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 石
到此刻为止，在康冰的一生中，他所经历过的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被三位西装笔挺的彪悍男子恭敬地请上劳斯莱斯，驶往未知的方向。
三位男子冷漠寡言，举手投足令人心惊胆战，康冰懊悔不已：怎么就大脑短路似的乖乖钻进车里了？真应该拒绝他们！可是，拒绝有用吗？思前想后，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命运，只是在敬酒、罚酒之中任取一杯而已。
豪车风驰电掣般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窗外远山高低起伏，划出一道道灵动蜿蜒的曲线，就像命运，不可预测。康冰不禁陷入思考：我一生谨慎、懒散，他们找我何用？劫财？我收入微薄；寻仇？我与世无争；找错人了？这些人言谈举止处处透着干练阴冷，职业打手也会犯低级错误吗？不论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总要闹出点儿动静的。康冰害怕起来，他注意到自己被劫持后的改变，一生的念头孤悬于脑海，难道真要盖棺定论吗？冷汗顺着额角、脊背涔涔而下。冷静，他命令着自己，必须冷静！
当然，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康冰悲哀地发现后背已然湿透，豪车内冷风习习，用闷热来搪塞显然说不过去。“柳城，我错了，同学们不应该嘲笑你。”作为康冰最特别的同窗，柳城曾固执地认为在训练有素的情况下，意识能够直接调用人体激素，以此保持情绪稳定、处变不惊。他的笔记本上，写满了人体激素的化学式、作用特点、传递方式、代谢机制等生物学知识；而他的专业，是天体物理学。那时候，柳城紧张了，就叨念身体释放糖皮质激素；情绪低落了，就叨念脑下垂体分泌内啡肽；发怒了，就叨念大脑分解去甲肾上腺素。他的生活就像苦行僧，纯粹却又坚定。有次因黑洞的问题两人发生争吵，在剑拔弩张之时，康冰心怀叵测地挖苦道，“黑洞救不了你，让激素来救你吧。”怒发冲冠的柳城竟然平静了下来,语气颇为舒缓地向他道歉。柳城的理念是，人体如电脑，普通人用高级语言控制身体，而他用的是机器语言，更简单、更高效。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十年。
康冰的身体微微前倾，车停了。此刻他的身体应该分泌什么激素来去除恐惧呢？他不知道，现在，他怕得要命。
宇宙极深极远的某处致密时空里，最原始的能量起伏涨落，各式各样的粒子不断从能量场中被创造出来，又刹那间湮灭在汹涌的能量波涛中。这里无时无刻不在翻滚沸腾，瞬间产生的粒子随机组成多姿多彩的结构，在观测者还没有发现之前，又迅速溶解在能量场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在亿万年的时间里，也许可随机雕刻出完美无瑕的艺术作品、也许闪现过洞彻生命终极奥秘的贤哲智慧。但没有意义，原因是它们只是时间长河中那稍纵即逝的浪花。
终于，时空中喷涌出一波亘古未有的能量大潮，像正在熬胶的大锅般，无穷无尽的泡沫同时汩汩而出，无数千奇百怪的结构同时产生。由于能量充足，这一次，它们便没有在瞬间湮灭，暂时定格于能量场中。在这不计其数的结构中，有一个忽然察觉到自身的存在。它用意识的触角感受着周围的一切，随处迸裂着充满混沌的能量泡。将无数忽大忽小的粒子团挤在一起，能量泡和粒子团越来越多，意识团感到灼热、拥挤。它尝试着命令这些杂物离开，粒子团果然松动了许多，能量泡却毫无反应；它再次发出命令，能量泡仍然不为所动。它终于发现原来粒子团是自己可以控制的，而能量泡则根本就不服从自己指令。
这种感觉非常美妙，它渴望控制、渴望拥有。潮汐涌来，能量泡越涨越大，挤占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将它的本体粒子团紧紧压缩在一起。能量泡随时可能将它吞噬，一种可怕的危机感悄然袭来，它恐惧；它不想失去刚刚得到的美妙感觉，它要存在。
