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

文/赤膊书生

第27次越狱失败后,我放弃了要逃出去的想法。

这是我深陷囹圄的第三个年头。说是囹圄,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严格来说,我所在的地方对于某些人来说简直堪称天堂。这是一间三居室套房,欧式精装,窗明几净。热水、空调、厨卫,一应俱全。遗憾的是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当然我也没那个时间娱乐。

我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五点。是时候开始做工了。不同于那些真正的劳改囚犯,我做的工不是种菜,也不是造皮鞋,而是玩游戏。

面前是几乎占满整个房间的全息投影。不时有各种造型的立体图形从空中落下。我需要挪动这些立体图形的位置,还有变化它们的形态。它们落得很缓慢,大概两三个小时才会从房顶落到地板上。然后在上面铺出薄薄一层。当地面被立体图形严丝合缝地填满的时候,这一层就会消失,相应地,上面的立体图形就会落下来。

是的,这就是俄罗斯方块。或者说俄罗斯方块的立体版。

这个游戏和传统意义上的俄罗斯方块还是有些不同。除了图形是立体的以外,传统的俄罗斯方块一次只会掉一个图形。这个游戏中,一次可能落下成百、甚至上千的方块。所幸,它们落得很慢。大概三个小时才会完全落下来。这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来调整它们的位置和布局。

我专注地看着游戏界面,在一个T形体即将落地的一瞬间,改变了它的形态,它顺畅的插入地面那一层立体图形当中。一阵白光闪耀,那一层消失了。Bingo,因为这一层的消除。国家灾难管控委员会的那群人应该会高兴好久。然后他们会假惺惺地跑到我家里去慰问,给我年迈的母亲发很大一笔慰问金。我在这个游戏中的每一次精彩操作都将给我的家人带来很大的福利。慰问金是其次的,如果能够为他们争取到下一批发放的巨塔居住区的入住资格的话,他们应该会很开心。

这是我两天半以来,消除的第一层方块。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消除变得越来越不容易。为了庆祝这一次消除,我决定给自己放一次假。所谓放假的意思就是——我可以休息十分钟。对于一个一天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的人来说,十分钟真的很宝贵。

回忆往昔是一种很好的放松方式,趁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我思念从前。

三年前,我和那个叫萧明决的男孩生活在一个温润的南国小城。那个时候,凛冬未至,日子温暖。

高中我和明决就读于同一所国家重点,自以为天之骄子。但我们都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彼此。我是社团招新那天认识他的。那天,我的“未名学社”的摊位门可罗雀,远远地我看见这个带着长帽檐棒球帽的男孩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他的帽檐长得过分,完全挡住了脸。但我还是看见了那张沉默而冷峻的脸。

“同学,要加入我们未名学社吗?”

“目前有多少人加入了。”

“如果你加,我们就有两个人了。”

“……”

“加吧,我们社很好玩的。”

“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玩的社团,况且我也不是图好玩才加的。”

“好,同学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未名学社,来来,登个记吧。”

他在登记簿的签名处写下“two one。”

“你叫这名字?”

“加这个社应该不能用真名吧?”

“……”

印象中的萧明决,就是这样。着装怪异,说话酷冷。总是手拿一本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总是把“自由才是英雄的土壤”这种口头禅挂在嘴边。

我逛他网络空间,发现他建立了一个叫“友铭党”的组织,我留言道:“兄台志向不小啊。”他回了我一个笑脸。

有一天在天台上,我对他说:“其实我很羡慕明决这种人,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会成为你说的英雄吧。”

萧明决看着灰蒙蒙的地平线,说:“哈哈,其实我的梦想不是当英雄,是当一个土匪头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笑了,他很少笑,笑起来居然很好看。

我甚至想过,如果我是个女生,大概会爱上明决这样的男孩吧。沉默如磐石,却有隐隐的野心和霸道。最关键的是,看似木讷的外表下,偶尔会闪耀出一点不经意的温柔。记得有个暑假我去他家玩,和他睡的同一张床。我睡觉特别喜欢裹被子,当晚也忘记提醒他了。结果第二天醒来一看,我把整床被子牢牢地裹在自己身上,明决身上盖着一件单薄的校服,冷得瑟缩成一团,像条流浪狗。当时我就知道,一定是我半夜裹被子把他冷醒了,他不愿意跟我抢怕把我弄醒,所以随便找了件校服披在身上。

