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  钟

文/龙 振

这个男人快要死了。

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秒都比前一秒虚弱一分。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个,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旧钟的钟摆上。机械地摇动着的钟摆,一来一回,一如他这平庸的一生,但它无疑是很有催眠作用的,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是在注视着这单调的动作中睡去的,不过这次,他不能再放心地闭上眼了。他须坚持到钟敲响下个整点,这个执念支撑着他活到现在,还有几分钟,他就彻底解脱了,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便格外平静。

男人孤独地半倚在**,陪伴他的,就只有那个不知疲惫的钟了。妻子被他支走了,至于儿子,他根本就不愿过来,他只需要男人的一个承诺—在下个整点后死去。实际上,男人必须这么做—他是那么对不起儿子,如果他现在就死了,那么儿子一定会怨恨他一辈子,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不能安生,坚持下去,这是他这辈子能做的唯一一件让儿子称心的事。

他的右手手臂中有一个小小的芯片正在为他为时不多的生命进行着倒计时。正是这个锱铢必较的魔咒,让男人不得不在死亡线上继续挣扎一番。芯片并不是男人独有的,这个社会上,每个人在刚出生后就会立刻植入它,芯片除了记录了诸如出生日期、性别、基因图谱以及后来补充的姓名和个人履历外,还有一个功能就是为生命计时,精确到微秒。在不同的年龄,会有不同的权利和义务,这些都需要其精确掌握,而《基础法》中的一个条例,也使得这种掌控格外重要—在六十五岁前死亡的人员,一律视为意外死亡,将不被赋予免费葬入国家公墓的权利。

除了战乱时期“意外死亡”过多时这个条例有所放宽外,其他时期它无一秒不被严格地执行着。对于这个在世界大战的废墟上建立的文明来说,土地是极其贵重的资源,因此,想给死者一个体面的归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国家在一些次等的土地上建立了国家公墓,并订下了那个条例。对于普通人来讲,他们在死后有两条路,一是葬在公墓,另一就是让殡葬业公司处理—这样死得更加体面些,代价是一笔不菲的费用,相当于普通人家三年的开支。除此之外,任何的私人处理都是违法的,不仅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也会遭到周围人的唾弃。今天,正好是男人六十五岁的生日,但离那个具体的时间,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差距。男人必须跨过那个时间,公墓才会成为他的归宿。至于另一条路,他不配—至少他和儿子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六十五岁的限制并不苛刻。在这个平均寿命一百二十岁的社会,这个年龄的人还应该算是壮年。即使遭遇了什么不幸,例如身染重疾或出了意外事故,只要不立即殒命,都可以通过高超的医疗手段存活下来,而且需要的费用,也不至于达到那个让人不能接受的地步。但男人是个例外,他死于现在是必然的,源自于其本身的基因缺陷。他,是基因优化下的一个悲哀的产物。九十年前,人类进一步解析了基因图谱,能通过亲代的DNA序列以及母系的受孕时间推测出婴儿的基因图谱,并对其健康状况和思维能力等进行精准预测,这一技术发展到极致,甚至能进行隔代判断。进行孕育咨询,是每对新婚夫妇的必修课。通过咨询,他们会得到一个特定的时间,在这个时间受精产生的后代将拥有相对最佳的身体和心理素质,正是基于这种技术,人类的平均寿命渐渐增长,不过也造成了一些悲剧的个案,就像这个男人。他的父母在孕育他前得到的是两个优生的时间—在其中一个时间,他们将得到一个健康的子女,但身体素质和思维能力都只能算是一般;而在另一个时间,他们的子女会患一种无法治疗的病,虽然不会对其造成任何痛苦,可他注定活不过七十岁,但正是因为这种病,他的基因图谱上一个关联基因组为全显性,以至于他的后代有非常大的几率会是一个具有极高智商的天才。经过一番挣扎,男人的父母在第二个时间孕育了他,而这也使两人愧疚了一生。但他们并不后悔,如果后代有一个绝世天才,那么可以保证家族地位在数代之内处于金字塔顶端,为了这个目的,有所牺牲也是值得的,更何况他还能得到一份不小的补偿。

