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被控制的低智人袭击了整个边缘区的交通枢纽,在五点半。

“你们先去面具管理中心!”频道里罗一鸣声嘶力竭,声音被淞江二桥的哭号笼罩,“我们坐船过去!”轰的一声,黑云满布的天空中骤然炸起轰雷。轰的一声,年久失修的淞江二桥轰然倒塌。

现在七点二十,傍沱大雨义无反顾地从高空坠落,敲响“大革命”的倒计时。整个吴淞雨水纷飞,秋风肆虐,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四处亮起,所有的警备力量陷入边缘区的泥沼。袭击发生在刹那之间,准确地踩着雷声的鼓点,巧妙地等待刑警大队被逐个通讯空洞分开,猎人和猎物的身份瞬间颠倒。革命者将反动军队引出坚不可摧的城堡,来了个瓮中捉鳖。

雨雾蒙蒙,让雨刷器无可奈何,正如我们和面前按部就班的车辆。下班时候,红绿灯克尽职守地指挥着交通,瓢泼大雨里的吴淞市对周围发生的轰鸣不屑一顾,人们安安静静,车辆遵纪守法,但是我们来不及了,我们来不及了。

“申请最高通行!”我冲沈越喊着,“坐稳了!”我在雷雨天紧急启动空中轨道,红色的警告包裹着我们,无论是空轨还是视网膜。

快点快点!系统尽忠职守地规避着雷击,交通系统秉承着安全第一的守则,简直是害人不浅。情急之下我只能关掉引导驾驶,这玩意和拖后腿的自我意识一样!我强行将警车扳回到最短路径,迎着阵阵滚雷往面具管理中心冲去。

“陈队!”沈越猛地惊叫,“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没炸毁这幢城市的交通要道!”

这话让我惊愕,惊慌失措的我被恐惧给蒙蔽了双眼。毁掉这幢科技城邦难道不是他们的目的吗?难不成和郭纯的死一样,这些革命者还留着后手?控制边缘区的低智人、入侵面具管理中心……难道这还不够吗?这样的念头瞬间充满我的大脑,我整个人手足无措。

面具管理中心在眼中愈发清晰,但是恐惧也愈发掌握我的行动。我想要和总局取得联系,可那边只传来一阵阵枪林弹雨。面具管理中心、电视台、市政大楼、公安总局、交通协调中心,这些地方在被革命者们一一掌控着。我调控着面具系统,幸好整个社会的地基还没有被攻陷。它在风雨交加的今夜,又能支持多久?

我将警车悬在站台口,下面是下班回家的人们,似乎一切袭击都与他们毫无关系。人们的情绪被面具镇压到极点,惊不起来丝毫涟漪。机械的动作,机械的生活,这些让社会稳步发展,可对个人呢?也许因为我是刑警,也许是我能限制性的接触情绪,我对郭纯他们的论调有着一种,一种难得的感同身受。

我是刑警啊!自由和责任不合时宜地在脑子里转悠起来,让人头痛。

“切换警用模式。”我受够了,“沈越,你让告诉下头的人,让他们……”切换模式的几秒钟后,空轨的磁力吸附无影无踪,我们直挺挺地坠落。

我睁开眼睛,碎成蛛网状的车窗里正漏进雨来,它们把凝血伤口浸湿,变成潺潺流动的血水。我眼前一片血红,鲜血顺着额头滴落到安全气囊上,把整个胸膛染得通红。我尝试挪动身体,没有骨折,但是关节和肌肉有气无力。冰凉的雨水被风拍在我脸上,迷迷糊糊的我终于有了些力气,疼痛也随着清醒赶到,身体深处隐隐作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队!陈队!”沈越用枪柄敲碎车窗,可车门在撞击中扭曲变形,死死地嵌进车里。愣头青调整着手枪输出模式,在大雨中切割着车门。

我在头晕目眩中点击按钮,面具刺激大脑释放出来大量亢奋激素。它们冲散淤积的酸软无力,让人回过神来。我抓住枪套里的老搭档,丢给沈越。

每说一句话,腥咸的血水都会让喉头感到一阵甜腻,“去,去面具中心。”我不晓得身体里藏着什么伤,面具让我暂时忘却他们,“去,抓住拿破仑。”

“陈队!”他继续切割着车门,温热的雨水灌进车里,吞没我的脚踝,“我都还实习呢!怎么可能办得到!”

