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十年,当孔多再次看到调解员s玲那张永不变老的青春脸庞时,他一直坚守的信念此刻开始轰然动摇了。

“选择残存的自由,还是完美的来世?希望你再认真考虑一下,这是大赦前最后一次转换的机会。”

眼前这位后世委员会的调解员拥有一张柔美的女性脸庞,却抛出了一个无比残酷的问题。孔多沉默了,他瞅到了探望室里玻璃隔窗自己隐约的倒影。由于长年不见阳光,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皮肤上显露出松弛的褶皱。这影像重叠在玻璃后面调解员的那张完美无痕的脸蛋上,形成了一种极大的反差。

孔多曾经倔强的脾气彻底软化了,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少年。他不自觉的叹到了口气,感叹到时光的无情。可孔多还是挺直了有些弯曲的脊梁,

“我依然坚持我的选择,了此一生。”

调解员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忠告你还是珍惜这次机会。三十年前,我们曾给了所有旧世界的每一个人一次转换的机会。也包括你们这群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异见份子。很多顽固的人像你一样选择放弃,可现在呢?他们正在落魄的忍受着年老的病痛,但是这个时候提出申请,委员会已经不予采纳了。作为政治犯,你反而算是幸运的,委员会多给了一次机会。因为你们曾是最顽固的保守者,选择转换是最好的妥协,也是对新人类诞辰一百周年最好的纪念。那些淘汰者就没这个机会了,他们守护的不止是老旧的身体,还有老旧的思想。”

“淘汰者”,一听到这个词孔多的内心再次涌起一股怒火。他依稀记得上一次听到这个词时一拳打在对面这个人脸上的感觉,他的拳头落在那看上去柔软的硅胶皮肤上,却透出金属强有力的反击。孔多虽好斗,却从不打女人。但是新人类不同,她们只能在心理上还算个女人,在体质和力量上丝毫不弱于男性。可如今他已经失去了这种冲动的劲头,也许是岁月磨灭了他的棱角,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如今那个糖衣炮弹已经不像当年那么粗鲁的塞到他的嘴前,它只是放在餐盘上,散发着诱人的甘甜。孔多知道它的味道,转换,成为新人类,全新的不老之身,合金骨骼,以假乱真的硅胶皮肤,随意挑选的俊朗外表。还有计算机辅助大脑,似乎这就是人类的理想未来。这是他和她的母亲早已认定的事,不可逆转的社会变革。

一直以来,他们所忌惮的是转换的代价——记忆的缺失。新人类拥有不朽和完美的身躯,超强的计算机辅脑,但缺乏真正的核心,灵魂。这个核心需要人类自己提供,可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出现了。一百年前,当第一个癌症晚期病人转换成功时,人们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当人类的灵魂转换的新人类躯体的时候,他的记忆仅仅能够保存五天。在那五天里,他还像一个拥有碎片化生前记忆的懵懂婴孩。短短几周之后,他们超强的计算机辅脑就能帮助学习并超越常人,但是前世的记忆却消失了。当时,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只是个短暂的技术障碍,那时候人类早已经掌握了记忆的储存技术。他们将其存储在计算机辅脑之中,可两世的记忆的融合永远就像油和水,新人类的前世记忆短暂消失后从辅脑中提取的记忆备份一直就像另外一个人的,无法感同身受。许多年过去了,这个记忆的对接问题始终困扰着人类。再后来,随着新人类的增加和新身份的认同,新的社会不再为此而困扰,连接前世的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相比于永恒不朽的新躯壳和新文化的崇拜,前世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而且是过时的,陈腐的。新生后的人类不再纠结于此。甚至后来,后世委员会最后决定,彻底清除那五天的前世记忆,以减少对新躯体的情绪干扰。仿佛只有忘却才能更无所畏惧的进步。

孔多开始第一次在脑子里对比转换的利弊。

看着孔多犹豫不决的表情,调解员又乘机补上了一句。

“这是新人类对恐怖分子最仁道的普世价值体现。你大半生已经如此,仔细考虑一下。就算是苟且偷余生,还得背负着恐怖分子的罪名。”

孔多望着他,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痛。“恐怖分子”,他并不反感这个称呼。他只是对他们毫无证据的给他安插了这个罪名感到无比怨恨。作为最后一批人类政治犯中的一个,他清楚的明白这个罪名的荒诞。十四岁,最青春的年纪时被他们逮捕,强行归入回归组织成员,因为武装颠覆政府罪被判处终身监禁。他清楚,自己的确是个回归主义者,但绝不是武装份子,也没有参与过任何一起暴力行动。

