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着太阳穴,侧头看了一会儿窗外灰色的楼群。这里是二十八层,看不到地面,视野里唯一的绿色是对面窗户上几盘耷拉的绿植。我还没缓过劲来,今天的第六个来访者便在敲门了。

这是一个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他身体僵硬,关门和走路的动作都十分拘谨。不用交谈也能知道,这是一个焦虑症患者。他像个木偶似的直直地坐下,两眼空洞地盯着前方。

“随意些,你可以靠下去,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我对他说。

他让自己的背靠在垫子上,依然僵硬着。但我还是给他一个微笑,对他的尝试表示肯定。

我说起惯用的开场白:“怎么想到来咨询的呢?”

“我觉得我被控制了。”他又正襟危坐,身子前倾靠近我,“很多时候,觉得说话的不是我自己……有什么东西,在控制我说话……”

他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有被控幻想的患者多是如此。我在笔记本上简单记下“被控幻想”几个字,问他:“可以说一说,你最近一次觉得被控制的情景吗?”

“最近一次是我在会议室里,接待一个甲方客户谈方案。我准备得很充分,思维也转得很快。我正在指手画脚地跟他讲解我的方案,窗户外每天都摆在那儿的一盆蟹爪兰突然翻了下去。会议室的隔音很好,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我知道它从9楼摔下去,肯定碎了,可是却没有声音,像掉进了无底洞。我没有因为这个停下来,还在拼命说我的PPT,直到客户问我,你怎么流眼泪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才意识到我哭了。我一定是被控制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不停说话的那个根本不是我……”

我记下“情绪失控,没来由的哭泣”,继续问他:“你很喜欢那盆蟹爪兰吗?”

“算不上吧,只不过每次在那个会议室谈事情,我的余光都习惯性盯着它,就是一个铆定我注意力的东西。”

“可以跟我说说,那盆花什么样吗?”

“它的叶子总蒙着层灰,不像能活长的样子,但我上周看到它开花了。”

“什么样的花呢?”

“很小,指甲盖大的,枚红色花。”

“你观察得很仔细。虽然你说算不上喜欢,但潜意识里其实很在意它。”

他哽咽了一下,身体从椅背上往下滑了一点。很好,他开始放松了。

我乘胜追击:“那个客户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还有半个月就要晋升考核了,这半个月的每一单都很重要……”

又是一个成功动机过强适得其反的案例。我瞥了一眼窗外,思考了两秒钟接下来怎么说,就像我的来访者在谈项目的时候习惯盯着蟹爪兰一样。

“那你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我得先对他表示肯定,才能让他听我的。

“是的……我必须努力,只能努力……”

“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目标太强,太过渴望一样东西,反而……”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窗外掠过,坠落下去,像一个被抛下的黑色大号垃圾袋。我只来得及看清黑影末端一闪而过的黑色男士皮鞋。那是一个人。

“……反而不利于专心工作。”我流利地说完了我的话术,没有半点停顿,好像说话的不是我。我的来访者正掩面抹掉眼角的眼泪,没注意到刚才窗外的那一幕。

奇怪的、不自然的感觉在我心头掠过,但我没来得及多想,熟练的劝慰话术自顾自地从我嘴里流出:“人毕竟不是机器,不能一直保持最好的工作状态。”

我的闹钟轻声响起,我对着来访者朝闹钟努了努嘴,礼貌地示意他的咨询结束了。

“建议你这次回去后,试着调整一下目标,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比如,先把成功完成每一单的目标调整成完成三单,怎么样?”

他点点头,疲惫地起身离开了。我放下微笑,如释重负,终于也到了我的下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