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属于他们 美国科幻圈的诞生

文/杨枫

雨果·根斯巴克说:要有光

谈及科幻的起源,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或赫伯特·乔治·威尔斯与儒勒·凡尔纳这两位“世界科幻之父”。这种唯作品论的观点自有其道理,然而,科幻作为一种亚文化走上历史舞台,却比科幻小说的诞生晚了整整一个世纪。

一切始于20世纪20年代,始于大洋对岸的美国。受凡尔纳、威尔斯等作家的影响,《大商船》和《故事会》等美国杂志都开始零零散散地发表科幻小说。凡尔纳将“科学冒险小说”和“失落的世界”融合在一起,由此产生的惊险刺激的异域探险故事为后来的纸浆冒险小说奠定了基础;威尔斯在创造了许多科幻故事原型的同时,在作品中融入了对社会和政治的关怀;埃德加·赖斯·巴勒斯则通过《火星公主》和《人猿泰山》唤起了年轻人对异星和密林的憧憬……这些科幻巨匠初步塑造了20世纪初科幻迷对科幻的印象。但是受到作者少、作品少等原因的限制,科幻尚且不成气候,没有产业,更没有文化氛围。

打破局面的是一本名叫《诡丽幻谭》的杂志。《诡丽幻谭》虽然主营怪谭故事,但是为其供稿的作者却是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奥古斯特·德雷斯和罗伯特·霍华德等作家。他们向惊悚恐怖故事里注入了超自然元素和科学元素。洛夫克拉夫特开创的“宇宙恐怖”和“克苏鲁神话”更是凭借“超越性的不可知”而影响了科幻、奇幻和恐怖领域。凭借这种早期类型跨界,《诡丽幻谭》同时将科幻迷、奇幻迷和恐怖迷汇集到了它的旗下。

不过,科幻迷和其他类型文学的爱好者却有着一项本质区别,即科幻迷更看重作品中的科学和技术元素的真实性。而《诡丽幻谭》的定位势必让它无法永远只满足科幻迷的兴趣。雨果·根斯巴克,这位被后世誉为“科幻杂志之父”的科幻编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辟出科幻的新天地的。

同《诡丽幻谭》的政策不同,根斯巴克信奉“科技哺育科幻,科幻推动科技发展”的原则,具体而言,即“科幻小说必须以坚实可信甚至有可行性的科学事实为基础”。本着这样的原则。他先后推出了《电学实验者》和《科学与发明》等科普杂志,并最终凭借《惊奇故事》和《奇异故事》两本纯科幻杂志,让科幻正式成为了一项文化产业。在20世纪30年代前后,根斯巴克的信条非常成功。《惊奇故事》的销量峰值更是高达15万册,根斯巴克在该杂志破产以后创办的《奇异故事》也拥有2.5万册的不俗销量。销量上的成功又进一步鼓舞了其他出版公司涉足科幻领域。但是即便如此,科幻读物却依然供不应求。

根斯巴克的杂志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在20年代末,科幻小说的读者们大多是被人孤立或拥有童年阴影的孩子。雷·布拉德伯里高度近视,不善运动;朱迪斯·梅丽尔的父亲不堪病痛,选择了自杀;艾萨克·阿西莫夫每天忙于帮家人照看糖果店;唐纳德·沃尔海姆和弗吉尼亚·基德因小儿麻痹症而瘫痪在床;弗雷德里克·波尔因百日咳和猩红热而退学……对这些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年轻人来说,根斯巴克的杂志就像火箭的条条尾焰点亮了他们心中的夜晚,在大萧条横行的时代,为他们指明了一条脱离困境的出路,并且让许多科幻爱好者开始相信:科幻拥有推动科技进步,推动人类文明前进的力量。

为了贯彻这份信念,科幻迷们开始采取行动。起初,他们的行动不过是收集科幻杂志和出版物,但是渐渐地,有些科幻迷开始尝试创作科幻小说,有些科幻迷开始从事科学实验,还有些科幻迷试图发行业余杂志,甚至与专业杂志分庭抗礼。杰瑞·西格尔、杰罗姆·舒斯特、莫蒂默·魏辛格、朱利叶斯·施瓦茨、斯坦利·温鲍姆等后来闻名于世的科幻先驱,便是在这一时期开始投身科幻事业的。

然而单枪匹马终归势单力薄。电话尚未普及,远距离交通费用高昂。不论在幻想世界如何驰骋遨游,在现实世界中,这些年轻人的活动范围都很难离开自己栖居的城镇。科幻迷对彼此的存在通常一无所知。

1927年1月,改变一切的时刻降临了。《惊奇故事》在当月发行的月刊上正式设立了“讨论”专栏,用于刊登读者写给编辑部的信件。杂志随信公开信件作者的名字和通信地址。通过该栏目,分散在全国各地的科幻迷首次知晓了彼此的存在。他们起初只是给编辑部写信,但很快便开始在专栏上和其他科幻迷你来我往,并通过书信、电报等方式建立私交。

不仅如此,同城的科幻迷们还在线下举行聚会,集体活动不再是天方夜谭。

1929年12月11日,一群通过《奇异故事》互相结交的纽约市笔友们在哈莱姆的一栋公寓楼里齐聚一堂,宣告了科学人俱乐部的诞生。俱乐部诞生后的第一场会议在1930年1月4日召开,官方杂志《行星》在同年7月问世。清晰的组织结构,定期发行的爱好者杂志,付费会员制度以及例行召开的线下会面让科学人俱乐部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全美首个科幻爱好者组织。自此,美国的科幻圈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并进入了科幻史学家杰克·斯皮尔所定义的“古生代”。

探索与发现:从古生代到第一世代

在杰克·斯皮尔的比喻中,古生代的科幻迷和科幻组织就像刚刚离开水面的海底怪形,贪婪地从地表植被—为数不多的科幻小说—中吸取生命。在科幻圈进入第一世代(1933—1936)前,科幻迷一直在摸索前行。其间发生的重大事件对后世科幻圈的风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1930年中下旬,雨果·根斯巴克在《奇异故事》上发起了一场征文比赛,主题是“为了推广科幻,我正在做些什么”。科学人俱乐部的图书管理员艾伦·格拉瑟在投稿中提到了他在俱乐部的工作。俱乐部的理念打动了根斯巴克。于是,他在纽约市自然历史博物馆安排了一场科幻迷与职业人的见面会,并邀请俱乐部成员免费参加。

根斯巴克的这一举措让科幻迷欢欣鼓舞。不仅如此,9月27日,35名俱乐部成员亦兴高采烈地参加了这场见面会。然而根斯巴克会后却言而无信,致使科学人俱乐部不得不亲自支付场地租赁费用。严重的财务危机不仅让科幻迷对根斯巴克十分失望,也让俱乐部内部产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并最终造成了俱乐部的分裂。雪上加霜的是,同年4月,科学人俱乐部的主席沃伦·菲茨杰拉德离开了俱乐部,投身于火箭科学,彻底退出了科幻圈。

