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枯竭的泉

SHE·赵海虹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第一次走进中心大楼,我就被一层大厅里的橱窗震住了。我的脚底像粘了胶,动弹不得。

“这个人是?”

“她叫蒋南枝,是中心第五十三期培训班的学员。”

“培训班?”那只是中心面向社会的外延,与正式学员、研究专家相差甚远。一个培训班的学员,怎么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第五十三期培训班,那不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吗?

“她……还活着?”

“是的,你看到的是一间四壁透明的无菌室。她是靠整个维生系统延续生命。”

“那么她是植物人?”

“不,从理论上讲不是这样;她的脑并未死,而且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由她的自由意志控制的。”

我一个激灵:“可是,难道这十多年她就一直……”

“是,至今她都是自由控制理论最成功的实践者。还没有人能超越她的纪录。”

“她是一个活纪录?”我触摸着把她和我们隔开的透明膜。

无菌室里的高台上躺着的那个人几乎已辨不出性别,十多年只靠维生系统续命,她的肌肉已经逐渐萎缩,监测仪上平缓波动的心电图和持续连绵的脑电波告诉我们这依然是一个活体,一个生命。

按捺不住的疑惑探出头来—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她是中心的骄傲,”主任的语气让人不安,“她向世人证明:由人类自由意志来控制五感不是不可以达到的。”

“可是……”我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做个证明,就让自己变成活死人?”

主任的面容僵硬了几秒钟,又渐渐和缓,用打官腔的口气说:“嗯,为事业献身也是很伟大的嘛。”

然而我还是不能相信。

大厅里的活标本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每天路过无菌室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驻足观望。

成为中心正式研究人员后,我获得了进入中心计算机资料库的密码。在那里,我查到了中心第五十三期训练班学员的名单,找到了时年二十周岁的蒋南枝和她的全息照片。

只需轻轻点击屏幕,那张小小的两寸照片便浮了出来。二十年前的蒋南枝有着灿烂的笑颜,那种感觉,不属于夏日的朝阳,倒像是初春繁星若尘的夜空。

伸出左手,轻轻触碰她丰满的脸颊,滑润而有弹性的年轻肌肤充满了生命力。

我想到大厅里的“皮包骨”,手指骤然回缩,一种痛切的伤感慢慢将我包围。

为什么!为什么!

我听到这个声音在空空的办公室里回**。那是我的呼喊。

“您好,我叫蒋南枝。编号058。当前身份是大学二年级学生。我希望在课余参加自由意志控制能力的业余培训,因为我想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可以在爱看的时候才看;在爱听的时候才听……”

学员的自我介绍是以声音文件存储的。她的声音柔和婉转,但说到后来语调变得跳脱,仿佛说话人正强忍着笑意。

“蒋南枝。蒋南枝。”我轻轻唤她。

全息影像仍然在说话:“……我的业余爱好是旅游,探险,二○三○年大学毕业后,我想成为一个旅游记者,去很多很多的地方……”

“停,停,请你别说了!”我的右手**似的猛敲了一下鼠标,于是全息影像隐去了,那个兴致勃勃的声音也隐去了,只剩下空****的房间,冷清清的我。空气中残留着温暖的信息,使我心烦意乱,无法自己。

年轻的蒋南枝,充满憧憬的蒋南枝。

还有,枯萎的蒋南枝。

我的胸口发闷,仿佛有一只手把我搏动的心脏捏在掌心,然后五指慢慢合拢……

我喘不过气来。

“啪”!我一拍操作台,起身冲出办公室。半分钟后,我又已站在无菌室的隔离膜外,凝视那个正在逐渐衰竭的身体。

维生仪器、检测仪器、金属、胶管,她仿佛和这些东西属于同种同类,那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与隔离膜外的天地完全不同。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希望……可以选择什么时候不看,什么时候不听……”

倘使可以,我真想运用自由意志,暂时关闭大脑接收听觉信号的分区。可是我知道,那个声音其实不是真实的存在。它在一个无法关闭的地方。

我弯下腰,凑近那张枯槁苍白的面孔。我的脸紧紧贴在隔离膜上,两颊的皮肤被挤得扁平。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的脸。有朝一日,等我有了足够高的地位,甚至有可能获得进入无菌室的特许。但是今日,这已是我们之间距离的极限,无法更近一步。

然而,我还是看见了—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跃!