回归组织出现在第一次大萧条时代。那个年代,新人类的崛起在各方面第一次占据主导,很多人类倍感失落,他们认为传统人类已经不适应这个由新人类改造过的城市,应该回到人类最初的本源。于是,人们发起了回归田野的活动。旧世界的人类从城市大规模移居乡村,开拓新的领地。他们还向新人类政府提出过建立隔离区的建议,但这提案遭到了否决。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到了第二次大萧条,这个崇尚自然无为的绿色组织会演变成暴力武装。

孔多自己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尽管抵制新人类的理念相同,可他自始至终没有加入这个组织。他曾有这个想法,如果不是那个懦弱,苟且安生的父亲的阻挡,他早就加入了这场暴力对抗之中。那时候,他挥霍不尽的荷尔蒙正处在最旺盛的时期。但直到最后,他一直是个局外人,却也稀里糊涂的锒铛入狱。孔多也曾一度满腔冤屈,声讨老天的不公。可是后来他懂了,懂得像一个成年人一样思考问题。他明白他们给自己安上了这个罪名也许仅仅因为他的年轻,他的旧人类身份,年轻就意味着冲动和反叛,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破坏性。渐渐的,在漫长的囚禁时光打磨中,愤怒变化成了委屈,再被岁月摧残得只剩下了感慨。如今孔多已经不在抗拒这个他们强行安插给他的罪名了。他的反抗仅仅剩下了自己的态度——拒绝转换。可今天,他发现这唯一的态度也开始松动了。

“他们呢?其他人是什么想法?”

s玲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她仿佛认定了这次谈判已经胜券在握。

“我想给你看一组数据。”

谈判原s玲在计算机上敲击了两下,然后将它反转推到孔多面前。

“仔细看看,当初被关押的3917名回归份子,在33年前第一次转换权普及时就有一半选择了转换,剩下的那些人在33年里陆陆续续心理投降。当然,一些人是在临死前才做出决定的。但起码,在死之前他们悟出了真理。现在,顽固份子就只剩下你们十三人了。说句不中听的,与其说你们执着,不如说是愚蠢。”

孔多方感到恍若隔世,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45年了。四十五年,穿越那暗无天日的牢狱尽头 ,他已经从一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变成了一个垂暮的老人。选择了苟延残喘的余生还是另外一的重生之路。这个抉择曾经在那些难熬的看不到尽头的监禁日子里折磨了他和那些狱友好多年。于是,那些终日行尸走肉的狱友们纷纷选择了转换,昔日那些坚定的回归主义者也抵不过铁窗的苦熬,他们纷纷背弃了自己的原始主张。孔多并不是回归组织的成员,他也不必坚持他们的主义。令他坚持下来的是他曾经倔强的理念和脑子里的那幅画面。

“那又怎么样,不是还有十三个人吗?起码还有十二个和我一样的蠢蛋。”

s玲盯着他不屑的神情,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倦意。孔多看出了对方压抑的怒火,这个女人已经快没有耐性了。这竟然令孔多尽感到一阵愉悦,相比于打击对方不惧疼痛感的身体,打击他的耐性也许更能令对方受到伤害。孔多这才发现,自己身体虽然已老,但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好斗与倔强。他忽然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想着 ,他的嘴角竟露出了微笑,可这时候自己却不争气的剧烈的咳嗽起来。

s玲轻哼了一声,“还是好好再考虑一下吧。看看你的病历,肺炎的晚期,至少在监狱里还有少量的医疗资源何以维持。等到明天,当你拥有了所谓的自由之后,你就彻底的没有依靠了。你应该了解,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再是旧世界了。你几乎找不到医疗救助,病痛会令你痛不欲生,很快走向死亡。没有健康的身体,任何自由就是妄谈。”

调解员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和另外十二位犯人做思想工作。最后一次劝诫你,做出你理性的选择吧!”

孔多捂住嘴,尽量压低喉咙忍受了嗓子的瘙痒不咳出声。他不想在对方面前显示出颓败之势。他沉默着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开始痛苦的内心挣扎。可当审讯室窗外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脸庞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坚定了立场。他知道,即使短暂的余生也是值得的。他脑子那幅沉寂多年的画面再次清晰的展现在眼前的玻璃屏障上。

夕阳西下,他走在在杂草丛生的金色麦田里。麦田的尽头是那座二层的小木屋。门前蹲着一条摇着尾的大黄狗。那个苍老的妇人正坐在二楼的窗台上瞭望着他,那是他的母亲。

“我依然选择离开!”孔多决绝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