科学人的上述遭遇不仅勾勒出了科幻迷渴望得到专业人士认可的心理,也暗示了科幻迷组织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意见分歧严重内部核心人员的流动,资金的匮乏等。

由此种种,使得科学人俱乐部分裂为两派,其领袖分别是莫蒂默·魏辛格和艾伦·格拉瑟。魏辛格后来和新加入俱乐部的朱利叶斯·施瓦茨结为搭档,开始从事严肃科幻编辑与出版代理工作。格拉瑟派则迎来了一位名叫威廉·西克拉的年轻人。此人热忱地信奉着根斯巴克的理念,行动力也很强。1935年秋,他在纽约长岛试射了两枚自制火箭。火箭内各装有255封信,每封信的信封上盖有一枚绿色邮戳,上书“出自美国首次火箭飞行”。

科学人俱乐部虽一分为二,但是俱乐部的成员却引领着科幻圈走进了第一世代。在这一阶段,科幻迷始终严肃对待科学和科幻。诸如火箭学先驱威利·雷开始在一本名叫《宇宙学》的杂志上发表科普文章;弗雷斯特·阿克曼开始撰写海量的书信与评论,由此拉开了他“头号科幻迷”人生的序幕。除此之外,魏辛格和施瓦茨则与已分道扬镖的格拉瑟联合发行了《时间旅人》,并在一位名叫康拉德·鲁珀特的出版人的慷慨帮助下,发行了《科幻文摘》(该杂志后来发展成了《奇幻杂志》)。不仅如此,科幻迷还自己撰稿投递给这些杂志,以期专业人士能够发表他们的作品。参与其中的很多科幻迷后来都成为了著名的科幻大家,例如世界科幻大师杰克·威廉森、超人缔造者杰瑞·西格尔与乔·舒斯特、科幻编辑雷蒙德·帕尔默、著名科幻作家斯坦利·温鲍姆等。

1933年夏,施瓦茨前往位于纽约市皇后区的牙买加住宅区,帮助康拉德·鲁珀特校对并装订杂志。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17岁的科幻迷,名叫查尔斯·霍尼格。等待他们的是250本杂志,每本12页。这位科幻迷在施瓦茨的鼓励和帮助下于1933年初开始筹备为《奇幻爱好者》的杂志。该杂志实现了霍尼格的梦想。该杂志发表了包括洛夫克拉夫特在内的许多知名怪谭作家的作品,包括洛夫克拉夫特的论文《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不过,在畅享鲁珀特的母亲准备的德式土豆沙拉时,不论是霍尼格还是施瓦茨,他们都没有预料到,他们正在制作的这本杂志,改变了霍尼格的一生。

《奇幻爱好者》第一期问世以后,兴高采烈的霍尼格向所有他知道的科幻界人士寄出了自己的杂志,其中一本杂志出现在了雨果·根斯巴克的办公桌上。根斯巴克对这本杂志印象深刻,当即邀请霍尼格到他的办公室面谈。此时,根斯巴克的副手大卫·拉瑟沉迷社会运动,对编辑工作兴致缺乏。根斯巴克自己则又一次深陷财务危机。于是,在会见过霍尼格后,他做出了一项顺理成章的决定。1933年11月,霍尼格被根斯巴克破格录用,取代了拉瑟,成为了《奇异故事》的主编,也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职业科幻编辑,薪水为每周20美元(拉瑟的工资为每周75美元)。

家住纽约的另一位科幻迷却远没有霍尼格这般走运。唐纳德·沃尔海姆,1914年10月1日出生,5岁时同时染上了小儿麻痹症与流感,以致半身瘫痪,大病痊愈以后,又因反应迟钝而被同龄人孤立,日夜与奇幻故事和玩具士兵相伴。1927年,一本《惊奇故事》杂志深深吸引了13岁的沃尔海姆。7年后,他给根斯巴克寄去了他自己的一篇名叫《来自白羊座的人》的科幻小说,并成功发表在《惊奇故事》1934年1月刊上。然而,根斯巴克却并没有向沃尔海姆支付稿费。同年,沃尔海姆和阿拉巴马州的威尔逊·谢帕德共同创办了环球幻科会,组织的主要工作是打击科幻出版物交易中的恶意抬价行为。针对拖欠稿费一事,沃尔海姆联合其他拥有相同遭遇的作家,在环球幻科会的会报上公布了此事,还聘请了律师,准备诉诸法律。纠纷最终以庭外和解的方式收场。根斯巴克支付了75美元的赔款,其中10美元被用作律师费。

沃尔海姆发起的这场运动得到了国际宇宙科学俱乐部的支持。该组织的领袖不是别人,正是信奉根斯巴克理念的西克拉。国际宇宙科学俱乐部的前身是1932年成立的爱迪生科学俱乐部,理念与根斯巴克的信仰一脉相承,即所有科幻迷都应该是科学爱好者。西克拉在俱乐部改组后注册成为会员。此前,他已经凭借《一项科学悖论》等科普文章屡次获奖,并立志要继承一个名叫国际科学协会的早期科幻组织的遗志,靠社群和爱好者杂志来贯彻根斯巴克的理想。

国际宇宙科学俱乐部的运营理念完全符合西克拉的胃口,但是在成为会员以后,他却发现该组织死气沉沉,不仅杂志停止发行,招新也进展迟缓。于是,他立刻开始试图接管整个俱乐部,并取得了成功,不仅成为了俱乐部的管理委员会的成员,还担任了重获新生的俱乐部官方杂志《国际观察者》的出版人。

在此过程中,西克拉得到了一位名叫约翰·B.米切尔的科幻迷的帮助。米切尔出生于1917年,是这一时期最重要的科幻迷之一。童年时期,他因白喉而瘫痪在床。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对艺术的热爱,并在14岁时入围了《奇异故事》的故事大纲竞赛(故事终稿由雷蒙德·加仑完成,发表在《奇异故事季刊》夏季号上)。米切尔参与推动了爱迪生俱乐部的改组,是西克拉加入俱乐部的媒人,也是他掌权的最大推手之一。《国际观察者》的首期杂志封面也由他设计。

国际宇宙科学俱乐部同环球幻科会的合作让西克拉、米切尔和沃尔海姆三人走到了一起。他们很快便将成为科幻圈最具影响力的重要人物,在行业内掀起一场惊涛骇浪。风波由三个名字组成,分别是科幻联盟、国际科学协会以及美国国家科幻大会,又名东部地区科幻大会。

全美利坚的科幻迷,联合起来!

