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地球海洋深处的无光带一样,覆盖在浓密云层之下的气态行星表面是个黑暗阴冷的世界。在液态的氢氦海洋与隔离了一切阳光的低垂云层之间,极高的密度使得空气变得像树脂一样黏稠滑腻,而“好奇号”则像一只在行将凝固的琥珀中挣扎前行的小飞虫,一边竭尽全力向前蠕动,一边祈祷着在下一秒不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浓如墨汁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只有偶尔出现的球状闪电,这些色调惨淡的光球三五成群地在云层下方无声地徘徊,宛如一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如果冥王哈德斯或者地狱之后赫尔莅临此地,大概会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但这种黑暗带给“好奇号”上的乘客的恐惧—这是人类最原初的、无法抑制的恐惧,是人类对于未知的本能恐惧。每当苏珊娜将视线投向风挡之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时,这种恐惧就会像冰冷的毒蛇般游进她的血管,缠住她的心脏,迫使她不得不重新将视线转回搜索雷达与导航计算机绘制出的图表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航向。

“距离目标32千米,朝东北方向转向30度。”吕锡安一边吸吮着味道甜腻的流质高热量食物,一边向苏珊娜发出新的指示—就在一天之前,苏珊娜还不知道镍星基地配备的每一架穿梭机上都安装有一套额外的、隐秘的追踪设备,而只有基地里的少数几位领导才有权启动它们。如果放在平时,这种对飞行员的**裸的不信任肯定会让苏珊娜勃然大怒,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该对此做何感想:毕竟,正是靠着这台秘密追踪器断断续续的信号,他们才得以一路追踪米格尔·洛佩斯来到这里。

“好,现在向西北方向转向30度,保持巡航速度……唔,有意思,看来他已经到了。”吕锡安说道。

“到了?”苏珊娜诧异地问。

“三角定位的结果显而易见:‘无惧号’已经停止移动,”吕锡安用指节敲了敲副驾驶座前老旧的仪表板,“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洛佩斯教授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但‘无惧号’也许只是坠毁了……”机械师刘钢忧心忡忡地朝舷窗外瞥了一眼—由于气压已接近机体材料可以耐受的压力极限,舷窗的多层强化玻璃表面肉眼可见的微小裂纹越来越多。每隔几秒钟,穿梭机线条优雅的三角形机翼就会像帕金森病患的双手一样剧烈地抖动一阵,似乎随时可能断裂,“毕竟这里的气压已经超过—”

“不可能,”吕锡安答道,“追踪器是从穿梭机引擎里获取能源的。如果穿梭机已经被摧毁的话,信号也会自动消失—他就在那儿。”他看了一眼追踪器上的读数,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20千米。很好,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他的降落地点了。”

苏珊娜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没有接话—在搜索雷达提供的三维图像上,前方20千米处没有传来任何反射信号,就连重力探测仪和高灵敏度磁异探测器在一片虚无中也没发现半点儿异常。她甚至开始怀疑,也许他们从一开始追逐的不过是一个错误、一个影子、一个老人疯狂的幻想……

但这些想法只存在了短短几秒钟。

就像旧纪元中大名鼎鼎的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一样,在片刻之前还是一片黑暗与虚无的地方,一座体积庞大的岛屿骤然出现在苏珊娜的视野之中。

尽管周围没有任何光源,但这座岩石岛屿的表面却笼罩着一道薄纱般的清冷光泽,这道光泽不仅照亮了岛屿本身,也照亮了周围冰冷的液氢海洋。尽管四周怒号的阴风已经达到上百千米的惊人时速,但岛屿附近的海面却在行星强大引力的束缚下保持着平静,只在岛屿边缘时不时地泛起轻微的涟漪。这座寸草不生的岩岛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陨击坑、裂谷、山丘和深色的洼地,看上去就像一颗普通的岩石卫星—而从重力探测器获得的数据看,事实的确如此。

“这……这怎么可能?”在看到显示屏上跳出的一行行扫描数据时,苏珊娜的下巴惊讶得差点掉下来:数据显示,眼前这座“岛”确实是一颗岩石小行星—它的直径在600千米上下,恰好高于可以保持流体静力学平衡的最低标准,密度则和地球相当。但在大学里学到的常识告诉她,眼前这一幕应该根本不可能出现才对:没错,气态巨行星确实经常吞噬周遭的卫星和小行星,但绝大多数牺牲品—比如镍星基地的“母体”—在落入大气层前就会被强大的引力撕碎,要么变成环绕行星的光环,要么化为碎屑并湮没在浓密的大气层之下,绝不可能在坠入大气层底部时仍旧完好无损。