车门打开，右边男子敏捷地跨出车，一只细长的手迅速遮住车门上边。车门外，是一张春风满面的笑脸，来人兴高采烈地说道：“康冰博士，您好！我谨代表史瓦西公司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有了您的支持，相信敝公司会迎来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康冰耳畔嗡嗡作响，左侧是冷酷无情、一语不发的壮汉，右侧是温情似火、热情洋溢的笑脸，他蒙了，浑浑噩噩地跨出车门。霎时，快门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镁光灯也不停地闪烁着，康冰下意识地遮住脸，不住向后躲闪。
脸上挤满笑容的男人拉住他的手向人群介绍道：“这位就是世界知名的天体物理学家康冰博士，未来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有力竞争者。”
镁光灯再度闪烁，仿佛宇宙间无数超新星同时爆发，康冰烦闷不已，忍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谁？究竟要做什么？”
人群中一阵哄笑，男人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缓缓说道：“诸位知道今天的安排，可主角却是丝毫不知的，我们应该用宽宏的心来包容他。换作是你，也许远远比不上康博士的表现。”
众人点头称是，不敢继续哄笑。
男人拉过康冰，亲口解释道：“康博士，不要害怕：第一，我们毫无恶意，请您绝对放心；第二，这是敝公司启动的一个极富创意的记者发布会，而您就是发布会的主角；第三，如果发布会成功，短期内对敝公司的业绩会有很大的促进，长期来看对您的事业也有无限的助力作用，可以说，今天是您事业的转折点。虽然您对发布会的安排一无所知，但请放松，您越放松效果就会越好。”
危险解除！康冰内心稍安，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和羞辱感随即冲上他的心头，事情不能就这样结束！面前是无数长枪短炮，一想到他的行为极可能出现在媒体直播中，康冰没敢发作，他挺直身体, 告诫自己务必冷静，现在的促销活动花样百出，邂逅式的娱乐节目也大行其道，对方这样做，算是情有可原吧。人群背后，是一条青翠欲滴、繁花似锦的小路，郁郁葱葱的绿树掩映着充满未来风格的建筑，舒适简约的休闲座椅点缀着清新雅致的大片绿地；微风扫过，欢快的鸟儿在枝头忙忙碌碌地筑巢，清脆婉转的歌声宛如琴上飘渺的音符。眼前美景如画，康冰也不愿煞风景,“至少你应该说清这是什么地方，需要我来做什么吧？”
“这里是史瓦西公司的科研基地，康博士，刚才已经和您提过了。”男人小声提醒道，“我是基地的负责人方泽。”
“有幸在这里工作，真是三生有幸。”和方泽握完手后，康冰发出啧啧赞叹，“从科研基地就可以推断，你们目光深远，胸怀博大，贵公司前途无量啊——你们是什么公司？史瓦西？”
“康博士，您的到来让基地蓬荜生辉，稍后请您和媒体界的朋友共同参观史瓦西的科研基地。”
谜团终于解开。史瓦西公司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它从一个惨淡经营的小作坊发展到举世瞩目的跨国集团，仅仅用了十年时间，而它的主营业务，却只是生产已过专利保护期的高端药品而已。史瓦西之所以能获得空前成功，主要在于它特殊的营销手段和独一无二的后期工艺，据其宣传，所有药品出厂前都要放置在人工黑洞中进行分子结构优化，而优化后的药品疗效非常惊人，据说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神奇作用。加之众多媒体铺天盖地的渲染，史瓦西公司的业绩呈几何倍数增长，几年内就聚敛起了天文数字般的财富。