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

文\杨晚晴

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en pass by

对于一个习惯沉默的人,墓志铭似乎是表达自己的最后机会。

他是个唯物论者,按理说,他不应该纠结于这些身后事。他以前确实是这么想的。但,现在他意识到,以前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以为死亡离他还很远。

如今,考虑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些什么,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

司汤达式的墓志铭是不错的选择,他可以让人在那块精心磨制的大理石上刻如下几个字:活过,爱过,推导过……但是,应该由谁来完成这一工作呢?除了妻子,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哦,应该叫“前妻”。离婚已经十年了,他依然没有习惯身份的转换。

“也许我该给她打个电话,”他想,“或者,也许我该去纽约见见她。”

也许不该。

得知诊断结果那天,他在校园里铺满落叶的林荫道上走到夕阳西下。“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这里,奉献给了虚无缥缈的数学王国。”他的脚步趟过落叶,发出沙沙轻响,“而今我要走了,我留下了什么?谁会记得我?”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猫头鹰”酒吧。在酒吧门口,他拨通了邓肯·艾利希的电话。

“我在‘猫头鹰’。”他说。

“你什么意思?”电话那头问。

“陪我喝酒。”

“啊哈。”

傍晚七点多,酒吧里是三三两两的学生。即使坐在一起,他们也都沉浸在各自的增强视域中。对于两个中年教授的到来,没人费心抬一下眼皮。

“我就要死了,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混蛋!”他在心里呐喊,“好好爱你们的世界,因为你不知道会在何时失去它!”

向卡座移动时,他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学生的脚。后者仰脸看他,藏不住的对衰老而又附庸风雅之人的鄙薄。“对不起。”他躬身,错了过去。

“说吧。”两杯艾尔啤酒端上桌后,邓肯说,“怎么回事?”

他盯着杯里翻腾的白色泡沫发呆。

“喂!你平常可是不喝酒的。肯定是大事,你不会—”邓肯把手臂架在桌上,毛发茂盛的脸凑了过来,“你不会要死了吧?”

他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一点儿也不好笑。”邓肯缩了回去,似乎抖了一下,吴树不能确定。

“是不好笑。”他说。

对方的喉结缩了缩:“是真的?”

“肺癌晚期。”他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模仿医生在宣判自己死刑时的语气,仿佛这样就能成为一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哦。”邓肯呷了口酒,“真的?”

“真的。”他附和道。

“你打算怎么办?”沉默了一会儿,邓肯问道。

打算。他摇了摇头。按理说,在时间不多的情况下,“打算”是个符合逻辑的行为,但此时此刻,他的潜意识拒绝打算。

这是个悖论。他想。

“所以说,”邓肯说,“你看不到我拿诺贝尔奖了。”

他笑了笑:“是啊。”

邓肯的眼睛发直,“要是你能拿菲尔兹奖,我的心里会好受点儿。”

“你知道我早就过40岁了。”

“是的是的。”邓肯猛灌一口啤酒。

这一轮沉默持续了几分钟。他喝酒,酒的味道让他想到死亡;他张望,昏黄的灯光、红色的砖墙和墙上抽象的涂鸦让他想到死亡;干脆闭上眼睛,可就连平素最爱听的爵士乐,也让他想到死亡。

“该写点儿什么?”他喃喃自语。

邓肯猛眨几下眼睛:“啊?”

“我的墓志铭。”

邓肯的舌头在嘴唇下滚动一圈,“这还用想?当然是那个公式。”

“那个—”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恐怕没几个人会看得懂吧?”

“老兄,”邓肯抱起双臂,嘴角向一边歪着,“你是希望百分之九十九识字的蠢货知道你是个壮志未酬的数学家,还是希望百分之一的聪明人晓得这个躺在地下的人曾经做出过真正的发现?”

他愣了一下:“后者吧。”

邓肯的嘴角卷了起来,向他举起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