一 座 尘 埃

起先,尘埃在灯光里缓缓飘浮,然后它们摸索着去向。建造世界的词语逐一沉淀下来,发出声响。

“就从这里开始吧!”灯光一侧的黑暗里有一个声音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啊,食物有限又不均衡地分配到不同的人那里。人吃得越多就会长得越高大,没有尽头;越饿就会缩得越小,虽然乏力但不至饿死,只会不断小下去。于是有些人就会小到看不见,既没有什么用处,也带不来什么麻烦,有些人则会如同山脉般高大,他们踩上一脚就能改变世界。”富翁靠在**儿子的身边,正要给他讲睡前故事。今天的故事会有些特别。

“可是,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大的人,也没有见过比我更小的人。”小男孩说道。

“那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在我们的庄园里。我,还有佣人们,都是为了你停留在这个体型的;你的玩具是为了你设计成这个大小的。你会看见的,随着你的长大,你会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富翁拿过儿子手上的八音盒,拧动发条让它转出清脆的音乐来。

小男孩摸向爸爸的胡子,好像在照顾一丛森林一样:“你会变成很大的人吗?”

富翁狡黠地一笑:“爸爸必须去到大人的世界,才能做大事情呀。”

小男孩撇了撇嘴。“我也会越长越大吗?”他又问。

“会的,你要快快长大,追赶上爸爸。”

小男孩仰看着爸爸的脸,心里不愿意长大,又不舍得爸爸。

“那么,你要听大人的故事还是小人的故事?”富翁拍了拍一本厚厚的新故事书。

“听……小人的故事。”

“小人的故事很少,或者大多数没有流传到我们这里。大人的故事则有些单调。我想我能找到几篇……”

“我改主意了!我要听大人和小人一起的故事。”小男孩在**扑腾着嚷道。

富翁皱起眉头,掩藏着嘴角的笑意,故作为难地翻开故事书的目录。“这可要花时间仔细找找。”

在这个无端生长的世界里,有人像柱子一样把天撑高,有人转身后像尘埃一样消失。

——云游诗人殷颂《世间的距离》三英寸版

记者是平常人口中所说的那种典型的“中人”—中等个头,中等收入,中等食量,像一根钉子一样稳稳地钉在这个阶层。他的皮肤因为常年的外出调查工作被晒成褐色,让他看起来像个探险家。但是他和探险这种事八竿子打不着,他从不触及超出自己尺度的领域。他称这为“中等的眼界”。这是他得以在中人世界站稳脚跟的诀窍。现在他看着面前这个妄图引诱他脱离轨道的人,盘算着怎么打发他走。

对方在这个中人喜欢光顾的餐厅坐到记者的对面,点了一盘限量标准中最大分量的土豆牛肉。来人是和记者一样的中等个头的人,稍微上了年纪但精神很好,头发花白发亮,背微驼,穿一身定制的西装,和这个油腻老旧的餐厅格格不入。这人自称是那个全球闻名的富翁手下的主管。

“佛比先生的很多业务涉及中人,所以他让我停留在这个大小。”主管礼貌地摘下帽子放在桌子的一角。解释完后,他又表达了对适时做出改变的肯定:“我还挺想到别的尺度去看看的。”

就算他不解释,记者也不会认为他是一个骗子。以记者的职业眼光看来,这个人的气质不是一般中人所具有的,他确实有资格去到别的尺度,只不过不是更小的那个世界。

记者耐心地听着主管说话。他得承认这个委托很有意思,但是他的兴趣远远地站在一旁聆听着,等待好奇心被满足后,找一个时机干净利落地切断这场谈话。

主管刚要说出报价的时候,记者打断了他。

“如果你了解我的话,主管阁下,”记者把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往前一推,做出谈话已经被推到一边的样子。“不不,如果你了解这些中人的话,”他用眼光扫了一眼像朝圣一样来来往往的食客,“你应该知道,没有人会愿意变小。这无关金钱。”

“我了解。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佛比先生不会让我来找您。他觉得您的能力是他的希望。”

该说些什么呢?感激,受宠若惊。但是无论说什么,记者也不会冒这么大风险去给这个大人物希望。能让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巨人之一发愁的事情,随便落下一粒灰尘就能要了自己的命。记者站起身来,转开半个身子,拿起他的皮质笔记本。

