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之城

文/张 冉

09:52

窗外掠过一间废弃的加油站。一辆停在加油机前积满灰尘的大众甲壳虫轿车被300公里时速飞驰的高速列车甩在后面,我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铁路线与荒废的三号公路平行,死亡小城镇的废墟并不罕见,我闭上眼睛,花了几分钟才找到熟悉感觉的源头。

在我很小的时候,住宅楼后面是一片杂乱无章、积满垃圾的灌木丛,不知谁将一辆报废的甲壳虫汽车驶到灌木丛里,拆走所有值钱的内饰之后扬长而去,那个锈迹斑斑的空车壳从此成天用一对解剖后青蛙般的无神眼睛盯着我的卧室,让我整夜不敢拉开窗帘,知道窗外漆黑的夜里会有汽车尸体那莹绿色的邪恶目光。

一开始,会有流浪汉在甲壳虫轿车内烤火过夜,后来,灌木丛开始在车内生长,透过破碎的车窗、机器盖和天窗钻了出去,将废旧的雨刷器举上天空。远远望去,仿佛树丛将汽车吞噬了,蓝色的甲壳虫渐渐与幽暗的丛林融为一体,再看不到车灯阴冷的表情。

再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整个灌木丛,火焰烧了三天两夜,留下一片焦土,草木灰被北风吹散,露出甲壳虫汽车干瘪的残骸。作为人类工业文明的结晶,它算是以自己的方式战胜了自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大火之后没多久我就离开了出生并长大的城市,之后再未回来。

09:10

两天之前,一封信出现在我的邮箱里,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越来越开始怀念纸制品的芳香味道与墨水书写的柔和触感,收到一封手写的信我并不感到奇怪,但邮戳表明这封信来自一个特别的地方。从机器人秘书的托盘上拿起信封的时候,我的手指出现了不自然的颤抖。

我不愿再与那座城市产生任何瓜葛。自从改名换姓、在大企业谋得一份体面工作之后,我以为已经完全摆脱了背后的阴影,没想到整整十年平静的日子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看到那个地名的时候,我的心脏猛烈地收缩起来。“谢谢。”我竭尽全力保持仪态,说出得体的礼貌用语,机器人秘书同样礼貌地做出回答,收起托盘,驱动16只万向轮挪出了办公室。

我明白即使故意视而不见,好奇心最终还是会驱使我割开信封,将不详的字句一一阅读,所以在片刻思考之后我坐定在转椅上,打开做工并不考究的木浆纸信封,取出薄薄的一页信纸。

“大熊”。

信的头两个字将我狠狠地击中。我倒在座椅里,呆呆地望着工业美术风格的白色天花板,花了5分钟才调匀呼吸,让宝贵的空气重新回到我的胸膛。在这个城市没有人会如此称呼我,我的身份是大企业的高级工业设计师,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白领,工业社会最稳定的构成,这个干净整洁、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不需要改变,也不需要回忆。但这封信只用两个字就唤起我的回忆——在我的字典里,回忆就意味着改变。

我无法停下,唯有继续阅读下去:

“大熊:你知道我是谁。我要做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忙,如果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的话,一定要来帮我,如果不记得的话就算了。对了,时间紧迫,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对不起。从11月7日下午六点起,你要在72个小时内赶来,不然就不用来了。就这样。”

这封信并未遵循信件的格式,没有署名和问候,在这个社会精英阶层看来,就算小学生也不该写出这样不合规矩的信件。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位会写出这样肆无忌惮的信笺。

办公室在眼前远去,记忆将我扯回12岁那年的夏天,在卧室的**,我拥抱着那个穿着白色棉袜子、身上散发着水蜜桃味道的女孩。

我的手指因紧张而僵硬,透过T恤衫与牛仔裤的间隙偶尔触到滑腻的肌肤,指尖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一床如云朵般柔软的棉被搭在我们身上,我**双脚,而她穿着一双洁白的棉布袜子;我的鼻子埋在她的发中,不由自主地扇动鼻翼,将她发丝和白皙脖颈传出的体香吸进鼻腔。

没错,就是那甜甜的水蜜桃味道,在夏季成熟的、甘美醉人的水蜜桃味道。

08:54

钢蓝色烟雾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那就是我出生的城市,坐落于生长着仙人掌、红柳、风滚草和约书亚树的戈壁中央,因煤矿与铁矿大发现而一夜兴盛,被蒸汽轮机和铁路线推动向前,就算在经济危机时代也不眠不休制造出崭新的汽车与机械设备,却在十年前突然衰败的城市——我的故乡。

就算冬季的信风吹起,也驱不散城市太厚的烟尘。自工业革命时代开始熊熊燃烧的炼铁高炉将铁灰色微粒洒遍城市的每一条街巷,让城市变成匍匐在尘烟中的洪荒巨兽。没人说得清这种沉重的灰色浓雾为何不会随着第四次工业革命带来的科技进步而消失无踪,两百年的岁月早已将它与城市的生命捆绑在一处,就算最先进的空气净化设备也对它束手无策。炼铁厂高炉的巨大烟囱已失去功能,成为矗立在城市角落供后人观瞻的古老遗迹,可每当太阳从东方的沙漠地平线升起,雾气总是如约而至,将这个毫无生气的城市悄悄拥入怀中。

步下火车的一瞬间,我无比厌恶地皱起眉头,脸部、脖颈和手背,所有**在外的皮肤都能感觉到雾气的潮湿,仿佛雾中无数奇怪的生物在伸出舌头四处舔舐——这种恐怖的幻象从小就折磨着我的神经,离开故乡的十年没能让我忘记不快的幻象,我裹紧大衣,告诉自己回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您去哪儿,先生?现在不大好召出租车,转乘地下铁的话会比较方便。”在通过闸口的时候,穿着高速铁路系统深蓝色制服的老人接过我的票根,殷勤询问。与我一同走下火车的只有寥寥几人,迷雾笼罩的庞大火车站仿佛钢铁建造的蚂蚁农场,我们沿着曲折的金属路径不停折返,最终在出站口汇合。

“只是随便走走。”我提着行李箱走过老人身边。他应该是这个车站的最后一名人类雇员了,廉价的机器人劳动力将人类逐出机械性劳动岗位的浪潮行将结束,这是一个旧时代的尾声,就像这名高速铁路职员一样寿命太过长久、迟迟不肯走入坟墓的漫长尾声。

捏着票根走出大厅,两架圆滚滚的服务机器人迎了上来,电动机驱动万向轮碾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滋滋的轻微噪声。“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一架机器人展开顶端的三维投影屏幕,将城市地图展现在我面前,另一架机器人默默地站在旁边,等待为我提供其他服务的机会。