虽然与科幻迷之间存在种种过节,但是雨果·根斯巴克依然十分信任科幻迷的力量。早在他创办《电学实验者》等杂志时,他就试图通过成立读者联盟来推动杂志的发展。

在前文中,他聘用了霍尼格担任《奇异故事》杂志的主编。霍尼格的《奇幻爱好者》杂志让根斯巴克印象深刻,但是这不过是当时众多爱好者杂志中的一本。《奇幻杂志》《时间旅人》《国际观察者》等杂志虽然未能获得同等待遇,却也拥有相当规模的读者群体,其内容也足够有趣。这些杂志的繁荣和《奇异故事》杂志本身出色的销量让根斯巴克开始相信美国已经拥有了很多科幻迷,而这些科幻迷也拥有足够强的创作能力。于是,在他的建议下,霍尼格和根斯巴克在《奇异故事》的1934年4月刊上联名发表了创办“科幻联盟”的宣言。联盟的野心极大—让“所有对科幻感兴趣的人联合在一个国际组织里”,以“促进科幻艺术的发展和进步”。

科幻联盟的组织结构与此前出现的民间科幻组织极为不同:民间组织以爱好者杂志为核心,其会员即杂志的编辑部成员和订阅该杂志的读者们。而科幻联盟却是一个专业杂志方面出资赞助的松散的社团联盟,以霍尼格为唯一的最高领袖。联盟的每个地方分部只要会员人数不低于三人,即可联名写信给《奇异故事》编辑部,申请正式建部。编辑部批准建部请求后,会回寄授权书和组织章程。此后,分部成员便可以遵照章程在当地运营社团,发行自己的杂志。《奇异故事》上则专设了“科幻联盟”专版,以发表联盟的最新动向。创建分部的门槛极低,因此,自从联盟成立的消息公布以后,分部便开始在全美范围内如雨后春笋般野蛮生长起来。科幻联盟的触手伸向路易斯顿、伊利、洛杉矶,伸向芝加哥、林肯、费城、丹佛……最终伸向大洋彼岸,在英国和澳大利亚扎根。在这只庞然巨兽的中心纽约市,联盟甚至创办了多个分部,包括皇后区分部、布鲁克林分部、华盛顿高地分部、纽约市分部……以《奇异故事》为中心,松散的分部让科幻迷的势力遍及全国。借此,科幻联盟不仅拉动了《奇异故事》杂志的销量,还让科幻圈中的人意识到了一个统一且版图辽阔的圈子的存在。

科幻联盟改变了数以千计的科幻迷的人生轨迹,成为了美国科幻圈的重要基石。但是联盟却迅速遭遇了挫折,不仅因为很多地方性分部迅速走向沉寂,也因为霍尼格的一系列错误决策让另一个国家级的民间科幻社团—国际科学协会—走到了联盟的对立面。两个组织的碰撞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科幻圈发生过的最大派系冲突,在这场冲突中,许多科幻迷反目成仇。一些科幻迷甚至对整个圈子失望透顶,彻底隐退。

科幻联盟诞生后,纽约的大量科幻迷都汇聚到了联盟旗下,却并没有停止他们各自的科幻活动,更没有解散他们曾经创办的杂志或社团。沃尔海姆、西克拉和米切尔便是如此。沃尔海姆在1935年参与了两场大规模社群运动,首先同另一位颇为幽默的科幻迷威尔逊·塔克打了一场字母协会战争,接着创办了科幻圈第一个娱乐性质的宗教—咕咕教。西克拉则和米切尔继续发展国际宇宙科学俱乐部。他们做了两项努力,其中一项将俱乐部同雷蒙德·帕尔默的国际科学协会合并,继承了后者的名字和“光辉历史”,另一项则是希望霍尼格能够在《奇异故事》上为新的国际科学协会做宣传。

不幸的是,国际科学协会的第二项努力失败了—霍尼格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发表了如下声明:

鉴于我们的读者已经能通过科幻联盟获得所有所需资源,我们将不会推荐他们加入另一个科幻组织—更何况科幻联盟对一切爱好者开放,也包括那些负担不起某组织高达1.5美元的会费的读者。

与科幻联盟相比,我们看不到你们的组织有任何优越之处,如果真的有,请不吝赐教,我们将很乐意进一步合作。

此事让国际科学协会的成员们倍感沮丧与恼火。1935年2月13日,西克拉当选协会主席。协会从此开始和环球幻科会通力合作。沃尔海姆在《环球幻科会公报》的1935年4月刊上重新提起根斯巴克拖欠稿费的事,并借自家协会的民主章程攻击科幻联盟,称它是一家独裁组织。他们给《奇异故事》上的小说写负面评论,还把科幻联盟称作“苏维埃的性感科幻跟班”。忍无可忍的霍尼格最终在《奇异故事》的1935年9月刊上公开宣布将沃尔海姆、西克拉和米切尔三人逐出科幻联盟。双方的敌对关系就此确立。三人组正式走上了“摧毁科幻联盟”的道路。

国际科学协会本应不堪一击,但是三件事让该协会有力地向科幻联盟发起了反击。其一是《奇异故事》的对手杂志《惊异科学故事》的编辑F.奥林·特莱梅因对国际科学协会的工作表示赞许,在自家杂志上公开为其做起了广告;其二是美国的许多科幻迷此时都处在脚踩两只船的状态,同时是两家组织的会员;其三是1935年,国际科学协会发射了四枚火箭,邀请了许多科幻联盟分部的代表前来参观,还出色地完成了纪录片的拍摄和报道的撰写。三件事让国际科学协会获得了很大的影响力。于是,在你来我往的互相攻击中,两个组织的矛盾不断激化,最终从纸面上转移到了现实中。国际科学协会的领袖们在科幻联盟纽约市分部第二次会议上带着一群年轻人控制了会场,压制了霍尼格的话语权,列数科幻联盟的罪状:商业化、独裁、拖欠稿费,声称科幻联盟已经完蛋了,国际科学协会才是新的希望。此事撼动了科幻迷对科幻联盟的信心,造成了纽约市科幻联盟的解散和独立科幻联盟的诞生。霍尼格本应有足够的时间应对此事,但是随着根斯巴克的经济状况的恶化和《奇异故事》杂志销量的下滑,根斯巴克在1936年2月21日被迫将《奇异故事》卖给了标准出版社。霍尼格的编辑职位被魏辛格取代,科幻联盟的事务遭到了新东家的无视,致使许多分部迅速自行瓦解,只有洛杉矶和费城两地的分部仍然屹立不倒。至此,科幻联盟彻底垮台,国际科学协会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解体的科幻联盟的部分成员自立门户,成立了独立科幻联盟。新联盟和国际科学协会的会员重合度非常高,于是,国际科学协会的成员集体退出了独立科幻联盟,强制解散了后者,成为了全国范围内影响力最大的社团。此时,协会的成员除了西克拉、沃尔海姆和米切尔外,还有弗雷德里克·波尔、大卫·凯尔和赫伯特·歌德凯特等人。受协会领袖的影响,国际科学协会的意识形态与科幻联盟截然相反,强调科幻迷的独立性,对职业界抱有敌意,甚至曾抨击《奇幻杂志》,理由是该杂志和职业界走得太近了。