我看见了那晶莹的微光。

泪水。泪水默默地从眼角流涌而下。

我震惊了!难道她有心灵感应,我召唤出她年青的魂魄,竟使她悲从中来,流下眼泪?

一时间,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通知主任,大堂里的活标本居然流泪了!

不,不,宋东西,你是个科学工作者,你要冷静。冷静。冷静。

视线追随着泪水滑落的方向—潮湿的枕头、大片的水渍,她这般双泪长流和我并没有关系。

她默默流泪,不知已流了多久,多久……

五感都已经关闭,大脑拒绝接收任何视、听、味、嗅、触的信号。那为什么还会流泪呢?是哪一部分有反应?

“心。”我听见自己吐出这个恍然大悟的字眼。

多可笑呀,科学工作者应该明白,心脏不过是一个身体的血泵,大脑才和具体情感相关。可也许是传统,也许是习惯,那一刻我脱口而出的依然是这个字—“心”。

她可以关闭她的五感,但她却无法关闭她的心。

她的心在哭泣。

我直起身,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痛苦,只要解除自由意志对大脑特定接收区域的禁锢,不就可以回到正常世界和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了么?像这样一边表演,一边哭泣又是何苦?

蒋南枝,你何苦来哉!

“让人类真正自主!”—三十多年来这个呼声越来越强烈。通过对大脑功能的进一步开发,运用自由意志来控制大脑固定区域对五感的接收能力已逐渐成为可能。研究中心自二○二二年创立至今,已培养出拥有这种特殊能力的正式学员逾万人;培训班学员十万人,中心的规模也扩大了五十倍,在世界各地都开办了分支机构。

系统记录显示,蒋南枝接连参加了五期培训班,结业成绩优异,初步掌握了短时间内关闭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中任意一个感官系统的能力。一般的培训班学员只能开发对五感中一至两个感官的短暂控制能力,五感全面得到开发的范例即使在当时的正式学员中也实属罕见。二○三○年,蒋南枝大学毕业,之后没有继续参加培训。附录中提到,学员蒋南枝毕业后进入N周刊任旅游版的记者。

那么她的愿望实现了。

我在网络世界里追寻着蒋南枝,在密集的电子信号中搜索她的影迹。她的文字与照片带我漫游了世界各地不同地域的奇特风光。她的脚印引导着我的足迹。

然后,我发觉她在杂志发表的文章记录到二○三四年就已结束。

我吸了一口气,这里可以找到真相么?

最后一篇文章:《南美丛林漫记》。

“在南美某国,贯穿全国的金姆河两岸,丛林茂盛,动植物种类丰富。这片宁静的原始森林,是现代人向往的桃源净土。茂密的热带雨林深处如同神奇的童话世界……”

记者:蒋南枝。

我忽然觉得这个落款有点触目。再看一遍—“记者:蒋南枝”。

我明白了。在别的文章后面,我看到的总是两个署名,“记者:蒋南枝、苏殊”。后面的那个名字是她的同事吧,合作了四年多的伙伴。如果是在别处少了一个名字我不会在意,可恰巧是在她的最后一篇,他的名字消失了。

这两件事之间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哗啦啦—窗外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有什么事让老天爷都难过起来了呢?我倒是很想知道。

“您到底想说什么?”坐在我对面的女士在长久的相对无言之后打破了沉寂,“请我这个陌生人来喝茶,总得有点理由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而事实上,我是动用了很多的人事关系,好不容易才联系到她的,能请她出来也还借用了一位前辈的面子。

“为什么呢?”她忽然用异常柔和的口气说话。

我一省,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怪异。她的反应如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自己心事重重的脸上不协调的炽热目光。

“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我依然有点支吾。

“唔?”她略略扬眉。

“我想知道蒋南枝的事。”我终于吐出了这个名字,像是吐出了哽在喉头的一根刺。

也许是我的错觉,她脸部柔和的线条似乎变得僵硬了。

“我……我没有什么企图,我只是……”我越想解释越觉词穷,“我只是……”

我呆了一下—我到底有什么理由呢?

