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讹你,你也不容易,但你看,现在收现钱的地方越来越少啦……我这里要保守秘密,总是要帮你编些故事,这么算起来也是笔劳务费。帮你百分百保密。”

亚裔女房东照例又来收钱了。

莉莉安没有说话。

“就加一点儿嘛,大家都不容易。”

莉莉安不动声色地往手里加了十张钞票。

她不缺钱。

可总是像这样。

女房东也不容易,但移民至少算是一个合法身份,可她呢?

没有公平,连包容都已经算是最高程度的怜悯。只能像狗一样夹着尾巴做人,生命也像流浪狗一样得不到保护,就算被杀死也不会有人管。

她和房东道过别,拿起钥匙,打开房门,缩进自己的蜗居,把头埋进手臂中。在右手腕骨节下,本应埋有身份芯片的地方文有一只蝴蝶,她轻轻按下去,却仅有血肉的柔软触觉。

莉莉安没有身份芯片。

身份芯片和DNA信息一一对应。

这也就意味着,克隆者得不到芯片。克隆者无法取得身份。通常,如果一位克隆者走进社会,那么就意味着为他们提供庇护的母本和亲属已经全部死亡。而死者的身份信息是受到严格保护的,登记DNA信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中央数据库。

然后,没有身份芯片就意味着没有社会保险和失业救济,没有福利,没法得到正规工作,没有信用卡、房子和其他一切的生活必需品……那张该死的芯片太过方便,DNA和芯片的双重验证更是旧时代不曾有过的双保险,以至于几乎所有的生活必需品渠道都统筹到芯片上。莉莉安为数不多的几条道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身份芯片显然不能补办,因为根本没人会试着去偷,DNA信息必须和芯片存储信息完全吻合。

法律明文禁止克隆,核对身份的规定又严苛之极。讽刺的是,没有哪条规定来告诉克隆者,他们该怎么生活下去。

事实上,由于前述的法律,国家默认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克隆者。

在可预期的未来里,也不会有多少进展。政府去管一件事,总需要点动机,但克隆者实在是太少了,以影子的来源和人数估算,脱离家庭庇护的克隆者不超过千人。不管的事情大抵分成三类,不必管的、不好管的、不能管的。克隆者就属于典型的第一种,即使闹事,也不过是一小群人,在一个格外会折腾的国家里,声势还比不上要求给农场母鸡增大活动空间的动物保护者。

母鸡们取得了四倍的笼子大小,鸡蛋价格涨了四倍,动物保护者们欢快地四散而去,然后另一群人们看着鸡蛋的价格发愁—他们也许还没母鸡过得好。

克隆者要面临比常人多得多的健康问题,在生命的前十年,身体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高,每个克隆者都面临着习惯性的半夜抽筋,脆弱的韧带承载不起迅速生长的骨头,而那些端粒又注定他们会在不久之后提前走向衰老。

通常,克隆者会在家庭的庇护之下走过一生,但也有些克隆者会走进社会。

一个单飞的克隆者如果要活下去,或者靠零工维生,成为所谓“独狼”,或者—成为“影子”。

影子们的组织叫影子,成员也叫影子。影子在台前也拥有一个合法身份,但对于影子而言,那无关紧要,他们是见不得阳光的影子,怎么样的庇护到底不重要。

身份认同与切实的生存需求将影子们捆绑在一起,影子们付出劳务,得到生活必需品、健康的部分保障和工作机会。

后者最为不易。

事实上,即使这样,影子里的克隆者流动性也很大—很多人不是死去了,就是疯了。

影子让情况变得好了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年里,又有三个人疯了。詹姆斯·戈尔从哈德逊河大桥上一跃而下,麦克·斯蒂芬用子弹洞穿了自己的脑袋,而钱宁·布莱恩死之前还不忘大闹了一番影子实验室。

那么,最糟糕的情形呢?

连影子也不再是安全的庇护所。

莉莉安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复仇的快感退去之后,只剩下纽约冬日里无尽的长夜和绵长的空虚。一个好演员骗得了世界,却骗不了她自己的内心。在寒冬之外,生活和影子像两堵黑色的墙,从两侧向她袭来。无处躲藏。

她也许还是不要知道真相来得好。一条温水里慢慢死去的鱼,大概要比挂在渔网上挣扎到精疲力竭满身伤痕的鱼快乐得多。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挣扎着跳了起来。

她把从张海航那儿拿来的瓶子从卫生间的窗台挪到墙角。

高能炸药不能见光。万一出什么差错,别说她的阳台了,楼都保不住。

张海航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她一点都不感谢。但莉莉安不得不承认,张海航对她的情感是货真价实的,即使那份情感源于那个已经死于车祸的少女而不是她,即使他很可能只是为了偿还没有养育的罪过,但那个男人的确将所谓父爱诠释得淋漓尽致。

至于影子那边—还没到摊牌的时候。

但她知道,反击的烽火即将燃起。

失败,死去,或者—努力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