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机再次唤醒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却觉得年轻了许多。

距离上次工作已经过去四百零三个地球日,朝着目标方向看去,隐约可见一架仍在漫无目的漂泊的飞行器,在视界尽头微微发光的金色小点。

他深吸几口气,穿戴好载人机动装置,背包的氮推动器将他送入深空,脚下被漆黑完全代替。

曾经在近地轨道,他恨透舱外作业,常因此呼吸困难、汗流浃背,似乎在无尽的空间里患上幽闭恐惧症。如今孤立无援,没有人在耳麦里提醒或取笑自己,这个毛病居然渐渐消失了。

好不容易把飞行器带回飞船,他累得仰躺在地板上,直到扫描结束。

旅行者一号!屏幕上的结果令他几乎叫出声来。

这是距离地球最远的一颗探测器,而我现在超过了它,在这之后不可能再有人类痕迹了。而它被截获后,便不会被其他的系统检测到,或许再不会有飞船经过附近解救自己了。

意识到这点后,他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躺回地面。从他的角度看去,探测器天线仿佛张开的嘴,欲言又止,正准备问些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独自生活太久,他总觉得自己能接收机器的信息,好比失明者只是草草触摸物体就能推测出全貌。

他没来得及回答,舱内便响起了断断续续的音乐,计算机读取并播放出了旅行者一号上携带的金色唱片。原本为其他文明准备的礼物将这个异乡人包裹在内。

为什么在这里?他想了想,自己的确接到过搜寻信号,但都忽略了。他从小就不受待见,迫于生计来到太空,又恰好遇上了风暴。这里有食物有水,有循环系统维持生命的基础供给,可以花上一个月时间来规划某一天。

为什么不呢?

现在,他成了引擎和向导,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生活于此。

半晌,他觉得有些奇怪,皱起眉头,一步一步靠近这个探测器。

众所周知,旅行者一号携带着类似地球名片的图样,其中除了这些问候和音乐,还有二进制标识实用信息、太阳相对于银河系的位置和氢原子内自旋跃迁的图像。

这幅图案几乎出现在各大教材中,早在上学之初,他就看吐了。如今,就在这眼镜般的氢原子符号下,出现了几排凸点。

这是什么东西?他用拇指来回抚摸三角形凸点,像阅读盲文般感受略微圆弧形的尖头密密麻麻地刺进自己皮肤,而金盘背面则依旧平滑如常。

无论代表什么意思,肯定是种智慧符号,如此平衡与对称的图案可不会凭空出现!难道是还有其他人也漂流到此?但他们为什么又留下痕迹?

他从混乱的桌面上摸出一支笔,将图形画了下来,交给计算机判断……

两个星期后,他们路过一片超新星爆炸后的遗迹,从尘埃和气体的聚合体外擦身而过,飞船的红外望远镜捕捉到了肉眼看不见的光,在显示的图案中,那是团类似于肥皂泡结构的星云,充斥着橘色的尘埃,极其壮丽,极其广阔。

面对这样的奇景,他只是耸耸肩,拍了拍窗边的旅行者一号。“这种东西简直要看吐了,是吧。”

计算机仍在工作,与此同时,更多旅行者一号曾回传到地球的信息,也不断从资料库中被整理出来。在他看来,运用这么古老的技术为人类探索新边界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它持续工作了半个世纪之久,可这令人捉摸不透的坚持,早就被地球人抛之脑后了。而在最后陆陆续续清醒的日子里,它才真正得以从任务中抽身出来,在空漠的宇宙中以最平静的姿态激烈挣扎。

“上个星期,计算机企图把你身上的符号破译成文字,说真的联想出来的东西没什么用。我相信非要代表文字的话,我们肯定有更高级的表现方式。今天得试试翻译系统。期待着新发现吧!一会儿我会出门去看看,不远处正有个小东西等待救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希望是可以用来烧的。太久没用休眠舱了,我们的能源有些紧张。”他边对旅行者一号说话边撕开一包浓汤,他心情好得很。

系统将整个三角形图案与各种民族的意象进行对比。在浩如烟海的历史中寻找零碎符号显然无法推测出结构层次之间的关系,也不符合语言学中对语言功能的动态研究,即使是聪明的计算机也无法跳脱出历史和经验得到结论。与以往的计算过程不同,这次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还要久。

最近他们的下方似乎有一颗行星,可以隐约从舷船底部看见宽阔的黄色光带。每当他靠在椅背上打盹迷迷糊糊醒来后,那模糊的黄色便像日出般从眼底攀升,使整个脊背都温暖起来。

“都老得不行了,你这样回去,放进博物馆他们都不认识。”他用手将它表面即将脱落的涂层剥下来,撞击痕迹越发明显。“哎,难兄难弟。”

修理工作原本就不是回收人员的强项,但所有的探测器在他手里都变得体面了,一个翼片折损了,一个零件似乎被安到其他地方,多出来的东西统统都被烧掉,没人在乎是否恢复原状,偶尔居然还能发出几声半死不活的响声。

他累得不行,立刻睡着了。

迷蒙间,计算机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屏幕赫然写着—

没有查询到您想要的结果,判定该图案不包含任何人类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