对面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罩住我的脸。我在这种压迫性十足的目光之下几乎窒息。

“我……您知道我是研究中心的人,我见过蒋南枝,我今天还见过她,我每天上班都会看到她。”

我眼前浮现出她的样子—她整天躺在大厅里,身上挂满了管子,背后还有个计时器,标榜她创造的纪录在分分秒秒不断延长。可是,这个活死人,她在流泪呀!她一直一直都在流泪呀!这简直是疯狂。如果她不愿意做活死人,她只要想一下就好了,她只要不再强迫自己压抑五感就好了—哈,我活转来了!就这么简单。可是她不。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她不愿做正常人?

我抬起头:“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她不愿做正常人?我不相信有人愿意做一个活标本。我绝不相信。”

对面的目光融化开来,带着一点儿了解与同情。她叹了口气,垂下头:“那么,你找我是……”

“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急切溢于言表。

请来的女士曾是那家周刊的资深记者,很少有她不知道的内幕。更重要的是,蒋南枝“出事”那年,正在她的部门任职,她是蒋南枝的直接上级。

“你不可能不知道的!”我的语调里有乞求。

“可是……”她看着我惶急的样子,一定觉得说出拒绝的话是不近人情的。“你知道了原因又怎么样呢?”这就是委婉地拒绝了。

我眨眨眼。眨眼之间,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和后悔。一个科学工作者,这样毫无理由地冲动,为一件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到处奔走。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

“咳。”我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对不起,让您见笑了。”

再吮一口茶:“刚才我太冲动了。”

“其实,我也只是有点儿好奇。”咳,咳。

“我明白。”女士很有涵养地微笑了一下,“我可以满足您小小的好奇心。”

“哦,可以吗?”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每一句话都似有深意,“我也不敢保证自己的记忆与事实有没有出入。”

“当然,当然。”

“十四年前,蒋南枝在我们周刊工作,当时我刚刚接手负责旅游地理版,南枝是我的部下。她年轻、活泼,不过,也有一点儿骄傲。不是那种溢于言表的傲气,但是,非常自信,相信自己能比别人做得好,在心里头,她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我可以感觉到。”

她沉默片刻,又补上一句:“她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与众不同”!这个词让我不寒而栗。蒋南枝后来用一种多么残酷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不同呀!

“她就没有瞧得上的人?”我追问,“比如苏殊?”

她的眼帘一撩,睛光四射。“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他也是你那个组的记者?”

“是的。”她把背向后靠,拉开一点和我的距离,打量人的眼神像在评估一个对手,“苏殊是她的爱人。这你也知道的吧?”

“呵,我是瞎蒙的。”我可不想让她觉得我不诚恳。“我并不了解实情,不然就不必费那么多周折把您请出来了。”

“苏殊……”她的眼神黯淡下来,“苏殊是个很优秀的摄影记者。他们两个……真是一对儿。可惜了……”

我预感自己即将听到重要的情况,凝神屏气地等待她的后话。

“……十四年前,他死在了南美。”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晚霞烧红的天空,斑斓异彩的丝缎般的云朵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像红色的花海倒映在天空。云团如一个个不停攥紧又张开的拳头,又似是一朵朵渐次开放、合拢又开放的红茶花。

霞光里穿出一支灰蓝色的机翼,然后是整个机身,矫健的蓝鹰在红色的天湖上平静地滑翔,平静得如同梦境一样……

“苏殊!”那张熟悉的脸正对着我做出忧急的表情,我们明明有好几米的距离,她的面孔却近得吓人,像拍坏的特写,“快拉绳子呀!”

我仰起头就看到了她身体上方迅速张开的白色伞体。

我们是在空中。梦境不是永远科学的,牛顿定律对我没有作用,我飘浮在空中,如一个轻盈的气泡,以至没有意识到要拉开降落伞。

“快—”她遥远的声音那样震耳。该死的梦境,居然连声学原理也不遵循。

我摸到腰间的拉绳,—“扑拉”,白色的伞花在我头顶上方骤然开放。

“南枝—”我向她伸出的臂膀似乎可以无限延长。我抓住她的手了!漫天的红霞飞舞,她的脸上也飞着霞光。天地在旋转,我们也在不停地自转,在一个螺旋上升的世界里螺旋下降。

眨眼之间,我们看到了广袤的大地。墨绿的色块是热带雨林,流动的璀璨水晶是河流,褐黄色的起伏是山谷。我们舒展双臂,如同鸟儿张开翅膀,向地面的世界俯冲。

我终于感到了重力加速度,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大地的色彩如打翻的调色板;山与水,树木与土地,交糅成一片模糊的色彩,在我的视网膜上颤动。

