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旦旦

文/薛芃

在科幻领域,“元科幻”一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子类,它以真实存在的科幻元素为基础,是“关于科幻的科幻”。

在一个多世纪的世界科幻史上,元科幻这一子类历史悠久,知名作品亦数量众多,在国外,有约翰·斯卡尔齐的《红衫》、舟·沃顿的《我不属于他们》与山本弘的《去年是个好年吧》等小说,在国内也出现了叶永烈的《五更寒梦》、韩松的《星河的生日》和夏笳的《断层》等作品。通过致敬、互文等手段,元科幻已经成为科幻迷进行娱乐与社交的一种渠道,对社群构建亦能起到积极的作用。

清华大学学生科幻协会的“寻找”系列便是一例典型的元科幻创作活动。在活动中,作者从指定社员的失踪或神秘身份出发,围绕社员的真实身份特征,发挥想象力,创作幻想小说。参与活动的社员已陆续创作了《寻找杨枫》《寻找四零三》《寻找旦旦》《寻找兔酱》《寻找星渊》五篇作品,以及一篇《寻找四零三》的虚构文学批评。

在这些作品中,《寻找旦旦》尤具代表性。以下是该作品的全文,讲述了一位名叫旦旦的传奇作家的生平履历。传主的现实原型是协会的上古原创部部长,其人其事其文风,尽皆藏在故事中。

艳阳天

应该是这里了,我对着手机再次确认了时间和地址,又抬头望了望面前店铺的招牌。夜色里,十多颗彩色灯泡正奄奄一息地闪烁着,放出比旁边不远处的路灯还微弱的光亮,拼凑成了三个字。

“原来如此,是《艳阳天》啊。”

店主曾在电子邮件里提示过招牌的名字是旦旦的代表作。不知道最近的书评家们对此作何看法,至少在我眼中这个答案还算不赖。不过,如果现在真是艳阳高照的白昼,想必这几点稀薄的霓虹灯亮色早就被日光淹没了吧。

我从背包里取出准备好的乔装道具,把它展开成原本的形状—一只硬纸箱,正好能装下我的脑袋。视野一下变得狭窄了不少,看来事先在正面的孔还不够多,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法补救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买只现成的塑料面具。说归说,我还是保持着这么滑稽的造型,走进了这家饰品店。

店内的布置有些奇特:一侧货柜上,各色中国结与塑料制成的埃及十字比邻,下面摆着一排电动招财猫和廉价手串,临窗的另一边货柜上则都是画风不搭的多肉植物和化妆用品。让人摸不清这里的目标用户究竟是希望购买旅游纪念品的外国游客,还是想要吸引心仪男性的中学小女生。

然而这些与我无关,我要去的地方应该在这下面。根据事先的指示,我从招财猫和多肉之间穿过,侧身绕到店铺最深处,走到尽头,拨开廉价假玛瑙串成的珠帘,沿下行楼梯走入小店的地下室。珠帘之后,那些异域风和少女风的装饰均不见踪影,狭窄的楼梯间里只有剥落的墙皮、**的电线和头顶脏兮兮的节能灯,氛围反倒因此神秘了起来。

刚走到楼梯尽头,地下室的铁门仿佛未卜先知,张开一半。一个人影探出半个身子,一副夸张的鸟嘴面具将他的脸严实地盖住,上面还嵌着不知道是否具有实用性的单片眼镜。相比造型夸张的面具,他的衣物倒是十分普通,只是最常见的衬衫西裤,袖口。我猜这就是店主,组织者。

“请问,是店主吗?”

鸟嘴面具点了点头,长长的鸟喙几乎戳到我的脸上:“大家都在等你了。”

他让开了半个身子,却不愿将门再拉开些。我只好侧身挤进房间。

房间里的光线比楼道还要阴暗,除了店主与我以外,另有四人已经围着中间的日式被炉桌坐下,正默默地望向这边,我连忙也在被炉桌的外侧落座。

坐在左侧靠外的明显是个健壮的男性,身上穿着一套旧西服,领带已经是几乎要散架的状态,他头上戴的面具像是纸浆糊的,上面贴了一块白色的方布片,布片上面画有一条跃动的金黄锦鲤,然而鲤鱼下方画的并非水浪,而是赤红的火焰。

左侧靠里位置上坐着的是位女性,戴着的是玩具店常见的塑料卡通面具,大概是魔法少女一类的角色吧。一支铅笔在她的右手之间转来转去,要说那是魔法棒恐怕是过于牵强了。

逆时针方向继续数过去,坐在我正对面的是一位个子高大的男人,由于体形问题,他一人就占据了被炉桌的一边。他的面具比我更漫不经心,纯粹是一只快餐店的纸袋,正面用马克笔涂上了“403”这个数字,不知是什么意思。我留意到他的身侧还摆着一叠发黄的稿纸。

坐在被炉桌右侧的人身形不算高大,但穿着短夹克的上身坐得笔直,散发着一股冰冷的肃杀气味,他戴着毫无特征的苍白面具,身侧是一只黑色的公文包。

那张白面具突然转向了我,泛着青光的视线冷不防地撞了上来:“你迟到了。”

“抱歉,来得有些迟了。没想到附近的地铁居然要半小时一趟。”

话说出口,我才发现戴着假面与人交流其实并不困难,相反,一种正被面具庇护的奇妙感受漫过四肢百骸,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舒适感。

店主坐在了我和白面具之间,像是要抓住众人注意一般拍了拍手:“还请不要对接下来的事情过于惊讶,我相信这比起诸位的遭遇绝对不值一提。”

他打了个响指,被炉桌的正中央瞬时点燃了一团没有热量的火焰。它是白色的,拳头大小,轻飘飘地浮在离桌面三指宽的地方,仿佛一轮悄悄燃烧的满月。

这无疑是常识之外的景象,但的确没有人表现出惊讶,或许是氛围使然,又或许是如店长所说,大家都已经见过更离奇的东西了,在我们互不知晓的某时某地。

“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来的。不,或许我们的目的地在本质上并不相同,但毫无疑问,它们有一处共同的交点。我们都在寻找那个作家。为了找到那个人,我把大家聚集到了这里。要做的很简单,我要请各位叙述自己的故事,然后,或许有些线索就会在这团火焰中浮现。如果没有的话,我们至少也算互相交换了情报。对于一群走投无路的迷路人来说,这怎么都不是一件坏事。”