准确地说,它们应该被称作“机器公民”,这一称呼是州议会立法规定的。每架机器人自中枢处理器激活的刹那就背负着与人类相近又相异的原罪,必须依靠社会劳动赚取生存所需的电力、配件和定期维护。这是一种单纯的按劳分配制度,机器人与企业或公权部门之间形成雇佣关系,双方权益受到法律保障,近几年机器人的福利问题也被提交州议会讨论,有人坚称机器人群体也应该纳入社会保障制度,因为从形式上来说,机器人的维修保养与人类的体检医疗并无不同。

制造这些机器公民的,是名为罗斯巴特的企业联合体,在这个州的任何城市都能见到罗斯巴特的盾形标志,就算在这荒芜之地也不例外。

机器人用四个语种耐心地复述了问题,并在屏幕上演示着地图、电话黄页、交通指南、在线博物馆等功能。第二架机器人的顶盖关闭着,显得有点闷闷不乐。

我目光扫过公共交通系统指南。没有变化。公共交通是一座城市的生命线,十年未变的生命线,说明这座城市确实已经死去了。“谢谢,我不需要什么帮助。”我提起行李箱绕过两架机器,投影屏幕如花瓣般失望地合拢。“祝您愉快,先生。”毫无感情色彩的女性合成音在背后留下违心的祝福。

“希望如此。”

在接到信件50个小时后,我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吩咐秘书延迟例会的时间,向副总经理递交了事假条,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声称自己有紧急任务必须立即飞往东海岸出差,吩咐妻子取回干洗店的衣服,锁好屋门,不要忘记喂狗。

然后提着行李箱独自来到中央车站,登上了开往这座城市的高速列车。我的行李箱里只装着一件干净衬衣、一部便携电脑、一瓶功能饮料和一个文件夹。我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

我明白我疯了。

08:12

腕上的手表显示“08:12”,那是按照她给出的期限设置的倒数计时,“从11月7日零点起72个小时内赶来”,距离期限还有八个小时。

我前方的空气中悬浮着投影式广告牌,但画面恼人地闪烁着,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破裂的头顶扬声器传来:“……市发生一起……事件,警方已经逮捕了……将以非法集会罪与违反社会安全保障条例罪被……将于……开庭……”

我的心情像一瓶冰镇后的碳酸饮料,寒冷彻骨,不知何时会彻底爆发开来。这座被遗弃的城市的一切都在压迫着我,那肮脏的街道、缺乏修缮的楼宇、破碎的路灯、无精打采的行人、灰色的天幕和蓝色的雾气与我居住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在属于我的城市,一切都是整洁的、有序的、高尚的,那是属于现代工业文明的天然骄傲。

我害怕如潮水般涌起的回忆,害怕唤出藏在我体内那个生于斯长于斯,如同整个城市一样肮脏卑微的孩童。不由得隔着衣袋抚摸着信纸,我尽力以美好的回忆驱赶如影随形的灰蓝迷雾——12岁那年的秋天。

12岁那年的夏天天空晴朗,甲壳虫汽车在灌木丛中露出枝枝丫丫的笑容,我们坐在**,我从身后环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发丛中,嗅着甜蜜的水蜜桃味道。她咯咯笑着说:“别闹了,大熊。再不开始练习,准没办法通过珍妮弗小姐的选拔。到时候我会狠狠地踢你的屁股的。”

我回答道:“好吧。我还是搞不懂这样做有什么好玩。——你是说,在那个东方国家,这是一种表演形式还是什么来的?”

她扭回头用黑色的眸子狠狠瞪着我:“我说过好多遍了,这叫作‘二人羽织’,是很有历史的东西,只要你能够稍微聪明一点,不要总是笨手笨脚打翻东西就好了!”

“好啦好啦。”我嘟哝道,“那再来试一次吧。”

她拉起又轻又软的棉被,一边嘟哝着这样的棉被不合用,一边将我们两人整个罩在其中。世界黑暗下来,我感觉温暖而舒适,双臂轻轻将她搂紧。

“好,现在端起碗……再右边一点,再右边一点……再往右,你这个笨蛋!”她大声指挥着,我摸索着端起大碗,右手拿起一双名叫筷子的餐具,试着夹起碗中的面条送进她的口中。

07:52

地铁列车缓缓减速,停泊于寂静无人的站台,我步出车厢,提着行李箱走过布满涂鸦的阴暗通道,沿着停止工作的自动扶梯走上地面。风中飘着的碎纸是这街区唯一的亮色,一名机器人警察慢悠悠驶过,5个监控摄像头中的一个扭向我,一闪一闪的红灯仿佛代表它疑惑的眼神。“需要帮助吗,先生?”外形如同老人助步车一样可笑的机器人警察开口问道,将眼柄上的5个球形摄像头举起,上下扫视着与街道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我很好,谢谢。”我摇摇头。

“那么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天,先生。”警察摇摇晃晃地驶离,履带底盘后部的红蓝双色警灯无声闪耀,将布满灰尘的金属外壳映得忽明忽暗。

我抬起头。巨大的冷却塔像史前动物的遗骸一样匍匐眼前,龙门吊车横亘头顶,粗硕的管道遮蔽天空。她给我的信中没有明确指示,我不知去哪里寻找这个深埋于记忆中的童年伙伴,陈旧的记忆驱使着我不自觉地来到这里,城市东部的重工业区,我出生、长大,然后用尽后半生逃避的地方。

阳光黯淡着,废弃的机械散发着钢铁的腥甜味道,锈迹斑斑的管道尽头,一只蝙蝠从厂房破碎的玻璃窗里振翅飞起,消失于钢蓝色的迷雾之中。这死亡城市的尸体以绝望的、腐朽的、失去灵魂的形态静止在时间的凝胶里,钢索将阳光割裂,地面上铺满墓碑般的片片光斑。

我长久地望着那锈结的齿轮、干涸的油槽、长满衰草的滑轨与绞索般摇摇晃晃的吊钩,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我犹记得在灾难发生之前的日子里,机械师在罢工游行的间隙,还会为心爱机械的传动链条添加润滑油,期待漫长冬季过后它还能再次发出震耳轰鸣。我的父亲,那位终身为汽车制造厂服务,却因高效而廉价的机器人劳动力而丢掉工作的蓝领工人,曾经无比乐观地对我说总有一天炼钢厂高炉的火焰会再次燃起,城市会再次充满机械运转的和谐之声。“一切都会变回老样子的,我保证。”他用仅余的一点钱购置了丰富的食物,满心期待着好事到来。

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化为瓶中的白色粉末——那么健壮的一个男人居然能够装进小小的瓷瓶,这让葬礼的场景显得有点讽刺。

裹紧西装外套,我迟疑地向前迈着步子,小心地踏过光与暗的斑纹。要去哪里呢?比起这个富有哲学性的问题,我用了更多精力遏制猛然漾起的回忆,危险的东西正在脑神经突触之间蠢蠢欲动……不要乱想!我严厉地呵斥自己,奋力驱走脑中的幻影。

从这里向前,丁字路口对面是冲压机床厂,而汽车制造厂就在右转之后的道路尽头。在那个遥远的时代,我爷爷的爷爷随着人潮涌入这个戈壁滩中央的城市,成为一名产业工人,从此代代传承。我父亲本人就完全无法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接受职业教育、接替父亲的职位站上生产线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拧紧面前的每一颗螺丝,这是男人最踏实的工作,也是最美妙的游戏。

她如今又在做什么呢?这座城市已经死了。炼钢厂死了;发电厂死了;轮机厂死了;汽车制造厂死了。留在这座城市中的只有绝望的酗酒者、等死的老人、麻木的罪犯和丑陋的妓女,徘徊在死亡城市的她,是否仅仅是残存着水蜜桃香味的白色幽灵?

