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巷里脱去黑色斗篷,露出身上的旧交领长衫,再把袖口拢紧,祁鞅贾眨眼间像换了一个人。

他沿着城墙根往咸阳城东门赶去。此刻天色已亮,路上开始热闹起来,卖羊灸、鹿脯、鸡白羹的小摊熙熙攘攘挤了一路。祁鞅贾咽了口唾沫,暗自数了数,在东门登城梯口后的第八个小摊面前停住,那是一个烤锅盔的小车,四周没什么人光顾,红红的果木炭火在粗陶大钵中散发着灼人的热力。

“大哥,来一块?现烤的,只要两个钱。”一个瘦瘦的高个汉子高声叫卖。

祁鞅贾左右看了看。

“这又黄又黑的,去年的面?”

“笑话,当然是上一季磨的喽。这季的刚收割,过几天才能上炉呢。”

暗号对上了。祁鞅贾双手端过摊主递过来的一块比脸还大的锅盔,皱眉道:“怎么是凉的?”

“大哥,这还凉啊?那换一块。”

摊主打开炉盖,掏出另一块热腾腾的锅盔递过来,祁鞅贾顺势把原来那块端回给摊主,接过新的那块,又掏出两枚半两钱搁炉膛上,转身撕下一半锅盔,一边咬一边离开。身后城门下有黑衣巡城校尉带队走过,没人注意到他们。

吃饱后,祁鞅贾把撕剩一半的锅盔卷好留做午饭,低头匆匆赶往城东北角的夷齐酒肆。那里是他的务工场所,也是所有离线信息的交换枢纽之一。刚才,他把装满来自骊山阵列的最新信息的硬盘交给了离线分发点的接头人,按照那位瘦高个的效率,收摊后用不了半个时辰,这个硬盘的内容就会一变二、二变四,在一天之内到达咸阳城的各个角落,之后的六天里,沿着秦直道与驰道飞奔的信使会把成百上千个这样装满最新数据的硬盘带往全国各地,换回上一批过时的数据,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如同长城外的网络一般。

祁鞅贾自己也记不清究竟秘密传递过多少次这样的硬盘了。他只记得年幼的时候,家里刚刚拥有乡里的第一台信息算筹机,这种由墨翟家族设计并制造的机器很奇妙,它能在水力或风力的推动下进行复杂的运算,并且能利用绳结与算筹来输入输出结果,虽然它委实太笨重,远不如现在的“算板”轻便小巧,但在当时看来,这种只有贵族才用得起的奇物在乡里颇引发了一波震动,有的好奇,有的艳羡,还有的蠢蠢欲动想据为己有。而乡里花白胡子的老夫子们看着这种子不语的怪物也开始忧心忡忡:“天机也,我辈岂可算之?”

老夫子们的担忧并没有阻止信息技术前进的脚步。很快,能取代纸帛的存储装置出现了,这种被称为“瓷盘”的东西有软硬之分,硬盘是一组密封的粗陶片,表面烧结了一层软釉,利用一定温度下在软釉上烙下或抹去细微点痕的手段来记录文字,一块普通的硬盘足以容纳一车竹简。软盘则直接是用细黏土和成,容量与耐用性都不及硬盘,但是便宜。后来又出现了使用小块优质细密陶片的“优盘”以及直接把点痕烧制在**陶片表面上的“光盘”,后者便宜耐用,只是烧上去的文字不能修改,只有驿站的邮递员才喜欢。

算筹机加硬盘的组合很快成为了富豪人家的必备家具。更令人惊诧的是,不久,算筹机之间开始联网了,先是乡,再是县,不到十年内,各国便都建起了各自的独立信息网。及至秦灭六国一统天下后,书同文,车同轨,信息同步。始皇帝听从丞相李斯的建议,以连横合纵之技将六国的主干网相连,形成一张以咸阳为中心的巨大网络:秦网。各郡西至陇西、东至胶东、北至雁门、南至南海,各郡均架起了大型路由交换驿站,甚至连匈奴和百越也陆续接入。然而,秦网带给天下黔首便利的同时也彰显了危害,咸阳宫下诏称,自秦网建立之日起,便有六国余党及境外匈奴等敌对势力泛滥,他们以秦网为平台企图颠覆秦帝国,故此需要大力防备严格审查云云。在祁鞅贾的认知里,平民不能直接连入并使用秦网,但对于日常的这种离线式的数据交换,上头却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才造就了夷齐酒肆及其他一批地下交换点的滋生与蔓延,不少儒生、农人、方士等时常聚集此处,或求短工,或议新闻,真的是热闹非凡。

祁鞅贾赶到夷齐酒肆门口时,小伙计刚擦去门口粉板上留了一个月的淡淡字迹“庚申”,重新用黄土坷垃歪歪扭扭描上“辛酉”两个小篆。祁鞅贾不由微微地笑了,看来瘦高个的效率果然高,那硬盘里的最新信息比他的脚程还要快,已经提前传送至夷齐酒肆。看到粉板上的字样,门口的行人眼睛齐齐发亮,纷乱的脚步声中,人们三三两两围过来。

“这个月有更新了?”