店主抬起左手,掌心向下,一些卡牌在他手中展开成漂亮的扇形,孔雀开屏一般。

“请看,这里有一些塔罗,二十二张大阿尔卡纳,我们以抽中卡牌的次序开始。”

奇诡塔罗牌

“有个建议,既然我们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面目,那方便交流起见,就用抽中的牌作为自己的代称吧。”白面具翻起手中的卡牌,那是编号十三的“死神”。

“可要是有人抽到‘愚者’或者‘倒吊人’,称呼起来岂不是很丢人?”卡通面具说着用铅笔挑翻开了自己的牌,“‘隐士’吗?倒还不错。”

快餐纸袋面具的男人沉默着亮出了自己的手牌,那是一张‘教皇’。

鲤鱼面具拿到的则是“战车”,他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手里的卡片:“这可不是普通的玩具啊,是初版的《奇诡塔罗牌》吧?如今市面上可相当不好找了。”

“‘战车’先生看起来对旦旦的小说很了解啊,”店主不动声色地带头采纳了白面具的建议,“是的,这套是异体书,磁吸附的设计,像过去的磁力折叠电话本一样。”

店主将自己的卡牌捏在手中向我们展示:牌面与牌背间有一道细微的缝隙,沿着缝隙分开,就会发现所谓卡牌其实是一本折叠册。十几折的书页连接卡面与卡背,薄可透光,上面写着细小的文字。

我抽中的牌是“星辰”。卡牌比想象中要厚许多,材料不像纸张,反而像某种硬质的木板。试着如法炮制,这张“星辰”果然也能打开,但和店主手中的不同,内页上不知为什么染上了几点暗红的污渍,不禁让人有些不好的联想。

七人中,店主抽中的牌号码最小,那是一张“魔术师”。

“那就开始吧,正好,由我来为各位做个示范。”

店主,也就是魔术师,折起手里的牌,然后开始讲起他的故事。

说来或许有些唐突,但我是一位魔法师。

我无意对所谓的魔法做过多的解释,就请采纳伟大的克拉克的意见,将它视为是某种过于深奥的技术吧。实际上,这家店铺的名字就是一个小小的魔法—你所看到的店名,是由你最喜爱的书籍决定的。当然,对于在座的诸位,恐怕都会是旦旦的作品吧。

你们各自都看到了什么呢?

你看到了……《六分半便士协会》?星辰先生呢?原来如此,《艳阳天》。你呢?《寻找司马》啊……说来惭愧,这里头有好些我都没读过。

在我眼中,这家店的名字是《奇诡塔罗牌》。

虽说有班门弄斧之嫌,还是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是旦旦在五十三岁时完成的一系列短篇,分别是以塔罗中的二十二张大阿尔卡纳为主题展开的独立奇幻故事,被书评人公认为他创作生涯中后期最精致的系列作。它们起初连载于杂志《MAFA》,而后推出了第一套特殊装帧的精装书—就是如今你们手中所拿着的这些卡牌。

得到这些卡牌纯属偶然。

十二年前这家店还没有名字,客人都是魔法师,生意很差。所谓的魔法实际上是十分耗费资源与财富的东西,也并不能用来解决生活的拮据。我只好将店铺转型成面向普通年轻女孩的占卜屋和饰品店,开始售卖起转运项链、护身符、玻璃水晶球之类的小东西。

因此,当发现那个包裹混在邮递员送来的其他廉价进货中时,我还以为那是商家赠送的新款样品。拆开外包后,我看见的是一只全无装饰的金属盒和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我并不叫小鸟,在那时也并不认识旦旦,但在魔法师的价值观里,到手的物品即是命运的馈赠。因此我将它们保留了下来。拆开铁盒,二十二张牌面印有精致图案的塔罗牌出现眼前,翻开磁吸附的牌面,内侧竟然是写有故事的书页。好奇心促使我开始了阅读,在读完第一则故事《愚者》后,我深深地被折服了。

我确信故事的作者并非一位魔法师,那些故事中所描绘的种种不可思议与光怪陆离,毫无疑问与大众习以为常的现实世界难以兼容。但同时,它们同样与我所熟知的世界南辕北辙。它们毫无疑问是作者自身的创造,但同时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奇妙真实感,这是我在过去从未接触过的事物。

在读过前几篇故事之后,我重新审视起眼前这副特殊的卡牌,牌面上的装饰图画应该是某个杰出艺术家的设计,繁杂而精致,如果能用它们占卜,一定能吸引客人的目光。这么想着的我很快就意识到—它们并不适合用作占卜道具。

让我暂时中断一下故事,回到刚才—在掀开我们手中的卡牌时,你们是不是为我手中正好握着“魔术师”而惊讶?

这不是巧合。不,也并不是魔法,仅仅是作弊。道理很简单,由于二十二则故事的篇幅不同,这些卡牌的内页数量并不相等,卡牌重量自然也不同,只要手指感觉敏锐些,任何人都能轻易地分辨出它们。因此,这样的塔罗牌不适合魔法师的占卜。

但它们确实适合用于“魔术”。你们或许也能理解,前来占卜的没有几个真的在乎预言准确与否,他们要的只是看到想看的东西。于是,在无可奈何的经济压力下,我放下了自尊,开始向客人表演起“魔术”。反正是些无伤大雅的谎言。

但我错了。此处塔罗占卜灵验无比的流言,几乎一夜之间传遍了临近的街区。每天清晨,求卜的客人都在紧闭的店门前排成长队,本应在学校里乖乖上课的不良少年们、为中年危机所困的上班族、丧失了线索的警探,迷路的孤寡老人……连魔法师同行们也纷至沓来,请

我为他们散去眼前的迷雾。直到我的名字传遍了整个城市,我才意识到,那些原本仅仅是安慰剂的话语,已然变成了某种更具有力量的东西。

无论那是什么,它们都不是谎言。但这怎么可能呢?我不过是随着喜好摆弄手中的道具而已。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日复一日的使用中,那副塔罗牌变得越来越易于掌控,乃至于想要的卡牌总是在我试图作弊前就出现在了牌堆顶。

不,我还没狂妄到认为自己能够操纵未来,那么,难道是未来正操纵着我吗?

