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

SHE·廖舒波

所有的人沉默了,不知是为女孩,还是为鲸,或是为星球的毁灭,或是为——孤独。邮差们永远无法逃避,每时每刻弥漫无处不在的孤独。

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鲸。它的宇航船也一样。

说实话,他并不明白这个字的含义,他只知道那是远古海洋中一种骨骼巨大的怪兽。他的生活太枯燥,起个与众不同的名字能冲淡反复交错日子的沉闷感—大概。

鲸是一个邮差,星际邮差。

无线电信号能穿越没有空气的空间,光信号能穿越遥远得仿佛无法计算的距离,但它们只能传递冷冰冰的信息,物品、温度和气味,这些东西对人类来说更为重要。如果无法传递,那实在是太让人遗憾的一件事。

于是鲸这样的星际邮差应运而生。

在其他人看来,这项工作实在是非常轻松。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待在冷藏室里,和那些邮件一起,一觉睡到终点。你也可以一封一封地用透视器阅读那些邮件解闷—虽然这样是否侵犯隐私权的问题在星际法庭上讨论了许多年,但最终还是获得了许可—毕竟不是每个邮差都喜欢睡觉。反正终点站里总备有洗去记忆的药丸,邮差们当着收件人的面吞下去,就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皆大欢喜。

—以上两种消磨时间的方法,鲸都不喜欢。

他在每次航行中会做的,是在茫茫宇宙中收集信息。

鲸的宇航船上装有额外的天线和信号接收器,它们敏感得很,哪怕那个信息只是一艘擦肩而过的旅行船发来的短小广告,也不会被他错过。

因此,鲸的航行记录仪里总装着比别人更多的东西。虽然大多数信息是不知从何处传来、号称要售卖星球的奇怪代码,或是杂乱无章的雪花纹,甚至是有如恐怖片般被拉高的尖叫,但鲸还是喜欢着它们。他把这些散落的信号看作孤独游弋在宇宙中的生物,看似他在寻找它们,其实它们也在寻找着他。

因为有了这个意外的爱好,鲸的工作充满了乐趣。他凭着想象在飞船外壁画上了他认为的鲸的样子,那只大怪兽带着慵懒而满足的表情,正大口吞噬一道黄色的闪电。

这种快乐也显露在操作上,在其他邮差还在懒洋洋地拖延着不想起飞时,鲸早已展开滑翔翼,从港口飞快地冲向宇宙。黑暗的虚空中,满满地响着他有点走调的欢乐之歌。

毫无疑问,鲸是那个时代,最快乐的一位星际邮差。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件事的话。

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信号出现在一个下午,那时鲸忙于整理他的收藏,整个人疲倦不堪。

他伸了个懒腰,揉揉酸涩的眼睛,准备关闭接收器去休息。

突然,一个信号突兀地闯了进来!

带着红色的警示色和呜呜的警报声,像是逼问一般,接收器上跳出一行字—

“确定接收?Yes Or No?”

显然,这是蓄意发出的信号,甚至可能是求救信息。

鲸不敢怠慢,赶紧打起精神,点击了接收。

暗红色的画面抖动了一下,接着出现了一副他不太熟悉的景象—在一座“房子”(而不是他熟悉的“太阳能居所”)之前,一个扎着羊角辫,带着可爱笑容的蓝裙子女孩站在那里,满脸笑容地对他挥手,她大声喊道—

“嗨,亲爱的邮差先生,有没有一封给我的信?”

她念出一连串地址:“我们住在玫瑰星城475号901房,我叫蓝鲸。”

看着她,鲸的不熟悉完全变成了惊讶。

他当邮差的时间不短了,还从未遇过,有人直接发送信息给邮差。

这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开心,茫茫宇宙之中,终于有人看见了他的存在。

接下来他冲进后船舱,把所有的邮件封面看了一遍,又用透视器将所有的邮件内容检索了一遍,最后还细细地看了一遍,可不要说什么玫瑰星城了,就连信号发出地的信件都没有。

他满脸沮丧地坐到了接收器前,思虑许久,他拧开摄像头。

拍拍脸,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亲爱的姑娘,下一次,一定会有你的信。”

“以及,谢谢你给我发邮件。”

那小女孩的笑脸太过于美妙,让鲸久久不能忘怀,以致他到了终点的时候甚至拒绝了吃遗忘药丸,他的客户勉强同意了,但他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说实话,如果仅有这一次,那么只能说是宇宙中难得又愉快的邂逅。

之后的鲸持续着自己的信使生活,只是又经过那片空域之时,他再次接到了信号。

那小姑娘稍微长大了一些,发型服饰没变,但有点脱去孩童的样子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的笑容和期待:“嗨,亲爱的邮差先生,有没有一封给我的信?”