07:37

我不得不放松警惕,让有关她吉光片羽的记忆溃堤而来。

她的名字叫作“琉璃”,那是一种源自东方的美丽彩色玻璃,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本人却不太满意,说那是极其昂贵且易碎的玩物,在她祖辈所在的国度,只有古代的君王才有幸可以赏玩。

我父亲与他父亲不在同一车间,不过不约而同选择居住在公寓楼,主动放弃了市郊的独栋住宅。我的父亲要承担母亲的昂贵赡养费——事实上我对母亲的印象很淡薄,她对我来说只是每个月要分走一大笔生活费的陌生女人罢了——而她的父亲则是由于股票投资失败,欠了一大笔外债,不得不节衣缩食寄身于免费的公寓楼中。

我们很小就认识了。在废弃的甲壳虫汽车出现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上小学;当甲壳虫汽车里长出茂密灌木的那一年,我们早已是无话不谈的玩伴,那个年纪的男孩女孩会将感情当作羞耻的事情看待,情窦初开的我不敢坦白自己少年维特的烦恼,而她似乎迟迟不肯长大,只对耳机中的摇滚乐着迷。

之所以对12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记忆深刻,不仅因为那是我初尝感情甜蜜与苦涩滋味的日子,而且是由于一件大事在这个城市发生。第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在这里召开,全球最新的各式机器人云集于此,这是所有喜爱机械与新潮电子的孩子的饕餮盛宴。我从小迷恋着机器人,而她也对这些钢铁造物很有兴趣,我们被学校的机器人协会推举出来,要在世界机器人大会开幕式上代表整个城市表演节目,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准备些什么,而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二人羽织”。

“你不觉得那很像机器人吗?我是头脑与面孔,而你在后面负责双手的动作,扮演着我的手臂,那不正像人形机器人刚学会走路时的奇怪样子吗?一定可以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她盯着我,粉嫩的脸颊映着下午学校的阳光,纤细的汗毛若隐若现。

“……听你的。”我情绪复杂地回答道。

07:12

汽车制造厂的大门紧紧锁闭,不远处的墙上有一个崩坏的缺口,我从那里轻松翻越进去,站在长满齐膝野草的大院中。我的正前方是办公楼,左手边是碰撞车间,右手边是试车车间,底盘、承装、制件、喷涂、焊接、总装和检测车间以棋盘形左右排列。在制造业鼎盛的时期,这片20公顷的土地挤满了1.5万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蓝领工人,生产汽车的工时被压缩到惊人的12个小时,每6秒钟就有一辆崭新的汽车驶下流水线。

我闭上眼睛,想象满载汽车的载重货车呼啸而过。短短十年时间,缺乏保养的水泥路已经被野草侵蚀得支离破碎,四周散发着青草和油泥混合的奇怪味道,当啷一响,脚尖踢起一只空****的威士忌酒瓶。靠近大门的厂房窗户全部破碎了,里面能拿去换钱的东西早被游民洗劫一空,墙壁画满充满性暗示的暗红色涂鸦。“赶走木偶!保卫生产线!”高居于涂鸦之上的是十年前罢工运动的口号,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愈行向厂区深处,流浪汉活动的迹象就越少,巨大的墓园中只有我在默默行走。名为“恐惧”的无形怪兽将右手搭在我肩上,让我不断回头惊惧地环视四周,幸好透过雾气射来的阳光给予皮肤些许温暖,我松开领带,让喉结可以轻松咽下加剧分泌的唾液。

到达目的地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目的地所在,潜意识将我引领至这熟悉的角落——当然,除了这儿,还能是哪儿呢?

六层高的公寓楼恰好遮住阳光,公寓外墙残留着灼烧过的痕迹,四层最右边的那扇窗户,玻璃破碎,以不详的寂寥眼神凝视我的那扇窗户,正是我卧室的窗子,年少的我曾经无数次从窗口向下眺望,而如今我抬头看去,肮脏的窗帘随风轻摆,看不清那后面是否有一张静止不动的孩童面庞。

“喳!”一只惊鸟穿林而出,凄厉鸣叫着飞入高空。已经完全看不出那场大火的痕迹,被烧得精光的灌木丛如梦魇般重生了,开着黄色花朵的沙冬青与叶子油绿的野扁桃被多刺荆棘缠成扭曲的形状,这片林子几乎与童年的记忆一般无二。我手指颤抖地拨开一束梭梭草,甲壳虫汽车的残骸出现在眼前,那被火焰炙烤成炭黑色的钢铁骷髅如今再次被植物占据,灌木以疯狂的姿态从每一寸缝隙中挣扎而出。

我忽然想起童年的一种玩具。那是世界机器人大会为感谢我们表演节目而赠送的礼物:具有行走能力的机械人偶。人偶的面部是一个棉质的圆球,只要按照自己喜爱的偶像的照片在圆球上相应位置植入草籽,每天细心浇灌,7天之内小草就会长成这位名人的五官轮廓,同时这种由基因工程制造的草会将光合作用制造的糖类输送给人偶内部的化学能燃料电池,驱动小机器人向着光线更强的方向行走。我不知是谁设计出这种奇怪的玩具,表现最基本的机器人生存原理是可以理解的,但绿色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迈着僵硬的步伐在写字台上追逐阳光,这不是儿童玩具应当具有的模样。令我更加恐惧的是,一个月过后,那些基因变异的青草开始不受限制地疯长起来,迈克尔?杰克逊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喷出长长的草叶,机器人行走的速度也因能量充足而加快了,那个七窍流草、在屋里四处狂奔的怪物是我一生的噩梦。

——迈克尔?杰克逊是我最爱的歌手,我还喜欢罗比?威廉姆斯、布鲁诺?马尔斯和芮阿娜。她的音乐播放器里装满更加过时的摇滚乐,皇后、枪花、滚石、金属乐队、邦?乔维和涅槃。我从来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而她从未试图了解我的想法。

在机器人大会之后,她与我的关系渐渐疏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每天的对话变为简单的“你好”和“再见”,我再没有触碰过她柔软的肌肤。