主管的眼睑低垂下来,眼里饱含着忧伤:“我恳请您再考虑一下,为了一个丢失了孩子的父亲,为了少爷……”他的声音哽咽了,“佛比先生当然明白这件事情的价值,所以他愿意让您永远免于变小的恐惧。”

“什么?”就像肌肉有了自己的主意似的,记者不得不转回身来。

“事成之后,在佛比集团的存续期内,佛比先生会永远保障您有足够的食物停留在中人世界。”

这和金钱没有本质的区别,但是用这个说法说出来的条件,让记者无法抗拒。就像一场美梦。

他恍恍惚惚地答应后,主管高兴地大步走出餐馆回去汇报了,留下桌子上的大半盘食物。再一转眼,那盘食物就消失了。

神奇的事情是,当心底的恐惧被驱散后,同情心开始浮上来。记者很想知道,在成年的那一天决定绝食变小的富家少爷,内心的想法是什么。他猜想这绝非是少爷的临时起意,当事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房间往往是藏着最多线索的地方。

富翁立刻同意了,让主管带记者去查看少爷的房间。

房间位于城市郊外的一座大庄园。据说为了确保小少爷绝对安全出生,当时的富翁一家连同佣人都变成了中人。记者循着这个对于中人来说很是宽敞的房间往下看,他能感觉到小少爷是如何被这个世界精心呵护的。盒装的积木,手工定制的玩偶,床头的张贴画,书桌上的照片,书柜上的故事书,绘画本上画着大人和小人的画,一把精致的小提琴。把这些一一翻检过后,记者拉开书桌中间的抽屉,拿起一个被摩擦得掉色锃亮的八音盒。它散发着黄铜的光泽。拧了一圈,八音盒发现清脆的声音,仿佛把房间中的一切都唤醒了。

“少爷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主管说。

记者合上笔记本,走到门边。门边上画着一列不断长高的身高线。最高的那根线已经差不多有记者那么高了。记者在脑海里勾画着,一个茁壮成长的、叛逆的、敏感的、内心藏着秘密的少年。

“最高的那根线还远远不是少爷最高大的时候。少爷本来可以长到和老爷一样高大的。”主管叹息道。

要长得高大是一个缓慢积累的过程,变小却是很快的事情。要追赶上少爷,就必须争分夺秒。记者开始节食。当饥饿感袭来,身体就会缩小以减少能量的消耗,这时你仿佛能听到身体挤压自己的声音。

记者来到一间钟表铺,交给钟表匠一块铜质的老怀表。

“家里传下来的吧?”钟表匠戴上放大镜看了一眼怀表说,“它走不准了?”

“不,它走得很好,无论是时间缓慢的旧时光,还是狗崽子一样快的现在,它都很尽职。”记者把手肘撑在柜台上说,“我想拜托你把它拆开来,不上螺丝地再装回去。我要带上它。”

“你为什么……啊……”钟表匠若有所思。

他开始埋头用精致的工具拆开怀表,全神贯注。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零件被精确摆放好,闪闪发光,等待着被还原。过了一阵子,他把怀表递还给记者。

“你要很小心。”钟表匠小心地托着怀表说。

记者掏出一块手帕,接住怀表,小心地包裹起来。现在怀表已经不走了。

钟表匠抬起眼睛,眼里含着悲伤:“我希望能再见到它。”

