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文/林 野

“好的好的,谢谢您了。我这就去问问,您也帮我盯着点。”

我心里慌慌的,挂掉电话,便急忙拨给了房客。老邻居刚刚打来电话告诉我,我租出去的那间地下室这两天一直传出恼人的噪声,好像是在装修,却一直不见有人出入,他觉得有些不安,便通知我一声。我有些恼火,这个房客竟如此无礼,装修我的房子跟我连声招呼都不打。

房客的电话无人接听。我不甘心地又拨了两次,得到的是同样的结果。我有些着急,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却又无可奈何,除了等待房客回复我信息外也做不了什么,就这样心神不宁地过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房客依然没回复我,我放心不下,决定回去看看。

待我抵达那里时已是黄昏了,头顶一半是燃着的火烧云,另一半是翻墨的黑云正飘向远方,我走在光与影不明的分界线上,熟练地抄着近路。

我们小区的地下室是可以从外部直接进入的,这样一来其实门口的铁门便成了摆设,但此事好像也无人过问过。地下室门旁依旧挂满了衣服。一号的那家人不好意思将贴身衣服拿出来晒,只借着那监狱中的铁窗泄进屋内的微弱阳光来为旧衣物增添一丝生气,他们隔壁二号则不管那么多,恨不得让路人一眼看透他们全家由内到外的品味。但旁人并不知道这些,便都以为是一号家的衣服了,每每去地下室理发时路过他家门口都要取笑一番。

楼梯侧壁的墙皮又比我搬走时脱落了不少,原本上白下绿的墙面已被厚厚的脚印和层层叠叠的小广告遮盖的分不清边界。从楼梯拐出来后地面倒干净了不少,这么多年过去了,发廊老板仍然保持着打扫整个楼道的习惯。塑料隔板式的屋顶上镶嵌着年久失修的节能灯,取代它照明的是发廊为了招揽生意挂上的小彩灯,但那闪烁在大幅美女图片上光怪陆离的灯影,实际上却给本来就昏暗阴冷的地下室平添了一分诡异,配上这位老板经年不断放着的过气流行歌曲,俨然是在门口立了块“闲人免进”的牌子。

我是习惯了的,打开手机手电筒,径直向楼道漆黑深渊般的尽头走去。我一直觉得这里与卡夫卡理想中那与世隔绝深入地下的写作室有几分相似,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可不想一辈子窝在这小小的地下室里—老来从一座坟墓迁到另一座坟墓。

站在熟悉的家门前,我的内心却涌出一股强烈的陌生感,也许是因为邻居的家门不知为何染成了突兀的大红色吧。我按了下门铃,许久无人应答。从猫眼里看去房内倒是无光,我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忽然想起这隔音门是我逛了多少家店亲自挑的,果然,满耳只能听到发廊传来的歌声。又等候了片刻,我确信里面是没有人的,便从包里掏出了钥匙。

“你没换锁可就不能怪我了啊。”我一边自语着,一边推开了房门。客厅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窗户仿佛是被铁板钉上了一样透不出一丁点儿光亮。我随手带上门,摸开了壁灯的开关,然而灯却没有亮起来。我心下疑惑,借着手电的光环顾了一下客厅。客厅的布置与我离开时似乎并无分别,只是地上好像多铺了一层地板,墙上也贴了一层墙纸,书架旁多了一口一米多高、两人环抱的大缸。我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一时却说不上来。

我想起油烟机上是有灯的,便脱了鞋向厨房走去,不成想客厅地板上湿漉漉的,半湿的袜子穿在脚上十分难受。我暗骂了一句,垫着脚进了厨房。幸好油烟机的灯还是好的,橙黄色微明的光一下子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眯着眼睛转过身去,只见沙发上立着一个黑影,正静静地看着我。我尖叫一声,本能地想逃跑,却腿软地没能立刻动起来。

“你是谁?”那人一边说着,一边缓缓站了起来。他通身都是黑色的,一顶怪异的帽子下半露出乌漆的墨镜镜片,下面一副纯黑的口罩完全遮盖住了面部,一条粗布样的围巾紧紧地包裹住了他的脖子。他似乎是平移着飘向我的,我竟完全听不到他走路的声音。

“你……别过来……”我胡乱在灶台旁抓起了个杯子便向他砸了过去。只听“嘭”的一声,那人应声而倒,地板上只传来了铁架与衣物落地的声音。我失神地摸起自己的手机照了过去,哪有什么人,不过是一堆衣服而已。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幽灵?亡魂?还是幻觉?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被幻象吓得魂飞魄散。我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只是心理作用而已,清醒一点,坚强一点,杀了麦克白夫人的不是邓肯,而是她自己。”