话音未落,一团巨大的亮光将我们笼罩。是面具管理中心的显示屏,不仅仅它在电闪雷鸣中亮起,漆黑一片的新闻中心塔、各式通讯牌、广告投放器上都在黑灯瞎火里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包括我视网膜上的推送信息。

“吴淞市的市民们,我是革命领袖,拿破仑·波拿巴。”尚不趣出现在一排排电脑主机前,披着简洁的黑色长袍,手里捏着掌上电脑。

我应该想到。可臆想的爱情蒙蔽了双眼,营造了虚无缥缈的幻觉。

“轰隆轰隆”!雷声在乌泱泱的阴云中涌动,闪电照亮大半个夜空。

“人性,人性最初闪耀在巴尔干和亚平宁的夜空中,闪耀在黄水流域的聚集地中,闪耀在科普特人的金字塔顶端。它们让先辈们在野蛮愚蒙的世界中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勇气,建立了人类文明中第一颗明珠。”她的声音澎湃,像不会停歇的海潮。

“我们的先辈们在议事堂、元老院、王庭上慷慨激昂地演讲,勇敢而自由的战士们将文明传播到每个大洲,思想家们不畏艰险地行走在空旷的原野,工匠们敲打着每一件铠甲,艺术家们雕刻着永不腐朽的丰碑。”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悲怆,像哭号的风声,“那个时代的人们和爱人相互拥抱,那个时代的人们和友人把酒言欢,那个时代的人们和敌人快意恩仇。那时候我们拥有了绚烂夺目的艺术品、数不胜数的文学作品、恣意妄为的思想家!直到这个时代落下帷幕。”

她抬起头来看着荧幕,双眸里蓄满泪水,棕褐色的头发耷在额头,面颊微红,抽泣地说着,一字一顿地说着:“直到阿尔贝·沃茨发明面具系统!它仅仅为了约束一时的病毒蔓延!每个人从出生下来就要接受病毒改造,六岁就要佩戴上面具系统!无忧无虑的童年呢!青涩可爱的少年时代呢!敢爱敢恨的青年时代呢!我们感受不到爱情的热量、感受不到友情的重要,感受不到亲情的温暖!各位被面具奴役的人啊!你们想想自己有真的接吻、真的把酒言欢、真的体验过儿女绕膝的快乐吗!现在我们失去了情感,失去了多种多样的文明,甚至对未知的好奇都被泯灭!那明天呢!明天我们就会失去家庭、失去延续数千年的社会关系,这样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把掌上电脑放到荧幕前,“我会让这一切都画下句号,被奴役的人们!砸碎你们的镣铐!你们将重新获得全世界!”在她摁下去的同时,我视网膜上陡然跳出一段传输程序,开始强制下载。

“啊!”尖叫声划破夜空。一辆汽车里冲出面目狰狞的女人,她对着周围雾雨蒙蒙的世界疯狂地喊叫,双眼凸出,双手抽搐,脸上青筋暴起。

恐惧、愤怒、胆怯沿着声音和视觉在孟云路、宋唐路、卫子坊、瀚海街、清平街上四处传播,直到吴淞被负面情绪充斥得满满当当的。负面情绪远比正面情绪要多得多,正如战争时节在人类历史上占据绝大多数。革命者是要将整个吴淞市、或者说所有科技城邦都崩塌,而他们自己却依仗着心理催眠、面具编写、感官陷阱来回避这毁天灭地的洪流。

一群疯子,想要在世界的灰烬中重建过往,可死亡!他们知道吗!清楚吗!

情绪指数跳动得越来越模糊,窗外的沈越也蹲在地上哀号不止。我听到一连串的车鸣声,看见白玉兰种满的街道,闻见车辆卷起的灰尘,是二十二岁的那天,我呆立在生锈铁门前,看着兰德酷路泽缓缓经过,母亲摇下车窗,朝我怒吼着。

“你就不是当警察的料!”这话在耳畔回响,刺痛。我咬牙切齿地想要还击,却木讷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她不住的漫骂和侮辱,侮辱我的理想、漫骂我的人生,将我数落得一文不值。

不!这些都不是真的!我是一个优秀的刑警了!我破获了那么多案件!我在吴淞市公安总局混得风生水起!我是个好警察!我是个好警察!年少时被外公、父亲种植下来的梦想在潜意识里生根发芽,像枝繁叶茂的黄葛树,包裹着面具系统,恐惧渐渐被它给排挤到角落里面,幻觉开始模糊不清。

我终于抓到了那瓶解压药,一口将它给倒进嘴里。薄荷味的药丸顺着喉管流淌到胃里,被血液传导到发疯的大脑,让那些虚妄的梦境消失殆尽。

我是个优秀的警察,我是个优秀的警察!

