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城郊寂静无声。普兰跟随贝莉娅来到一座白色的房子前。他们下车穿过房子前干净整洁的草坪,来到大门前。贝莉娅伸出手掌覆盖在电子锁上,门自动打开了。

房子的内部宽敞空旷,摆设极其简单,客厅里引人注目的除了一张异形原木桌和几张座椅外,就只剩一幅铺满整个墙壁的黑白照片。巨幅照片给人的视觉冲击十分强烈,普兰走到近前,仔细辨认着照片里的场景。

布景简陋的舞台上有几个演员穿着戏装,有男人也有女人,年轻的贝莉娅站在正中央,双手交叠放在心口处,低眉颔首。这张照片的拍摄年代似乎十分久远,画面上那种粗陋与质朴的氛围并不是现代做旧效果,而是和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胶片照片的效果相仿。而贝莉娅却真真切切置身其中。

“请跟我来。”贝莉娅在一块电子屏幕前按下一些按键后,转身走向走廊尽头。

通往房间的地板上有轻薄柔软的地毯,吸去了所有声响。房门悄然打开的那一刻,普兰感到一瞬间的恍惚。房间里有些暗,厚厚的窗帘遮蔽了外界的一切光源,只有墙体边缘处有淡黄色的灯带为房间带来柔和的光线。一张大大的单人**躺着一个虚弱不堪的人,远远望去只有一团被白色绒毯覆盖着的躯体,纤细而瘦弱。围绕着床铺,有至少三十种电子和医疗设备,指示灯此起彼伏闪着各种颜色的光,密布的线如蛛网般将床体包裹。

普兰一时间判断不出那些仪器的作用。他看向**的那个人,惊讶地发现在那个人的头部覆盖着犹如锁子甲一般细密的金属丝线。“盔甲”沿着脖颈处向下延伸,不用看普兰也能猜到,这个人的全身连接了虚拟感应装置,这是VR设备和人工智能联合感应系统,可以“复活”一个人的所有感官与动作。

“这……”普兰下意识地看向贝莉娅。

贝莉娅坐在床对面的一张具有各种接口的金属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保持着如静坐冥想般的姿态,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连接。舒缓的古典乐曲正缓缓响起,房间里的紧张感顿时消散了一半。

“对不起。”**的人发出一个因苍老而格外微弱而混沌的音节,这是一个年老的妇人的声音。

“你是谁?”

“是我,思黛拉。”

思黛拉?!普兰走上前去,透过“金属盔甲”眼部的暗色镜片,看到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微微睁着,浑浊的眼眸是灰蓝的颜色,淡然无光。老妇人犹如枯树皮一般的皮肤上满是褶皱,看上去至少有一百多岁了。

“是我,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和贝莉娅。”

“这不可能,贝莉娅她不可能是复制品。”普兰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个幻境,他走到贝莉娅面前,慌乱地拨开她后颈的长发——确实什么都没有。

“不必再看了,她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复制人。她是最顶级的,不需要任何接口,重设按钮藏在最隐秘处,除非我允许,不会有人碰到。在我们一起生活的一百多年里,她不断更新系统,保有最先进的功能,确保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可她……毕竟不是原生人。”

“没错。不是你们认为的‘原生人’。但是,对于我来说,嗯,没有什么区别。”老妇人停顿了一下,普兰注意到对面贝莉娅的嘴角正露出隐约的笑意。

“所以,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其实是你?”

“是我,也是贝莉娅。”长久的停顿,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见到你的那天晚上,我把贝莉娅‘带’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希望断掉她与我的连接,然后结果我自己。一百四十年已经够久了,我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事,已经完全没有遗憾了。但是这个孩子,她不肯听从我的指令,自行接通了感应系统……”

普兰眼前浮现出客厅里的那张黑白照片,他不得不承认,照片里的“贝莉娅”有种特殊的美,而那种美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梦想成为一名舞台剧演员,那时候我年轻、漂亮、身材傲人、不可一世,一心想登上全世界最大的舞台。然而,生活中我们真正会走的那条路,往往和你要去的方向背道而驰。就在我被选为一出世界巡演剧女一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孩子,导演要求我放弃孩子或者放弃出演女一号的机会。”

“你是怎么决定的?”

“没有悬念,我选择了孩子。可是,就在我走出剧院的那一刻,一辆汽车朝我开过来……”

普兰握紧了拳头,他不愿去猜想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丑陋不堪的阴谋诡计,惟利是图的小人,有情无义的伪君子,和无法找到凶手的命案。以前他总觉得这些故事很恶俗,但生活的真面目从来就是如此,比戏剧更令人惊叹。

“不必为我难过。其实,从那之后我过得很好。每天受人照顾,虽然躺在**,眼睛也看不到东西,但有了这些仪器的帮助多少也能像正常人一样过活。七十岁的时候,我有了新的‘眼睛’,学会了用VR设备逛街、购物、旅行,但是直到有一天贝莉娅被带到我面前,我才真正重获新生。”

“我会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用我的手捧起泉水,为你带来清凉;用我的脚踏进沙漠,让你感受温暖;我跳进水中,让你自由游弋;我飞上天空,让你自由翱翔。我就是你,是那个可以坐在教室里学习,和朋友一起开怀畅饮,在戏剧舞台上忘我表演的思黛拉。”贝莉娅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朝思黛拉走来。

“普兰,谢谢你,是你让我们的生活重燃信心,是你,挽救了思黛拉和我。虽然,有时候我们会不那么‘听话’,但你如此宽容,让人无法拒绝。”眼前的贝莉娅年轻、美貌,和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普兰还是无法把她看作是一个“异类”。

“不,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普兰摇摇头,长吁一口气。“我一直认为虚拟技术和人工智能毁了人们的生活,虽然很多时候它带来的便利令人惊叹,但却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接触和交流。我曾痛恨那些没有温度的机器,痛恨所有人工智能和复制品,我想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有没有错,此刻我们每一个人恐怕都没有办法评判。但是我们的确搞砸了,真对不起。”思黛拉和贝莉娅异口同声。

“不,或许是我错了。如果让我回到那个夜晚,我想,我还是会选择带你们回家的。”普兰轻握她们每一个人一只手,“你们那么可爱,超乎我的想象。”

此刻,乐曲一首终了,另一首又响起。伴着门德尔松《春之歌》的轻快旋律,窗帘自动轻轻向两边退去,只见远处的天空中已经呈现出一片绯红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