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笼罩的吴淞,和十三年前的瑜州没什么区别。

这是我在认识尚不趣之后,第六次回忆。

那时候我一身整洁的,蹲坐在热气蒙蒙的马路牙子上,嘴里还叼着一根嗤嗤叫唤的烟。面前奔流不止的车流,从家乡的这头流到家乡的那头,跟随着年久失修的红绿灯而潮起潮落。来来往往的车辆卷起层层沙尘,唰唰地落在我锃亮的皮鞋上。没有人看着我,叔本华病毒把他们变成冷漠的候鸟,依仗智力追逐适当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像个旁观者,看着二十二岁的我,想象着曾经。

那时候视网膜上闪过几条警告,提醒我控制紧张情绪。我随意地划掉它们,吐掉那根要烧到嘴唇的烟。心脏咚咚作响,眼睛前蓝色字样变成红色,像街头微微闪烁的红灯。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横冲直撞,无视着面具调控中心的警告。

在太阳西沉那刻,我走向车水马龙,大脑命令着身体释放出主导勇气的激素。二十二岁的我是十字路口的安全岛,将所有鸣笛抛向脑后。我望向街对面血盆大口的铁门,情绪的监控数值已经抵近阈值。那附在脊柱上的情绪微调装置刺激神经元,释放降低肾上腺素的命令。我很清楚在此时放弃,意味着功亏一篑。

“轻爵?站在路中间干嘛?”母亲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妈妈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走,回家说。”

牙齿研磨得咯咯作响,“不了,我不去证券公司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死死地拽紧拳头,大脑和阿尔贝·沃茨面具兵戎相见。大脑的殊死抵抗让我有了机会,我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着,“我考上了警察学院,我要当警察。”

我记得她要说什么,说我那因公殉职的外公,说我那腿部残疾的父亲。心脏变得像是架子鼓一样,咚咚声经由骨头传到全身。耳朵里母亲的声音扭曲变形,成为怪物的尖啸。我看见乱成一团的世界,每样东西被一团施涡给吞噬着。

“你就不是当警察的料!”

那年的我,眼前重叠着真实和幻觉,恐惧在我眼前成形。我知道这种感觉,上一次是在我六岁的时候,那次我看见无数长满蛆虫的人脸。

这次我看见无数和我一模一样的人脸,还有从天而降的大雨。

我明白二十二岁的我,但我已经很难理解他了。

我耳边响起喊声,“老陈!”车内音响里的《viva la vida》骤然停歇,我醒来的时候面颊滚烫。

我们停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雨似乎只落在这淡黄色光锥里,落在我们这辆孤零零的警车上。我迷迷糊糊地望向身后,路灯从灯红酒绿开始,蔓延到灯光依稀的老区。

眼角的疤痕没怎么疼,它证明我回到了现实。

“别乱想了,这次加入补充干部行列还行,你还是后补大队长人选之一呢!慢慢来嘛。”老搭档的罗一鸣摸索着中控台,和指挥中心那边连接着。“老区451区域出事了,上头让我们马上去。”他甩给我根烟,自己也啪嗒一下抽起来,“有两个新人也去,有四个人的情绪监控数据在那里断掉了。”

我翻身调整了一下坐姿,“检查?还是病患犯罪?”用病患这词来称呼罪犯是三十多年来的惯例,正如我是疾病警察。

这些东西能追溯到遥远的信息革命。计算机在继数据处理能力之后,再一次在逻辑分析能力碾压脆弱的人类,人工智能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解释新发现、新理论,可大脑实在是愚笨。对不理解事物的固有恐惧,让全球各地的抗议民众冲击了研究所和政府,硬生生的让科学的支柱崩塌,从布鲁诺开始就是这副模样。

长达半个世纪的科学黑暗,直到筚路蓝缕的脑神经学家提出在基因层面修改人类大脑,让感官系统从外界获得更多信息,让大脑更好更快地分析事件。这项科技刚冒出脑袋,深陷于科技停顿的人类呼啦啦的冲向了它。直到他们发现即便如此,人类也理解不了那些讳莫如深的科学。愚蒙落后的心理状态绑架了异常发达的智慧,整个时代被巨大的信息量给逼疯了,我们叫它叔本华病毒。

一直到阿尔贝·沃茨发明面具系统。

“检查,不然怎么会有什么新人。”老罗发动警车,“再说了,要真出事,我们这种又是一线又有八年工龄老家伙,可以直接击毙病患,能出什么幺蛾子?”他摇下两边的车窗,车里积攒起来的烟一涌而出,窗外细微雨滴打到我被回忆烘热的脸庞,像骄阳下放置的冰块似的。

整整八年了,我的精神和情绪都不像年轻人那样平稳,以至于今年我破天荒地回到二十二岁六次。在学校的三年,当巡警的两年,一线做刑侦的八年,这十三年或许在外公的年代算不上什么。但对我和罗一鸣这种警察而言,我们面临的精神压力和情绪压力总有一天会决堤,而决堤带来就是叔本华病毒第三阶段,成为我们的对立面——一个精神崩溃、情绪污染、潜意识犯罪的病患。

我必须找机会调离一线岗位,热血沸腾早就离我而去。我已经三十五岁,有过些功劳,得过些荣誉,但是还达不到功成身退。我能像很多前辈那样申请病退,可我忘不了母亲的那句话。

即便我这十三年都没见过她,但我还记得那句话。

“你就不是当警察的料!”

我往车前窗上吐着烟圈,它在冰凉的车窗上晕成转瞬即逝的雾气,“你觉得咱俩还能撑几年?今年十二队病了三个,指不定明年就轮到咱俩。”

“瞎扯,疯不了。”他猛吸得烟头通红,“真不知道说你深思熟虑好,还是犹豫不决好,老是想一堆没由头的事情。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吗?”

其实我和他都在刻意回避这事,和理性世界里的人刻意去回避情绪一样。我们这种一线刑警在局里自成一派,那些做办公室的、做专业技术分析的、做交通管制的都不太愿意和我们这种人交往太多。一线刑警虽然工资高得吓人,福利多得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是没有休假、限制外出、甚至于想在健康调离前恋爱结婚都困难重重。

谁也不愿意和一个整天与重度病患罪犯打交道的人相处吧!

我吸掉最后一口烟,“那我说点中听的,今天来两个小年轻,只要带他们搞定个大案子,妥妥地调去当个小领导,就像当初陆队带我们两那样。”

“中听个屁!陆队出院了吗!”罗一鸣切换手动驾驶,狠狠踩了一脚油门,“别像陆队那样,临调离中了一招。”

老罗晃动着手,手掌中心伤痕累累,那是八年前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