在国际科学协会南征北战的背后,1935—1936年间,美国的科幻圈依然在继续发展。俄克拉荷马州的丹尼尔·迈克菲尔创办了《科幻新闻》和俄克拉荷马州科幻协会,其成员包括著名科幻迷杰克·斯皮尔;科幻联盟倒台后,费城分部同一个名叫“男孩们的科幻俱乐部”的社团合并,更名为费城科幻协会,收纳了罗伯特·马德尔、约翰·巴尔塔多尼斯等爱好者;在未被纽约的硝烟席卷的西海岸,克莱尔·贝克创办了《科幻评论家》,并鼓励一位名叫C.汉密尔顿·布鲁默的科幻迷建立了科幻发展协会,发行了爱好者杂志《超立方体》;该杂志经常收到一位热情科幻迷的来稿,这位科幻迷还自己发行了一本名叫《行星人》的杂志。他叫詹姆斯·布利什。

在这一时期,科幻爱好者杂志的志向也逐渐从对标专业杂志转向投科幻迷所好。1934年中期,朱利叶斯·施瓦茨和莫蒂默·魏辛格转行去做文学经纪人,《奇幻杂志》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低迷后,最终在1937年初停刊;一些相对弱势的杂志则因难以支付职业作家的稿费等经济原因而逐个倒闭,其中便包括布利什的《行星人》。幸存下来或新兴的爱好者杂志的内容则逐渐从发表专业小说转向发表粉丝小说、评论和八卦。受这种趋势的影响,热衷于收藏爱好者杂志的科幻迷们往往能够迅速了解整个圈子的动向和生态。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1936年的某天,米切尔提议:“让我们出去见见其他地方的科幻迷吧。”

该提议得到了通过。接着,在沃尔海姆的建议下,科幻联盟纽约市分部派出了代表团去费城和当地的科幻迷们见面。于是,在1936年10月22日,沃尔海姆、波尔、米切尔、西克拉、凯尔、歌德凯特和一位名叫乔治·R.哈恩的科幻迷组成的代表团抵达了费城,见到了费城科幻协会方面的米尔顿·罗斯曼、马德尔和奥斯瓦尔德·特莱因。虽然这场会面只有八人出席,但是却被历史学家称作首届科幻大会。会上决定明年在纽约举办一场规模更大的科幻大会,大会主办方同样是国际科学协会。

1937年2月21日下午的第二届东部地区科幻大会规模更大,形式也更加正式。大会在纽约市的波希米亚大厅召开,设立了大会委员会:沃尔海姆担任主席,米切尔担任秘书,其他两名委员会成员是波尔和凯尔。会议议程分七个阶段:①开幕式;②主席致欢迎辞;③重要嘉宾演讲;④电影放映,包括巴克·罗杰斯动画和歌德凯特带队制作的火箭实验纪录片;⑤歌曲表演;⑥自由讨论暨自助晚宴;⑦闭幕式。国际科学协会还为大会发行了《国际观察者》大会特刊。特刊一反科技文章和科幻作品平分秋色的特点,完全投身科幻,其质量堪比专业杂志,作者几乎全部是职业作家,除洛夫克拉夫特等人外,还有杰克·威廉森、艾德蒙·汉密尔顿等。

这届大会为后来的世界科幻大会打下了基础—讲座、讨论、音乐会、电影放映和场刊等都是后者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这届科幻大会也成了科幻迷和好的地方:虽然此前纷争不断,但是查尔斯·霍尼格却依然出席了大会;国际科学协会此前一直攻击《奇幻杂志》,但是在会上,沃尔海姆也和《奇幻杂志》方面的负责人施瓦茨握手言和了。而最重要的是,在大会上,组委会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在1939年纽约举办世界博览会期间,国际科学协会将主办首届世界科幻大会,让英国和加拿大的科幻迷也加入到世界科幻的大家庭中。

吃瓜纪元:科幻圈内战

国际科学协会似乎来到了一个黄金时代。西克拉野心勃勃,掌控着几乎整个科幻圈;沃尔海姆仿佛一个临近爆炸的火药桶,四处攻击协会的敌人,至死方休;同科幻联盟一样,协会也以纽约为中心,在全国各地设有分部。在其他协会或爱好者杂志依然处在朝生暮死的状态时,国际科学协会的地位几乎不可撼动。

但是第二届东部地区科幻大会结束后,国际科学协会却迎来了它最大的危机:协会业务范围宽广,但是许多科幻迷却并不真诚地认同根斯巴克的信条。科技爱好者和科幻爱好者的理念在大会开始时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一派认为科幻应当成为更加严肃的科研事业的开门砖,另一派却把科幻视作娱乐活动,把创作科幻本身当成终极目标,日常活动便是讨论科幻和讨论科幻圈的八卦。两派的矛盾在吞并独立科幻联盟时便初见端倪—彼时,沃尔海姆发文称布鲁克林分部的科学实验不过是在“玩票”。这无疑是自爆式发言,因为国际科学协会也在做着同样的科学实验。

西克拉受到了侮辱,但二人的矛盾直到大会结束才抵达**。《国际观察者》的编辑权限并不完全在西克拉手中。大会结束后,他本想让该杂志恢复旧日的政策,但是科幻小说却依然持续占据杂志的大部分版面,科幻活动也依然是协会活动的主旋律。这让西克拉感到极度不满:协会虽然依然在蒸蒸日上,却变质了。

在多次不成功的努力后,西克拉做出了一项突如其来的决定。在一个星期日,下午两点,沃尔海姆去西克拉的家中开会时,发现米切尔和波尔被赶出了屋子,理由是他们是协会的敌人。西克拉没有解释原因,但是1937年4月中旬,他油印了一份传单,发给了协会的所有成员。传单上宣称“科幻和国际科学协会的宗旨关系薄弱,但是科幻迷却越发沉浸在纸浆杂志的制作中。在协会里,科幻就是一个错误”。他对此感到十分失望,决定辞去国际科学协会的主席职务。

西克拉的批评并非没有道理,但是他批评的对象却覆盖了几乎所有科幻迷。他的所作所为还让他的好友们感觉遭到了背叛。沃尔海姆恰好是一名极度记仇的人。在多年的科幻活动中,他虽然树敌颇多,却同样收获了很多友谊,除了米切尔、波尔和凯尔外,还有哈利·多克韦勒、罗伯特·朗兹等。在西克拉辞职以后,凭借人脉和政治手腕,他很快便同时当选主席、副主席、秘书兼财务主管。而刚一当选,他便立刻以“国际科学协会不国际,不科学,也不像协会”为由,宣布协会就地解散。接着便开始联合他的朋友开始从各种渠道对西克拉展开攻击,直到西克拉“身败名裂”,在科幻圈彻底名誉扫地。