甲壳虫汽车的残骸就像那具机器人一样散发着邪恶的气息,令我胃部收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不适感,我放下行李箱,弯下腰拨开汽车内部的灌木。

回到汽车制造厂,来到这个隐秘的地点,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根本没有考虑这样做的合理性。但回过头来想想,如果她只有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件召唤我前来,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隐藏留言呢?毕竟在曾经亲近的孩提时光里,我们总是一起坐在卧室的床前,望着这辆被遗弃的车子,编造着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恐怖故事,以吓坏彼此为快乐之源。

在一簇结出鲜艳红色果实的沙棘之下,甲壳虫汽车的地板上,我发现了一个白色的信封。我转身逃离汽车残骸,撕开信封,一张照片轻飘飘地掉了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12岁的我和12岁的她。

照片是家用打印机打印的,显得陈旧易碎,我和她的笑容却透过模糊不清的像素点溢出纸面。她坐在床沿,我坐在她身后,那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夏日时光,为机器人大会排练“二人羽织”的那个午后。

仿佛被看不见的重拳击中鼻梁,我感到眩晕、疼痛,眼睛酸涩,趁着视线没有因此模糊,我翻过照片,看到后面用碳素笔写着:“很好,起码你来了。接下来想起些什么吧,你会找到那个地方的,就是那里。”

06:35

我在寂静的城市里独自行走,感觉昂贵的西裤和衬衣被汗液黏在皮肤上,真丝领带令我窒息。我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街巷行到尽头,空旷广场与巨大的机器人塑像出现在眼前。那是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纪念广场以及双足机器人“大卫”。

“大卫”有55米高,钢骨架,镀铬铝合金蒙皮,以金属黏合剂定型,外表大致符合人体比例,看起来不大像米开朗琪罗的名作,倒更接近古老动画片《阿童木》里面的主角。在我12岁那年,银光闪闪的机器人在吊车的帮助下立起在世界机器人大会园区中心,市长带头热烈鼓掌,我和她自然起劲地拍红了掌心。“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天。”市长清清嗓子,“罗斯巴特集团捐赠的‘大卫’将作为城市的象征永存于世,感谢他们带来日新月异的机器人技术,将我们带向人类与机器人和谐共处、创造更文明高效社会的美好明天!”

市长的话没有说错,直到今天机器人还倔强地站立着,即使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每一寸表皮都烧成炭黑色,身上布满铁锤砸出的凹痕。事实上,至今没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人死了,而直至今日,死亡者的确切数目还是没人知晓。

“大卫”是罗斯巴特集团最后一件人形机器人制品,复杂的双足机器人淡出了历史舞台。科技的车轮开始加速转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模拟神经元处理器给机器人带来相当程度的思考能力,随着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走向社会,伦理学问题被摆上台面。几年前,州议会在州宪法中加入了“新机器公民”的条款,正式承认机器人的独立人格存在,同时规定机器公民的权力、义务及社会角色,使它们可以“在一定的约束条件下以同等身份获得法律权利、社会权利、政治权利和参与权利”。

当时没人意识到,人类在漫长的文明史上第一次要与自己的创造物展开生存权利的残酷竞争。罗斯巴特集团由机器人制造厂摇身一变,成了全州数百万名机器人的经纪人,每名机器人都要通过公平竞争谋得工作,赚取一般等价物,换取维持生存所需的电能、油液、零件和保养。罗斯巴特公司抽取50%的佣金用来偿还机器人的制造贷款,通常这份价格高昂的分期贷款需要用30年乃至更长时间来偿还,但机器人的服役寿命高达八十年,它们终将可以获得自由。

企业非常欢迎这种做法。不同外形的专业机器人有各自适合的岗位,很容易在生产线上找到理想位置,它们薪酬低廉、工作时间极长(州立法规定每天不得超过22个小时)、附加支出极少,不需要解决住房问题,没有生育和休假困扰,不会通过工会提出不合理需求,即使抱怨也只是在机器人权益保障者那里吐吐苦水,只要稍微提高厂房里令机器人感到舒适的白噪音就可以解决问题。

唯一的受害者,就是被夺去工作岗位的产业工人。在需要情感、主官感受、逻辑判断力和决策的岗位上人类牢牢坚守战场,但我父亲那样的蓝领工人被机器人成批驱逐。他们亲手制造了潘多拉的魔盒,禁不住**掀开盒盖,却发现盒中的瘟疫已经长出翅膀,再不受造物主的管辖。

这就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罢工的缘由,导致这座以重工业为基础的城市死亡的缘由。全机器人生产线(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机器人”生产线,电脑控制的机械手臂与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机器公民不可相提并论)能够将生产效率提高4至5倍,厂房必须重新设计以适应高效化与极度精确的工作流程,厂区不再需要臃肿的生活配套区,只要留有足够的停放空间(州立法规定机器人的最小休息空间为该款机器人体积的1.5倍)即可。改造旧厂区意味着天文数字的投入,重型企业已经因解约赔偿而元气大伤,它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更靠近罗斯巴特集团总部的城市新建厂区,放弃了这座戈壁滩中央的孤城。许多未能顺应时代潮流雇用机器人工作的企业很快倒闭,失业率扶摇直上,社会动**,城市衰落,用州政府的话说,这只是走向新时代必须经历的阵痛而已。

我远走他乡,进入大公司工作,工作两年后才知道所服务的企业是罗斯巴特集团的下属企业,在那座崭新的城市,汽车厂、钢铁厂、精密设备厂、机床厂、数码仪器厂已经以崭新的姿态重生。那些新生的工厂都有着低矮洁净的白色厂房,厂区充满电流的嗡嗡噪声和万向轮碾过地面的吱吱声。

喜欢机器秘书和机器巡警,喜欢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机器人技术。一想起现在脚下这座笼罩着迷雾的钢铁城市,我就尝到肺中驱之不尽的油烟的苦涩味道,感觉到指甲缝里塞满黑黑的油泥,想起父亲临死前强颜欢笑的卑微样子,听见汽车制造厂最后一次下班汽笛声的清鸣。

是的,我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同其他上百万人一样。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照片,穿过窄街大踏步走向双足机器人的方向。如果答案存在的话,一定就在那个地方。

06:12

“二人羽织”这种表演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笨拙的喜剧,和谐的正剧,还是滑稽的悲剧?这种源自东方的奇异文化我到最终都没有理解。第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在凉爽夏夜开幕,中央展馆大舞台的幕布缓缓拉开,六盏聚光灯穿透厚厚的棉被射来粉红色的辉光,喧哗声渐渐平息,奇异的静谧统治了会场,即使躲在她的背后,我也能感觉到5000名观众视线的灼热。“别怕。”名叫琉璃的女孩对我说,“有我在。”