男人的前半生在恐惧与怨恨中度过,后半生则是在愧疚中挣扎。从他懂事起,那个诅咒就一直纠缠着他,令他不只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的人生轨迹隐隐地在他人的掌控之中,尽管父母掩饰得很好,甚至经常给他选择的权利来证明其自由。男人即使有诸多不满,所作的选择也是顺着父母的,甚至他一生的伴侣也是父母安排好的—她的基因图谱与他的匹配度很高,能最大限度地提高生育天才的概率。妻子的性格很好,两人一直相敬如宾,但只要男人一想到自己身后那默默操纵的手,心中就如注了铅一样难受。一切只要等自己的后代降生就好了,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却没想到他这安慰,反而成了他一生最大的不幸。

钟摆静静地摇动着,一次次重复着那道优美的弧线。钟摆的上方,秒针以其永恒的频率僵硬地运动着。没有人理解男人对这个破旧的摆钟偏执的热爱,相对于这种几百年前时兴的机械钟,原子钟无疑更加方便和准确,但他从未想过要替换掉它,即使几次儿子发脾气时把它弄坏,男人也会费尽力气将它修好,而摆钟也从来没让男人失望过,几十年来,它没有产生过一秒的误差,只要上足发条,它便可以以其标准的节奏规矩地工作一个月,而男人,也从未忘记给它上足发条。如果当时就有这个摆钟该多好,在男人的后半生中,他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男人再一次回忆起那天,每次的回忆都让他心中滴血,但现在无所谓了,那痛苦的回忆在几分钟后便和他一起葬入坟墓,再也不会给他造成任何折磨。那一天正是优生的最佳时间,但妻子却莫名其妙地昏了过去,他不能把她送去治疗,一旦错过了那个时间,发生的事将是谁都无法接受的,更何况他此生只能拥有这一个妻子,并且只能生育一个子女,这也是《基础法》的硬性规定,毕竟这个满目疮痍的星球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人口了。那一天,他焦急地坐在妻子床边,尽管妻子并没有生命危险,但他不可能因此安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那个时间越来越近了,这时他猛然想到,自己因为工作原因将手表拨快了五分钟,这只是个大约的时间,他一向对时间的精准度不屑一顾,而现在,他将为其承担苦果。差一点时间应该没什么影响吧,男人这样安慰自己,因此,他漫不经心地将时间拨慢,把注意力集中在妻子身上,对他来说,这才是更重要的。渐渐地,时间到了,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后,立刻将妻子送进了医院,所幸她并无大碍,只要住院休息几天就好了。妻子很快就醒来了,这才使他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三天后,妻子出院前,传来了其已经受孕的消息,然而,男人还没来得及高兴,随后传来的消息就令他如临晴天霹雳—根据基因图谱分析,孩子除了拥有比他更长的生命外,再也比他强不了多少,而且遗传于他的那段关联基因组也成了隐性。因此孩子的下一代也将是个普通人,那个做了二十多年的美梦,在这一刻消逝得比泡泡还快。

儿子降生后,男人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并隐瞒了那个他可能成为天才,只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失去了那个机会的事。在他看来,自己和儿子都是被命运戏弄的产物,这份悲哀,只要他自己承受就够了。直到有一天,十岁的儿子知道了那个可能后哭着质问他,而他又不再隐瞒后,男人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在儿子眼中,自己不但让他失去了那个机会,还为求心安而欺骗了他,这样的念头,让儿子恨了他一辈子。那天,儿子确认了真相后,先是跟他吵了一架,然后擦干了眼泪冷冷地对他说:“你不是我爸爸,你不配!”随即摔门而去,妻子急急地追了上去,而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世界,在他的意识中轰然坍塌,所有的期望与付出都化为泡影,占满了他的心的悔恨与歉疚令他痛不欲生。那一刻,他想到了死,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父母和妻儿还需要他来养活,“意外死亡”产生的丧葬费更是这个家庭所承担不起的,他必须活着,为了赎罪而活着,他死不起!现在好了,再过几分钟他就彻底解脱了,一想到这,他的心中又是一阵轻松。唔,具体的时间是两分三十七秒,这一次,他不会再弄错时间了,他自嘲地想,这一瞬,时间又不紧不慢地过去了两秒。