“这当然有可能—因为它本身就是事实。”吕锡安答道。尽管出现在他眼前的奇景足以让任何一个具备起码的物理学常识的人脑筋短路、肾上腺素浓度飙升,但他却既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事实上,现在的他比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更像一个精疲力竭的普通老人,一心只希望能尽快回到舒适温暖的老房子里好好休息。“除非你有证据证明这不过是个幻象,否则我还是建议你相信它为妙。”吕锡安说道。

苏珊娜耸了耸肩,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下降,让导航电脑制定登陆航线。”吕锡安捻了捻下巴上花白的胡楂儿,然后通过那台古董级的终端,将一系列数据敲进计算机,“我们的目标就在这儿。”一幅由外部摄像机拍摄的低分辨率二维图像被投射在驾驶座的平面显示器上:一座位于一处环形山的中央、直径半千米上下的圆形平台,显然是某种停机坪;附近还有一座类似蚁丘的建筑物,看上去应该是航管中心或者地下通道入口。不过,真正引起苏珊娜注意的,还是位于图像边缘的那团不规则黑影—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她敢用自己的穿梭机驾驶员资格打赌,那可能是舱门开启、机翼处于折叠状态的“无惧号”。

“他是怎么做到的?”苏珊娜费了不少劲儿才把又一句“不可能”从嘴边咽了回去,“基地的穿梭机上应该没有装备增压服才对啊。”当然,这话其实不大确切:在如此接近一颗气态巨星核心的地方,即便是穿梭机特制的高强度外壳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想要只凭薄薄的一件增压服抵挡住近万个大气压的可怕压力,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但事实是明摆着的:“无惧号”不仅在这座“岛”上着了陆,而且还打开了全部的舱门—而她可不认为洛佩斯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自杀。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吕锡安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不知为什么,这种平静的声音却让苏珊娜心中一阵发怵,“是的,我们很快都会知道。”她说。

在苏珊娜不算漫长的一生中,她曾经见识过各色各样的走廊:其中既有镍星基地里那种明亮宽敞,但却毫无个性的标准化通勤走廊,也有达兰尼亚废弃矿坑里阴暗压抑、遍布流浪汉涂鸦的低矮隧道;在新色雷斯,当地的高级度假旅馆将悬挂在巨型石笋柱之间的全透明观景走廊作为卖点之一,而圣提奥多罗斯的活体建筑群里的走廊则完全是用活生生的藤本植物构建而成的。但是,眼下她置身其中的这条走廊,却与她的所有经验都格格不入:它是固态的,但看上去却像是某种被困住的**;它是沉默的,但却似乎有无数声音像溶洞中的水滴般随时随地从四周的墙壁中渗出、在她耳畔悄然低语。诡异而冰冷的流光从弧度微妙的墙面下滑过,光和影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般任性地混杂交错。

就连时空本身似乎也在这里发生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变化:有时候,从一条弯道走向另一条弯道所花费的时间会长得让人感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有时候,穿过一条长得几乎望不到头的路却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事实上,这里唯一“正常”的只有气压和引力—出于某种苏珊娜完全无从想象的原因,这里的气压一直保持在略高于一个标准大气压的水准上,而重力则只有区区0.9G,不到MG77581A3表面重力的二十分之一。尽管苏珊娜在心底对这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但这一次,她明智地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这个处处充满反常的地方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理解能力的上限,即使吕锡安能够回答她的问题,他给出的答案多半也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

“我说,这鬼地方可真有点儿邪门。”当这支小小的队伍第十四次拐过一条弯道之后,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刘钢突然说道,“我们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方来?”

“又怎么啦?”苏珊娜用力咬紧嘴唇,竭力压下一股想要举枪乱射的无名怒火—之前的长时间疲劳驾驶已经差不多磨光了她最后一点耐心,而更糟糕的是,当“好奇号”降落之后,吕锡安甚至不容许她休息哪怕一分钟,就粗暴地把她赶下了穿梭机。在这位前任上司的指挥下,他们先对已经人去机空的“无惧号”来了一次彻头彻尾但却徒劳无功的大搜查,然后又马不停蹄地钻进平台附近的地下通道入口,继续追捕那个该杀千刀的米格尔·洛佩斯。在背着一支AG-34针弹枪和一把多功能军刀,外加总重超过20磅的备用弹药、水壶、轻型护甲和标准急救包跋涉了好几里路之后,苏珊娜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坨坨结冰的糨糊,双腿酸疼得活像是钻进了一窝发疯的火蚁,而积聚在心头的火气更是足以活活烤熟一头大象。“该死的,我们到底走到哪儿了?”她的语气中透出火药味儿。

“这……”机械师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将手里捧着的一台砖块大小的仪器递给对方—这是他从被洛佩斯抛弃的“无惧号”上拆下来的中微子定位仪,“我刚刚用这台定位仪和轨道上的同步卫星连上了线。但这上面的读数表明,我们现在的位置……呃……已经接近这颗星体的正中央了。”