记者点点头。

太阳又走了一圈,把阳光投进卧室的窗子。接下来的每天早晨,记者醒来时床都会变大一圈,这似乎是好事,但衣服鞋子变大就不能穿了。幸好富翁预付了他一大笔钱,让他不至像一个过渡者一样穿一双草鞋,穿一身破布。他还雇了一个管家阿姨来打理家务,以及在他不在的日子里照看屋子。换下来的衣服和鞋子被整齐地排列在柜子里面,从大到小,有一天他会把它们从小到大再穿回来。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变小,这让他有点忐忑。即使在四年前大饥荒的时候,他也精确规划着食物的分配,扛过了那场萧条。一些认识的人变小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常常会想象更小的世界里人们是怎样生活的,现在终于自己也要走上这一条路了。除了日常的麻烦,首先的感觉是自己变得弱小了,连管家阿姨都比他高出大半个身子,轻易就能把他提起来。世界渐渐变得陌生又难以信任,就连自己的家也不可避免地变成这样。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还是那个自己,世界被偷偷地替换掉了。小时候他的家里有一顶油毡布做成的帐篷,是爸爸从旧货市场收来的,那是他和猫最喜欢钻进去的小城堡。有一天,爸爸妈妈决定要拿这顶帐篷去卖掉,他们告诉他,这顶帐篷曾经笼罩过一个形如枯柴的巫婆,是不祥之物。他心里有一半知道这是父母的谎言,有一半却无法摆脱那个故事,于是他再也不敢直视那顶帐篷的门帘暗处。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园变得陌生,想不明白是什么夺走了他对世界的熟悉。

家里的柜子高耸上天花板,柜子顶上成了家中他够不到的一处异域。他起床时久久地盯着那里看。突然扑上来的小狗把他吓了一跳。小狗欢快地舔着他的脸,那张舌头几乎要把他的脸包裹起来了。天哪,伊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动物是不会跟人一样改变大小的,他再也不能托着伊奇的胳肢窝把它举在跟前了。他带上伊奇出了门。

在城市的街巷里,伊奇成了他的向导,带给他安全感。它总是像一头狮子走在他旁边,用毛蹭着这座粗糙的城市。他们重新建立了一种奇妙的关系。

一个没有在城市中摸爬滚打过的富家少爷,想要逃走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寻找这些痕迹是记者的专长。傍晚时,记者和伊奇来到城市的一座废弃的港口。晚霞铺向海面上的远方,生锈的吊塔像哑巴一样沉默地站在堤坝边。总有人来到这个旧的遗迹寻找新世界。

海风带着寒意。一群灰扑扑的人们簇作一团,等候在一艘铁壳船旁。从他们的口中能够听到一些对目的地的想象。要是在平日,记者以旁观者的身份能够判断,这只不过是自我欺骗罢了。但是现在他加入进来,用这想象取暖。他们正等待夜幕降临。

大多数时候,这些人就被称为“那些人”,少数时候,他们被称为“亚中人”。亚中人的体型相当于中人的一半到三分之一大小。不能维持食物收入平衡的中人,有的选择暂时缩小体型,用节省下来的储蓄渡过难关;有的则是已经破产,不得不谋划另一种活法。无论怎样,他们都脱离了原来的职场和社交圈子。

高出众人一大截的船主拿着撑杆走过来,吆喝大家上船。人们像企鹅一样走上了船。

“狗也要买票。”船主拦住记者说。

记者点了点头。

人们被赶进船板底下的夹层。五六十个亚中人就像变戏法似的装进了这艘看起来不大的渔船里。记者被臭烘烘的人群挤到一个角落,他吐了一口气。偷渡到上城区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这不能阻止总有人前赴后继。这就像口口相传的天神的传说一样,富人留下的残渣就能撑起一个天堂。

马达发动了,船在夜色中离岸。

记者买了一个能在甲板上待着的位置。在甲板上被海风吹拂着,才让他的头脑清醒起来,想起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去那边干什么?”船主用礁石一样粗哑的嗓音抢先发问道。

“我要找一个人,据说他搭乘过你的船。”

“找人?”船主笑起来,“一个很重要的人?”

“对我的雇主很重要。”

“你是私家侦探?多少钱值得你去干这个?”

记者没有回答他,抛过去一个铜币:“一个富家少爷,瘦削,棕色头发,应该背着一个大行囊……”

“我记得他。”船主打断道,“他两个月前搭乘我的船。没错,正是去往那个方向。”船主眯起一只眼睛望着前方。

“他有具体说要去哪里吗?”

“有说过一些话,但是我这个老家伙要仔细想想才能想起来。”

记者又抛给他一个铜币。

“他往更小的世界去了。”船主回答,“没有具体说,但是他打听了一些情况,我很确定他要去找小人的原住民区。”

“有什么理由吗?”