我们在—飞翔。

“他们乘坐的直升机出了故障。”请来的女士是这么告诉我的,“两个人只好跳伞求生。”

“那是南美洲最原始、最神秘的热带雨林区,据说丛林深处的印地安部落还保留着剥人头皮的古老习俗。”

“然后呢?”我小心翼翼地追问。

“并没有人被剥头皮,可是……”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面前的茶杯,仿佛碧绿的茶水里藏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可是……”

“跳伞的时候遇上大风,两个人失散了。”

“南枝被当地人救起,一周后,我们联系当地的搜索队把她接了出来。《南美丛林漫记》就是在那之后写的。”

所以作者的署名只有一个人。

“那苏殊呢?后来他去了哪里?”

“苏殊……没能走出丛林。”

我心头一跳。

“他的降落伞掉进了金姆河,正好是鳄鱼出没最多的河段……”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不可闻。

“蒋南枝……”

“搜索队不敢告诉她真相,一直对她说正在抢救中,这才把她诓出来。不然她根本不肯离开那个地方。”

“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吧!”

“一个月以后,告诉她真相,当夜,她就切开了手腕。血流了一池子,还能救过来真算是奇迹。”

我打了个冷战。

“根据医生的诊断,她当时有初步的狂躁症征兆,需要在特护病房接受特殊护理。”

“特护病房。”我下意识地重复她表述的语句。

“有弹性的墙壁,没有玻璃制品,没有致命的药物,没有绳索。总而言之,那是一个不让人死的地方。”

“想死不能死的地方。”我的补充只能使这个注脚更加可怖。

“难道让她自杀才对?”她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罪不至死。”

我把这个不恰当的用词当成了她的口误。我非常懊恼,觉得自己千方百计翻出这种陈年烂谷,最终却无法求得心安,相反,事实真相反而令我更加不安。

“南枝在病房里待到第三天,忽然没有知觉了。检查结果,她的身体完全健康,可是……”

“她运用自由意志,控制了脑部对五感的接受。”我已经料到了后话。“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的大脑仍有思想,可是她已经把自己与外界的接触完全切断。”

她缓缓点头,迎向我的眼神那样肃穆:“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不……”

“现实就是这样简单而残酷。因为南枝没有亲人,没有人可以负担让她活下去的昂贵代价。你们的中心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及时和我们接洽,要求把她转到你们那里去—而我们,实在没有拒绝的立场。”

“不……”我近乎哀求地问,“真的没有别的答案了?”

她站起身,推开座椅。“很遗憾,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等一等,”我伸手去拦她,“我最后问一个问题。就这一个,真的。”

她等待着。

刚才只是情急时脱口而出,现在我又犹豫着不知该问什么。

“她,”我斟字酌句地问,“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流泪吗?”

“天。”她轻呼出声,“难道她还在……”

而这,也就等于是回答了。

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摇晃。

我眨眨眼。那像是一只手掌。那确实是一只手掌。

“宋东西!”

我呼地跳起来,又立刻毕恭毕敬地垂下头,不敢面对意外驾到的主任。“教授……”一时情急,我喊出了以前叫惯的称呼。

主任铁青的脸色略微和缓了,但说话依然很严厉:“小宋,你最近很不对呀。你是我带出来的学生,我是举贤不避亲才把你招进来,你有什么问题,最后还不都是我的责任。”

“对不起,教授。”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最近状态是不太好,我……”

“听说你到处打听蒋南枝的事?”

“我……”

“不要为不相干的事浪费精力。你是个研究员!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

“是,教授。”

“那好,我也只是提醒你一下,你也不要有包袱。”

“好,好的……”

主任的批评像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觉得自己清醒了。为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起什么劲呢?一个为爱殉情的糊涂女人,轮得到我来感动吗?

于是,我不再心事重重,不再四处找资料,每次经过大厅我都目不斜视。我本来很快就会恢复原状,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上回见面的女士给我打来了电话。

“喂?”我接听的时候顺手关闭了三维传输的按钮,光是声音的侵入已经够打搅人的了。

“是宋先生吗?”

