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幢三十八层的大楼里上班,这幢楼里大概有两万人,我几乎和这两万人中的每一个都推销过,有一些成功的单子,但更多的是失败。我看过每个人的冷漠,或是破口大骂的狰狞。晚上睡觉前,这些脸在我脑海里轮番播放,每一张都刻着鄙夷,对我的鄙夷。我不知要如何生活下去了。”

当我伴着下班高峰期汹涌的车流读完这段,愧疚感再次击垮了我。因为我也是其中一张对他表现出鄙夷的脸。

晚上回到家,里克正在客厅看电视,一边看一边发出轻笑,和女儿玩娃娃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一想到女儿有一半的基因遗传自他,我就十分恼火。对于这个世界可能正在发生的复杂变化,他浑然不知,还在看着综艺节目嗤笑。他因无知而快乐的眼睛望向我,说了一句毫无营养的“你回来了啊”。

“我在网上给女儿买的新衣服今天到了吧,质量怎么样,有问题吗?”

“衣服?啊我今天回来时忘记去取包裹了。明天去吧。”

又是轻易地忘记。我想到许老师的劝告,“不要把压力带到家庭里”。我强忍着没有吐出一句怨言,径直回了房间,再次摊开那本笔记。

“我变得沉默寡言,害怕和任何人说话。我不再说话后,它们控制我说话的情况确实消失了,不过代价是我那个月的业绩为零。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痛骂了我一顿,最后丢给我一个新的保险产品,让我务必在下个月卖出至少5单,否则就开除我。没办法,我回到家,开始熟悉新的产品材料。当我轻声背诵时,它们再次控制了我,使我对着墙壁自言自语了两个小时,将所有我代理过的保险产品轮番说了个遍!仿佛在房间里闷久了的狗,一得到放风的机会,就变本加厉地疯跑。但它们和狗不同,它们是群居动物,习惯集体行动,只要提到它们中的一个,与它有关联的其他个就一股脑儿从我嘴里冲出来。我做过实验,散漫没有逻辑的日常用语不是它们,只有属于某个体系框架的词语才会引起滔滔不绝。它们本质上就像基因,每一个都由属于它的特定词汇组成,就像不同的基因由特定的核苷酸序列构成。它们的繁殖本能也和基因一样,为的是尽可能多地留下自己的复制,扩大自己的种群!而人类的意识就是它们的载体,人类之间的语言沟通(包括口头和书面),就是它们的传播途径!”

“你上次说的感觉被控制的情况好些了吗?”许老师温和的声音环绕着我。

“啊?什么?”我回过神来。沈新密密麻麻的笔迹依然在空气里浮浮潜潜,这种情况已经一星期多了。

“最近还有没有强迫性的行为?比如肢体不受控制地做某个动作?”许老师说,“如果还有的话,可能就是焦虑症了。”

“不是焦虑症。”我低声说道,“是它们,它们控制了我……它们在控制人类……”我的身体不自然地颤抖,我大概语无伦次了。

“文?你还好吗?”许老师说。“是妄想吗?”

“文,你冷静一点。是头脑里在发出声音吗?还是你看到了什么?你应该知道,被害妄想是非常常见的一种妄想……”

他一口气讲了一堆妄想的症状和原理,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为什么要讲这些?这些我又不是不知道。许老师也被控制了吗?就像沈新不受控制地必须说完推销话术?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街上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长而干瘪。那个拿着手机的男人讲方案足足讲了一路,商店门口的营业员无休止地介绍着产品,冗长无聊。中心广场上的电子屏幕在放一个法律节目,西装革履的律师对法律条目喋喋不休……每个声音都那么反常,他们,都被控制了吗?还是说世界原本就是这番模样,是沈新的笔记才使我关注到这些细节?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不行,我必须找到更为确实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