“我也不理解。听说上城区的小人原住民对外来瓜分资源的人怀着敌意。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想要去那种地方。”

“是啊,我也疯了。”

这时一道光柱从海面上扫过来。“趴下!”船主喊道。他把记者和狗盖在油毡布底下。记者想起了小时候的那顶脆弱的帐篷,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巡逻艇开过去以后,船主把油毡布掀开:“你不会找到他的。人一旦变小就像盐撒进了海里。”

“谁知道呢?”记者望着墨蓝色的海面,它和远处的城市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海岸了。

不知漂**了多久,上城区终于近在眼前了。这里的楼房差异巨大。巴别塔一样的超级摩天大楼从城市中间拔地而起,直穿云霄,配以宽阔的起重平台和专用车道,那是天神的宫殿。普通的摩天大楼像森林中的老树拱卫着神殿,代代相传。填补在缝隙中的是众多的普通高楼,像森林中的灌木和草丛,这是为城市提供服务的中人的居所。在这之下,那些地衣苔藓的世界,没有人看得到。

“你知道吗?”船主望着上城区的夜景说,“这么多年,我像一个船钉钉在这艘船上,我已经看腻了一样的过客,走腻了这条航线,我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条轨道上运送过去的废料,他们只有恐惧,没有勇气。但是那个少爷不一样,你也不一样。”

记者感到有点羞愧。“偷渡的活儿也不平常。”他说。

“是从我的父亲那儿接下来的活路,好像这件事就这么合情合理。我想过去寻找别的生计,但……”他耸耸肩。

“远远看上去,夜景很美。能远远地看着也不错。”记者说道。

船主把记者给的一枚铜币用力扔向海里。水面上发出了细小的一声。

“为什么?”记者问。

“有那么片刻,我可以想象我成为了跳出自己的人。”

船靠岸了,船主举起撑杆,把剩下一枚铜币叼在嘴里说道:“看在这个的份儿上,我再忠告你一句吧:适可而止,千万别以为还有回头路。看看这城市,世界上的资源和粮食大多被巨人和大人占有了,中人可以买下一部分,争相生产出世界上的大部分财富。其他更小的人,他们不存在。”

“谢谢你的忠告。”记者拢起大衣,牵上狗。

“看在另一枚铜币的份儿上,我希望你能找到那个少爷,回来告诉我你们的故事。我会把这枚铜币付给你。”

记者微微鞠了个躬。

船主叫船工打开船舨。黑色的偷渡者们涌出来,对着城市压低声音欢呼。他们通过一条窄窄的木板,走上有着巨大排水沟的岸边。人群很快把记者裹进人流中间。

透过人群的缝隙,船主最后的声音念叨着飘来:“唉,有人往,无人回。瞧瞧我,变成了一个冥河摆渡人。”

此时队伍这只长虫的虫头已经走进了城市的背影。

记者在一家接待亚中人的地下旅馆暂时住下来,为下一个尺度作准备。旅馆叫作“觅食者之家”,从一家饭店的后门进去,几间仓库被隔成蜂巢一样的小房间,上下三层,住满了各色人等。虽然不容易,亚中人还是可以找到一些活计,一些不需要操作大型设备的工作,一些中人家庭会雇用他们当佣人,运气好的能用他们的知识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办公室工作。

记者变得越来越不想出门,他感觉日常商品和公共设施对正在变小的自己越来越不友好。这种被遗弃的沮丧感缠绕着他,消磨着他的行动力。每天饭店的后厨会偷运出来一些剩饭剩菜,用还算便宜的价格卖给房客们。记者只能要到大得像锅铲一样的勺子吃饭,但是餐盘和里面装的东西却没有相应放大,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他对着这套奇异的餐具手足无措。

记者对面的房间住着一个总是脸色发红的无业男人,是那种不断内耗的血色。每天叫卖的餐车推过走廊的时候,是那个男人的房门唯一会敞开一道口子的时候。他的钱只够买一点点食物,掏钱的手指上指甲乌黑乌黑的,有时他只是看看,什么食物也不买。记者试图望向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然而他的目光只要和谁一接触上就会惊慌地缩回去。通常情况下,他的目光焦距只在距离自己几寸远的范围内燃烧,就像一团自发的火焰将自己包裹起来。记者几次伸头看到,除他房间的**摆着一本旧书和几张旧报纸外,几乎是空****的。除此之外能够想到的事情是,男人每天就躺在那张**,无所事事,望着天花板靠幻想度日,像风干的泡沫一样渐渐消瘦缩小。记者试图尽量自然地跟过去想多看一眼房间深处,但男人已经走回房间并关上了门。