死亡的征兆是在一个月前发生的。他在上班的途中,一种极度的虚弱感瞬间袭击了他,使他清醒地意识到,结束的时间到了。他没有想过去治疗什么的,那样根本无法令他摆脱那个魔咒,他的心中只有遗憾和忐忑—离自己的生日只有一个月了,只要能挺过这一个月,他就可以毫无愧疚与顾虑地离开这个并不精彩的世界了,但是,他真的能坚持这一个月吗?从那天起,男人就一直待在**,一边望着那钟摆,一边感受着生命流逝带来的愈发强烈的虚弱感,死亡没有给他带来一丝痛楚,以至于他现在仍然能清醒地回忆一生。现在,他已经不再愧疚了,事实上,他根本也没有必要为儿子感到愧疚。如果不是因为错过了那个时间,那么降生的,也不可能是这个冷漠的家伙了。他从未将这一点解释给儿子听,那样只会令他对自己的怨恨更甚,毕竟在儿子看来,自己的一切理由都不过是推脱,自己的所有付出都是他应该得到的。他也正是以这种心情走过了灰暗的后半生。

距离预定时间还剩一分五十秒。

巨大的痛苦突然袭来,完全没有防备,男人刹那间几乎窒息。紧接着,意识如一叶扁舟在痛苦的骇浪中沉浮。放弃吧,这个念头如恶魔般**着他,使虚弱的他难以抵抗。男人竭力保持着一份清醒,试图将注意力再次转移到摆钟上,但眼前的世界已经莫名地扭曲—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狭长的条状,表盘已经变成一个竖着的橄榄球,秒针走向横向区时便诡异地缩短了一截。钟摆的节奏也令男人感到陌生,每次画出的那道弧线,都变得如此漫长与艰难。心脏剧烈地跳着,前所未有的有力,似乎要把以后无法继续的工作在现在提前完成,这让男人的痛苦又重了一分。

距离预定时间还剩一分十九秒。

疼痛稍微退去,一种如同百虫噬咬的感觉立即袭来,令男人生不如死。他努力抬起不太听使唤的右手,在全身上下挠来挠去,但这反而使自己痛痒更甚。很快,他的皮肤上开始渗出血,不一会儿,就在洁白的床单上留下一个暗红色的人形印记。这才是死前应有的结果,即使在这种状况下,男人仍然没有忘记自嘲。

距离预定时间还剩四十三秒。

眩晕感不住地袭向男人,一种被重物击打的感觉令他头痛欲裂,在短暂的意识模糊后他立即清醒过来,这样的体验令男人一阵后怕,现在的他,对于能否支撑下去再没有一点信心。朦胧中,男人感觉自己正跌入某个深渊,失重的感觉令他几近绝望,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事实上,他经常在某个近乎睡熟的时刻突然感觉自己在急速下落,随即惊醒后再没有一丝睡意,只能呆呆地望着钟摆,使焦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这一次,男人再一次摆脱那糟糕的体验,但身心都又虚弱了一分,还好,他需要坚持的时间不多了。

距离预定时间还有十五秒。

蓦地,所有不适都如潮水般退去,意识再一次变得清明,这让男人有些惊喜交加,自己还有机会为这残破的一生倒计时了。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当!”钟声如约响起,在男人的耳边如天籁般环绕。“当、当!”钟声接着响了两下,下一瞬,男人轻轻地闭上了双眼,在世界从他视野中消失的刹那,他看到死神正冲他微笑。

很快,男人的生命体征消失了。他右臂中那块芯片记录下最终的信息—死亡时间:23××年3月16日2时59分58秒79毫秒,寿命:六十四岁,无葬入国家公墓资格……

1秒21毫秒后,无数个难眠之人的通信器上,都在播报着一条整点新闻。

“联合国常务会议出台新协议,为解决由于环日加速器超量运作对太阳系时空的轻微扰动问题,将对时间进行新的校正,所有区域的时间延迟五秒,这一改动将首先作用于身份芯片上……”

……

“基因蓝图计划再作突破,人类彻底掌控造物之力,专家称最新医疗手段可解决绝大多数遗传病,人类从此摆脱基因突变的噩梦……”

钟摆只是静静地摆动出那道永恒的弧线,无声地,注视着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