为获得民间更多的认同，公司还聘请了许多专家煞有其事地从人工黑洞与自然黑洞的联系、人工黑洞的原理、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等各个方面论证黑洞优化的科学性，以至于在普通民众的眼中，史瓦西出品的药物已和仙丹无异。康冰主攻天体物理学，对这种离谱的谎言本是不屑一顾的，可当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老人拿出半生积蓄心甘情愿地被骗后，他实在忍不住，在网上发表了一篇深入浅出的科普文，从黑洞的本质说起，针对史瓦西的谎言逐一反驳。他断言，史瓦西公司把玩的只是概念，黑洞与人类毫无关联。
原来是这篇文章惹的祸！此刻康冰很后悔，自己就不该和方泽握手，史瓦西公司这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自己。他拿过麦克风，抢到记者近前，“我有话要说。”
方泽并没有阻挡，只是踱到康冰正对面，抱着肩膀笑吟吟地聆听着。
康冰不得不直视方泽，方泽也穿着笔挺的西装，阴沉沉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眼前的一切只是假象，他心中一凛，猛然警醒自己已被牢牢掌握，此刻他只是对方的一具木偶而已。
康冰沉吟良久才字斟句酌地说道：“虽然史瓦西公司和本人的观点有些差异，但无论如何，我对今天史瓦西公司胸襟开阔的做法感到钦佩。”
方泽举手致意，微笑着说道：“康博士，打断您一下。感谢您的盛赞，但史瓦西公司禁得住批评，别把我们想的太小气。”他环视会场一周，“正如刚才所说，康冰博士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有力竞争者，未来，他的成就将和史瓦西、霍金、钱德拉塞卡等人并列。这不是客套，史瓦西公司的眼光一向精准。当前，许多人都在质疑我们，给我们泼脏水，说我们是骗子，在进行违法销售，对于这些我们不予理睬，因为这些人只是谩骂和诽谤，和他们争辩毫无价值。而康冰博士不同，他有资格做史瓦西公司的对手。半年前，康博士发表了一篇科普文，有理有据直点史瓦西公司的要害，给我们的销售工作带来了实质性的伤害，直到现在，公司的营销人员仍对康博士‘怀恨在心’。康博士没有错，他的结论是根据现有的天体物理学理论推导出来的；我们也没有错，因为我们秉承的是全心全意为消费者服务的理念；错的是史瓦西领导层，太过固执，总是刻板地抓着身正不怕影子歪的稻草，没有及时做出解释，导致民众对我们产生了一些误会。”
对于方泽的赞美，康冰是不屑一顾的，他本谈不到成就，只发表过一篇关于黑洞吸收物质研究的论文，论文发表后没有任何反响，因为它正确也好、错误也罢，和这个世界没有一丝联系。
人群中传来热烈的掌声，方泽的话如同春风送暖，融化着众人冰封许久的心房。康冰眼前甚至模糊地浮现出一张画面，漫长的寒冬过后，北方平原绵延千里的冻土层在暖阳的温存下，正慢慢在松动。
掌声甫歇，方泽继续说道：“正如大家所见，康博士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我们请到现场，我不知道康博士参观后会说什么，但我相信那将是最客观的评价。康博士，史瓦西公司就今天对您一切的不礼貌的行为表示抱歉，由于这次不礼貌行为造成的一切损失和后果史瓦西将全权负责。”
如果不是黑压压的摄像机陪伴左右，康冰今天的经历简直可说得上就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在礼仪人员的引领下，众人鱼贯穿过光彩陆离的玻璃走廊，步入豪华的实验大厅。大厅宽敞明亮，正中耸立着一座圆形的金属装置。康冰心中一惊，想不到史瓦西公司对人工黑洞真有研究！面前的装置由多层精密电路板组成，严格按照同心圆排列。征得方泽同意后，他让人拿过测量仪器，绕着装置进行了仔细测量——这的确是人工黑洞，的确能吸收各种微波；而且，无论是从尺寸还是从精度方面看，它都远远超过了世界上的其他类似装置，史瓦西拥有世界超一流的科研团队！