门扉发出一声叹息。那个男人是那种无可救药的人,坐在一辆向坡下滑行的车里还懒得去扶一下方向盘,就连那一声叹息都要靠他物才能发出。记者想到自己也已经走到边缘了,他收住了脚。

男人终于滑到了这一个坡底。当他瘦小到仅有普通板凳那么大小的那个晚上,记者看到他拖着寥寥无几的行李搬出了旅馆,像一团将要燃尽的火焰消失在了夜色里。

记者合上窗帘,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皮质封面笔记本已经大到不能用了,很多小物品的尺寸没有工厂会生产,需要自制或是在黑市上用贵重金属交换。记者从一个皮匠那儿弄来一个小背包,自己给伊奇做了一对驮袋。他骑在伊奇背上一起去调查,把调查笔记用微雕刻刀刻在一张锡箔纸上,这是为以后方便携带作准备。

一天调查回来,记者把怀表拆开,小心翼翼地取出怀表的表芯。仿佛这颗**着齿轮的心脏还在跳动着,将时间切割为完全相同的等分。他将手帕裁下二分之一,包裹着表芯,另一半包裹着怀表的其他部分,塞进了床底下。

调查找到了一些线索。小人原住民区是一些不对外人道的地方,但是研究城市地图和雇人去市政大厅查找资料可以找到一些特别的地方—这个城区的垃圾处理场。这是城市二手资源聚集的制高点。它们被用红圈圈出在地图上。上城区旁边这样的地方有两个,每个都离城区不近,挨个走一遍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

早上起来,记者踩着椅子背爬上洗脸台洗漱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洗脸盆里,他索性洗了个澡。他看看镜子里勉强露出脑袋的自己,已经小得只有自己原先的一个巴掌大了,严格来讲已经算一个小人。旅馆的进门处有两条身高线,严格管理着不符合身高的住客,他早就低于了最矮的那条线。就算他塞给旅馆经理小费,也待不了多久了。

旅馆经理告诉他,在小人的世界里,不存在付钱就能住的旅馆这种东西,因为信任建立起的关系比商品服务更重要,那是一个比他想象的更脆弱的世界。

记者想办法打了一个电话,把管家阿姨叫了过来,把不能携带的行李交给她。管家阿姨对自己的雇主变成了这番大小很吃惊,她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对这个小人儿恭恭敬敬地说话。伊奇也要告别了。记者就要往更小的世界去,他和伊奇之间的关系再怎么也很难维持了。伊奇将会由管家阿姨照顾在家里。记者抱着一支笔芯,给管家阿姨签了一张大额支票,预付了够用好几年的一大笔工资。他最后拥抱了这头叫伊奇的毛茸茸的大怪兽。伊奇用宽厚的舌头把他舔倒在地上,仿佛从来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一样。

阿姨抱着伊奇上了一辆出租车,记者甩干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旅馆收拾剩下的行李。

走过对面房间的时候,记者看到清洁工刚刚离去,门虚掩着,这间房间还没有租出去。记者趁着没人便推门走进昏暗的房间,一时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墙上写满了诗句。

屋子里就像被照亮了。记者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那些诗句美而丰富,燃烧着,静静流淌着,颤动着,折射着,纤细的,庞大的,即将消散的,婉转萦绕的……

记者的手因震撼而颤抖。他感到羞愧万分,自己竟然因为看到的不够多就贸然做出了判断。那些静静留下的诗句就像光芒一样刺痛着他的自尊。他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那间房间里站了很久,离开旅馆时天已经黑了。回头看时,所有的住客被黑暗埋没在这座不起眼的旅馆里。他提醒自己要去看得更多。今后在这样的黑夜里,他必定会无数次想起,那个在向下滑行的车子里唱起歌谣的人。