我对着卡牌发问,而后依次翻开了桌上的二十二张大阿尔卡纳,看见了它们的回答。

我的心中再没有任何惊惶,反倒涌现出了无比的安全感。如果你能放下对于所谓自由的执着,接受那只拉普拉斯妖的存在,那么你就会意识到,被命运裹挟其实是一件美妙的事。你们见过琥珀吗?那些金黄透明介质里包裹着的漂亮的甲虫,它们正因为无法挣扎,才能永远栩栩如生,不是吗?

然后,某一天,店里来了一个人。

一开始我没认出那张脸,直到这位粗心的邮递员开口让我把送错的包裹还回来。

而我并不想。

我承认自己的做法并不妥当,如果有办法只让他失去一点记忆,然后转身离开,我会那么做的。但我不会那种魔法。我只能用你们也能做到的方法处理这位邮递员的问题,再想些你们也能做到的方法处理他的尸体。

很抱歉,不过我并不太愧疚,魔法师们有自己的价值体系。唯一让我苦恼的是这事情没做好,他的血弄脏了几张塔罗牌,尤其是最后一张“世界”,内页的故事完全被他暗红色的血块糊上了,而我没办法把血污弄干净。

从此以后,我的生意再次冷清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沾了血的卡牌的重量出现了变化,我再也用不好它们了。

时至今日,我仍在寻找另一套相同的卡牌。你们说得对,初版《奇诡塔罗牌》在旧书市场上并不鲜见,但他们只卖中文、英文或俄文版。但你们看,我所拥有的这套折叠册是希伯来文的。

不,我无所谓店铺的生意能不能恢复。

我在乎的是一直都没舍得读完的那最后一则故事。我想知道在那张“世界”里用希伯来语写了什么。

我的故事结束了。我从未能找到关于“小鸟”的只言片语,至于作家旦旦,我所知的恐怕不比你们多,除了这个。我猜这是他的亲笔。

魔法师拿出那张附在包裹内的纸条,把它和手中的“魔法师”一起投入了桌上的球形火焰,白色的火球变成了红色。

寻找司马

“店主……不,魔术师先生,我或许可以为你的故事补充些内容。”说话的是正准备开始第二个故事的教皇,我身上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教皇的声音苍老得超出预想,单凭这声音,说是一位已经退休多年的老人也毫不令人意外。

“十二年前的事情,我曾听一个邮递员说起过。但很奇怪,在我听到的版本里,那个同事自己就是弄丢了货的倒霉邮递员。而且显然的,他如今也还活蹦乱跳地在哪给人送着信呢。”

“故事总是有很多版本。”魔术师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解释。

“你说的对,那么到我了。”

他双手从被炉下拿出一沓厚重而破旧的复印纸,拍在桌板上,激起一圈小小的灰尘。

坐在身旁的隐士立刻凑了过去:“这是《寻找司马》吧?自己影印的盗版?你这是翻了多少遍才搞得这么旧的?”

“闭嘴……”他咳了两声,然后说起自己的经历。

对你们来说,旦旦大概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作家、一个偶像或是一个有待追寻的目标。

我与旦旦的关系更好懂一些,他曾是我的舍友。

这叠复印纸是《寻找司马》的手稿,这部小说被认为是旦旦远赴美国旅居前最后一部意义非凡的大长篇,它以一所虚构的大学为舞台,讲述了一个绰号“司马”的神秘人建立起地下组织,与腐朽的学园上层机关抗争的故事。全书的文风在光怪陆离中又带有浓重的哥特气质。有许多人认为高校与学生只是一层迷彩,旦旦讲述的是一个阴暗的成人寓言,并将之奉为新世纪的《蝇王》。

但在写出这部手稿的时候,他的确只是一个学生。和随处可见的许多学校一样,我们就读的大学也被各式官僚机构与权贵组织掌控着。

或者说,和许多学生一样,我愿意相信自己的学园正被各种各样的黑暗力量所掌控,并以这种方式解释自己的所遭受的诸多挫折。

虽然仅仅是相信这点阴谋论就足以使自己获得心理平衡了,但那时不成熟的我仍会幻想:或许世间真的有什么方法能让我获得足以与阴谋对抗的力量呢?

某一天,我的舍友将几张复印纸递给了我。

“读读看。”他说。

回想起来,那时距离作家旦旦在文坛崭露头角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就连我也曾跟风买过旦旦的《艳阳天》,因此读过那叠手稿的前两段,我就自以为明白了一切。

“你在模仿旦旦?”

“嗯,怎么样?”

“还差得远呢。”

十页不到的篇幅勾勒出一个简单的故事轮廓,受雇于校方的侦探寻找一位别称“司马”的校园活动家,但由于后者隐匿踪迹的手法过于高明,他只能屡屡扑空。不仅如此,“司马”还在校园中逐渐团结起了各式力量,逐渐建立起了一个不怎么正式的地下组织。故事在此处戛然而止。

舍友的写作手法是否讨巧,仅以旁观者视角展现有关“司马”的零星碎片,而从不解释主人翁的神出鬼没,也不纠结他达成种种不可能任务的具体过程。如果华生的叙述足够精彩,那么福尔摩斯即使从不推理也无伤大雅。

那个夜晚,我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大脑似乎擅自补充上了舍友的文字从未描述的部分。我成为了故事的中心人物,一边游刃有余地躲避着来自邪恶势力的打击和搜索,一边游说鼓动着各色人物:自称魔法师的礼品店老板,附近疗养院里的老人、热衷于电台广播的旷课少女、不满工资待遇的语文讲师……我四处播种星星之火,此外也没忘记时不时地留下些蛛丝马迹以嘲弄那位可怜的小侦探……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为“司马”的各种行动找到了切实可行的方案。

舍友的小说手稿所描述的校园生活与我们的现实如出一辙,仅差一个主人翁。谁又能甘心让一切仅止于故事呢?