她的地址依旧没变:“我们住在玫瑰星城475号901房,我叫蓝鲸。”

鲸明白了,那个信号不是偶然为之,那个女孩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在等一封寄给她的信。

和上次一样,鲸匆忙跑进后舱,可一番搜索后,依旧一无所获。

同样和上次一样,他录了一段录像作为回复。这一回他想到了,女孩或许会失望的。

他难得地情绪低落起来,还没到终点站,就四处打听起玫瑰星城来。

所有人都表示自己似乎有听过,但没有一个人有确切答案。有人说那是个机器控制的城市,人们可以完全不用工作,也有人说那里是个绿色环保组织所在的城市,上面还过着男耕女织的田园牧歌生活,甚至还有人说,那里好像是个空城,只有一个女孩生活在上面—

这最后不确切的结论让鲸心里一抖,那么她会多么的孤独!

“你该吃药丸了,鲸。”

背后响起嘈杂的声音,是他数量繁多的收件人们。

“我们理解那个女孩对你很重要,可你是星际邮差,你要为看过我们邮件负责。”

“麻烦等一下,就一下。”鲸对他们说,“我想最后弄清楚一件事。”

他坐下来,他仿佛这时才明白,虽然自己努力做着收藏,努力表现得独自旅行也很快乐,实际上自己对星际邮差的孤独依旧有着刻骨的体会。那个女孩的出现,撕裂了他长久以来的伪装,他的思念,他的牵挂,他的逃避,一切无所遁形。

要是不忘记,以后怎么继续做邮差,怎么生存呢?

这感觉实在太可怕,鲸咽了口唾沫,他咕噜一声,仰脖吞下了忘却药丸。

再之后的日子,鲸依旧过着跟过去一样的生活,他欢快地改变自己宇航船的外观,传说中的鲸被他想出了一种又一种的新造型,他依旧早早地展开滑翔翼,每一次起飞都唱着歌,歌声依旧那么欢快,但熟悉他的人总觉得其中好像少了一些什么或是多了一些什么。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没有人能说得清。

时光在飞逝,转眼间,信使鲸退休了,它的航船也是。

他本不想将它交接出去的,但他老了,已经没有力气为他的伙伴再争辩什么,他甚至连改变他装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它的外表上画的怪兽被一层层抹去,专门安装的天线和接收器被拆下来,它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毫无个性的普通宇航船。

他转身离去。负责维修的工人叫住他,告诉他接收器的内存里装了很多东西,问他还要不要。他衰老和吞食了太多失忆药丸的脑子当然不记得那存的是什么,他决定看一看。

鲸跟信使站的人们借了一台播放器,颤抖着手把接收器插了上去。

红色警告式的画面一闪而过。接下来,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童跳了出来。

她站在房子前,愉快地挥舞着双手—

“嗨,亲爱的邮差先生,有没有一封给我的信?”

“我们住在玫瑰星城475号901房,我叫蓝鲸!”

“您好,亲爱的邮差先生,有没有一封给我的信?”

“我们住在玫瑰星城475号901房,收件人是蓝鲸。”

“您好,亲爱的邮差先生,长途旅行辛苦了,如果有我的信,请给我。”

“我住在玫瑰星城475号901房,我是蓝鲸,现在是这家的女主人了。”

两句内容相同的话以不同的形式重复着,而且越来越客气,越来越有礼貌,而那个扎马尾辫的女童渐渐变成了穿着运动服的少女,带着学士帽的大学生,到穿着白裙的新娘,一直到成为少妇,隐隐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

鲸已经眼花耳聋,他不得不放到最大声,这吸引了很多人来观看。

修理工、新的年轻信使还有鲸曾经的同事纷纷走来,边看边议论。

“那么多年,她还是没有收到信吗?”