我对这个声音印象极深,马上反应过来:“您是上次的……”

“是的。宋先生,不好意思,现在又来打搅您,可上次您提到的那件事让我很不安。”

“其实,我已经不打算再去翻那些陈年老账,我……”我的口气非常平淡。

“想到南枝还是一直在流泪,我觉得非常难过,非常。”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感觉就像是你一直想买一件东西,拖到你不想要的时候,对方又一定要卖给你了。

“宋先生既然调查过她的事,难道没有留意到其他关于金姆河的报道吗?”

我想说自己已经不打算再关心蒋南枝的事了,可是她的话勾起了记忆中的某个环扣,带出隐约的异样感觉。

我记起了被我忽略的一份资料,一份原以为没有关联的记录—《金姆河水是红色的》。资料中记载,自2028—2034年间,某家世界著名的基因公司曾在金姆河北岸的印地安原始部落中实验基因药物,死者数以千计。但由于公司与当地政府达成协议,支付了可观的赔偿金,被掩盖的黑幕直到2038年才大白于天下。

这件丑闻和蒋南枝能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呢?—啊,我心头一亮,蒋南枝的最后一篇游记莫非就是那个杀人魔窟里写成的?

“蒋南枝和那家基因公司有关系?”我小心翼翼地问。

对方没有料到我会问得那么直接,她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那一次,两人乘坐的直升机并没有故障,真相是,他们遭到了来自地面的袭击。”

我“哦—”了一声。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好奇又被她勾了出来。原来,事情并非单纯的殉情事件。全部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仿佛又看到了蒋南枝洋溢着青春的笑脸像桃花一般绽放……那娇艳的背后会埋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两人跳伞之后,南枝被丛林里的土著搭救,但不久就落入基因公司的人手中。他们胁迫她在给杂志发稿时掩盖事实真相。当时那家公司已经开始撤出金姆河林区。如果没有人及时揭发事实,曾经发生的惨剧也许就永远不会被外界了解了。”

“所以她就写了?”我听见自己在冷笑,“她不是很有理想抱负么?终究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我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虽然不能要求她舍生取义,但在我心目中,她是一个明朗的形象,她透明、纯洁,正直而刚强。同样的事情可以发生在别人身上,可是她……我觉得受了伤害。

对方没有驳斥我的话,她的语调变得非常苦涩:“我相信她也很矛盾。但是,那些人告诉她,苏殊也在他们手里。她亲眼看到被鳄鱼咬伤的苏殊被推进手术室。他们对她说,如果她不能按他们的授意发稿,苏殊就会死。”

我开不了口,嘴里像有黏稠的**吸住了唇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舍生取义是一个道理,但倘若牺牲掉的是别人的性命,抉择就太艰难了。更何况,那是爱人的性命。

我眼前浮现出栩栩如生的画面:蒋南枝站在手术室半透明的隔屏外边,她正看着自己垂死挣扎的爱人。她的目光炽热痛苦,似乎要燃烧起来。

我看到她冷漠地击打键盘,把一篇粉饰太平的游记发给杂志社。她的眼神空洞,像个死人。

……

“我说过她是一个骄傲的人,她的骄傲大多来源于自信。她认为自己一定能成为第一流的记者。可是她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背弃了自己的理想,这种背弃对于她来说,本身就是一场可怕的精神灾难。”

“那么苏殊?”我提问时已隐约猜到了答案。

“他死了。他被鳄鱼咬伤后就失血而死。南枝看到的是一具被乔装打扮的尸体。一切只不过是基因公司的圈套。”

“哎—”我唯一能回应的只是一声叹息。

“半个月后,基因公司结束了在南美的全部实验,扫清了任何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南枝直到那个时候才被放出来,她在第一时间和我取得了联系,坦白了真相,但稿件已经刊发,在当时的状况下,贸然指责基因公司的罪行缺乏有力证据,因此上级决定:这件事到此为止……”

“后来不是又……”

“那是当地政府官员在政治斗争中互揭丑史,公布了与基因公司的秘密协定,这才真相大白。”

“那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关闭五感的?”