工作人员将随机挑选的药品放到传送带上，设备启动了，传送带将药品送达人造黑洞的中心，电路板隐隐泛出白光，十五分钟后，白光消逝，药品被传送回来。
“在一个外行人看来枯燥无比的过程。”方泽解释道，“这也是史瓦西不想公开生产工艺的原因，表面看上去，黑洞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神秘，物质结构的优化，也无从观察。博士，您的看法呢？”
康冰的思绪很乱，但事实胜于雄辩，他不得不承认，“在人工黑洞的制造方面，史瓦西是当之无愧的世界一流。这一点，我确实没有想到。”
“史瓦西拥有真正的黑洞，看到了吧，我们有能力制造世界第一流的黑洞。”方泽亢奋地大喊。
“物质结构的优化呢？这一点我无法给出证明。”随着史瓦西公司科研实力的展现，康冰的胆子大了起来，在他潜意识中，科学总是光明正义的。
工作人员把药品投放前后的分子结构对比照片发到大屏幕上，不难看出，经过人工黑洞优化后的药品结构更加明晰清楚，人工黑洞的确对药品施加了某种影响。
康冰漠然不语，除了对史瓦西公司科研水平的敬佩外，总有一丝其他念头在脑海中徘徊，但当他刚想抓住它们捋顺思路时，这些念头又都在瞬间消失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就算你们的黑洞制造水平是宇宙第一，可问题是我们要的不是黑洞啊。据我所知，这是史瓦西公司唯一的人工黑洞，半年来也仅仅启动了几次，史瓦西的药品可是源源不断的在出售。”
方泽的脸变色了，“这里是科研基地，不负责产品生产，当然看不到长期运行的黑洞啊。提问的是谁？请站到前边说话。”
人群里一闪，一名小巧玲珑、身着史瓦西公司制服的女孩走了出来，她额头闪着汗珠，眼神里却满是无畏，“方总，我在科研基地工作半年了，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应该带媒体去生产车间参观吧。”
方泽轻描淡写地回应道：“今天接待贵宾，作为接待方的一员，内部事情等发布会结束后再解决才好。当然，你的提议不错，我们不会回避，如果大家都想参观，史瓦西自然会安排时间的。”
女孩冷笑道：“我来这儿工作的目的就是揭发你们，史瓦西是骗子公司，你们的所有行为都是欺骗。你说我是接待方？好吧，我宣布现在辞职。”
康冰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儿，女孩儿个子不高，紧抿的嘴唇和坚定的眼神让她拥有一种别样的孤傲和清冷，恍惚间，似曾相识，细思量，确有惜别的隐痛。他用力掐一把胳膊，不知自己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方泽眼里闪过一丝杀机，“好说。既然潜伏了半年之久，那么你一定找到很多证据了？”
女孩一怔，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目光的阴冷，“直接证据还没有，但大部分药品肯定没进黑洞优化过；其实，就算优化了又怎么样？那只不过是几块线路板。谁不知道，黑洞是只吃不吐的，刚才那个，算黑洞吗？”
方泽不屑地摆摆手，温和中透着威胁道：“没有证据就不要再说了，关于黑洞，你的认知落后二十年。时间宝贵，别纠缠不休了。”说完向人群中暗使一个眼色，几个记者打扮的人不露声色地挤了过来。把女孩挡在身后。透过缝隙，康冰看到了女孩的挣扎。
方泽双手一摊，“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这只是小插曲。我们继续下一个环节吧。”
康冰预感事情不妙，连忙解释说：“女孩的想法确实有些落后，黑洞并不是光入不出的，霍金辐射就能带走黑洞中的物质。”见到方泽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后，他示弱地低声请示，“我能和那个女孩说话吗？她不懂黑洞和人工黑洞的区别。”
方泽的脸上永远都带着笑意，他低声嘱咐道：“那就请你们多说二者的相同点。”看康冰点头，才冲人群大喊，“那个勇敢的女孩呢？你福气来了，博士要亲自指点你。”