舍友仍在持续创作,我似乎是他唯一中意的读者。几乎是每天睡前,我都会读一页新的故事,然后在夜里,梦境为我会水到渠成地制订出与这一页相符的计划。

然后,我在白天实施它们。

唯一不同的是,当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供人传颂的名字时,我也同样意识到:自己并不希望那个名字是“司马”。舍友写作的速度远比我们的计划快,他早已完成了初稿,那总共是四百零三页复印纸。于是我告诉我们的反抗者同志,告诉追随者,也告诉敌人,要称我为“四零三”。

我告诉他们四百零三天后,一切黑暗都会散去,黎明曙光将照耀每个角落。他们都对此深信不疑。转眼,时间已过去一年有余,反抗活动渐渐发展至**,故事已经接近终局。而我的舍友似乎已经开始写作自己的下一部作品,对这些纷扰一无所知。

在无数人的掩护下,我们得以潜入学校的数据核心,将我本人的资料悉数抹去,同时一个名为四零三的人物被永久地植入学校的在校生电子档案,他不属于任一学年、没有学分要求、无法被校规处分、也永不毕业,此外每月还有两千元的餐饮住宿补贴。

至此,我算是在生死簿上彻底消去了姓名,再无后顾之忧。

反抗活动像烈风,像洪流,像上万匹奔马踏遍学校的每个角落。距离第四百零三天仅剩短短三天了,我们几乎已经感受到了第一缕曙光的温暖。

但就在这时,我发现书桌上的那叠手稿改了,它们不再是四百零三页,而是正正好好的四百页。最后几张的发展陌生得好像平行世界,尽管那原本就是一本小说。

我拨通舍友的电话。

“你把给我的那份手稿改了?”

“对啊,怎样,是不是更好一点?”

“为什么要改?”

“我总觉得永不毕业的精神领袖这样的设定不符合‘司马’的形象,太浮夸了。”

“那‘四零三’怎么办?”

“什么‘四零三’?”

“不……别管了,把原来的手稿给我吧。”

“都被处理掉了,何况我已经不在学校了。”

“你不在学校了?”

“你在想什么呢?我研究生毕业了,跟你说过的吧。两天前我人就已经在美国了。”

“那……”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杂音,通话中断了。接着,十余名身穿制服的高级警卫冲进宿舍,夺走了我的手机。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但情况并非如此,他们很快就奔向了下一间宿舍。后来我才听说,为了和日益猖獗的反抗势力抗衡,学校成功说服了家长委员会,正式启动了所谓的特级戒严。校内学生们的通信工具都被没收,人身自由亦被严格限制,摄像头与稽查队遍布学园各个角落。任何学生不得迈出学园一步,直到毕业。

一切已经是黄昏了。但四零三绝对不能流露出这样的想法。我只能在失去指导斗争的圣经后,习惯性地继续带领日益疲惫的反抗组织,做些几近无用的反抗。

讽刺的是,直到所谓的革命同志们纷纷离去,我才意识到:比起为了所谓正义与自由而抗争,我更希望能顺利毕业。只有成为毕业生,才能离开这座牢笼。不,哪怕是退学也好。但我已经失去学籍了,在全新的荒谬制度中,这意味着我甚至不能拥有一份合法的出校证件。《寻找司马》被校图书馆收录的那一年,我已经三十多岁,曾经的组织已经只剩我自己了。

我从图书馆中偷走了《寻找司马》,一次次将它送到那些看起来头脑聪明的年轻学生手中,期待着他们中有人能对司马产生哪怕一点共鸣,然后再次掀起一阵飓风,点燃一场大火,给我能趁乱离开的机会。

但没有,像过去的我那样幼稚而愚蠢的人那样再没有第二个了,就像舍友说的,这一切太浮夸了。除了我,有谁会真的想要尝试这样的人生呢?

两年前,学校被邻近的大学兼并为学院,管理模式得以正常化,我终于能离开那个地方了。

当我踏出校门时,周围的人只当这是个面临退休的老教师,或是一个坏脾气的老教工。就像《天方夜谭》里那些遭受了魔鬼戏弄的可怜人一样,我和每个愿意搭理我的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当然,这其中就有那位倒霉的邮递员。讽刺的是,就连他也不愿相信我的故事。

我一生都未走出那四百零三页稿纸。

不,你们看,即使这样,比起哀叹懊悔自己这愚昧的大半生,我还是更想知道那份初稿里的结局是什么。

“我能给你们的,是旦旦的真名。”

教皇将厚厚的稿纸和卡牌投入了桌上的球形火焰。稿纸一页页卷曲焦化,有那么一瞬,我在最末一页的角落上看见了一个潦草的签名,但还没来得及辨识,纸页就被火舌吞没,化成了灰尘和烟雾。红色的火球渐渐变成了橘色。

怀北疗养院

战车——那个戴着鲤鱼面具的男人第三个开始讲述。

“我想,这本书你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吧?”

他拿出来的是一本旧书,封面上也绘着一条巨大的黄金鲤鱼,此外还有一个坐轮椅的男人的剪影,然而在封面本应印刷着书名的地方,却只有五个方正的黑色二维码。我们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

战车接着翻开书页,果然,本应印刷着正文的内页上,同样也只有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规整二维码。

它们在每一页上排布成了整齐的黑白矩阵,倒像是某种复杂的织锦纹样。

“《怀北疗养院》第一版,好像这本书当时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吧。”隐士说。

战车点了点头:“虽然我要说的是在它发行三十多年以后的事。”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都过着朝九晚五的机械重复生活,没有远大的抱负,也几乎不考虑未来,这些东西对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意义有限。这本书原本是我父亲的东西。从小到大,父亲都是我人生的指挥者。吃什么东西,读什么学校,找什么工作,迎娶什么样的妻子,一切都必须经过他同意。在他的描述中,我们家族的祖先赫赫有名,每一个后裔都应该光宗耀祖。

