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 40

我按下左手边的按钮,八块悬浮在座椅周围的液晶屏幕将八个方向的画面投射在座舱内部,简单的摄像头算是机器人身上最高科技的玩意儿了吧。随着琉璃拉起手柄,油门传感器将提速信号发送给柴油机的ECU(电子控制单元),两台巨兽的鼓点噪声逐渐变得密集起来。

“转速700rpm、800rpm、900rpm……990rpm,水温60℃,机油温度80℃。”我报出头顶仪表的读数,“达到最大扭矩点了,释放固定机构吧。”

“你说那些挂钩、钢索和管线?”我怀中的女人回答道,“那不是可活动机构,直接破坏掉就好了。”

“我猜你也没有设计一扇大门。”我叹道。

“就像鸡蛋壳里的小鸡一样,我们就自己啄个口子出去吧!”琉璃的声音颤抖着,我不知那代表着恐惧、激动还是喜悦。

我身上的肌肉从未如此僵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指尖,以最轻柔的动作拉起左手手柄。液力变矩器将扭矩输出给分动器,位于肩部、肘部、腕部和指部的万象传动装置获得了力量,轴承转动,油压升高,双足机器人的指尖微微收缩,完成了自己诞生以来的第一个微小动作。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断裂声连珠响起,扯断的电线在支撑架间四处乱甩,爆出金色的电火花,高压软管喷出雪白蒸汽,数不清的固定钢索一一崩断,在齿轮、传动轴和液压系统的共同作用下,由25吨钢铁构成的巨大手臂缓缓抬高,又缓缓放下。

透过观察窗,我着迷地望着机器人的手指一次次屈伸,如同初生婴儿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体般充满好奇。

“太棒了!”语言已经不能表达我内心的情绪,“这太棒了,琉璃!”我语无伦次地说道,试着控制那只巨大的手臂伸向楼壁,只是指尖的轻轻一触,整扇钢化玻璃窗就碎成颗粒纷纷坠落,金黄色的夕照从窗口洒进大楼,给这惊人的庞大造物镀上圣洁的颜色。

“冲吧,大熊!”琉璃喊道。

“好,我们上!”

我挥舞双拳。我的拳头由钢铁铸造,却比钢铁更加坚硬,一拳,两拳,钢筋水泥的大楼如同黏土模型般不堪一击,墙壁崩塌,天顶坠落,旋转楼梯像抽去骨头的蛇一样跌落尘埃。我用双手分开钢制支撑架,将“吉姆-吉姆尼”机械维修公司的橙红色大楼剖成两半。在这一刻,我就是这世界上所有的神祇,我在如雨坠落的玻璃和沙尘中昂然站立,迎接普照天地的明亮夕阳。

城市出现在我们面前。透过瞭望窗望出去,这雾霭弥漫的城市变得低矮可笑,街道显得如此狭窄,车辆显得如此微小,高楼大厦不过是触手可及的障碍物,远方延绵的废弃厂房则变为匍匐于地的墓碑。

“好,第一步!”琉璃拉起手柄,机器人左腿的髋关节、膝关节与踝关节依次运动,“轰隆!”巨大的脚掌从楼宇的废墟中拔出,横跨8米距离,稳稳地落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惊人的金属撞击声。沥青路面立刻塌陷了,碎石从机器人脚掌边缘如喷泉一样涌出,紧接着,“阿丹”的右腿也迈出断壁残垣,在10米外沉重地落地,机器人前进三步之后停了下来,留下4个深陷于地面的巨大脚印。

我能感觉机器人行走时的姿态,不过,冲击和倾斜被柔性液压支撑杆抵消掉了,没想到琉璃如此完美地实现了空想中的减震结构,这可以说是巨大机器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若没有这个结构,“阿丹”每一个简单的行走动作都会使驾驶者受到强烈冲击,令我们的大脑在颅腔内震**引起脑出血,更严重的是导致死亡。

“没问题吧?”我问。

“没问题,状态正好!”琉璃抹去额头的汗珠,大声回答。

我们站在铜矿路中央,这条宽阔道路的尽头就是罗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雾气遮住高塔的基座,让这栋建筑看起来像是悬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夕阳把一切染成金红色,一大群乌鸦盘旋在机器人头顶,发出刺耳的噪声。四五名机器人警察出现在机器人脚下,头顶闪烁着红蓝色警灯,履带底盘上的众多摄像头上下打量着“阿丹”,显得有些犹豫不定。

“有一首琼 ·贝兹的歌,你介意听听吗?”琉璃突然说道。

“当然不介意。”我没有拒绝。

她掏出播放器,戴上一只耳塞,反手摸索着帮我戴上另一只。民谣女歌手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昨夜我梦到乔,他如同你我一般活着。”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歌了吧。有空,我也会唱给你听。”琉璃说。

柴油发动机发出怒吼,排气管冒出浓烟,机器人的左脚高高抬起,遮蔽了机器警察头顶的最后一丝阳光。刺耳的警笛声刚刚响起就化为蜂鸣器破碎的电流噪声,受惊的机器警察立刻四散逃走,全然不顾被踩扁变成电子垃圾的同伴。几乎立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响起警报,城市的死寂被砰然打碎,每一个留在这里苟延残喘的人类与机器人都竖起耳朵,倾听10年未曾出现的混乱之声。

琉璃迈出第二步,接着是第三步、第四步。她很小心地维持着机器人的平衡,我也试着摆动手臂配合她的动作。刚开始,“阿丹”的动作还像一个笨拙的提线木偶,可才走完一个街区,它就成为灵巧的匹诺曹了。我们是如此默契,以至于有时忘掉了是谁在操控,感觉是“阿丹”自己在大踏步前进。

琼 ·贝兹质朴而高亢地唱道:

昨夜我梦到乔,他如同你我一般活着。可是乔,你已经死去10年了,我说;我从未死去,乔说,

我从未死去。

那些铜矿主杀死了你,乔,

他们开枪射中了你,我说;

仅仅用枪是杀不死一个男人的,我从未死去,乔说,

我从未死去。

前方的雾气中冲出大量机器警察,它们形状不同、装备各异,看得出来基本都是缺乏保养的前几代机器公民,或许它们之中还有我一手设计的独特个体,但那又怎样呢?如今它们只是前进道路上不起眼的阻碍罢了。橡胶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阿丹”的胸部装甲板上,对付人类暴徒的震撼弹和凝胶弹一个接一个地爆炸开来,在“阿丹”身上留下五颜六色的涂鸦。

我随手折断一根信号塔,像打高尔夫球一样将这些警察击飞出去,它们发出凄厉的警笛声旋转飞远,带着红蓝相间的尾迹坠落于雾气当中。

“右臂的油压不太稳定,不要超过液压系统负荷。”琉璃提醒道,“你的动作太剧烈了,柴油机的水温也会升高得太快的。”

我举起大拇指做出回应。

他站在那里高大如昔,

眼带笑意。

乔说:他们杀不死的那些东西,组织起来,

在此聚集!

踩过机器警察的残骸,前方暂时没有阻碍,距离罗斯巴特公司的高塔还有两个街区的距离,对“阿丹”来说,这只是几分钟的路程。

听着琼 ·贝兹歌声中那个熟悉的名字,突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击穿了我的大脑,冰山彻底融化,回忆的最后一丝迷雾被风吹走,10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瞬间清晰。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等等……是我……杀死了乔?”我终于想起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