女孩脸色苍白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如果不是康冰呼唤，她真不知道会被突然出现的男人挟持到哪里去。那些人手里竟然有枪！女孩感激地看了康冰一眼，“博士，我知道霍金辐射，但靠黑洞蒸发拿回药品是极不现实的。”
“自然界的黑洞当然做不到。史瓦西公司的构思很精巧，他们巧妙地利用人工黑洞的优势，达到了自然黑洞优化的效果，这个——在理论上是成立的。如果你对史瓦西公司还有怀疑，那就静下来认真寻找，不要无理取闹。”康冰冲女孩眨了眨眼睛。
女孩立马心领神会地顺势站到康冰身边，这里是媒体观注的焦点，至少可保眼下安全。
方泽见女孩不再挑衅，也不便立即处理她，顺势将话题引回发布会，“如果史瓦西公司的黑洞只有这么一个，那么如此兴师动众便失去了意义，请大家继续参观。”
微波黑洞原来只是史瓦西公司研究项目的冰山一角，让康冰目瞪口呆的是，除强子对撞机外，所有理论上能够制造出的人工黑洞史瓦西公司都建造了，这里竟然是世界上最先进、最全面的人工黑洞展览馆。
“人工黑种类再全也没用，它们毕竟不是真的黑洞。”女孩不服气的小声挖苦。
“自然界的黑洞虽然神秘，但未必是最好的，就像水果，还是改良优化的好吃。”康冰碰了女孩一下，示意她闭嘴。
女孩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参观的间隙，方泽和康冰成为记者们争相采访的对象。让女孩感动的是，不管现场记者如何围堵，康冰总是把她呵护到身边。
发布会结束了，趁记者们还未散去，康冰赶忙向方泽告辞，“方总，今天你们的发布会很成功。是我以前认识不足，现在我知道犯错了，以后我保证用客观全面的态度来评价史瓦西公司。知道你忙，我以后再来打扰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方泽上前拦住他，说道：“不忙走，刚才只是大材小用，让您顺便帮史瓦西做一次营销。之所以请您来，可不是为了这样的小事儿。”
康冰心里一沉，慌乱地拒绝道：“可我来的匆忙，还有许多事情没处理。”
“恕我直言，现在，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和咱们相比，都是小事儿。”
方泽的面色第一次凝重起来。
时空深处，那团孤独的意识指挥着粒子团拼命地抵抗住能量泡的侵蚀。透过粒子团，它第一次触摸到能量泡，突如其来的阻滞感充满全身，很坚实、很奇妙。触觉！这是触觉，一个声音在意识团内部炸响；与此同时，被触碰的能量泡发出耀眼的光芒。瞬间，整个空间展现在面前，这是一个直线纵横、色块斑斓、形体奇崛的混沌世界。意识团的思维停顿了，任由无穷无尽的奇景幻象绵延不绝地伸展开去，旋转变幻、扭曲诡异、明暗闪烁，宏大和诡谲搅在一起，更显示出一片混乱的无序。
一帧幻象闪过，开启了光与影相连的大门，意识团核心部分再度被激活。那帧影像是如此得熟悉，影像中的世界充满了**。**？一个新鲜的词汇在意识团中振**，最终触发了意识整体的链式反应，**，无色无味的**，颜色？味道？越来越多的词汇生成了,影像中的元素鲜活起来。终于，它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自己曾经存在过！
那帧影像就是远古的记忆，那里就是它曾经存在的世界。它的世界里，遍布着海洋，偶尔出现的小块陆地上，伴着喷薄狂涌的岩浆，各种怪异凶狠的动物昼夜不停地狂奔。一只巨兽袭来，意识团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闪避着并不存在的攻击。
它竟然真的向后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它可以移动！意识团犹豫了一下，突然向前狂奔，身边弥漫的能量饱和夹杂的其他物质从正前方和侧面扑打过来，它没有躲避，只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冲。似乎，前方有某种重要的东西在等待着它，那是它的宿命。它必须向前，不顾一切地向前！