当然了,多吃鱼,去一家大企业,娶一个本地妻子,这些算什么光宗耀祖呢?一切更像驱使子女的借口。但我并不算是有主见的人,既然他的要求不过分,照做也没什么坏处。

在我开始工作后不久,父亲被确诊了阿尔茨海默,也就是老年痴呆症。

他的记忆力开始衰退,有时是在厨房煮牛奶忘记关火,险些烧了房子,有时是想不起自己的东西放在哪,翻箱倒柜把房间弄得一团乱。

“不如把爸爸送到养老院吧。”对我说这话的是妻子,那个父亲时常夸赞贤惠懂事的儿媳妇。

对原本就被工作生活逼迫得左支右绌的人来说,这个提议非常正确。而父亲似乎也没什么意见,于是我将他送到了工作单位附近的养老院,每周五下班后,我会顺道见一见他。这样的生活的确使我的压力得到了不小的缓解。而且父亲看上去并不讨厌一个人住在养老院,气色也比过去好了,这让我的愧疚减少了很多。

新一年的年初,我所工作的企业开始计划与另一家大企业合并,公司业绩直接关系到谈判桌上的话语权。诸多压力自上而下地传递到了普通员工身上,每个人都被逼得焦头烂额。我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父亲。

再见面时,父亲的手里就多了那本《怀北疗养院》。

那是旦旦在三十岁发表的科幻长篇。书中,人类的文明与科技已走到尽头,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类也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住在自动运行的疗养院里,然而他一边遗忘着自己的一切,一边在看护机器人互相交流的只言片语中,渐渐发现了世界的另一重真相。

初版的《怀北疗养院》正文完全以二维码的形式写就,需要以智能设备扫码来解析每个黑条方块里的词句,这也与书中主角探索秘密的过程相呼应。

“爸,你从哪拿的这本小说?”

“一个新认识的朋友,送的,他叫……叫,”父亲回想了十几秒,“对了,他叫旦旦。”

“那不是作者的名字吗?”

父亲仿佛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说:“儿啊,你能不能帮我找个能看这小说的手机?我的手机太新了。”

“这本书已经有简体字版本了……我去直接买一本吧?”

父亲沉默着没说话,在以前那是“不得质疑我”的意思,至于现在这代表什么,我捉摸不透。

“成,爸,我去找部旧手机。”

得到手机以后,父亲彻底沉迷在了小说里,每次我去探望,还没说几句话,他就开始催促我离开。

“回吧,我要看书了。”

“爸,那本书的腰封内测上还印着一个二维码,你注意过吗?”

“……”

“那是作者留下来的一个彩蛋,只要扫那你就能直接下载汉字版本全文了。这样一个字一个字扫多累啊。”

“我知道,旦旦跟我说过。”

捧着手机和小说的父亲仍是一页页地翻着书,不再说话,我只好提前离开,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公司的活催得越来越紧了,我其实并不想总来看他。

院长和我说,父亲的状况比起刚来的时候好转了不少:“现在不光是身体好了不少,脑子也比以前灵活了很多,还总给其他老头老太讲故事呢。”

“讲那本小说里的故事吗?”

“不不不,讲他年轻时开店的故事,说是在欧洲卖烤鲤鱼,老爷子以前还挺能折腾。”

“我爸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是公务员,干到退休。”

院长脸上的笑容一时凝固,然后皱起眉头。在他的解释中,养老院里从没有来过什么知名作家,一直以来父亲也只有我一个探望者。虽然每一次我都被早早轰走,可在养老院里,父亲却总在给除我以外的每个人讲自己年轻时开店的故事:十四岁远渡日本学习鲷鱼烧的制作方法,却被嫉妒自己的师兄蒙骗,烤食了恩师钟爱的两只金枫叶锦鲤。被逐出师门后,他却对烤锦鲤的味道念念不忘,打造了一辆木推车再次远赴德国,恰逢圣诞,德国人有吃鲤鱼的习俗,父亲的烤锦鲤一炮而红,更获得了当地汉学家亲笔题写的店名“踏火”……

我只能当面质问:“爸,开店的故事有几分是真的?”

父亲的视线从书页转到了我的身上,又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缩了回去:“我希望你能好好念书,所以以前从不跟你说。”

医生说得对,他看上去的确年轻了许多,气色好得甚至让彻夜加班一周的我嫉妒。

“爸,你快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了,”我拿出简体版的《怀北疗养院》,翻到后半指给他看:“你讲的,不全都是书里主角的故事吗?‘像池塘里的锦鲤。在岸上被料理烧灼’,这也只是主角失去自由后的自嘲而已。”

父亲答非所问:“自由当然好啊,儿啊,我才知道自由好……”

“爸,你入戏太深了。”

“没有的,没有。我都跟旦旦约好了,我们病好了就出去重开‘踏火’,我准备木推车,他设计店面图案和招牌,你看,”父亲掏出两块画着红色和金色鲤鱼的白帕子,“他设计的制服头巾,不错吧?”

我将头巾摔在地上,用想象得到的最恶毒的词句痛骂了他。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但或许在这一刻,我从童年起压抑着的不满与愤懑终于都找到了出口。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所斥责的并非过去那个蛮横独裁的暴君。眼前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委屈的老人,苍老,瘦弱,连维持着站姿看上去都如此吃力。

第二天,他们告诉我,父亲失踪了。

他的房间里什么都没少,反倒多了一辆不知道从哪来的木推车,几条画着鲤鱼的门帘、围裙、头巾和抹布。如果他真的要去开店,为什么不带上这些呢?

已经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院长递过来别的东西,据说它一直夹在那本小说里,也没被带走。那是一小张发黄的剪报,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外国文字,印刷的照片倒是清晰得不可思议。

报纸上,一个年轻的亚洲男人单手举着巨大的木头招牌,另一只手对着镜头比着大拇指,露出自豪的笑容。那块招牌上是两个有点走样的毛笔字—“踏火”。角落里用双语印着两行小字,中文似乎是“扫码优惠”。

我才想起掏出手机,用颤抖着的双手对焦,对着照片里,小字旁边的二维码扫描了一次又一次。

怎么都扫不出来,我的手机太新了。

“不管怎样,总要找到自己的父亲吧,”战车将书和塔罗牌送进火球,又把面具上画着鲤鱼的布片也扯下来,扔了进去,“如果他真没骗我的话,那这就是旦旦送给他的书,还有旦旦画的画。”

“我觉得你只是想把它们快点烧掉。”