“在向我坦白的同时,她递交了辞呈,之后就到处找寻苏殊的下落。那以后的故事,上次就已经告诉你了。”

我明白了。我终于完全理解了那个把自己与外界隔绝了十三个年头的活死人。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一定要有一个意义支持才能够生活,失去意义的人生对他们完全没有价值可言。

蒋南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的人生意义是成为优秀的记者,用自己的笔歌颂世界的美好、揭露世界的黑暗。可是突然之间,她发现为了爱情,自己宁可失去生存的意义—这个结果一定出乎她的意料,它本身就是异常沉重的打击。不仅如此,她的笔成了粉饰太平、掩盖罪恶的工具,她由真、善、美的使者变成邪恶的帮凶。即使是为了爱,她也无法原谅自己。但她没有想到,那唯一支持她的理由,原本就是不存在的—苏殊死了,他半个月前就死了。做出的抉择无法收回,被出卖的灵魂已经万劫不复!

蒋南枝生命的意义已不存在,于是她选择了死亡。

讽刺的是,社会却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

她只能以自闭抗争。

对方还在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南枝是一个很极端的人,她无法容忍曾经出卖灵魂的自己。有时候,我总会想,她第一次自杀如果成功了,只怕还比现在这样强些……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原本不想提起,但是听到你说她还在那里流泪……我心里这个难过呀……”

“明白,我明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忽忽悠悠的,没有真实感。

“以后,请您多关照她。”对面的声音哽咽了。

“好的,好的。”我轻轻地应着。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第七任中心主任,我大学的一位师兄把象征中心最高管理权的水晶钥匙递交给我。观众席上的员工们掌声雷动,全场起立,向新一任“人脑自由意志开发研究中心”主任致敬。

傍晚时分,在宽敞明亮的主任办公室,我和刚卸任的师兄交换了几句知心话。也许是新的头衔令我无所顾忌,我忽然问师兄:“你知道大厅里那个活标本的来历吗?”

师兄略微有些警惕地扬了扬眉。但马上意识到业已发生的身份转换,他的表情又舒展了。“是的,我知道。我也曾经好奇过。不过,她的故事并不美好。”

“你是否问过教授,为什么要让她天长日久地躺在大厅里呢?或者,让她按自己的意愿,痛快地一死了之……”

师兄猛然打断了我的话:“你看到过她的眼泪吗?”

“是的。”

“说句真心话,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整天研究这、研究那,但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我们兄弟间不讲那些大话,难道你就没有觉得空虚的时候?”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因此没有搭腔。

“那种时候,看到那个女人,就会觉得很安稳,很充实。”师兄说话的神态非常宁静平和,“你会感到有一种力量,我们研究范围以外的力量—或者叫心的力量,它是存在的,就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夜了。

我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敲击键盘进入了资料中心。现在我已拥有全部密码,有权查看中心所有的机密档案。

“蒋南枝”。我输入这个在心底藏了十七年的名字。

于是,所有的资料:从报名记录到非常丰富的训练录像—二维或者三维的,近三十年的身体检测报告,等等,等等,都集中在我桌上的小小仪器里。

我找了一份录像资料,于是我又看到了她:倔强的眉毛,水一般纯净的目光,微微翘起的生动的嘴唇,明朗的表情。

“蒋南枝,你好么?南枝?”我触摸她微笑的唇角,这里有绽放的青春,这里有璀璨的生命。但他们都属于过去。

整个大厅黑漆漆、空****的,只有正中央的无菌室亮着灯光,它像一只硕大的水晶棺材,封闭着一颗饱受痛苦煎熬的心。

我站在阴影中遥望着光明,忽然觉得,这个大厅就是整个广漠的世界。整个世界对于她来说,就是这样一片寂静的黑暗,是静止的无边无际的孤独,而在她日渐衰竭的躯壳中心,有那么一个地方,小小的心灯寂寞地燃烧着,在悔恨与痛苦中燃烧。生命一日不息,泪泉一日不竭。

这一瞬间我明白了师兄说的那种感觉,但是我和他的看法并不一致。我想假若读懂了这颗痛苦的心灵,假若要证明自己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我们对她最大的理解,就是结束她绝望的现状。

有一个秘密的愿望我想了有十七年,而今终于到了实现的一天。

我缓缓向那光明处走去。

我完全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以及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可是,我的脚步坚定,我毫不犹豫。

这是一个带着轻寒的初春夜晚,深宝蓝色的夜空中撒满闪烁的星辰,就像她曾经的笑脸。夜风中,隐约有沙沙的枝叶声响,仿佛是一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