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表示“安全带未插好”的红色警示灯亮起之后,苏珊娜·塞尔准尉松开了已经被焐得发烫的操纵杆,像猫一样将双臂抵在面前两尺外的风挡上,在穿梭机狭窄的驾驶室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尽管从理论上讲,这是严重违反驾驶规定的,但在眼下,至少有两个理由允许她这么做:首先,对任何一位在这个容积不到20立方米的罐头盒子里与3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男人一起待了整整30个标准小时,而且一直在不眠不休地驾驶穿梭机的女性而言,暂时的放松是极其必要的;其次,就她所知,那些有权查阅她的驾驶记录的人已经不会再因为这点儿小问题而扣除她飞行执照上的点数,或者因为“涉嫌危险驾驶”而把她扔进基地的禁闭室了。

因为他们全都死了。

仅仅在几天之前,死亡对苏珊娜而言还是一个陌生而抽象的概念:虽然她已经在被公认为死亡率最高的邦联太空军舰艇部队服役了整整9年7个月,但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名字总共只从运输司令部的名单上消失过短短8个星期—那还是因为训练司令部的人手因为一次交通事故而出现了暂时性短缺,才让她临时去指导那帮初出茅庐的菜鸟怎么操作地面模拟器。在其他时间里,她的工作岗位一直在交通艇、运输机与穿梭机上来回跳转,与那些可能危及生命的暴动、冲突与动乱之间隔着的距离远得可以用光年来计。

但是,在最近的几个月里,那种她熟悉的、规律但却平淡无趣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自从奉调来到这颗编号为MG77581A3的类木行星后,她首先见证了大自然那毫无理性的恐怖暴力,随后又有幸成为那些以往只存在于流言与传说中的壮丽奇观的目击者。而在那之后,她又目睹了另一种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暴力—来自她的同类、试图置她与其他无辜的人于死地的暴力。也正是因为这种暴力,她才不得不开始履行另一项使命: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风暴世界中为那些死难者寻求正义。

当穿梭机的碰撞警告系统又一次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哀鸣时,苏珊娜以最快的速度将手放回到操纵杆上,同时下意识地将眼角的余光投向机翼下波涛汹涌的黄褐色云海。万幸的是,引力场探测器提供的全息模拟图表明,这一次的危险来自上方—那不过是又一块被这颗行星强大的引力从围绕它的环带中扯下来的硅酸盐碎块,纯粹遵循着牛顿三定律而运动,它们没有意识,更没有恶意。

—但仍然足以致命。

在匆匆瞥了一眼机载计算机估测出的目标运动轨迹后,苏珊娜立即灵活地拉动辅助操纵杆,开始驾轻就熟地调整起拖曳着穿梭机的两面充气风帆间的夹角。经过近半年的练习,她现在已经能像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熟练地操纵这种最初由追求刺激与冒险的“追风者”所设计、专门用来在类木行星大气层中飞行的特制穿梭机了。正如她预料中的那样,仅仅几秒钟后,灰色的碎块就悄无声息地掠过穿梭机的右舷,拽着一条炫目的等离子尾羽径直在数百千米下的氨冰云层中钻出一条狭长的隧道。五光十色的电光仿佛灵动的游蛇般窜过云团的表面,然后在尾焰的残迹周围纷纷炸裂、消散,宛如昔日地球上盛大节日庆典中施放的绚丽焰火。

“准备收帆,在两分钟内把时速降低到450千米以下。”就在由那块陨石最后的残迹被重新聚拢起来形成的云层被彻底抹去的同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对苏珊娜说道。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就像在重压下碎裂的枯叶。霜雪般的鬓发与皱缩干枯如羊皮纸般的皮肤再清晰不过地表明了他的年龄。尽管从理论上讲,他对穿梭机上的另外三人并没有直接指挥权,但在这一小群幸存者中,没有人会质疑他的权威—这种权威一半是属于富有经验长者的天然特权,而另一半则源于他所拥有的知识与能力,以及他的同伴们对他的信任。“我们离他已经不远了。”他说。

“老天有眼!我们马上就能抓住那个浑蛋了!”还没等苏珊娜开口,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一名乘客已经情不自禁地吼出声来。这个长着一张粗犷大众脸的男人只是镍星基地的一名普通警卫,对最近发生的一切都知之甚少。他现在所想的仅仅是为那些不幸的同伴讨回公道—但这已经足够了,“到时候我一定要。”

“别急,”老人摆了摆手,“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刚才说的‘不远’,只是平面距离而已。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很可能和我们并不在同一高度上。”说罢,他那双蜡黄色的眼睛转向了苏珊娜,“准尉,预热1到4号主推进器。我们要到下面去了。”

“下面?!”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词就像一根尖锐的冰针,戳得苏珊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在她脚下,无穷无尽的冰冻云团正在气态行星那种特有的永不休止的飓风驱策下狂暴地相互盘绕撞击着,含硫的云层碎屑如同炼狱群魔伸向天空的爪子,不断从划过云海的闪电之间探出。“下面多远?”她问。

“不超过80千米,在液氢海面以上。那儿可能有点儿小风,不过我认为应该没什么大碍。”

“80千米?!可我们的机体强度—”

“至少比‘无惧号’要好。”老人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他能下得去,我们当然也能。”他对苏珊娜露出一个勉强可以算是微笑的表情,“相信我。”

“当然。”苏珊娜叹了口气,开始从充气风帆中抽出填充在高密度薄膜内的惰性气体,银光闪闪的风帆迅速皱缩成两个连在细长绳索尽头的小球,然后被收进了位于机首两侧的舱室中。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成了一堆过河卒子,唯一的道路只有继续向前……同时祈祷能在这趟旅程的尽头找到正义。“我相信你。”她说。

穿梭机身子一沉,像扑向水面的翠鸟一般冲入张牙舞爪的云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