国际科学协会消失以后,美国科幻圈短暂地出现了一个真空期。社群内火热的氛围冷却了。科幻史学家萨姆·莫斯科维茨将这一时期夸张地称作“科幻圈的黑暗时代”,理由是缺少有影响力的组织,各家爱好者杂志也纷纷倒闭。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实际上,在这段时间,很多人都在摸索新的出路。在经济低迷的背景下,约翰·米切尔开始接触共产主义思想;沃尔海姆也开始考虑从事严肃的科幻事业;二人联合多家科幻俱乐部建立了奇幻爱好者报刊协会,允许协会的成员社团共享印刷设备、稿件和邮寄渠道,以降低各组织的出刊难度。

1937年6月,一名住在纽瓦克市的科幻迷发行了爱好者杂志《太阳神》。他叫萨姆·莫斯科维茨,是科幻联盟纽瓦克分部的创办者之一。他在1938年初做了一件和奇幻爱好者报刊协会类似的事:宣布成立莫斯科维茨手稿管理局,汇总科幻迷来稿,提供给所有有需要的出版人。虽然经验尚浅,但莫斯科维茨却具备成为资深科幻迷应有的一切潜质,甚至更为优秀。他体格健硕,擅长拳击,积极参加科幻活动,以发行杂志、撰写评论和活动报道为科幻主业。在后两年的科幻界,他将成为沃尔海姆的“头号敌人”。

此时,科幻联盟仅存的两家分部都已经完成了转型,分别更名为洛杉矶科幻协会和费城科幻协会。洛杉矶科幻协会在阿克曼的领导下,开始邀请职业作家参加协会活动。1937年秋,一个名叫雷·布拉德伯里的中学生在克利夫顿咖啡馆加入了协会,不久后在阿克曼的《想象力》杂志上发表了人生中的第一篇小说。费城科幻协会则通过一级邮件系统向全国宣布:第三届东部地区科幻大会将由他们主办,大会时间定在了1937年10月30日。

这届大会让美国科幻圈步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在大会开始前的一个月里,还发生了另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惊异科学故事》杂志的主编特莱梅因聘用了一名新编辑来继承他的衣钵。编辑名叫小约翰·W.坎贝尔。他很快便会将艾萨克·阿西莫夫、罗伯特·海因莱因、A.E.范·沃格特、雷·布莱凯特、亨利·库特纳和C.L.穆尔等作家汇聚在他的旗下。美国科幻的黄金时代就此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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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东部地区科幻大会在喧嚣中开始,在躁动中结束。

10月29日,声名狼藉的西克拉孤身一人前往费城,次日,在会场漫无目的地游**时,遇到了在现场贩卖杂志的莫斯科维茨,同他一拍即合,商讨起在纽瓦克召开科幻大会的可能性。纽瓦克科幻大会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国家级科幻盛会。它不仅考验主办方的人气,也考验美国科幻界的规模和活跃程度。如果大会取得成功,主办方也将申办世界科幻大会。西克拉也可借此恢复他在科幻圈的地位。

会场氛围一片祥和。下午2时37分,大会主席米尔顿·罗斯曼宣布开幕。大会的荣誉嘉宾是《惊异科学故事》的副主编R.V.哈佩尔,他向听众介绍了杂志的新主编坎贝尔,代坎贝尔发表了讲话。

接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沃尔海姆上台发表讲话,讲稿由米切尔撰写,题为《要么转变,要么死亡》。在讲话中,他当众泼下一盆冷水,宣称“科幻已死”,原因正是科幻迷已经与根斯巴克指出的理念渐行渐远,科幻也已经

变成了一种儿戏一般的社交娱乐。以科幻为目的的科幻已成为自身的终点。它既不能带来人性的提升,也无法推动科技的进步,因此,科幻已经“在智识上破产了”。同西克拉一样,沃尔海姆一派也不认可科幻迷的混圈玩票行为。然而,他们却没有皈依科学派,而是继承威尔斯的政治主张,提出:科幻迷应当致力于实现经典科幻作品中描绘的乌托邦社会,通过政治手段和社会改造,将人类带向更加美好的未来。而在1937年的美国,实现这一手段的最好方式便是加入共产国际,成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当时的科幻迷把这种主张称为“米切尔主义”。米切尔主义虽然激进,但是却并非全无道理。1936年,苏联确立了社会主义制度,其计划经济体制极大地推动了苏联早期经济的发展。而在大洋彼岸,大萧条的余波却依然扫**全美。在这种背景下,选择将科幻中的乌托邦付诸实践,选择作为一种腐朽资本主义制度的出路的共产主义,确实更加符合那个时代的美国年轻人的精神追求。虽说如此,但是大会现场却一片哗然。虽然部分科幻迷认同沃尔海姆和米切尔,但是通过结合了政治手段的科幻来改造社会,与其说是宏图伟业,倒更像是空洞的泛泛之谈。

大会最终以12票反对,8票赞同的结果否决了米切尔主义者的主张。但是正反两方的票数差距却并不悬殊。米切尔主义者自此开始在全国甚至全世界范围内招兵买马。莫斯科维茨投了赞成票,却因为在大会的报道中负面记录了听8月,罗伯特·海因莱因发表处女作《生命线》;第三届费城科众对米切尔主义的反响而遭到了沃尔海姆的攻击。唇枪舌剑从就事论事迅速沦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身攻击,两人的矛盾就此确立,并最终演化成了以莫斯科维茨为核心的新科幻圈同沃尔海姆所领导的科幻政治发展委员会的派系之争。斗争一直持续到首届世界科幻大会结束。

此时,沃尔海姆一派实力雄厚。莫斯科维茨一派若想与之分庭抗礼,就必须成功主办纽瓦克科幻大会。为了确保大会圆满成功,莫斯科维茨和西克拉在宣传上煞费苦心,不仅凭空捏造了许多主办机构的名字,还为了收回成本,针对狂热地收藏爱好者杂志的科幻迷们,提出了杂志交换企划:只要向主办方邮寄50本自家发行的杂志,即可免费获赠一整套主办方收到的杂志,一种一本。多出的杂志则由主办方自行拍卖。遵照这种策略,如果参会人数够多,则大会圆满举办,而即便参会人数不足,主办方至少也不会亏本。

1938年5月29日,大会在斯洛伐克-索科尔大厅顺利召开。参会人数高达125人,几乎是往届科幻大会参会人数的总和。纽瓦克的地理优势让周边几个州的科幻迷和职业人士悉数到场,其中不乏L.斯普雷格·德·坎普这样的大人物。在会上,西克拉顺理成章地宣布他们将会在1939年举办世界科幻大会,并收获了职业科幻编辑们的支持。《惊异科学故事》杂志的主编坎贝尔不仅宣布他们将支持任何有能力举办大会的科幻组织,还表示将无偿宣传“核心科幻迷”的杂志。西克拉还提议成立临时委员会筹办世界科幻大会。与国际科学协会最初的构想一样,大会将借1939年世界博览会的东风,与之同时召开。