教皇的挖苦没有换来任何回应。两条黄金鲤鱼在火球中游动起来,又像颜料一样融化,把火球染成了黄色。

漫谈

“看起来终于轮到我了。”

“我想一想,该从哪开始说好呢?不如先让你们听听这个好了。”

隐士拿出的是一只录音机,虽然外形小巧,却是磁带式的老古董。她熟练地取出磁带卡,用铅笔将磁带卷到底,又插回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发出一声奇怪的尖啸之后,收音机开始了正常运转。

“仔细听哦。”

在一段大约持续了三十秒的白噪音后,录音机里传出一个成熟男人的声音。

“……不,我其实也不是素食主义……这只能算挑食吧……只是正好所有肉都不喜欢,蔬菜里我也有很多不喜欢的……”

隐士按下了停止键:“其实后面还有,不过听一点少一点了。”

“这到底是什么?没头没脑的。”

教皇问,困惑的显然不止他一个。

“你连舍友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她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铅笔,一边讲起自己的经历。

我大概可以算是旦旦的一个书迷吧。虽然曾经在网上被人骂作“无知的新粉丝”,但那也不是我能选择的事情,毕竟早在我出生前,旦旦就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作家了。

起初,还在上小学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爱看动画的普通小女孩。后来我才从邻居家的大姐姐那里听说了,那几部动画之所以比其他同题材作品好看那么多,是因为它们背后的编剧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这就是我第一次知道旦旦的时刻。

旦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有机会的话真想见一下。但邻居家的大姐姐告诉我:旦旦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连互联网上也找不到他的一张照片。有许多人怀疑旦旦是一个小群体公用的笔名,甚至猜测旦旦是一个专为写小说而制造的AI。

既然作者不愿意露面,那么小读者也只能怀着一丝遗憾默默支持了。

不过,万事总有转机,就像命运听见了我的心声一样,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已经年过五十的旦旦突然宣布自己即将开设一档名叫“漫谈”的电台节目,和有志于成为作家的普通人分享自己的创作经验。尽管只能听见偶像的声音,但那也足够让人高兴了。

得知我想要学习听广播,爷爷从老家寄来了一只带收音功能的古董录音机,还有整整一箱空磁带。因为老录音机总在按下播放键时先发出“yi—cha!”的声音,我给它起名叫“伊叉”,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棒的礼物。

“漫谈”在每周四的晚上九点开始放送,每次放送半个小时。我还记得第一次听见旦旦的声音时,自己兴奋得从**跳了起来,磕破了头。广播中的旦旦幽默风趣,他不仅毫无保留地向听众分享着自己的经验与技巧。也时常说起自己的人生片段。

早在十二岁的时候,旦旦就已经在小学作文本上开始创作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的第一个读者是一位语文老师。可是,尽管那个老师温柔又善解人意,她还是始终无法相信那是一个小学生的原创。从第一个故事开始,旦旦就意识到了写作者与读者的沟通是如此艰难。

十八岁,旦旦遇到了文学编辑小鸟。他成了旦旦人生中的第一位伯乐,正是他将旦旦引入了职业写作的道路。这份友谊一直持续着,直到创作生涯的中后期,这位编辑也是旦旦许多作品的第一个读者。据说,小鸟是这么评价旦旦的:“尽管我从不觉得自己能完全理解他所要表达的世界,但仅仅就我所能理解的那部分来看,这个世界也已经足够有趣了。”

对此,旦旦在广播中的回应则是:“说到对于故事的解读,小鸟先生的‘不理解’比其他人的‘理解’更让我高兴。”

就读大学期间,有趣的同寝舍友给了旦旦许多不曾有过的灵感,他以此为原型塑造了一个自己从未描绘过的全新人物形象。并且第一次开始尝试之前不曾涉猎的科幻题材,然而由于自己过于醉心写作,直到毕业后,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许多只属于校园的独特乐趣。“既没有参加什么社团活动,也没能交到什么朋友”,这成了旦旦校园生活中的一点不大不小的遗憾。

“有想法了就该写下来。”

广播中的旦旦总这么说。他喜欢分享自己的灵感来源,而他的灵感几乎无所不在:在遇到晴朗天气时、在和旧友重逢时、在车站买票时、在教堂中发呆时、在路边与杂耍艺人对视时、回到故乡见到衰老的亲人时、菜碗里只有讨厌的肉类时……任何一个听过广播的人都会明白,旦旦的确只是一个擅长发现故事与制造故事的普通人—或许过于擅长了吧。即使不时有书迷拨打听众热线,希望听他即兴创作,他也总能水到渠成般地编织出优美的故事。

偶尔有编到最后也圆不上的时候,他就略带歉意地说一声:“虽然故事还在半途,但还是暂且告一段落吧。祝各位好梦。”

太狡猾了,让人难有一丝不悦。

我总会录下每一期节目,一开始只是下意识地这样做,就像一个粉丝收集明星的剪报那样理所当然。

后来,随着时间一年年地流逝,一个念头渐渐地在脑中变得清晰起来:我觉得自己应该写一点东西,我的第一部作品应该是一本关于旦旦的传记,它会是一个糅合了现实与幻想的故事,让读者沉浸在旦旦的人生与梦境中流连忘返。那年我刚刚成为一名高中生,这个想法让我兴奋了许久,父母一度以为我交到了男朋友。

在某一个内心勇气莫名充足的周四晚上,我拨通了电台热线,准备和偶像分享自己幼稚的计划。

电话终于接通了,可但是接线员却总和我沟通不到一块,我花了很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对面那个年轻的小哥试图跟我解释,“漫谈”这个节目早就停播了。在这个节目播出的第一周,人们就发现所谓的作家旦旦,聊起天来并没有小说那么有趣,紧张的结巴和尴尬的沉默成了节目常态。于是,“漫谈”在仅仅三个月后就被替换为旦旦系列作品的改编广播剧连载。

那么这六年多以来,我用“伊叉”一直在收听的是哪个平行世界的漫谈呢?这显然不是那个接线员能回答的问题,更不用说,电话那头的声音无疑已经开始怀疑起我的精神状态了。于是我挂断了电话,收音机里的广播仍在放送,但是内容就如电话那头所说,变成了《怀北疗养院》的广播剧。