冷静、克制、客观、公正。我默念着守则,冷静、克制、客观、公正。我清醒了过来,但沈越却开始号啕大哭,街道上的人们相互厮打漫骂、一切都乱了套,一切都成了人间地狱。

“愣头青!把药吃了!”我丢出去三四瓶解压药,有没有过量。沈越渐渐停止了哭号,继续切割着车门。

在砰的一声中,我重见天日,半爬半拽地脱离挤压变形的警车,但小腿肚上却扎着根机械零件,让人没办法正常走路。血水流淌到街头的血河里,它沿着排水管道向四面八方扩散,想要染红整个吴淞。

“沈越!一定要记住冷静!克制!客……”话没说完,一阵子弹声在滚滚雷霆中相当炸耳。“砰砰砰!”是老式自动步枪,它们在废弃警车上划出道道火星。数十个疯癫的平民在冲向管理中心的途中,像机械农场里的家畜似的被收割殆尽,但前赴后继得大有人在,深陷在情绪泥潭中他们成了无头苍蝇。我透过朦胧的雨帘往中心门口看,是蒲有智,他带着十二个家伙在门口构建起火力网,企图阻止丧心病狂的暴民和我们这些刑警。

我咬牙拔出小腿肚上的碍事玩意儿,“沈越,准备好了没?”失去管控边缘系统和自我意识的面具系统还能帮助我们多久,全部取决于我们对真实世界的了解程度,我们能做到真正的冷静、克制、客观、公正,我们就能一直坚持。

“好了,陈队!”他调整完毕手枪,“蒲有智怎么办?”

我警告着愣头愣脑的沈越,刑警守则尚未在他的潜意识里扎稳脚跟,“别尝试唤醒他了!直接击毙!”手枪被我握得温热,“冲进去!趁拿破仑还没跑!解除程序传输!上头一定在努力控制网络节点!”

可我能直接击毙尚不趣吗?我不敢想。

沈越头一个跃出掩体,手中的热能枪开始喷射出去高能粒子。我在歇斯底里的人们后面闪躲着子弹,这些人比情绪感染的罪犯更加可怕!他们被击中手脚都没有反应,他们眼前仅有大脑营造的幻想!我在他们背后撂倒一个个暴徒,慌乱的他们想要击中我,但老式子弹全数落空。

我冲到大门口,转头朝雨雾里喊着:“愣头青!快点!”我看见他站在蒲有智面前,两人持枪对峙,一言不发。

“蒲有智!我是你兄弟沈越!”愣头青没听我的话,他还是太年轻了,被情绪冲昏了头脑,“蒲有智!你不是要当刑警吗!”

“我是米歇尔·内伊,皇帝的元帅。”他应该也被种下了心锚,比郭纯还要严重的心锚。赶鸭子上架的年轻人成为了情绪的奴隶,成为尚不趣驱使的猎狗。

沈越的头颅在瞬间炸开,脑浆和血水迸射得到处都是。

“愣头青!”我朝蒲有智扣动扳机,他颈部以上被热能粒子转瞬切开。两人的尸体顷刻间被暴民吞没得干干净净,我什么都看不见。

来不及了!我冲进空无一人的大厅,声音引导着暴民一并进来。大厅里的革命者们呼喊着,脚步声杂乱无章。这群被各种方式蛊惑的人们不过是乌合之众,自动步枪发出慌乱的嗒嗒声,一时间让整个大厅乱作一团。我趁机冲进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地下室里的中央电脑冲去。从地底涌上来的冷气让人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小腿肚上不断地失血,还是大革命程序不断侵染系统的缘故,我眼前再次弥漫起虚妄的梦境来。

明暗交替的街道,泥泞的路面,肆虐的风暴,拖拽口袋的声音接连出现。雨水浸湿的头发,深陷的眼眶,消瘦的面颊,血肉模糊的手浮现在我脸前。陆振兴抬起头来,嘴唇嚅动着要说什么,我知道那句话。

“你也快疯了,小陈……”他咧开嘴笑了,“面具会逼疯你的。”

胡说!我啜了口带血的口水,我是一个警察!我不会疯!