我什么都看不见。在这个棉被制造的小小空间里,我拥着让我神魂颠倒的女孩的柔软躯体,却紧张地弓起后背,保持着尴尬而礼貌的距离。我垂在琉璃身前的双手能感觉到空气的温度,幸好一万只窥探的眼睛被关在棉被外面的世界。我的鼻尖埋在她的发中,嗅着让人迷醉的甜蜜桃子味道,整张脸都因紧张和幸福而充血、发热。我能感觉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那是12岁少女面对5000名旁观者的天然恐惧,也是从小听着古老摇滚乐长大的灵魂面对5000名观众的天然亢奋。忽然间,颤抖停止了,她自言自语道:“忽然肚子饿了。那么就吃一碗面吧。”

这是表演开始的信号。我轻轻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开始摸索装满面条的大碗,奇怪的是,那时我却完全没有想着表演本身,脑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一个念头:如果她身上能够散发成熟桃子的味道,那是不是说明所有女孩都是水果口味的?隔壁班的凯茜?布雷迪是不是草莓味道的?班主任提摩西夫人应该闻起来像坚果吧?我自己又是什么味道的?如果我与琉璃结婚,会不会生下一大堆桃子味道的可爱女孩?

许多年以后,我拥有了一个闻起来像香奈儿5号香水的妻子,养了一条酸奶油味道的大狗。我决心不再回忆这座雾气笼罩的钢铁之城,却在偶尔闻到桃子味道的时候心中一**,胸腔中的某个部位传来针刺般的疼痛感——比如现在。

如果心电图和冠脉造影解释不了心脏的疼痛,那么只能相信那是灵魂借宿的地方吧。

我踏上纪念广场的黑白两色地砖。整个纪念广场由第十四届机器人大会的几栋主体建筑改建而成,棋盘状地砖应该是对“深蓝”电脑的致敬,而环绕整个广场的单轨轨道,不用说是地球环日轨道的拙劣模仿。在我12岁那年,这条轨道上有着骑单车的人形机器人不停穿梭往返,向世人展示其高妙的平衡感;如今铁轨早已锈迹斑斑,在那个脏兮兮的移动物体高速驶来的时候,松动的螺栓发出不详的嗒嗒震动,铁锈簌簌掉落,整条轨道都在上下起伏,看起来像泡在咖啡里的早餐麦圈一样随时可能粉碎坠落。但悬浮在永磁场之上的轨道不可能原地坠落,就算那些七零八落的碳纳米系带全部断裂,它也只会被高高弹起来,扭成麻花型散落到鬼知道什么地方去。

我停下脚步,放下行李箱,干脆把领带扯掉揉成一团塞进衣兜,松开了衬衣上的三颗纽扣。一个嗡嗡作响的家伙沿着轨道驰来,吱地停在我面前,这个轨道机器人形状像个饭盒,一停下来就开始叮叮咚咚地播放《献给爱丽丝》,将盒中售卖的物品展示给我看。左边一半是平凡无奇的旅游纪念品,右边一半是冷冻的速食品,包括饮料和水果。我的眼睛望向哪种食品,机器人就殷勤地放出一丝含有食品味道的香氛喷雾,当视线掠过水蜜桃,化学合成的桃子味道令我悚然一惊。

“仅售3元,先生,保证新鲜的南方农场水蜜桃,从采摘到冷冻保存只用了5分钟,就连南方农场充满阳光味道的美味空气都被一起冻了起来呢先生!”用不知藏在哪里的摄像头捕捉到我的神态,机器人用不知藏在哪里的扬声器发出欢快的合成音。

“好吧。”我犹豫了一瞬间,掏出皮夹数出三张零钞递过去。

“感谢光临!T00485LL发自CPU地感谢您,先生!”刷的一声,钞票被不知藏在哪里的触手夺走了,一颗速冻的桃子弹出机器,在空中漾出一团水蒸气的云雾,接着轻轻跌落在托盘上,-18℃急冻的水果被定向微波快速解冻,休眠与唤醒都只用了短短一秒钟。“这是您的南方农场水蜜桃,先生,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一下这些可爱的纪念品,比如可以自动下楼梯的势能转换器、能够看护婴儿的恐龙玩偶、印有‘大卫’图案的夜光纪念章……”托盘升起在我面前,桃子同屏幕上显示的样品一样饱满可爱,新鲜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

“不必了。”我拿起那颗水蜜桃。

没有味道。看似美味多汁的桃子没有任何味道,水蜜桃底部有个小小的标签,上面的日期显示这颗桃子已经在机器人的冷库中沉睡了4年11个月,但距离保质期限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按照食品安全法规定,桃子的营养成分流失最多在5%,它的本质还是一颗营养丰富、汁水充盈、健康纯粹的桃子。——这就是文明的力量。

我随手将水果丢进垃圾箱,走向纪念广场北侧的巨大人形机器人。售货饭盒机器人乖乖闭嘴不语,但鬼鬼祟祟地沿着轨道跟在我身后,滑轮摩擦铁轨发出难听的刮擦声。无论它还是轨道本身都需要一次从头到脚的保养,或者在不远的某一天彻底沦为废铁。

“不要跟着我。”我没有回头,冲身后挥挥手。优先级更高的服从逻辑战胜了求生欲望,售货机器人的身形静止了,孤零零地凝在铁轨上,像冬季瑟缩在电线上忘记南飞的孤鸟。

整个广场没有其他的游客。离得越近,伤痕累累的机器人雕像就显得越发丑陋,我皱起眉头,掏出照片细细观看。一件事忽然浮现于脑海,却远远飘在意识的捕捉范围之外摸不到轮廓,照片上是12岁的我和12岁的她,在12岁的夏日与12岁那年的卧室房间,12岁的年纪里,应该还有一个若有若无的阴影存在。

而那个影子,也是我远离这座都市的原因。但现在绞尽脑汁也看不清那个影子的面目,一旦意识到这个死角存在,大脑就开始用尽力气破解回忆的谜团,像水蜜桃一样被冻结的往事坚冰慢慢溶解,一个接一个的画面浮出水面。我和她。我和爸爸。我和提摩西夫人。我和巨大机器人雕像。在浓雾中迷失而被吓坏的孩子。放学后的秘密基地。草稿本上的机器人图纸。用晾衣架、电动车马达和易拉罐制造的机器人。被丢弃的甲壳虫汽车。每个画面都有那个影子存在,如同无形的手在按下快门将回忆定格的时候,总是将一条徘徊于身边的幽灵记录其中。

头痛开始袭来。“见鬼……”我从裤兜里摸出尼古丁咀嚼片丢进嘴巴,用咬嚼肌的运动缓解疼痛。尼古丁渗透进血管,这种在禁烟运动中奇迹般存活下来的安慰剂让我精神立刻振奋起来,但这无助于思考,我只能暂时将打结的记忆丢在一边。