午夜,记者睡在了街心公园的长椅下,他搬了一堆树叶来把自己盖住。其他的地方看起来都不安全,街边的汽车声音大得吓人,花圃里又传来老鼠的窸窸窣窣声。他想念伊奇了。公园里看不到流浪汉。记者心想,他们是存在的,只是被塞进了看不见的角落里,就像不存在一样。

那个少爷也经历了这样的日子吗?从一个没有人能忽视的巨人,把自己削短打薄,从世界上消失。他究竟为了什么?在这个无月的夜晚,一个大大的问号悬在陌生的天空上方。

早晨,太阳光透过长椅的缝隙把记者晒醒。他在树叶里伸了个懒腰,睁眼看到一个巨大的屁股坐在他的头顶。周围有几个小人正在顺着黑色的铁架子爬上长椅。坐在长椅上的是一个妇人。一个小人爬到长椅上,蹑手蹑脚走到妇人的挎包旁,从里面掏出一件亮闪闪的小东西,递给另一个小人。

记者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子砸向长椅。“啪嗒”地一声,妇人惊忙低头看。小人们丢下东西逃散了,妇人在后面叫骂着用挎包拍打他们已经不在的地方。一个小人从草丛里跑出来,给了记者一闷棍,就把他拖走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记者的身上被泼了一盆冷水。一群小人恶狠狠地瞪着他。

小人的世界,这里是法律也不愿意管辖的地方。

这些小人只有中人的拇指大小,记者比他们高一个头,但是没有用。他在一个宽敞的院子中间,双手被绑在一根木桩子上,无论朝哪个方向跑都得跑上一段时间。这里看起来是一个废弃的建筑工地,因为远处有高大的墙壁,看不到有人居住的痕迹,甚至还长上了杂草。院子周围有高高的草丛掩护,不钻进来找很难发现这里。院子里的四周建了一圈简易的棚屋,重重叠叠,堆着各种零件,支着烧烤架、加工台面,晾晒着衣物和食物。记者还看到,这个小天地里有简易的篮球场、一架巨大老旧的露天电影放映机、医疗室、手工制作的轮椅、精心修建的走道。

另一拨人背着战利品回来了,叮叮咣咣把东西倒在院子里:硬币,耳坠,钢笔,钥匙扣……

有人说道:“老大来了。”

人群让开一条道来。一个穿着一身皮革衣服的女子从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走出来。她和别人一般高,她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额头上扎着一根红色的头巾,步态像威严的豹子。

首领朝着记者的方向,但是没望着他:“听说你闯入了我们的地盘,还搅黄了我们的好事。”她的声音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我不知道偷东西也算好事。这与我来的地方有一点儿不同。”记者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豹子,那东西会吃人,在我看来它是很美的动物。”首领微微歪了一下头,墨镜反射出一道灰光来。

“我见过,很不幸,在富人的笼子里。”

首领微微笑了笑:“我们正是把有价值的东西从富人那里解救出来。”

记者抽了抽被绑住的双手,说道:“那我们应该不是敌人。你给我松松绑,我很愿意听你的英雄事迹。”

“你可不是穷人,至少你为有钱人办事。”首领的语气冷下来。

记者想起来自己的行李被他们拿走了:“我受人委托。”他承认。

“在我们这里,让有钱人更肥壮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没有帮人赚钱,我帮一个富翁寻找他走失的少爷。”

首领走近记者:“你不用说服我,我也不喜欢说服人。”

她抽出一把精致的闪着银光的匕首,又走近两步。银光一晃钉在了木桩上,首领转过身去。记者自己把绳子割断了,拿起匕首。首领的同伴们紧紧地盯着记者手上的匕首。

“我们是一个盗贼部落,以你不齿的事情为生,就像一个大家族。”首领回转过身来说,“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曾经最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现在我最重要的人是一只狗。”

“它叫什么?”