然而,在决定委员会构成一事上,科幻迷之间却再度产生了分歧。上届东部地区科幻大会的东道主是沃尔海姆领导的委员会,他们声称自己拥有顺理成章的世界科幻大会主办权;西克拉组建的纽瓦克委员会则在首届国家科幻大会上获得了公开委任。尽管后者通过国家科幻大会的圆满成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但是沃尔海姆的委员会却不仅经验丰富,而且其核心理念—米切尔主义—也已经渐趋成熟。相比之下,以莫斯科维茨为核心的新生科幻迷虽然理想远大,但在行动力上却依然稍逊一筹,其凝聚力也十分糟糕,甚至一度出现了连续两次开会都只有西克拉和莫斯科维茨出席的情况。

双方的正式交锋始于一场竞标答辩会。答辩委员是坎贝尔和《惊险奇异故事》的编辑利奥·马格里斯。沃尔海姆有备而来,提出的成立科幻政治发展委员会的计划虽然激进,却具有可行性。情急之下,西克拉只能靠画饼来撑场面,宣称他能在几个月内建立一个主办组织,其规模是沃尔海姆的委员会的两倍。答辩会以西克拉的失败告终,但坎贝尔和马格里斯表示:如果他能兑现诺言,那么,他们愿意重新考虑人选。

西克拉此时仍然缺乏人望,于是,争夺主办权的责任落到了萨姆·莫斯科维茨的肩上。1938年7月17日,在同西克拉和另一位科幻迷詹姆斯·V.图拉斯的会面中,他提议成立名为新科幻圈的组织。此时,他同沃尔海姆旷日持久的论战已经在好友杰克·斯皮尔等人的支持下告一段落。他在科幻圈中也拥有相当的话语权。于是,他采取了一种十分夸张的方法实现了同沃尔海姆的委员会分庭抗礼的目标:兼并。

他首先确立了三人的紧密合作关系和他的领导地位。接着,他动用了强硬的政治手段,先斩后奏地将业已停运的科幻发展协会收入囊中,还将《太阳神》《超立方体》《奇幻评论》杂志和他自己的手稿局合而为一。至此,新科幻圈拥有了大约125名正式会员,发行了同名官方杂志,创刊号共计发行200本。借助图拉斯的《奇幻新闻》杂志的持续曝光,新科幻圈终于拥有了与米切尔主义者并驾齐驱的资格,其规模甚至更胜一筹。

尽管如此,但是未来派和新科幻圈的矛盾却并没有就此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未来派方面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新科幻圈的各种行动,甚至以纳粹德国做文章,说组委会决定在世界科幻大会上放映的科幻电影《大都会》是从纳粹德国的电影公司引进的,属于通敌叛国。他们甚至还在首届世界科幻大会的现场发放了名为《一份警告!》的宣传册,手册中公开指控纽瓦克科幻大会的主办方专行独断,攻击世界科幻大会组委会,称他们是“残忍的恶棍,把世界科幻大会当作他们的政治武器”,要所有参会人员对他们心存警惕。协会成员后来的活动表明,这些行为很可能是公报私仇—在1939年的圣诞节,他们给西克拉寄了一张恶毒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个切口,从中探出了一截从橡胶手套上截下的手指,旁边写着“给你点别的东西来操你的朋友”。

未来派的存在虽然给世界科幻大会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但是此时的欧美科幻世界却已经进入了新的繁荣期。在小说界,罗伯特·海因莱因、艾萨克·阿西莫夫、雷·布拉德伯里、詹姆斯·布利什、艾瑞克·弗兰克·拉塞尔、杰克·威廉森、阿尔弗雷德·贝斯特和大西洋对岸的阿瑟·克拉克等科幻作家均已开始在科幻史上留下自己的足迹。在科幻艺术领域,也出现了弗兰克·R.保罗等著名科幻画家。

1938年,安·兰德出版《一个人》,向乌托邦文学再填一瓦。次年,L.斯普雷格·德·坎普发表了《唯恐黑暗降临》,自马克·吐温以后,再度点亮了或然历史小说的火花;同年,A.E.范·沃格特发表了《黑色毁灭者》,该作后来成为《异形》的灵感源泉之一……在科幻界大繁荣的背景下,新科幻圈的筹备工作得到了各方的支持,除了引进《大都会》外,还得到了世界博览会官方的免费场地支持(尽管他们拒绝了世博会官方的条件,理由是担心大会偏离正题)。《新科幻圈》和《奇幻新闻》持续跟踪报道大会动向。在主办方的不懈努力和多方的支持下,时间向着既定的日期不断前进:1939年7月2日,大会将在纽约市曼哈顿卡拉万会议厅召开,编号为Nycon I,为期3天。

美国的科幻迷永远不会忘记1939年的夏天。在世界科幻大会的号角声中,纽约城幻化成了耶路撒冷,成为了全美科幻迷的应许之地。这趟朝圣之旅将成为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之一。他们向父母筹钱,求朋友借他们旅费,然后登上火车,坐进长途巴士,或结伴出行,或孤身上路。

有些科幻迷无法参加大会,他们的朋友便代他们出席。在北美大陆的另一端,科幻艺术家汉斯·伯克受经济原因所困。于是,已经向慷慨的阿克曼借到了旅费的雷·布拉德伯里,便带着伯克的画作和自己的便携式打字机,在6月底坐上大巴,启程前往纽约。

1939年7月2日,天朗气清。下午两点半,首届世界科幻大会正式拉开帷幕。受独立日假期的影响和世博会的吸引,共有200余人出席。来自全美乃至加拿大的科幻人齐聚一堂,场面堪称现场版的科幻名人堂。嘉宾阵容华丽,名单包括:弗雷斯特·阿克曼、雷·布拉德伯里、杰克·威廉森、雷·卡明斯、曼利·韦德·威尔曼、艾德蒙·汉密尔顿、L.斯普拉格·德·坎普、艾萨克·阿西莫夫、恩多·宾德、马尔科姆·詹姆逊、弗兰克· R.保罗、查尔斯·施奈曼、小约翰·W.坎贝尔、利奥·马格里斯、莫蒂默·魏辛格、查尔斯·霍尼格、法恩斯沃斯·莱特、大卫·里德、约翰·克拉克、朱利叶斯·施瓦茨……

在这十年间活跃在科幻圈里的科幻迷代表们也悉数出席了这届科幻大会,包括罗伊德·艾希巴赫、米尔顿·罗斯曼、奥斯瓦尔德·特莱因、约翰·巴尔塔多尼斯、库斯兰兄妹、大卫·凯尔、罗伯特·马德尔等。科幻迷和职业科幻人还携家带口,进一步让世界科幻大会变成了整个科幻界共享的狂欢节。

身为大会主席,莫斯科维茨首先致开幕词。他表示:科幻大会印证了科幻圈的凝聚力,因为侦探小说和西部小说的读者从没举行过大型集会,而科幻小说的读者却已经举办了五场科幻大会了。