巨大机器人塑像遮住朦胧的阳光,庞大的双脚逐渐与我的视线齐平。经过修葺的大理石基座用四种语言刻着拍马屁的美术评论家的华丽辞藻,他们居然认为这一团焦黑扭曲的金属是现代文明史上妙手偶得的极佳创作。作为设计师的一员,我深深地难以苟同,甚至不大敢直视那丑陋的金属骨架。

机器人塑像凝视着五百米外的机器人大会主场馆,我和琉璃曾在那栋蛋壳形的乳白色建筑中登台表演,收获了5000名观众的热烈掌声。我们搞砸了好几个地方,却意外地赢得哄堂大笑,或许这正是这种表演形式的高明之处吧。灯光亮起,大会正式开幕,每一个小舞台都有吸引人的各式机器人登场,我们两个趁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来,爬上机器人塑像的基座,望着远处流光溢彩的场馆和亮着灯带的长长轨道,等待烟花升起。

那时我们都说了些什么?12岁的我们,或许正试图表现自己成熟的一面,谈论着音乐、电影、书籍,也许聊起学校中发生的事情,更可能谈着机器人的话题,想象着我们的未来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到如今,我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而她的未来呢?

我在我们曾经并肩坐着、悬空摇晃双腿的地方找到一个白色的信封。那时我们花很大力气才爬上高高的基座,如今看来,那不过是齐胸高的台阶罢了。我的心境非常复杂,但走到这一步,除了打开信封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撕开信封,薄薄的信纸上只写着一个名字:乔。

05:36

乔是谁?

这个名字没能将沉睡的记忆唤醒,看起来有点陌生。“乔”应当是“约瑟夫”的缩写,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人将男孩命名为约瑟夫了,因为那听起来又老气又陈旧,一点不时髦。我的交际圈当中没有人叫作乔或者约瑟夫,与琉璃共同认识的熟人更是屈指可数,我静下心来梳理了一遍记忆,确实没有这么一个名字存在。

“搞什么鬼?”我皱起眉头,感觉有点烦躁。这游戏已经走到了尽头,是该放弃的时候了,现在搭乘地铁回到车站的话还能赶上四点钟回程的高速列车。我将信纸狠狠揉皱塞进衣兜,拎起行李箱向纪念广场外走去,走出一百米,又忍不住将信纸掏出,展开,抚平,看一眼那个名字,又回头看一眼巨大机器人塑像。

“早一分钟,晚一分钟,都不是比现在更适合吃午饭的时间!T00485LL的流动餐馆向您介绍今日推荐菜单,先生!”机器人立刻发出兴奋的电子合成音,驱动滑轮飞速驰来,五颜六色的诱人食物影像在面板上跳跃起舞。——若说起机器人与人类思维的最大不同,就是它们似乎不大能理解人类对于长串数字的差劲记忆力。它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字符串罢了,可听它可怜巴巴的语气,似乎还挺希望我记住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以熟稔的口气来跟它寒暄几句。

“墨西哥卷饼?”我将脑中浮现的第一个食物名字告诉它。

“在这样一个温度19℃、湿度65%的美好初冬日子里,热气腾腾的墨西哥玉米卷饼是最适合户外环境的餐点了!您可以任意搭配豆子、白米、生菜、牛油果、辣茄子、鸡肉、牛肉、奶酪、酸奶油、莴苣和蘑菇内馅,并可以免费添加番茄酱、芥末酱、辣椒酱、酸辣酱、甜辣酱和沙拉酱……”T00485LL的显示屏上飞速掠过一连串食物图片,快得让人根本没办法看清。

“怎样都好,给我生产日期最近的吧。”我摆摆手,望着漆皮剥落、尘埃满身的机器人,思考着这区区几块钱收入能够换取几天续航电力。我们曾经那么憧憬机器人走入现实生活的美好未来,但孩子如果以超然的眼睛看到今时今日的画面,或许会完全推翻幼稚的愿景吧。

我的要求可能给它添了一些麻烦,几秒钟后,滴滴答答的《献给爱丽丝》响了起来。“生菜牛肉墨西哥卷饼配辣椒酱,附赠大杯可乐及洋葱圈,感谢惠顾,先生!一共是9.9元。”食物啪啪弹起在空中,被定向微波瞬间解冻并加热,冒着蒸汽准确降落在托盘中,一支细长软管蠕动着不知从哪里伸出,向一次性纸杯中注入气泡丰富的冰可乐。

我将钞票递给它,接过托盘,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肮脏的轨道基座上开始用餐。冷冻了不知多久的食物看起来十分诱人,但缺乏让人大口咬下去的**力,我拿起卷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这些据说是玉米煎饼、牛肉、生菜和辣椒酱的东西,用可乐将它们冲下食管。不知道它们用什么方法保存可乐,饮料的味道还算正常,碳酸噼里啪啦刺激着口腔黏膜,感觉不错。

“在用餐的时候,您是希望我简单介绍一下纪念广场的历史和‘大卫’的来历,还是播放一首佐餐歌曲呢?与套餐搭配,每首歌曲仅需0.99元,既可以使用我的立体声扬声器播放,也可以传送至您的随身设备中,一次购买,终身受益……”殷勤的机器人展示着一长串歌曲列表,我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忽然脑中蹦出一个念头:“有没有名叫‘乔’的歌手或歌名?”

“以Joe为关键词查询得出153328个结果,您要找的是不是Joe Cocker、Joe Jonas 、Joe Nichols……”T00485LL欢快地唠叨着,我赶紧伸手加以制止:“不不,我想想……”

音乐声响起,来自我深深的脑海。

“Joe Brown,Joe Lattice……”

“闭嘴!”

世界立刻清静了。我放下托盘,用力回想模糊的片段,直至一阵剧烈的头痛突如其来爆发,轰的一声炸开在头盖骨里,浑身上下每一个神经末梢都接收到了短暂而强烈的疼痛脉冲。

“先生?您怎么了,先生?您需要帮助吗,先生?需要我为您叫救护车或者联系家人吗,先生?”T00485LL欢快地呼喊道,我知道那不是它的本意,毕竟一个语音合成器只有一种基调,最适合售货员的就是这种该死乐天派的语气。

“我没事……我没事。”我深深曲着身子,将头藏在双膝之间,直到难挨的疼痛过去。这种疼痛我一点都不陌生,自从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许多次我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因头痛而彻夜无眠,医生说我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一如我的心脏——健康得可以活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随着年纪增长,头痛的次数逐渐减少,自从结婚以后这种电击般的苦刑已经极少干扰我的生活,我也乐于在妻子面前将秘密深深埋藏。

我知道两分钟过后疼痛就会暂时退去,像潮汐暂时远离沙滩,如果此时立刻服下安眠药入睡,就可以阻止下一拨疼痛袭来。但这次我所做的是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机器人的铁盒子摇晃着:“我想起来了!我不知道歌手的名字或者歌的名字,但我想起了一段旋律,你可以通过旋律找到歌曲吗?”