“伊奇。”

“好的。我想让你明白,我的部落成员之中的每个人都不亚于伊奇对你的重要性。你必须以伊奇的生命发誓,不会泄露关于我们的一丁点儿消息。”

一个同伴叫道:“以一只狗发誓算什么!你不能相信他。”

首领转向那个人,把手放在墨镜上。那个人立刻噤声了。

首领放下手,对记者说道:“我相信你。如果你撒谎我会立刻割断你的喉咙。”

记者想了想,摇头说:“我不能以伊奇的生命发誓。”

首领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根手杖,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点到记者身上,再一挑把匕首打到天上。匕首旋转着“哧”地插在地上。“把他关起来。”她对同伴们说。

记者被关进了一间屋子里。晚上,他看到部落的成员们在院子里围着火堆跳舞。首领叫人送来食物和一盅酒。“庆祝收成减少的一天。”来人说。

我就要死在这里了,记者心想,无人知晓。那些中人丢失的财物可能还在警察那里有记录,而我,什么也没留下。记者没有吃东西,只把酒喝了个精光。即使可能死在这里,他也要按照工作规划来要求自己。没想到偷来的酒的味道还不错。如果他们把他关上两个月,他就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

第二天,记者被一阵嘈杂的叫喊声吵醒。所有人都聚集在院子里。地面传来震动,仿佛被什么东西敲打着。

“一个中人小孩在拆毁我们的路!”有人报告。过了一会儿,又有报告传来:“他抓走了我们的一个人,装在玻璃瓶子里。”

首领走上前,命令大家拿起武器。长矛手在前,弓箭手背着箭袋列队,投石机被推出来。

“你不能这么干!”记者对首领喊,“我见过那样的孩子,他们互相攀比养在玻璃瓶里的小人,让小人互相打斗。他们残忍又贪玩,你们会被杀死的。”

“我们一个人也不会丢下。”首领冷冷地说。她捡起一根铁棍敲开了记者的门锁,和战士们一起走出去了。

外面的人正忙着厮杀,记者从一处栅栏上翻出去,猫着腰走进草丛。他走了几步,站直腰,想了想,又返回去了。

外面的战场上,小孩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巨人,遮挡住了太阳,随便一脚就能把一个小人踩成肉饼。投石机把石灰弹投向小孩。趁着小孩挡住眼睛的一小段时间,战士们就会发起一波进攻。小孩愤怒地回击,用树枝抽打着地面,捡起石头砸向小人。记者看到小孩穿着一套捕虫的行头。当小孩伸出捕虫网扑向一个小人的时候,弓箭手就齐齐发射把手击退。首领每经过一轮射箭就提醒大家躲避和上弹。

小孩越来越狂暴,开始尖叫起来。

“不好!”记者叫道。

小孩愤怒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发起了无差别攻击。石子像暴雨一样飞溅开来。

一块石子飞向首领,她面朝着石子却没有躲避。记者扑过去和首领滚到一边。石子“扑通”砸在地上弹走了。

“原来你真的看不见。”记者说。

“捡起石子,反击!”首领爬起来继续指挥。

战士们把石子搬到投石机处。一个小组占领了一个高点,将一面镜子竖起来。一块太阳的光斑反射到小孩的脸上,小孩愣住了。石子像雨点般飞向他。

听到了好像是门牙打崩的声音。小孩扔下瓶子和网兜哭着跑了。

院子里,战士们拖回来两具同伴的尸体。他们同时在欢呼。

记者爬到院子的瞭望塔上,手肘撑在栏杆上,把头埋到手掌里。

“谢谢你。”首领来到他身后。

“我不知道,这算胜利还是……”记者低头望着院子说。

“我们救出了同伴,把那个小杂种打哭了。”首领就像在说一场伟大的胜利。

“死了两个人,值得吗?”

“没错,我们损失了两个人,但是我们没有哭。战死的两人是真正的战士。”首领神情严肃地说,“总有一些要付出很大代价才能抗衡的东西。”

首领拿起随身的弓箭,面对着地平线上的太阳,稳稳地拉满弓,射出一箭。箭画出弧线从光明里落向城市中的一个方向。她望着那个方向,虽然看不见,但是她知道那个东西在那里。记者望去,佛比工业的大楼矗立在城市中间熠熠发光。

“我很抱歉,对于你们的遭遇。”记者说。

首领打断他:“我们不需要可怜。部落的位置已经暴露了,这里不再安全,我们马上就要撤离。你可以走了。”

“似乎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我会替你们保密的。”