西克拉接着反驳了“科幻小说是逃避文学”的观点,表示新科幻圈希望把科幻带进生活。这份真诚打动了利奥·马格里斯。他在接下来的讲话中高度赞扬了科幻迷的热情。接下来的两场嘉宾演讲一场关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集出版计划,另一场由大会荣誉嘉宾弗兰克·保罗发表,题目是《科幻,青春之魂》,他表示:“科幻正在成长,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读科幻。”

弗里茨·朗的《大都会》放映结束后,坎贝尔追溯了科幻自《惊奇故事》至今的发展历程,并指出:当前阶段的科幻由新点子和新人物组成。世界不再是人类眼中的世界,而是非人类视角下的异化世界。

已成为《惊险奇异故事》编辑的魏辛格讲述了许多知名作家的成名轶事。西克拉则介绍了科幻圈的风云人物,向听众介绍了许多作家和编辑。

除此之外,大会还奠定了许多其他传统,其中较为有趣的一项源自弗雷斯特·阿克曼。大会第一天,他穿着女友莫罗乔为他设计的服装,打扮成时间旅行者出席了大会。据弗雷德里克·波尔回忆,阿克曼“穿着自制的巴克·罗杰斯戏服出现在了一家餐馆里,冲侍者挥舞着火箭手枪,要求他在他的奶酪三明治里放豆芽菜和豆腐。”。他的装束甚至让在当时参展世界博览会的通用汽车公司代表们把他误认为自家的机器人,报了警,要把他捉回会场。戏剧性的参会方式让阿克曼成为了最早在世界科幻大会上进行Cosplay的先驱者之一。

世界科幻大会的最后一项活动是拍卖,拍卖内容包括爱好者杂志等。但在这之前,会上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未来派和新科幻圈的斗争让萨姆·莫斯科维茨在大会前夕发布了“驱逐决议”,禁止六名未来派成员进场,以免干扰科幻大会秩序。被驱逐的未来派成员只得聚在会场对面的餐厅里,听抽空前来拜访的科幻迷讲述会场内发生的事。并非所有未来派成员都遭到了驱逐。艾萨克·阿西莫夫便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进入了会场。大卫·凯尔也成功参会,并在拍卖活动开始前提起了异议。驱逐决议遭到了许多科幻迷的反对,他们纷纷表示支持凯尔。但是当晚,西克拉表示本届科幻大会不包含投票表决活动,以此为理由驳回了请愿。

第二天的活动议程与第一天类似。莫斯科维茨讲述了爱好者杂志的历史。讲话始于胶版印刷机,终于爱好者杂志的未来。西克拉则重新提起他心目中一贯的科幻理念。当天放映了天文学电影《透过全世界最大的望远镜看宇宙》,导演卢洛伊·西伯里在放映结束后发表了相关报告。在独立日当天,科幻迷还在法拉盛草地公园举行了一场垒球比赛,由皇后区科幻协会对阵费城科幻协会,雷·布拉德伯里担任本场比赛的记分员。

在独立日夜里,伴随着世界博览会灿烂的烟火表演,为期三天的世界科幻大会落下了帷幕。根据萨姆·米勒的布拉德伯里传记,当晚,19岁的布拉德伯里站在俄罗斯馆外,遥望烟火一颗接着一颗射向茫茫黑夜。绽放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让他不禁感到热泪盈眶。这是他年轻时代的**之一,也是生于大萧条中的一代科幻迷的人生顶点之一。在科幻世界之外,地球自西向东缓缓旋转,时代正在迈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黑暗纪元,但在这个时刻,他们至少能够暂时忘掉对未来的忧愁,沉浸在壮美的烟火中,沉浸在幻想文学编织的美丽世界里。

1939年9月1日,纳粹德国闪击波兰,英法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劫后新生:走向黄金时代

战争改写了一切,将人类的共同伤痕写进了每个人的人生中。

不同科幻迷眼中的二战意义有所不同。有人把它视作自我实现的舞台,欣然应征入伍;有人将它视作人类文明的地狱,本着和平主义的信条,或被迫参军,或固执地与政府制度对抗。但是战争本身却不带任何态度,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人们的命运仅仅取决于他们在什么时间被投放到战争机器的什么位置。

黄金时代的巨头们悉数参军或为军方工作。阿西莫夫在1941年进入费城海军造船厂,此前已发表了著名的《日暮》和“我,机器人”系列的第一篇小说《小机》;和他共事的科幻作家还有坎普和海因莱因;大洋彼岸的阿瑟·克拉克则在皇家空军服役,职位是雷达专家。他们的教育背景让他们得以在远离战区的技术部门工作。即便如此,一些科幻人的人际关系也还是受到了影响。当雷·布拉德伯里因高度近视而未能参军时,曾经在洛杉矶教他写作的海因莱因便和他断绝了来往。

到了1941年,沃尔海姆等人所组建的未来派协会已经俨然成为了一个小家庭,协会成员从各自的家中搬出,合租一间大屋,并为之冠以“未来派之家”“象牙塔”等名字。他们同吃同住,互相扶持,男女会员甚至会轮流互相结为伴侣。他们互相配合,以成为小说、编辑和出版代理界的专业人士为目标。协会在巅峰时代曾一度掌管美国纸浆杂志产业的大半江山。这或许是业余科幻组织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了。

不幸的是,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爆发。据达蒙·奈特回忆,所有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记下了那晚协会内发生的事。美国参战以后,除了詹姆斯·布利什和四名未达入伍指标的协会成员外,其余男性成员都应征入伍(在他们的妻子中,也有两人参军)。1942年8月,哈利·多克韦勒参军,被送往英国;弗雷德里克·波尔在短暂地从事了一段文学经纪人的工作后,暂停手头事务,在1943年初参军,被派往意大利;西里尔·科恩布鲁斯则参加了一个军方特训项目。在战争开始前,他是个喜欢收集音乐盒的机械师,战争爆发后,却因项目取消而被派往欧洲,端着机枪参加了阿登战役。

一些科幻迷不愿卷入二战。詹姆斯·布利什在一场协会仪式上烧掉了自己的征兵卡,后来却还是在一间军方医学实验室里担任技术员;霍尼格因拒绝服役锒铛入狱,直到1945年才被释放;布拉德伯里则不仅身体素质不达标,主观上也抵触二战。一天,他遗落了征兵卡,被关进了看守所,一夜过后才被释放出来。被捕的经历让他感到恐惧万分,并启发他创作了《华氏451度》的前身之一:短篇小说《暗夜独行客》。

战争结束后,人们从战场上回来,却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战场上。对末日、战争和核武器的描写开始成为科幻作品的主流话题之一。

一些科幻迷始终未能摆脱战争的阴影。哈利·多克韦勒在战场上罹患脊髓结核病,回国后,于1948年去世;科恩布鲁斯这位后来获得了两座雨果奖杯的作家,则患上了恶性高血压,在1957年3月21日死于心脏病,留下了《小黑包》和《鲨舟》等杰作,享年34岁。