“您这样做让我很困扰,先生,通常来说我们是不太喜欢身体接触的,您身上的汗液对我的皮肤——我是说烤漆——有害。不过我确实提供哼唱旋律找歌的服务,只需2.99元即可,只要激活服务,一份已付费的APP拷贝就会出现在您的移动终端中……”T00485LL轻快地答复道。

我立刻哼出那段曲子。在头痛的黑暗深海中微微发光的是一小段歌曲的旋律,非常简单的曲调,短短两句,没有歌词。在遗忘之前,我将这段旋律连续哼唱了三遍,然后紧张地盯着机器人的显示屏。

“有15个近似结果,先生,如果有歌词或者下一段旋律的话……”

T00485LL犹豫道。

“对了对了,类似于二重唱,不,我是说两个短句每个都重复两遍……”我立刻补充道。

沙沙的背景噪声响起,接着音乐声传来,伴奏只有一把吉他,一个苍老的男声唱道:

长发的牧师每晚出来布道,

告诉你善恶是非。

但每当你伸手祈求食物,

他们就会微笑着推诿:

你们终会吃到的,

在天国的荣耀所在。

工作、祈祷,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伴随着撕裂般的声响和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记忆的冰山轰然崩塌。“乔”这个名字是一颗铁钉,音乐是将名字敲进冰山的铁锤,小小的裂缝不断扩大,悬浮在记忆之海中的坚硬核心终于分崩离析。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来了。乔。琉璃。我的父亲。十年前的那一天。“大卫”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鲜血和汽油。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日。

我想起来了。

05:11

我从昏迷中醒来,T00485LL刚好数到第580秒。“先生!先生!你醒了!”它大声嚷道,“若是10分钟之后你还不醒来,我就必须联系医疗卫生部门,并作为第一旁观者接受警察部门的讯问了……你没事吧,先生?需不需要药品?我认识一个在附近卖药的家伙,它的药瓶上没有条形码,不过对治疗头痛非常有效……”

“我没事。我要走了。”我用力一撑地面站了起来,忍受着眉心后面一阵阵的刺痛,用手拍打身上的灰尘。

“您确定不是因为我提供的食物或者音乐而感到不适?”机器人可怜巴巴地问,屏幕上播放以绿色和蓝色的波纹来表示情绪,“我已经有两次不良信用记录了,如果被那些官僚发现……”

“与你没有关系。谢谢你。再见。”我将西装外套搭在肩上,眺望四周景物确认一下方向,然后大踏步走去。

“谢谢!……你的箱子,先生!”T00485LL叫道,伸出软管手臂拎起那只行李箱,沿着轨道追来。但我前进的方向与圆形轨道几乎垂直相切,铁盒子机器人焦急地左右横移,用最大音量播放《献给爱丽丝》,希望能唤起我的注意。

我没有回头。

我想起了许多东西。模糊的阴影显露出面目,那是一张我无论如何不应该遗忘的脸庞。我与琉璃坐在卧室的**开心微笑,是他用相机将这一刻定格;我第一次骑上父亲的自行车,是他在旁边帮我保持平衡;我惹怒提摩西夫人,是他陪我留堂罚站;我在雾气浓稠的清晨迷路,是他用手电筒的光芒引导我走上正确的方向;我放学后的秘密基地是他一手建造的;我在草稿本上画下机器人图纸,是他用晾衣架、电动车马达和易拉罐将潦草的蓝图化为实物;我们共同玩耍、长大,看着被丢弃的甲壳虫汽车一天天被灌木丛吞噬,看着琉璃从邻家女孩成长为窈窕淑女。

那是我在这个小小的群体中第一次被疏远。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琉璃身上的甜蜜桃子香味还残留在鼻孔,但她却不再向我看一眼,只用亮闪闪的眼神望着那个男孩,同他谈论着音乐中的力量与反抗精神。我试图插进对话,却发现他们在用一种我不理解的语言交谈。

“民谣与摇滚的精神核心是重合的,它们拥有同一个根源。”

“如果说根源的话,应该是日升之屋吧?”

“啊,你一定要听一听动物乐队的版本,在那个年代的英国乐队当中算是最棒的另类。我的播放器里应该有的……就在这里。”

他们分享同一副耳机,身体挨得那么近,以至于我听不清他们的窃窃私语。我无聊地望着天空,直到第一朵烟花在夜空绽放。“放烟火了!快看啊!”我大叫道,扭过头,发现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距离已经借由双唇轻轻弥合。

乔。

他的名字叫作乔,我怎能忘记他?我最好的童年玩伴,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最敬佩的人。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在秘密基地简陋的环境中制造出那么精致的双足机器人,那早就超过了手工课的范畴,简直可以拿到现代艺术品画廊中去展览。他学习成绩极好,喜爱摄影,会弹吉他,拥有一头浓密的褐色头发和一双明亮的灰绿色眼睛。在12岁那年,他就长到五尺九寸高,拥有强壮的肌肉和敏捷的身形。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具有领袖的天然气质,身边从不缺乏追随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和我厮混在一起,只知道与他一起玩耍的日子,我快乐得像国王身边受宠的小丑。

有一次我问乔为什么那么喜爱20世纪的古老民歌,他对我说在遥远的20世纪初,有一位诗人、作曲家、工会组织者,为了工人运动写出无数振奋人心的民谣歌曲,最终被资本家以杀人罪处决。那个人的名字叫作乔?希尔。现在可能没人记得这位民歌复兴运动的精神领袖,但这个名字将永远铭刻于反叛者的墓碑上,永不褪色。

“我们名字相同。”乔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与年纪还不相称的成熟。

自从12岁那年世界机器人大会烟花缭乱的夏夜之后,乔与琉璃逐渐淡出我的生活。乔并不理解我的冷淡,下课后依旧找我来玩,但我心中已经筑起高高的墙壁,将国王的邀约一次次拒绝。终于,三个人之间疏远了,12岁男孩的自尊让我不得不独自品尝被遗弃的苦果,躺在**想起他们成双入对的影子,痛苦地屈起身体忍受深深的孤独。

日子过得很快,我们渐渐长大,琉璃在高中毕业之后进入汽车制造厂控股的维修公司实习,乔依照父亲的意愿进入职业技术学院学习机械电子工程,而我在社区大学攻读现代工业设计学位,准备在取得学位之后考入著名大学的研究生院,彻底离开这座嘈杂而阴沉的城市。

那一年,白色的高塔用了短短一个月就出现在城市的正中心,罗斯巴特集团的盾形徽标高高悬在塔楼顶端,像一只奇怪的眼睛在俯瞰整座城市。街道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起先做着一些机械性的简单工作,随着州议会政策的逐渐宽松,这些怪模怪样的家伙开始走上正式工作岗位——说是机器人,其实没有一个是人形的,只是一些会移动、举起物体和发出声音的机械而已,当然,据说还会思考。

也就是从那时起,萧条的气氛开始笼罩街道,工人们不安地议论减薪和裁员的话题。我的父亲说一定都会好起来的,历史就是这样,城市已经挨过了那么多次经济危机,不会被暂时的不景气击倒。

终于,裁员计划被提前泄露,工业区即将整体关闭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弹爆炸,一切都乱了套。工会立刻组织罢工——事后想想,资本家早已做好割掉古老工业体系、建立新秩序的觉悟,罢工和游行又能威胁到谁呢?