我翻出以前录好的磁带卡放进了“伊叉”里,幸运的是,这些卡带仍然能播放,而不幸的是,我发现只要再播放一次,那些旦旦的声音就会被消除,重播的话,所剩的就只有彻底的白噪音,仿佛它们无法和这个世界的空气兼容一般。我尝试过各种转录手段,没有一种能阻止它们的消失。

但最后我还是决定把这些磁带当成素材,哪怕是消耗完它们,我也要写完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旦旦的传记。

这就是我的全部故事了。

魔术师看起来有些不满:“我从没查到有叫‘小鸟’的编辑。”

“谁知道呢,可能是你查得不够深,又或者那只是他编出来的另一个故事吧。”隐士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只剩这一卷磁带卡了,”伊叉把手中的录音机连通塔罗牌一起丢进了火球,“毕竟是旦旦的声音,多少应该有点用。”

不知道录音机是什么材料做的,总之火球很快就变成了青绿色。

魔术师看向隐士,歪了歪头,不满地问:“你不是还带了别的东西吗?”

“啧,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吧,”隐士从背后掏出一叠稿纸,“喏,我写的旦旦传,烧了也好,写得太烂了。”

生而为人

第五位开始讲述的是白面具,也就是死神。

那具如同佛像一般岿然不动的身体终于开始有了动作,他将抽到的“死神”放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一本硬皮书。

那是一本封面以黑色和蓝色为主色调的图书,长宽都和普通的六十四开本相仿,厚度却几乎赶上了一本词典。他将书页翻开,精致描画的各式建筑在书页间立了起来,三两个小角色也纷纷支起身体,这些场景与人物都是富有童真的手绘风格,合上书页,它们就又倒了下去,重新变成书页间夹着的纸片。

这是旦旦晚年创作的童话,同知名插画师合作,以立体绘本的形式出版,叫作《生而为人》。它讲的是在一个全部人类都已经变成僵尸的世界里,从乡村来的僵尸少年如何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中生活与成长,又如何收获自己的爱情。据说这本书是旦旦为那些已经为人父母的老书迷们创作的儿童读物。至于有多少人真的会给自己的小孩讲这么一个僵尸故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事先声明,我不太会长篇大论,这件事情本身也没什么意思。好在事情也简单,我尽量讲得快一些,不耽误大家的时间。”

我是一名小城市里的普通警探。

八年前,我们那的一家医院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在某医院的停尸房里,有两具遗体相继失踪。

首先是八年前的4月1日早晨,来上班的值班人在清点遗体数量时发现数目不对,有一具遗体不见了,姑且称作遗体甲吧。但因为害怕担责,他并未通知医院负责人。两天后,即4月3日早晨,值班人发现原本不翼而飞的遗体甲又回到了停尸房,同时另有一具遗

体乙却不知去向。感到害怕的值班人终于通知医院负责人,负责人报了警。

这本书最后交到了我们手里。我们在书上找到了数枚指纹,除了值班人的,甲、乙两位死者的,另还有几枚不明所属的指纹。

案发时,这本书才刚刚出版,具有相当的话题热度,本案的其他线索又极为有限,而且巧合的是在案发当时,绘本故事的作者旦旦正好就在邻近城市参加签售活动。我原本就是旦旦的书迷,因此知道这一点的上级就安排了我前去了解情况。

已经是成名作家的旦旦十分配合,还主动为我们留下了指纹等个人信息以供调查。尽管最后证明他与案件毫无关联,但他的谈吐和风度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一直想着有机会再和他聊一次,比如跑个签售会什么的,但说起来有些丢人,除了工作之外,我私下里只是个喜欢窝在家里看书的宅男而已。这件事始终没能提上日程,渐渐也就忘了。

直到三年后,我在电视新闻上得知了旦旦决定封笔的消息。后来的事情你们大概也听说过,封笔作《谪仙人》出版后的第二天,刚过完六十岁生日的旦旦就失踪了。

“尽管和他接触不多,但是身为一个警察,有认识的人失踪还是挺让人不舒服的。”死神将绘本和塔罗牌丢进火球。

“这不是证物吗?”我问。

“这本是我自己买的,哦,还有这个,”他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他的指纹和血样资料,虽然是复印件。”

“我有一点好奇,案子最后是怎么结的?”战车追问。

死神摇摇头:“我们那乡下有小孩夭折必须入土为安的习俗,据说不这样就不可能再有新的子嗣。小孩乙去世后,父亲那边的亲戚想把遗体带回老家土葬。但小孩父母已经离婚了,抚养权在母亲那边,于是他们就雇了两个人来偷遗体。”

“不是连着丢了两个人吗?还有上锁的门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倒霉亲戚没有描述清楚,第一回偷错了,于是又送回去重新偷了对的出来。雇的人里有一个人在这家医院干过,偷偷复制过钥匙。一群蠢货,一点巧合,什么悬案奇案,说穿了大抵都是这种结局。”

“那绘本是怎么回事?”我又问。

据犯人口供,先后两次搬尸时,他们都发现尸体的手里攥着一本书,而且都是正翻到一半的姿势。他们两次都把书扔在一边就匆匆逃离。据说,从那以后,他们每晚都会梦到自己在一个灯光璀璨的十字路口,路口边是一所小学,然后下课铃响,一群穿校服的小僵尸冲出校门将他们重重包围,然后开始混乱的撕咬。

“起初的一两年里,我也总想着这事,怎么都想不通,渐渐也就无所谓了。”

绘本不知是何时烧光的,蓝紫色的火光映在了我们每个人的面具上,在昏暗的空间里不紧不慢地闪烁着。

谪仙人

终于,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将抽到的“星辰”放到一边,我将双肩包扯到身前,拉开拉链,里头是个原本用来装雪糕的包装箱,和现在顶在我脑袋上的同属一个品牌,只是体积小了一圈。

“我带来的是《谪仙人》的第一版手稿。”