“同城看板一份,快。”

“喂,排队!我先来的。”

“哎哟谁踩我脚了?”

祁鞅贾赶忙三步并作两步挤入酒肆。老掌柜见他来到,顿时欢喜地招呼:

“小祁,怎么才到?快来伺候客人吧。”

“哎,来了。”祁鞅贾忙不迭地答应,一边卷起袖口搭上毛巾,一边拎起酒壶给进入店内落座的客人倒酒。客人们啜着酒就着小碟牛蒡菜拌肉脯,一个个从身上掏出小小的优盘或软盘,慢慢插入桌上的数据口,再用桌上摆好的算筹挑选自己需要的信息复制到盘里,一些人等不及便现场用算板查看起来,人人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祁哥,我要找个短工,修墙。”递过来一枚铜钱。

“好呐,慢喝,我这就登记去。同城看板代发帖,一个钱。”

“小祁,我儿子写信来了,劳驾替我回一下。”

“好啊恭喜,柜台左边是代笔座,现在要排队,拿好这个号,务工费收您两个钱。”

“仁兄,我有一篇政论,期盼上达天听,惜尚无言路。贵酒肆人气旺,可否借力一用?”

“营销文?一百字五个钱。不过,先得拿来看看,掌柜的说要审核。”

一位青年儒生递过来一卷竹简,祁鞅贾把酒壶一放,拿过来翻开。

“《谏墙书》?我说老兄,这东西太……敏感了点吧。”

“何解?此文历半载而成,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倘若丞相大人读到,定会击案赞同。”

“您误会了。不是说您写得不好,而是……”祁鞅贾左右瞟了几眼,这才把儒生拉到门口,低声说道:“最近风声太紧,足下犀烛之言虽妙,可我们酒肆本小利薄,断经不起折腾,万一有人……”

“我作我言,于酒肆何干?”

“您是这么想,当差的可不这么想。”祁鞅贾作了个下压的手势,“依我看,您还是低调些,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学那愣头青……”

“嗟乎,上以势禁,而民以曲迎,尔等何其怯也。”青年儒生摇头晃脑一声长叹,引得周围几个人诧异地看过来。

祁鞅贾也不生气,只笑嘻嘻地说:“鸡要生蛋,马要吃草,天地人自有它运行的道理,我们小小百姓,又何必管太多呢?”

“好一句小小百姓!”

嗒嗒马蹄声中,一声威严的呼喝自街上响起,祁鞅贾回头一看,酒肆门口来了一队黑衣士兵,为首的巡城校尉在门口下马,按着腰刀,大踏步走进酒肆。肃静下来的人群像退潮般左右躲开,屋内的掌柜赶紧躬身跑出门口迎接,祁鞅贾与儒生正低头站在他身后。

“官爷。”掌柜恭敬地行礼。

校尉略一点头,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越过掌柜肩头,从祁鞅贾手里一把抓走竹简。老掌柜一哆嗦,抖抖的让到一旁。

“‘夫驭川之道在通疏。使民不言,虽矢利城坚不能止其溃也。’嗬,掉书袋子倒是厉害。——你写的?”

青年儒生挺起腰杆:“正是在下。”

“写这干什么?”

“盼达天听。”

“你反对修长城?”

青年儒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幼稚!”校尉一声冷笑,啪地把竹简摔到青年儒生脚下,“始皇帝陛下雄才伟略,长城还轮不到你这种酸不拉几的家伙来指指点点,你不就是想说费人费钱还费事吗?老一套,能不能有点新鲜的?”

青年儒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校尉不再看他,转身叉腰,对人群厉声宣布:

“私自交换资讯是大罪!咸阳宫有令,自即日起禁绝天下存储。凡各式瓷盘,无论大小软硬,均需全部收缴,违者严惩。”

人群一下子惊慌起来,开始窃窃私语。青年儒生两腿一软,险些倒地,身边的祁鞅贾赶忙一把扶住他。校尉鄙夷地瞟他一眼,又瞧了瞧祁鞅贾,却向老掌柜喝道:

“近日,有叛乱者非法传递境外资讯进入咸阳,专于人烟密集之处传播。你们酒肆务必小心经营,若见到可疑人士,速速禀来。知情不报者连坐。”

老掌柜哭丧着脸,连连点头,祁鞅贾心里暗叫不好。校尉忽然呛地抽出腰刀,一劈之下,地上的竹简被削为两截。他冷冷地逼视着众人:

“现在,开始收缴!”

持戈的士兵在街心围起半个圈,畏缩的人们陆续走上前,清脆的坠裂声响起,一个个优盘、软盘和移动硬盘被扔到士兵们脚下,不多久便堆出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