如果时间线一直如此这般演进下去,那大概也很好,可惜生活总是平地起波澜。就像千千万万普通的高中生一样,他沉迷于某一款竞技类电子游戏,不去上课,每天总是准时出现在网吧。接连着吃了3个校告,处于被校方劝退的边缘。

我想过要劝劝他,却不知道以什么理由。我问明决为什么会沉迷于那种没有意义的东西。他眼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声音很激动:“没有意义吗?不,不,电子游戏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规律的东西,你真的投入其中,你会感受到……感受到……秩序,对,就是秩序,那是很美的一种东西。”

虽然不知道明决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潜意识里坚信明决说的都是对的,他总是能够让人对他充满莫名的信心。从他的回答中我感觉到,他真的是找到了自己想去做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再劝他,相反,我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那我陪你。”

后来的故事就略微有些传奇了。我陪明决没日没夜地打那款电竞游戏。必须得承认,我和他在游戏上都有惊人的天赋。刚刚接触那个游戏几个月就达到了国际顶尖的水平。不久之后,我和明决就接到了一个专业电竞俱乐部的Offer,叫我和明决去打职业电竞。我和他都很高兴,休了学,去往另外一个城市开始了电竞职业选手的人生。

但是因为这件事,我和明决都和家里人闹翻了。我在电话里听见了父亲愤怒到极点喘着粗气的声音,就像火烧到最旺的锅炉。他说,如果我不停止玩游戏,就不要再回那个家了。那些秋风萧瑟的日子里,我常常很感伤,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唯一的安慰是明决在我身边。

赞助我们战队的老板是国家新晋首富的儿子,所以我们完全不担心经济问题,只要比赛打得好,就有很多奖金可以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陪着明决在这个灯火辉煌的城市将身上的钱挥霍一空,在宿醉的街头和明决坐下来吃一碗麻辣烫,只要看得见眼前那张沉默冷毅的脸,再悲伤也觉得踏实。那个时候常常有这种想法,一辈子有这么一个朋友也就够了。

那时候一切都荒唐又美好。直到凛冬降临。

我清楚地记得那其实是暮春时节,山腰的紫荆盛开得好似人们隐忍欲燃的热忱。天空忽然就阴沉了下来,苍穹瞬间变成了铁青色。北方的天空上出现了一个金光灿灿的正十七边形,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听不懂的声音。明决以为是新式武器袭击,拉着我的手就要去寻找掩体。

傍晚七点过的时候,慢慢地开始下起了雪。人们惊奇地望着那雪,因为那雪很奇怪。它们长得奇形怪状,具有明显的几何特征,仔细观察的话,每一片雪花就是好几个立方体组成的集合。人类有气象记录以来,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雪。

后来发生了更奇怪的事,那雪一连下了十几天不停。东城区那片低洼地,很快就被雪埋葬了。政府组织了紧急移民,将低地的群众转移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安置。

第十五天的时候,一群穿蓝色制服的人来到电竞俱乐部的训练基地。领头的那人简要的说明了来意,我们背脊发凉。

他告诉我们:那天我们看到的天上的那个东西,代表的是跋涉了数亿光年的波江座文明。这个发源于猎户座参宿七的文明成长到了一定的阶段,开始自觉到他们存在的使命。这个文明奇特的世界观认为宇宙是污浊不堪的,而它们就是这个宇宙的清洁者,他们的使命就是将他们认为的劣等的、污浊的文明清理掉。换种说法就是,对于我们这样的蝼蚁文明来说,他们就是掌握着天罚的神明,为毁灭而生。

波江座文明降临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对地球文明的考察。很不幸的是,我们被列入了清理名单。但是也并非完全陷入了死地。转机仰赖于人类发明的一个古老的游戏——俄罗斯方块。

这个文明对我们的游戏俄罗斯方块的兴趣十分浓厚,他们认为这个游戏充满了一种原始而野蛮的韵律感。方块的变形与耦合体现了一种创世般的神性。因为这个游戏,波江座文明决定给人类一次免于毁灭的机会。

作为一个征服了强相互作用力的文明,改变了雪花的形态易如反掌。漫天的大雪就是俄罗斯方块,源源不断地落下。如果能够耦合得严丝合缝,这一层雪就能融化。如果不能消除,这座城市就只能永远被雪埋葬。