“对不起,让你受到了惊吓。”那人的声音从衣服里传了出来。我沉默无言,在脑中默默演练了一遍逃走的一连串动作。

“我们不是这个星球的生物。”从他的声音中我仿佛能嗅到一股铁锈味,“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请你不要走。”

“请停止您的恶趣味,”我厉声说道,“别装神弄鬼了。”

“我们没有骗你。我们来自本超星系团中心区域一颗你们还未命名的星球。那是一个温暖的星系团,文明,生物众多。”

黑暗中突然显现出立体的映像。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渐渐放松了戒备。

“你们的星系处于相对寒冷的区域,文明密度极低,所以我们选择了你们这个和平、宁静的星球来完成我们的研究。”

“研究?”

“宇宙迟早会迎来熄灭的那一天,就像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自己死去的母星一样,我们现在所处的宇宙同样不可能作为我们永恒的居所。虽然我们的科技水平已突破了众多技术瓶颈,但面对宇宙终会到来的老年,我们整个星系团却仍然束手无策。我们现在需要突破限制技术的物理学理论瓶颈。几个世纪以来,多少科学家耗尽毕生的心血却毫无进展。”

“所以你们千里迢迢到这里,就是为了做学术研究?”我诧异道,随后意识到,所谓的不远万里,也许只是对我们而言。对于他们,星际旅行或许只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一个封闭的学术范围会限制学术的发展。这也是我们的无奈之举。那口大缸里的就是我们现在的研究成果,你如果有兴趣可以看一看。”

我好奇地走了过去,脑中想象着《降临》里那浮在水中的外星文字,又有些疑惑什么样的成果可以被保存在一口缸中。那口缸里的水混沌如漆,似乎深不见底。我拿起手电照向缸中,只见缸里是一张扭曲的怪脸。突然间不知有什么东西从水中弹了出来,一把将我的头缠进水里,一口咸腥的水直接呛进了嗓子里。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昏了过去。

恍惚间我感受到自己在被什么东西拖动着。那是一种非常恶心的触感,有些像暴露在皮外湿哒哒的肥肉。不知睡了多久,我才真的清醒了过来。我被关在了储物室里,门是被锁死了的。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其实也花了些工夫。

既然没法直接从门出去,那我只好用最后的办法了。

我轻轻搬开鞋柜,从口袋中掏出钥匙,划开不知为何贴在地上的厚厚的墙纸,熟练地挑起那块松动的地砖。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锁,慢慢地爬了下去,又从里面将暗室的门锁死。一股腐烂的刺鼻气味包裹着我。

我本再也不想来这里的。

这原是我给自己用来写书的暗室,虽知违法,但当初年少鲁莽,我还是偷偷地在地下室下又开了一个房间。直到那日弟弟拖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来这里找我,说他在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这袋子东西无地处理,要藏在我的地下室里。我禁不住他苦苦哀求,便答应了他。谁知他之后竟接起了替人处理尸体的生意,并以此威胁我。如今他也躺在这里了,而我拿着他靠着这肮脏的营生赚得的巨款搬了出去。

我拿起角落的铲子,想挖一条地道逃出这里。然而这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光是凿开墙壁便让我累得筋疲力尽,暗室里通风并不是很好,随着氧气越来越稀薄,我越发地感到体力不支,四肢无力。就在我绝望地靠在墙边,思考着人类的终极问题时,头上突然传来几声巨大的声响,接着是一阵打斗的声音,没一会儿,便又安静了下来。

我正在心里咒骂着这群没骨头的外星人,暗室的门突然吱嘎响了起来。

“谢谢你,人类,”那声音与我之前听到的并无二致,“如果不是你撕开了他们隔离信号的隔离膜,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逮捕这两个家伙。”

“逮捕……他们是罪犯?”

“他们仗着自己父亲是星长便胡作非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死罪,便来你们星球避一避风头,等待事情平息后再回去接着祸害。可惜他们的父亲现在也获罪入狱了,我们终于可以将他们逮捕归案了。不说别的了,我们救你出来吧。”

事到如今,我无法再信任这群狡猾的外星生物了,即使他说的大义凛然,我也不会就这样给他开门。

“这个门好像锁死了,我打不开。”

外面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那声音说道:

“我们带来的工具好像并不能打开这扇门。不过放心,我们已经帮你联系了你们的警察,他马上就会来帮助你的。我们也不便在这里逗留了,祝你好运,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