我倚靠着中央管控室的大门,小腿阵阵疼痛,每挪动一下都撕裂的疼。眼前晃动着罗一鸣的通讯请求,我只能庆幸他尚未疯癫,可现在的我没时间。

中控室大门敞开,后面是一小段亮光的甬道,躺着两个倒在血泊中的工作人员。我小心翼翼地朝里看,是大片大片的黑暗,以及一明一暗的指示灯。这里的空气本该干燥,现在却又湿润了些,里面现在,或许曾经有很多人。面具只能告诉我这些东西,还好这些所谓的革命者不是什么重度病患罪犯,他们愚笨的大脑没办法匹敌我颅骨里半疯癫的玩意。

在那些男性气味中,我闻到一股桂香,是尚不趣的味道,我还有机会能搞定这件大案!我回到上一层,掀开通风管道,这些东西在总局做过备案,恰恰好能让一个人在里面爬行。我将快没知觉的左腿塞进去,楼顶上的枪声和脚步声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不知道是兄弟单位赶到,还是那些暴民被尽数镇压。

我在狭小的通风管里挪动着,心脏时而平稳时而激动。我知道这是面具和自我意识的拉锯战,面具企图让整个身体变得适合行动,一切为行动让路,而自我意识只想让我保住性命,让我恐惧害怕。

通风管很长,即便我凭借嗅觉把握了尚不趣的位置。我听见革命者们不断收缩着防御阵线,还有此起彼伏的步枪声和警用枪械声。大量的脚步声拥挤在地下室门口和各种安全出口附近,以及一些汽车发动的声响,他们应该准备放弃大部分人,好掩护组织高层人士逃走。现在只有尚不趣身边还有着些许人,大概有五到六个,约莫是在上传最后数据信息。

我只需要解决他们就行了。

跳下通风管道,我左腿让我趔趄了一下。膝盖狠狠撞击着地面,还好这里本来就足够混乱,没有人能听出这突兀的声响。我压低身子,望向五六米外的数据接入室,里面亮着的灯光能让我轻而易举地看见她棕褐色的头发。三个家伙握着ACR样式的突击步枪在四周巡逻,两个家伙和尚不趣待在一起。

我猫着腰杆,心跳被面具调控得很慢,血液甚至没办法给大脑提供太多能量。我需要保持安静,安静。我只保存最基础的感觉信息,以至于看不清楚黑暗中的敌人。安静,再安静一点,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一不留神我就会被子弹给扇倒,躺在一片血泊中间。

我躲藏在长方形处理器的一角,巡逻兵在离我十厘米的地方回头巡逻,固有行动分析没有出错。我轻轻地转过拐角,这里离尚不趣只有两米。我把全身重量都压在我的右脚上,继而打开心脏的阀门,它立刻以最高功率运行!我突然弹射出来,左手扼住那家伙的咽喉,右手拽过来他的ACR突击步枪,一个点射将慢半拍的巡逻兵击倒。还有四个。

面具调控着身体各部分,让它们高效运作,不浪费任何一滴能量。反应过来的巡逻兵一连串子弹击中被我劫持的同党,我打空弹夹里尚存的子弹,让他栽倒在嗡嗡作响的处理器旁。还有两个。

枪声从身侧的数据处理室里响起。手中的尸体让我行动慢了些,两发手枪子弹打进我的腰部,疼痛即刻被面具截断。借着冲击惯性的我撞碎玻璃,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家伙压倒在地,我听见他的颈部发出骨头碎裂的声响。还有一个。

在跌倒的瞬间我将尸体推向全副武装的敌人,右手支撑我从地面弹起。空出的左手把她揽进怀中,死死锁住她的脖颈,她带着桂香的棕褐色头发拂在我脸上,很香。在站立的时候左脚软了软,幸好右脚还能站稳,我掏出腰间的警用手枪,一枪在那家伙胸膛上开出个洞。全部解决。

我的心咚咚咚地响着,全身肌肉酸痛不止,左脚快没知觉了。

“尚不趣,你被捕了。”我大口大口地揣着粗气,卸下她的手枪,浑身无力,“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

话音伴着一阵警察喊声和枪声,我底气十足地看着她,可她无动于衷。

她的声音冰凉,和之前认识的她截然不同,“不,一切将从这里开始。”她指了指一旁的便携式面板,上面的百分之百赫然在目。

“怎么可能!”我抵紧手枪,“不可能这么快!”

“谁知道呢?现在不仅仅是吴淞市,就连京都、新约克、勃兰登堡都被大革命占领了。”她笑了两下,“谢谢你,儒尔当元帅,革命不会忘记你。”

我愣住了,是我!在那天晚上我一定被种植了什么东西,就在我切换警用模式那刻被启动。它经我的手从政府网络传播到世界各地,我是罪人,我难辞其咎!我,我……我居然成了他们的同党!

“你就不是当警察的料!”