那群人领头的那个说:“这个巨型游戏的复杂度,远超传统意义的俄罗斯方块,除了职业电竞选手,其他人很难有这个反应力和精确的判断。”

被选中的人要负责整个城市的消除工作,需要每天连续不断地工作,没有假期,不能外出活动,和坐牢没任何区别。

然后他问出了那个改变我一生的问题:“谁是萧明决?根据已知的数据分析,你是最有可能胜任这个任务的人。”

明决的眼神瞬间变了,他眼里透出深深的绝望。我和他都清楚地知道,去接手这个任务意味着什么,失去自由——明决最看重的东西。而这个任务几乎是没有拒绝的可能,在强权面前,所谓的自由意志何其薄弱?生命中的某些重要决定,其实不是反复思量才做出的。也许只是在电光石火的一瞬我越众而出,说:“我是,我是萧明决。”

明决向前踏了一步,又强行忍住了。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交流,我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就懂了。我回头望他,一个眼神,千言万语。

自由是英雄的土壤,你是想要成为英雄的人,怎么能做一个囚徒?

于是我成为整个城市的拯救者,被囚的拯救者。我近乎完美地消除着那无穷无尽的大雪,但是雪还是一层一层地堆积着。政府修建了巨大的高塔,一批一批移民搬进巨塔,以此来减轻对大雪的恐惧。

明决最终没有让我失望。他成了英雄,或者说土匪头子。他指责政府的绥靖态度,认为消除计划是徒劳无益的。信奉他的人追随他组成了反叛军。他们进攻政府,进攻我所在的高塔,誓言要救我出去。他们也进攻波江座文明投放的机械军队,我身处“狱中”,听着他的故事,幻想着他救我出去的那一天。

但是等待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明决的军队从未攻破政府的防线,我还是被迫玩着俄罗斯方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传来的消息也一天比一天残酷,有人说反叛军兵败山倒,有人说明决已经死了。

思绪缓缓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偷懒十分钟的结果,是地面积雪平均高度上升了0.02毫米,我聚精会神,开始继续我的消除工作。

忽然之间,一声巨响,我身旁的墙壁炸开,烟雾缭绕中,一个人影走出来。那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面容憔悴,左腿是假肢,走在地上,发出冰冷的敲击声。

“明决!”我失声惊叫,明明是20来岁的小伙子,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这几年他经历了什么?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沉毅:“说过要来救你的,我来了,跟我走。”

那一刻眼泪几乎是要夺眶而出,我强忍住要去拥抱这个男人的冲动,我一步一顿地走向他,搀扶着他慢慢往外走。一边走他一边说:“政府垮了,我的人也死的七七八八,现在外面乱成一团。有好几伙势力准备来争夺这个地方。现在有个时髦的说法,叫制高权,越高的地方抢的越厉害,你去看那些巨塔,上面全是血……”

走着走着我停下了脚步。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城市变成了一片莽莽的雪原。大多数高楼半截被埋在雪里,剩下的半截就像林立的墓碑。雪原映射着天光,一片迷蒙。天空中,大雪还是肆意地飘飘洒洒。

正如几年前的那次灵光一闪,只用了一秒钟,我又做了另一个决定。尽管这个决定对于我来说如此艰难。

“明决,我不能走。”我小声说。

“为什么?”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

“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我也无数次想逃出来。直到前一秒,我都是这样想的。但是你看见这雪没?如果我走,不出半年,这个城市将被大雪完全淹没,那些高塔,挡不住的。”

“别说那些,我的仇家想杀我,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快跟我走!”明决说。

他拉我,我不动。我说:“明决,你没玩过那个俄罗斯方块,你没概念的。看着它一层一层地往上累,我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萧明决没有说话,他狠狠地盯着我。

“你走吧,安稳下来之后一定来看我,我,我恐怕是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地方了。”我回身看着身后的白色高塔。它就像一座孤绝的山。

“你……哎……”明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朝前方走去。步伐惶急。

回到高塔里,我目送明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原中。我不知道他能否东山再起,也不知道这座城市还能在大雪中支撑多久。时局离乱,这一次离别很有可能就是永诀了。明决的脚印很快被雪迹掩埋,那些风雪仿佛穿越了亿万年的时光,摧枯拉朽。和它比起来,我什么都算不上。

但我知道我不能停。

凛冬已至,我从今开始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