首领摘下墨镜,泛白的双眼里似乎有了光芒:“我有过一只狗,卡尔莎。它是一只导盲犬。”她在太阳中抬起头,望着只有往事存在的方向。

记者对这个人生起了敬佩之情,她失明的双眼既不惧怕直视太阳也不害怕黑暗。

首领继续说道:“卡尔莎照顾我比我照顾它更多。当我小到我们不能再互相照顾的时候,我离开了它和家。外面的生活会改变一切。有些想要杀死我的人,我们成为了同伴。起初我们只是收集一些破烂,后来不得不主动出击。每当被追捕,我们就会往更小的世界逃去。那是狼狈的日子。”首领笑起来。“被苍蝇拍追打得缺胳膊少腿,被水管冲进下水道,在睡梦中被老鼠拖走。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公共设施会覆盖到我们这里,我们脱离了正常世界的经济圈,法律也不管用了,像我这样的盲人本应该死掉。我选择变得更凶狠。后来,我们决定在这里停下来,保护自己的家园。我用搜刮来的资源为自己造了一条盲道,为部落的成员造了一个真正的村落。在这里,每个人的需要都可以被当作一件事来规划。现在我们不得不放弃这里了。”

“我希望你们能重建家园。”记者说。

“会的。我们发过誓不会再往小世界逃跑。而你,似乎有我不能理解的原因—要去往更小的世界。”

“我也没有完全理解,今天我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说不定我们本就一样。”

部落的人在忙碌着收拾东西。首领叫记者等一下。她去了一会儿回来,拿来了记者的行李。

“我听到过一个消息,落叶街的小人当铺收到一枚就连我们也弄不到的珍贵宝石,你也许会感兴趣。”首领把锡箔纸的笔记递还给记者,“真可惜,我读不了上面的故事。”

记者道谢,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锡箔纸,忽然有点舍不得上面即将消失的体温。他趁什么东西起变化之前告别了首领,离开了部落。

记者在那个小人当铺看到了那颗从项链上取下来的宝石,宝石塞满了整个储藏室。当铺老板正在切割宝石准备分小了卖出去。即使在小人的世界里,也会有人想要拥有一件闪亮的恒久的东西,毕竟在小世界很难有什么东西是持久的。记者花了两块宝石的价钱买了一小块宝石,装进木条箱子里。他借用老板收藏的电话打了一个电话给主管,表示要向富翁汇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富翁。富翁住在远离市区的一座山谷。峡谷间搭起的穹顶组成了一座宫殿,山谷的风从宫殿中穿过,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一般,发出空旷的呜咽声。记者甚至心想:自己会不会像一粒灰尘一样被遗忘在这座宫殿里。

老实说,记者根本看不到这么巨大的人长什么样,他只能看到一片大山一样的阴影压来。富翁身上的每个微小动作,衣服布料的摩擦声,沙发的咯吱声,脚趾搓动的声音,都能填满整个空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超级巨人之一。要如何才能吃成这么巨大?记者心想,这是一个多么漫长而浩大的工程啊。

脚下传出机械齿轮和轴承的声音。一组复杂的光学镜片组从地下升起来,富翁那边还有一组更大的,在两组镜片组中间还有一组,应该是用于连接中人的尺度的。三组镜片组的光路对接到一起。两人面前各有一面显示镜片,还有一个传声器。通过显示镜片,记者终于勉强看到了富翁的脸孔。和报纸电视上的意气风发不同,那是一张憔悴的脸。

富翁用显微镜鉴定了宝石,说道:“没错,确实是他项链上的宝石。”虽然压低了声音,富翁的声音还是震得四周的物品“嗡嗡”作响。

“那您可以暂时放心。”记者说,“当铺老板说少爷看起来很好。”

“唔,你的钱还够用吗?”

“够用,越小的世界需要花的钱就越少—您不用担心少爷的用钱问题。再小下去就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

“不要耽搁了,快去找到他,等你回来了我再感谢你。”富翁说。记者看到一只巨大的飞艇在富翁头后面的天空上飘过。

“是的,我立刻要动身了。”记者鞠了个躬。他想快点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

“对了,”富翁补充道,“不要给家里的管家太多工资。掌握好平衡,让他们不至太小,小到没用,也不至太大,大到生长出野心—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尽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