“看样子她不是想收到随便一封信吧,而是特定一个人的信?不过也难说……”

“她求得那么虔诚,鲸每次就吃了药丸把她忘了,啧啧,真是无情。”

一时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

在一片声音的旋涡之中,鲸却是安静的。

他注视着自己早已遗忘却又刻意留下的画面,一言不发。

然后他突然跳起来,用衰老的腿奔跑起来。

“鲸!你要做什么?”

刚才的修理工发出一声惨叫,跟着追了出去。

“你已经退休了,不能驾驶你的鲸飞船。再说了,私自使用飞船不做送信的事情,是会被送上星际法庭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有办法的!”

鲸的假牙因为激动被刺激得不稳,发出了漏风的“咝咝”声,他冲进了站长的办公室。

修理工卡着喉咙里的半句话坐立不安,他刚才还想提醒鲸,他已经太老了,就算现在找星际旅行公司进行星际旅行到女孩身边,怕也是不能通过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鲸没有挑战星际宇航公司的年龄限制,也没有冒着犯法的危险去重新驾驶鲸飞船。他郑重地把自己作为一件“邮件”,交付给公司,让信使把他送到那个信号发来的小行星之上。

这样的确规避了所有可能的拖延和危险,但是……

航行的结果并没有出人意料。

鲸到达了那颗小行星,却承受不了宇宙航行的种种重负,在茫茫的宇宙中离去了。

至于那个女孩有没有收到这封珍贵的“邮件”,她到底是在等待什么,这件事唯一的目击证人,负责把鲸送过去的那个年轻信使却语焉不详。

更多的时候,他对这件事选择了沉默。

在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年轻的邮差才在一次酒后,把故事的结局说了出来—

他始终放心不下,最终还是陪着鲸到了那个小行星上。

在那里等待他们的,不是古朴的房子,也不是微笑的女孩,而是—

一整片的寂静空旷。

行星之上,是一个毫无生命迹象存在的世界。

鲸拉着他拼命地寻找,寻找,才终于找到—

陷在厚厚星尘之中,一个小小的影像记录仪和信号发射器。

象征它还在启动的红色指示灯,亮度已经非常微弱了,时隐,时现。

看到这个,鲸放声大笑,笑,笑,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玫瑰星城,这个地方存在于三百年前的一颗行星之上。

这颗行星有绵延千年的文明,最终却非常老土地毁于一颗巨大陨石的撞击。

那时的宇宙通信还没有那么发达,玫瑰星城的人们只能录下自己的影像和求救信号,分散发射到各个小行星上,期待机缘巧合,有人来拯救他们—

不过现在邮差们可以知道,他们这种方法最终还是失败了。

“时间太久,那个东西已经磨损了。”

“求救信号只能发出一半,只有那个女孩的大半生,没有后面的求救。”

年轻的邮差喝下一口酒,无奈至极地摇了摇头。

“换句话说,鲸纠结牵挂一生的东西,充其量只是一个漂流瓶—”“而且还是三百年前人写下的,几乎成为古董的漂流瓶。”

所有的人沉默了,不知是为女孩,还是为鲸,或是为星球的毁灭,或是为—孤独。邮差们永远无法逃避,每时每刻弥漫无处不在的孤独。

然后年轻人开始频频举杯,仿佛刻意要逃开些什么。

当年的修理工也老了,他站起来退出宴会,慢慢地踱出船舱,曾经被命名为鲸的飞船停在那里,虽然看不出过去曾经被画过各种怪兽的痕迹,但它依旧安静地停在那里,仿佛只要一个声音响起,就会展开滑翔翼又一次起飞。

修理工想起来了,在鲸决定作为邮件的那一晚,他看着激动过后靠在鲸飞船上死命咳嗽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值得吗?”

鲸只是微微一笑,在他递过来的“死亡免责合同书”上,潇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又想起那天夜里,当那个年轻邮差的飞船起航之时,所有人又一次听到了鲸的歌声,那种欢乐的,响彻宇宙的声音,虽然有点漏风,但它听起来依旧如此动听。

那里面有些东西回来了,不多也不少。

修理工觉得,那一刻,鲸一定是个不再害怕任何东西的星际邮差。

那些东西里,包括真相,包括孤独,包括死亡。

也包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