“正中央?!”苏珊娜脱口说道,“这鬼东西的直径有差不多600千米!而我们从降落到现在也才刚走了半个小时而已,”她摇了摇头,“你的仪器肯定出问题了。”

“不,”刘钢的神色变得更加紧张了,“我们真的走了这么远!我刚才试着用个人定位装置联系‘好奇号’,结果它告诉我,我们与它的降落位置之间的直线距离已经超过200千米。”他咽下一口唾沫,“我想……呃……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这鬼地方多半是个要命的陷阱,我可不想下半辈子都被困在这种地方。这里说不定还有……有……”

“有人!”

如果不是警卫及时出声提醒,苏珊娜很可能压根儿不会注意到那个从走廊另一端一闪而过的人影—尽管只是匆忙中的一瞥,但她还是可以肯定,那人正是米格尔·洛佩斯。“站在那儿别动!”她举起针弹枪,厉声喝道,“不然我就开枪了!”

洛佩斯的答复是整整一个弹匣的刺钉弹!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前端的同时,这些呼啸而来的金属尖钉像刀尖撕碎纸片一样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刘钢的前额。在死神造访的瞬间,这名瘦小的亚裔工程师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屈膝跪倒,俯卧在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地板上—看上去仿佛正在进行某种源自古老东方的祭祀仪式。

“浑蛋!”同伴的死亡点燃了那名基地警卫的怒火。这个高大的黑人挥舞着手里的爆能步枪,像发起冲锋的古代祖鲁武士一般怒吼着追了上去。还没等苏珊娜来得及制止这种鲁莽的行为,他就已经冲到了洛佩斯消失的岔道附近—片刻之后,一道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光芒突然照亮了整条隧道,然后像一个致命的情人般紧紧地拥抱了他。

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为什么,这是苏珊娜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待在这儿别动,教授。”在回过神来之后,苏珊娜朝跟在身后的吕锡安做了个“隐蔽”的手势,然后紧贴着走廊的墙壁,以标准的隐蔽前进姿势蹑手蹑脚地接近那个隐蔽的死亡陷阱,直到离警卫的尸体只有几米远才停下脚步。正如预料中的那样,她的这名同伴身上只有一处十分显眼的致命伤:一个位于胸口上方、直径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焦黑孔洞。

离子钉!苏珊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警卫的尸体上移开。与其他那些平时储存在基地的武器库中,用于防备可能发生的恐怖袭击或是其他突发事件的枪支弹药不同的是,IC-75等离子束切割器—也就是俗称的“离子钉”—其实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军用装备。这套设备由一台高能等离子生成装置与一套可以将等离子体在短时间内“塑造”成各种形态的强力约束磁场发生器构成。虽然离子钉在大多数情况下仅仅被用来拆卸报废的机械设备和金属废料,但只要花上一点儿时间重新设定控制程序,并安装上与之配套的热能/光学自动寻的系统,它也可以成为一种极其有效的自动防御装置。

但它远非无懈可击。

在一番摸索之后,苏珊娜终于从弹药携行袋里找出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粒指尖大小的黑色圆球—虽然分配给镍星基地的军火大多是些老掉牙的过时货,但这种塞壬式多功能诱饵弹却是其中极少数的例外之一。在被苏珊娜抛出几秒钟后,这粒小球立即分解成数以千万计的纳米诱饵机器人,然后按照预先设定的参数在几米之外聚拢、发热,形成一个与一名蹲伏着的成年人类几无二致的热能信号源。

一发炽热的离子弹立即击中了它。

3秒。

苏珊娜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这是离子钉在内膛的磁场中生成下一发弹药所需的最短时间。她瞥了一眼针弹枪的保险,确定它已经被拨到了精确短点射的位置,随即以最快的速度从墙角一跃而出。

2秒。

苏珊娜的目光与米格尔·洛佩斯相遇了—后者正蹲坐在为离子钉供能的一排超导电池组后,动作笨拙地将一个新弹夹装进那支迷你射钉枪中。从放在其脚下的那个弹药包装盒来看,他显然并没有提前准备好备用弹夹,因此不得不费时费劲地将盒子里的散弹一发发地填进打空的弹夹—若非如此,他方才完全有机会用这件武器抢先向苏珊娜开火。

1秒。

惊讶和恼怒的目光同时从洛佩斯褐色的瞳孔中闪过。与此同时,离子钉的自动寻的系统也捕获了苏珊娜的位置。它的发射器开始在支架上缓缓转动,只待下一发弹药形成,就可以向她发出无法逃避的致命一击。

就在扣下扳机的一刹那,炽烈的强光让苏珊娜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