两架飞机爬上厚厚的云层，径直向西南飞去。康冰所在的机舱里，女孩和他面对面地坐着。在方泽的出行计划中，本来是没有女孩的位置的，但康冰强烈要求带她走，女孩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与康冰寸步不离。方泽无奈，只好向上级请示后才准许二人同行。
“谢谢你。”女孩说，私人飞机上除了驾驶员，只有他们两个。方泽一伙儿在另一架飞机上，他们要处理事情，显然也不想别人听到。
“你害怕吗？”康冰好奇地问。
“本来一点儿都不怕，现在有点儿怕了，他们好像不只是骗子。”女孩眨眨眼睛反问道，“你害怕吗？”
“怕，一开始就怕，现在更怕。”康冰苦着脸说。
“你真的对黑洞有研究吗？”女孩显然比他更好奇。
康冰不想回答，岔开话题道，“请问怎么称呼你？我们认识也算有一段时间了，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
女孩笑了，眼睛弯成两片月牙，“我叫唐冉。你不问，我不会说的。”
“你对史瓦西好象有刻骨铭心的恨啊，他们骗你的钱了？”看着在飞机上也闲不住上窜下跳的女孩，康冰对她越发感兴趣了。
“骗我，没门儿！可他们能骗我爸，我爸花了半生积蓄买了他们一大堆药品，最后不管用。我劝他，他却中邪似的和我断绝父女关系，说我不关心他只心疼钱。”唐冉忿忿地说道，“我爸走火入魔了，他身边许多老人都走火入魔了。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非扳倒这个骗子公司不可！”
蓦地，所有阻力同时消失，惯性让那团意识冲出去很远，一个踉跄匍匐在地，敲敲地面，地面没有任何回音。它挺直躯体，视野中，是一望无际、灰蒙蒙的荒原；身后，是同样灰色、巨大、柔软的一团物体，仔细观察，物体上沟壑丛生。一个意象浮现出来，意识团仿佛站在一个幕天席地的大舞台上，后台就位于沟壑丛生的软体中。
它并不是孤独的，原来还有其他意识团存在。灰幕后不时有形态各异的意识团钻出来，和它一样，急速闯出，扑倒于地，继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灰色幕布后钻出的意识团越来越多，它们聚集在舞台上，困惑地看着远方。
荒原开始时是模糊的，随着它对新世界的熟悉，意识团的视线越来越清晰了，它们有的向前，那是探索，有的向后，那是退缩，还有许多意识团走着走着就扑倒在地。无数干瘪的意识团横七竖八躺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生命有诞生，就有死亡。荒原极远处，横亘着一道若有若无的虚影，那边是什么？
部分新生意识团纷纷后退，有的甚至重新钻入软体。软体里只有混乱和终结，前方的虚影虽然简单，却精致优雅。那里拥有希望，它决定到天边去看看，哪怕是耗尽能量。它和退缩者不一样——意识团思维停滞了一下，和它们不一样，它们是谁？它又是谁？
这个问题犹如霹雳炸响在整个躯体，它浑身发热，必须有独特的东西代表自己。它在记忆中搜索，原来它的记忆是杂乱无章的混合体，许多记忆甚至互相矛盾。这不合理。它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好临时从记忆中抓取一串比较清晰的数字暂时代表自己，它决定，自己叫6174。
交错的河谷，绵延的雪山越来越清晰地展露在舷窗外，五个小时后，两架飞机平稳地降落在拉萨机场。走出机舱，迎着高原灿烂而刺眼的阳光，唐冉干练地用帽子和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康冰从没来过高原，一下子就被四处弥漫的藏香熏得头晕眼花，走路稍急就会感到胸闷气短、浑身乏力。
唐冉停下脚步安慰道：“慢慢走，不着急，高原反应欺胖不欺瘦，欺男不欺女，你初到这里，很容易中招的。”