我抬起半垂的手枪,它在空中轻微地抖动着,“不,你被捕了!我还能挽回这一切。”我不是个好警察,我不是。

“傻瓜。”她的脸突然柔和起来,语调仿佛是一个恋人。她在面板上点了点,《viva la vida》的前奏我再熟悉不过,手枪从我手中坠落,她在我耳边轻声细语着,“再见,陈轻爵。”她吻了吻我的脸颊,“我爱你。”

心锚,她把一切都算计进去了。

“你就不是当警察的料!”母亲揪住我的耳朵,破口大骂着我的梦想。

我指着沈越和蒲有智的鼻头,恶狠狠地说道,“记住了,一个刑警的基本准则,冷静!克制!客观!公正!”

王局边敲桌面边说着,“你从警校学习开始就比罗一鸣优秀得多,这事就到此为止。记住刑警基本准则,冷静!克制!客观!公正!别意气用事。”

“愣头青!你追B目标!记住冷静!克……”绿岛广场在雨夜中火光冲天。

“沈越!记住冷静!克制!客……”沈越的头颅在话音中骤然爆炸。

“陈轻爵!别去送死!”老罗冲过来抓住我的衣领,“看着我!别情绪失控!别情绪失控!冷静!克制……”

“你也快疯了,小陈……”他咧开嘴笑了,“面具会逼疯你的。”

漆黑无光的走廊,忽明忽暗的路灯,泥泞不堪的路面。天空中雷声滚滚,闪电时不时照亮摇摇欲坠的高楼大厦,我透过锈蚀的铁栏杆往外面望去,但是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我那把手枪和大股大股灌进来的冰凉雨水。

外面是我曾经巡查的街道,近在咫尺、又不可触摸。我等待雨水淹没整个监牢,将我彻底吞没。冰冷、只有冰冷,它已经吃掉我的下身,正一寸寸往上面挪动着。死亡、只有死亡,它已经遮盖我的面门,一点点让我堕入无尽深渊。

“我爱你,Nobady。”尚不趣的声音在风雨飘摇中异常清晰,“我爱你,陈轻爵。”声音空灵,好似从天边传来。

我想起她的棕褐色长发,清澈明亮的眸子。我拥抱着她滚落在清凉夏被之上,阳光从窗户缝隙里洒落,透过她头发之间的孔洞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

“我爱你,尚不趣。”我闭上眼,说着。

我被丢进冰凉刺骨的水中,重新回到阴暗的牢狱,雨水离屋顶只有五六厘米。我抓握着生锈的铁栏杆,通过一块小小的窗口看外面的世界,想听到她的声音。

但我只听见一声,“救我!陈轻爵!”

双手拼命地掰着牢笼,直到它们都被摩擦得血肉模糊。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扯着它,双脚踩住滑溜溜的墙壁,骨头发出嘎嘎声响。

“救我!陈轻爵!”砰的一声,铁栏杆被我拽下。我从狭窄的窗口钻出,用血淋淋的手抓握着腌臜的污泥,一点点地挪了出来。我抓起手枪寻找,可我看不见她,我只能听见不间断的呼叫声,还有一阵拖拽声响。

我在风雨交加里拼命奔跑,直到一个人影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抓着被捆绑成一团的尚不趣,在昏暗的街头缓缓地走着。

“站住!”我拔出手枪,对准他的背心。

他停下脚步,在灯光下他抬起头,络腮胡长满的面颊、凹陷进去的眼眶、凌乱不整的发梢,还有那些被雨水冲刷得快要看不清的血水。他转头过来,手中的枪顶着尚不趣的额头,他的脸既是陆振兴、亦是罗一鸣。

“她害了你。”男人缓缓地说着,“她害了你。”

他是罪犯!他是罪犯!这话在我脑海里不断闪回。他嫉妒我这些年的功劳!他嫉妒我这些年的功劳!他不能调离了!我还能!

我扣动扳机,男人轰的一声倒进泥沼般的地面。他还没死,颤巍巍地举起手枪,砰的一声击中我的左臂,将它整个削掉。直到我打空手枪里的所有能量后,他终于瘫软下来,只有嘴唇在蠕动着。

“老……陈,冷静、克……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是……警察。”

他死了。

在我眼中,尚不趣在安全出口那站起,脚边躺着罗一鸣的尸体,周围都是嗡嗡叫唤的中央电脑。空气很冷,我也很冷。左手臂的断面涌出大股腥臭鲜血,流干了我身体里的所有力量,眼皮上下撞击着,眼前一片朦胧。

只有视网膜上抖动的字样,“您是否自愿启动阿尔贝·沃茨计划,此计划将彻底封闭您的自我意识,成为一个真相的观测者、科学的保卫者、理性的执行者。”

我选择了确定,耳边响起了奔跑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