众人几乎同时站起身凑上前,坐在对面的教皇险些被桌子中间的火球烫到。我感到一阵压力,但并非因为他们的视线,而是因为盒子里的东西—数十本作文本堆成两摞,每一本都用塑料密封袋包装好以作保护。我将它们一一取出,递给身边的各位传阅。透过透明的封皮,可以看见每本作业本的右上都有稚嫩的笔迹写下的数字序号。

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的身上,看得出,他们都在等着我开口。

好吧。

旦旦失踪后,书迷间常常流传着这么几种论调:“猫王第二说”认为,《谪仙人》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实在过于杰出,以至于以保护珍稀人才为己任的外星人直接掳走了旦旦。“下凡说”则主张,旦旦原本就是一位被贬黜的文曲星,六十年间写就的无数作品让他逐渐回忆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写下象征自我觉醒的封笔作《谪仙人》后,旦旦得以重新羽化登仙。当然,无趣一些的还有“图书炒作说”和“出版社解约说”等等。

我想在这和你们分享的,是有关《谪仙人》的另一种可能性。

这些手稿来自于我的外婆。对我而言,童年最难忘的记忆就是每年暑假,与父母一起乘着火车去乡下的外婆家消暑。外婆在乡下开着一家小小的冷饮店。躺在老宅的屋檐下,听着风铃声,读着旦旦的故事,这样的一天总是难得的漫长而惬意。外婆家卖的雪糕虽然样式口味不多,但却是至今我也无法忘怀的味道。

据说,我对旦旦的喜爱可以追溯到婴孩时期。我刚满一周岁的时候,大人们按照传统在外婆家办了“抓周”。算盘、原子笔、钞票、明星海报……父母找来各式的物件,在外婆家的客厅地板围成了三层密实的同心圆,又将年仅一周岁的我摆到了圆心位置。我在那呆坐了一小会,接着,就突然像是有了目标一样突然站起,跨过一道道同心圆向房间一角跌跌撞撞地走去。当父母还在为我初次的自主行走而惊讶时,我已经扑到了角落的雪糕包装箱里—那里头不知道为什么放着一本崭新的《艳阳天》。

但我是知道的,外婆自己并不太喜欢那些书。它们总是被放在书房最里层的书架上,从没见过外婆翻阅其中的任何一本。有一次离开前,我特地在即将离开外婆家前记下了每本旦旦作品的摆放位置,等到了第二年再看,所有书本的位置都不曾变动,甚至连故意错放的几册也一样。为什么不愿意读一读自己学生的书呢?我从不敢向疼爱我的外婆提出这个问题。

直到几年前的某一天,我无意在整理外婆家的仓库里发现了这些手稿。就像各位所见,在这数十本作文册里记录着的长篇故事,正是我们都读过的《谪仙人》。在书稿的每个章节后,都能看到外婆用红笔留下的评语,她所使用的词句很温柔,但在字里行间却不难看出,她并不相信这个长篇故事是一个小孩子写的。

恐怕,外婆一直都为曾经怀疑自己的学生而感到愧疚吧。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她的错,如果不是手稿就在眼前,我也不会相信旦旦六十岁所发表的封笔作,竟然在小学时代就已经成型了。如果承认这一事实,再回看旦旦过去所发表的各式作品,一切似乎就不太一样了。

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相互理解实在太过困难了。恐怕,就像那位编辑所说的,从不曾有人能真正理解旦旦脑海中的世界。但他仍然希望有人能距离那个世界更近一些,于是他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它们就像某条漫长航路上的一盏盏温暖的浮灯,小心翼翼地将读者指引到了他曾到过的地方。

但那也只是十二岁的他啊。

现在,六十岁的他又在哪里呢?

我们一同将《谪仙人》的手稿投进火球,在接连不断的燃烧中,火焰再一次变成了白色,那之中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正一点一点渐渐变得清晰。

就在我们快要看清那副面孔的时候,火焰却灭了。

“失败了?”不知是谁问了一声。

“应该是失败了。”又不知是谁答了一句。

“看来,他还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吧……”

黑暗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或许是我自己也说不定。

晚点火车

告别众人后,我步行来到夜晚的站台,等待回家的地铁。

原本还觉得在那家小店里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一段时光,现在再看手表,原来离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也才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这么说的话,和他们分别也不过是大概五分钟前的事吧。然而,有关这一切的记忆却都已经模糊了起来,不,或许形容成正在退却的潮水更加恰当。当人们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时,大概也是同样的感受。

这样倒的确更合理一些。

说不定就是今晚去过的那家奇怪的占卜店,让我联想到了少年时沉迷的塔罗牌;不久前帮助老人手机扫码购买车票的经历则在脑中被篡改成了锦鲤父亲的故事;站台里不时能听见的语音播报和收音机的广播有共通之处;之所以会想起外婆,也是因为边上那个正和妈妈闹着要吃雪糕的小孩子吧;铁轨对面的广告牌上,一块闪动着“M.A.F.A”的字样,那是最近热播的引进剧集《让美国重新自由》的缩写,另一块则像是坏了,只有凝滞的白底黑字—“403 Forbidden”……

还有呢,是不是还漏了什么?就在我整理思绪时,晚点的列车终于悄然到站。

算了,就算忘了什么,也可以回家再想吧。

我步入车厢。

接着,就像世界背后有人抽了一把机关的拉绳,那节列车就如同卡纸一样倾斜着折叠了起来。不仅仅是列车,就连窗明几净的站台也是,就连那些正在等待列车的乘客也是,就连我也是。

所有体积都在向平面演化,一切事物都在向地面倾倒,就像一册即将合上的……

“原来是漏了立体绘本啊。”

我最后一次抬起头,正在渐渐合拢着,已经只剩一道窄缝的夜空里,群星依旧闪烁。

有一页白色半透明的卡纸从天际掉落,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我得以在最后认清了这只书签上印着的签名。

我知道那是谁的名字,一直都知道。就如同我知道这两个字代表着这一次与下一次的日出,代表无尽的递归与不止的循环,代表西西弗斯所受的惩戒与乌洛波洛斯的曼妙身姿。

就如同我知道一切剧目都会在历史中变换着形式反复上演,一切童话都要因日新月异的伦理而被一次次改编,而一切故事都没有真正完结的时候,它们永远不会终止。

但还是暂且告一段落吧。

祝君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