一辆越野车直冲过来，方泽示意大家上车，越野车拐个急弯马不停蹄地飞驰而去。坐在宽敞的车厢里，高原反应舒缓了许多，蔚蓝的天空，触手可及的白云，康冰第一次领略到青藏高原雄浑壮阔的景色。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工作上的事情发愁，二十四小时后，他却出现在从未到过的地方，身边还多出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人生真是奇妙。
沿途上的草木越来越稀疏，嶙峋的山石让人触目荒凉。越野车七扭八拐地开进一个不知名的山口，山口处的经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山口内，横亘着一座独立的孤山，越野车直冲向山体撞去，“啊！”两声惊呼同时在车内响起。
车头距离岩石一米的时候，耸立的峭壁忽然裂出一条缝隙，越野车倏地穿过缝隙。
山体原来是空的，内部非常宽阔，高达40多米的墙壁上爬满了复杂的电路，场地正中突兀地耸立着一个巨大的圆柱体，让康冰觉得有些诡异。几个人行色匆匆向越野车走来，方泽慌忙下车问候：“先生，康冰博士到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康冰，十年没见啦，你想起过我吗？”随着声音，一个棱角分明、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向康冰伸出手。
“柳城？真的是你吗？”康冰惊喜地大喊，至少，生命无忧啦。
寒暄过后，柳城冲康冰一挑大拇指，“有你的，上学时就知道你不同凡响，没想到你比我预期的更出色。”
康冰猛力摇摇头，“别逗了，这句话我说才对吧。你现在呼风唤雨，而我只是你眼中的风雨啊。”
柳城摆摆手，一本正经地否认道，“这是俗人之见。我耗尽心血还不是为了理想吗？而你，只靠大脑就超越了我许多世俗的努力。不谈这个，咱们开门见山吧，我是史瓦西公司的技术官，这次，是请你帮忙的，我遇到难题了。”
康冰点头，“这才是你的风格。老实说，被劫持到科研基地后我就想到了你，史瓦西公司到处都有不择手段的痕迹。”
“马屁手！”唐冉撇撇嘴，“你的老同学只是技术官，距离总裁差远了。”
方泽嘿嘿一笑，说道：“敝公司总裁虽然声名显赫，却是闲职，主要负责对外礼仪工作；公司的创办者，正是技术官，一般人却不知他的存在。”
唐冉吐吐舌头，不敢再说。
柳城根本不理会他们的谈话内容，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道，“唯一能解决这个难题的人就是你，你可不能推脱。”
唐冉还是忍不住，替康冰出头说道：“那得看是什么事情。你说不能就不能啊，腿长在我们自己身上……”
“打开‘饕餮’。”柳城粗暴地打断唐冉，向工作人员命令道。
试验场正中的圆柱体轰隆隆的打开一道小门，刺目的光芒从小门里挤出来，整个试验场被门里泄出的强光照得雪亮。“里面是什么东西？太阳吗？”唐冉惊讶得大叫。
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几个人穿上防护服，从打开的门口钻进圆柱体。圆柱体内一片通亮，所有物体都反射着强烈的白光。圆柱体正中，悬浮着一个异常耀眼的小光点，虽然带着护目镜，康冰仍然不敢直视。这是什么？只有一种物体能发出这样的光亮。
看到康冰困惑的眼神，柳城淡然回答：“是的，它是。”
“你怎么得到的？”
“山谷里埋着一台和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那个差不多的强子对撞机，我目标明确，撞了五年，机遇加上努力，然后就得到了。”柳城轻描淡写地回答。
康冰的脸色很难看，“我坚决反对，你会害死所有人的。”
“风险不用你评估。”柳城说，“现在的问题是，我成功了，并且给它取名叫‘饕餮’。本来我以为能驯服它，把它牢牢固定在磁场中，可事与愿违，它生性比想象得还要顽劣，我都要控制不住了。”
“你创办史瓦西公司，就是要借助黑洞的概念帮你敛财，积累巨额财富后反过来再建造真正的黑洞。”康冰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他冲过来揪住老同学的衣领，“你想过没有，你绑架了全人类！”