我就是在这样一场游行中听到唤醒记忆的那首歌曲的,乔?希尔在1911年为工人运动而创作的《牧师与奴隶》。对了,那天我穿过街道从社区大学回家,被游行示威的人流席卷其中。“喔,老克劳福特的儿子!”有人认出了我,立刻我的手中就多出了标语牌、头巾和啤酒,“为什么没有人发给你啤酒?喝光啤酒,举起牌子,再走20分钟我们就吃午饭!”

我不想参与,但没能说出拒绝的话。人群呐喊着口号走过国王大街、绿洲路和铜矿路,兜了个圈子到达纪念广场,在这里休息、午餐。吵吵闹闹的工人坐满了圆形轨道基座,就像下雨时电线上密密麻麻挤满的麻雀,有人在我手中塞入热狗与凉啤酒,广场中心搭起临时高台,四个巨大的马绍尔牌音箱接通话筒,有人登上台向大家讲解下午的游行路线;接着另一个人花了10分钟宣讲机器人末世论,说这些拥有了身份的铁块总有一天会反过来成为人类的主人;最后乔和琉璃双双出现在台上,乔抱着他的吉他,琉璃穿着白色棉质T恤衫和蓝色背带裤,短短的头发用红色头巾扎起。

“乔!乔!”工人们举起啤酒喊道。

“这首歌叫作《牧师与奴隶》。今天,资本家说用钞票买断我们未来的工作年限,将我们安置在新移民城市,让我们可以在机器人的服务下舒舒服服过完一辈子,每日做着虚幻的工作,而明天,我们,我们的儿子,我们女儿,我们的孙子、孙女和所有后代,就会成为被世界遗弃的垃圾!”乔已经成长为一个英雄般的高大男人,他握着话筒,整个广场的光仿佛集中在他身上,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来自天堂的雄浑力量,“这些资本家正在用无所不在的机器人抢走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城市,两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在戈壁滩中央建立了这座城市,如今城市的灵魂就要死去,高炉不再流出铁水,水压机不再锻打金属,石油不再流动,蒸汽不再喷发,一切将在我们的手中终结。……全部终结。”

乔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引燃了3000名工人的炙热情绪,又任由它在等待中发酵、膨胀,演变为超过临界力量的风暴。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却退后一步,抱起怀中的吉他。琉璃轻轻握住话筒,闭上眼睛,翕动嘴唇。

纤弱而有力的女声响起:

长发的牧师每晚出来布道,

告诉你善恶是非。

吉他扫弦声响起,如遥远天边隐隐滚动的雷雨。

但每当你伸手祈求食物,

他们就会微笑着推诿……

乔开口了,充满力量感的男声接替了女声:

你们终会吃到的,

在天国的荣耀所在。

工作、祈祷,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随着简单旋律的不断重复,工人们开始加入叠复句的合唱:

工作、祈祷(工作、祈祷!),简朴维生(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各国的工人弟兄团结起来(团结起来!),

当我们夺回我们创造的财富那天,

我们可以告诉那些寄生虫(寄生虫!),

你得学会劳动才能吃饭!

纪念广场沸腾了。音乐的力量让这些卑微的、绝望的、疲倦的工人发出海啸般的怒吼,我相信即使远在那座白色高塔中,大人物们也听得到这种震耳欲聋的呼喊。

在这一刻,我却感觉到彻底的绝望。他与她站在高高的台上,唱着一百年前的歌,他是她的约翰?列侬,她是他的小野洋子,他是鲍勃?迪伦,她是琼?贝兹,他们是一体,彼此契合,无法分割。

我恨自己打开记忆的封印,让这种痛苦再次置我的灵魂于嫉妒的炼狱。我沿着国王大街快步向前,走过肮脏的街道、破碎的路灯和飘满纸屑的路口,我已经知道琉璃尝试将我引向何方,最后一封信一定藏在那个地方,我曾经忘却,又终于想起来的开始与终结之地。

我们的秘密基地。

也是乔死去的地方。

03:54

我不知道儿时的记忆缘何被封闭,只知道随着回忆的恢复,某种东西悄悄改变了。这破败的城市、无精打采的阳光、钢蓝色的雾气开始变得熟悉而亲切,空气中有一种让人心惊的温暖味道。快步走了20分钟,我才发现行李箱和外套被丢在了纪念广场,但那些已经无关紧要,我最需要的是一个答案,而答案就在前方。

邮电大楼出现在街角,这栋六层高楼房表面的绿色油漆已经剥落,大门紧紧锁着。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左右看看,街上并没有行人,远方一架清洁工机器人懒洋洋地挪动八条吸盘腿在一栋建筑物的外立面上行走,街对面的消防栓损坏了,一摊污水汩汩冒着气泡。

我蹲下来,一眼就看出新近有人来过的痕迹。这座花坛是秘密基地的入口,钻进花架底下,抽出六块底座的红砖,就可以钻进两栋大楼之间的夹缝,那是专属于我与乔两个人的天地。在热衷于机器人的童年时代,我们每天放学后来到这个秘密基地,在机械图纸、组合玩具和稀奇古怪的电子零件上消磨时光。我居然会忘了这美妙的一切,这简直匪夷所思——就像我居然会忘记乔一样离奇。

我挽起袖子,手足并用爬进花架下方,四周阴暗下来,能勉强看清布满灰土和烟蒂的地面。一行清晰的爬行痕迹出现在尘埃里,消失在花坛底座前,我伸出右手与灰尘中的手印比较,手背完全遮盖了那小小的掌印,娇小掌印的主人一定是位女性。我悚然一惊,鼻端仿佛闻到了水蜜桃的香甜味道,用力吸气,却只嗅到飞扬的尘埃。

灰尘让我咳嗽起来,在文明的世界居住太久,差点忘记了尘埃的味道,这种由尘螨、虫尸、沙粒、垃圾粉末和金属颗粒组成的灰土几乎令我窒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我伸手摸索砖墙,那六块砖只是搁在原本的位置,轻轻一抽就掉了出来。但我没办法穿过砖墙的洞口,一次冒失的尝试差点让我卡死在秘密基地的入口处,红砖挤压着我的胸腔,肋骨在咯咯作响,昂贵的真丝衬衣被砖块磨破,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退了出来,在灰蒙蒙的花架下大口喘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