“说的太精辟了，我就是要绑架全人类。”柳城喝彩道，“成功了，世界供我驱使；失败了，世界为我陪葬，还有这样划算的生意吗？”
康冰的防护服里热气升腾，高原反应已经让他头晕目眩，“饕餮”发出的强光更让他非常狂躁。他把柳城拖出圆柱体，扒掉头罩，用头狠狠撞向柳城的面门，“你已经是亿万富豪了，为什么还抓着我们不放？”
圆柱体的门徐徐关闭，试验场立马暗淡下来。
柳城掏出手帕，擦掉鼻血，语气平缓如常，“安全感和好奇心。亿万富豪有什么用？你知道，我做的生意并不合法，政府早晚会收拾我的，有了‘饕餮’，谁还敢动我？不论政府想什么办法，只要我死，没人了解‘饕餮’的习性，它会马上爆发，吞噬掉整个地球。那时候，世界上的所有人反过来还要保护我的安全。至于好奇心，你我惺惺相惜，就不必解释了。”
听着娓娓道来的言语，康冰越发愤怒，大声怒斥：“简直没有人性！如果你得了不治之症或者意外身亡呢？”
柳城双手一摊，“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别再婆婆妈妈的了，如果你不想现在就死，就赶紧想办法，‘饕餮’要失控了。”
康冰喘着粗气，不得不松开手，原来轻松惬意的生活只是假象，人类每一刻都面对着死神的狞笑。
“你要我计算黑洞吞食物质的平衡点？看来那篇论文起了作用。”他有些紧张，如果柳城做出肯定的回答，那么康冰的猜想将获得证实，怪不得方泽总提到诺贝尔物理学奖。
柳城坦率地承认说：“你的猜想完全正确，黑洞吸收的不仅是物质，还有时空。‘饕餮’的霍金辐射强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我只能提供更多物质以维持它的存在。可计算平衡点的时候，根据现有理论，这个点却是不稳定的，只有添加你给的参数，才能得出结果。近半年的实践可以证明，你跑到我前面去了。”
“你都读论文了，那要我还有什么用？”康冰记忆中的柳城，是从来不认输的。
“我也想通过论文精准地控制它，但粗线条的计算还是让‘饕餮’的质量在缓慢增长。我们需要更高的精度，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造这么一个东西，你晚上睡得着觉吗？”唐冉囫囵听个大概，怯生生的问道。
“为提高责任心，确保万无一失，所有人都睡在试验场里。睡不着的话，只能说明不困。”柳城慢悠悠的说，“我在哪里都睡得着，感谢曾经的学生时代。”
“为什么帮你？其实，自始至终，我都是被胁迫的，你所有行为都不是真心。”面对老同学，康冰说话时多了一丝底气。
“对。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康博士就不帮忙，有本事你们自己算啊。”唐冉狂敲边鼓。
柳城没有回答，安静的脱掉防护服，然后掏出眼镜，仔细地擦拭起来。
康冰思考了很久，无奈地叹口气，“好吧，我试试看。”
“你傻还是呆啊，就不帮他，看他怎么样，大不了两条人命呗，有我陪着，你怕什么？”女孩很自然地揽过他的臂膀。
康冰真的呆了，忽然感觉和这个女孩死在一起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唉，谢谢你的好意。这不只是咱两个人的事情，‘饕餮’失控，整个地球都会消失的。”
唐冉惊得嘴巴张大了，“刚才你们说人类毁灭什么的，不是对着吓唬啊？”
“柳城，我答应你。”康冰把女孩掩到身后，“不过你要放开唐冉，以后也不再找她麻烦。”
“唐冉走与不走，有意义吗？”柳城皮笑肉不笑地说，“成功了，我会感谢你们；失败了，地球会消失，她能去哪里？”
“有道理，你说话第一次这么中听。”唐冉冲他伸出大拇指。
6174昂首走入荒原，大地坚实如磐，旷野中满是同伴，可以确定的是，远处那条虚影并不是地平线，随着他的移动虚影越来越近，而且越来越清晰。在他能量耗去三分之一的时候，孕育他出生的软体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从远处看，软体是一个巨大的半球体，荒原包围着它，虚影又将荒原围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