科幻圈还在继续发展,幸存下来的早期科幻迷开始以严肃的态度对待科幻和生活。1952年,沃尔海姆在漫长的自由编辑和代理工作后,被雅芳图书公司聘用,任职期间,开启了双面王牌书系,引进了J·R·R·托尔金的鸿篇巨制《魔戒》;波尔、阿西莫夫、布利什、布拉德伯里等人则逐渐成为科幻黄金时代的中坚作家;萨姆·莫斯科维茨和杰克·斯皮尔成为了科幻史学家,前者编写了一部名叫《永恒的风暴》的科幻圈史,后者发起了《幻圈百科全书》项目;弗吉尼亚·基德则在担任编辑之余,和奈特与布利什在60年代中期设计了米尔福德评论法,奠定了现代写作坊的基本工作模式;1972年,在数十年的拖延后,曾在《奇异故事》的科幻联盟专版上发表文章的科幻迷J·O·贝利出版了一本名叫《穿越时空的朝圣者》的科幻研究开山之作。科幻研究领域的终身成就奖的名字即取自该作标题……

在初代三人行中,除沃尔海姆外的另两位却在科幻界暗淡离场。

1953年,西克拉找到沃尔海姆,邀请沃尔海姆和米切尔同他联手,再次征服科幻圈,却被沃尔海姆以“科幻圈还年轻……我不相信有谁还能以一人之力征服它”为由婉言谢绝。西克拉接着又去找莫斯科维茨,莫斯科维茨也以同样的理由将他拒之门外。1975年,当达蒙·奈特找他采访时,他疲惫地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米切尔则始终沉浸在杰克·凯鲁亚克式的颓废派作风中。他酗酒,自吹自擂,放浪形骸。在未来派,他和沃尔海姆的友谊破灭了,和其他人的关系也濒临破产。他没有在共产主义中实现自我,科幻也没能满足他的诉求。他反复找工作,又反复失去工作。在1968年秋天,他生活混乱,精神也不太正常。他的妻子琼·米切尔把他送进了医院,但是在11月20日,他擅自出院了。他在一间酒吧买了一瓶葡萄酒,此后便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1969年新年,晚上八点,琼的朋友找到了他。他死了,像一根原木一样浸泡在冰冻的溪水里,水深只有一英尺左右。

像西克拉或米切尔这样的科幻迷的悲剧依然偶有发生,但是在爱尔兰科幻圈奠基人沃尔特·威利斯和鲍勃·肖看来,这些人之所以会以悲剧收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对目标一门心思的追求已经让他们难以享受科幻和科幻社群带来的乐趣,也让他们自己所创造的科幻产物失去了趣味和对其他科幻迷的吸引力。科幻的科普化运动和政治化运动便是因此而破产的。

但是不论目的是否单纯,不论结局幸福还是悲惨,美国的早期科幻迷都给后人留下了一份宝贵的共同财富,即他们对待科幻的平和但又认真的态度。对许多人来说,他们的时代依然在继续。在他们的心中,科幻并不是一种纯粹的消遣,而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可以是改变世界的狂热理想,也可以一份值得从事终身的职业。这种认真对待科幻的态度奠定了首届世界科幻大会前美国科幻圈的文化基础,并作为一种传统一直持续至今。

2008年12月4日,弗雷斯特·阿克曼与世长辞,享年92岁。1953年,伴随着雨果奖的诞生,他为该领域创造了“sci-fi”这个名字,并在同年被授予“头号科幻迷”的头衔。在他的一生中,他为科幻发展做出了无数贡献。他发表了很多著名科幻大师的处女作,出席过五十多场世界科幻大会,接待过日本方面的世界科幻大会来宾,1997年还在家中接待过《科幻世界》的主编杨潇。他在1958—1983年间发行了《电影世界的著名怪物》杂志。斯蒂芬·斯皮尔伯格、蒂姆·波顿、斯蒂芬·金、乔治·卢卡斯和吉尔莫·德尔·托罗等人深受该杂志启发,一些人曾一度将他奉为“恩师”。

人们把阿克曼埋在了洛杉矶郊外的森林草坪纪念公园,和他的妻子葬在一起。他的墓志铭完美地诠释了这位头号科幻迷看待科幻的态度,也完美地诠释了科幻在早期科幻迷心目中的地位。

“科幻是我的人生巅峰。”科幻先生如是说。

拓展阅读

[1] 萨姆·莫斯科维茨的《永恒的暴风:美国科幻圈发展史》(The Immortal Storm: A History of American Science Fiction Fandom)是有关美国早期科幻圈发展史的最全面综述。作品完稿于1951年,讲述了美国科幻圈自起源至第二届世界科幻大会之间的科幻社群发展历程。需要一提的是,莫斯科维茨和本书的编辑杰克·斯皮尔均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故该书部分细节的客观性与准确性值得商榷。

[3] 本文聚焦在20世纪30年代的初代科幻迷身上,40年代的内容仅作收尾之用,若希望了解1940—1950年间的科幻圈发展史,请参考小哈里·华纳的《我们所有的昨天》(All Our Yesterdays)。

[4] 如今,科幻圈中与社群相关的三项重大奖项分别是萨姆·莫斯科维茨档案奖(Sam Moskowitz Archive Award)、头号科幻迷名人堂奖(First Fandom Hall of Fame)和巨心奖(Big Heart Award)。档案奖用于嘉奖收藏家,名人堂奖奖励为科幻界做出30年以上杰出贡献的人,巨心奖用于奖励在幻想领域做出长期出色贡献的人。前两个奖项由头号科幻迷(First Fandom)协会颁发,最后一项在世界科幻大会上与雨果奖共同颁发。此外,雨果奖也设立了最佳爱好者杂志(Best Fanzine)、最佳粉丝艺术家(Best Fan Artist)、最佳粉丝作者(Best Fan Writer)和最佳同人电影(Best Fancast)四个子项。

[5] 科幻爱好者杂志通常很难保存,然而对文化研究者来说,这些杂志却又至关重要。近年来,一些组织开始着手构建与爱好者杂志相关的档案库和线上资料库,较为知名的平台包括 eFanzine(efanzines.com)、F.A.N.A.C(fanac.org)和ZineWiki(zinewiki.com)。前两个平台专注于扫描古旧爱好者杂志,最后一个平台专注于为杂志编目。此外,一些古旧杂志也可以在时光机(archive.org)和古登堡电子书计划(gutenberg.org)中找到。[6] 本页下方的两条标语的缩写是科幻圈延续至今的两句著名“黑话”—FIAWOL和FIJAGH,分别代表了科幻迷看待科幻的两种不同的价值观。爱尔兰科幻迷沃尔特·威利斯和鲍勃·肖在1954年2月发表的小说《魔法印刷机》中包含了大量类似的科幻圈行话,并通过一名科幻迷的科幻圈成长史,介绍了这些术语的语境。在2019年爱尔兰都柏林世界科幻大会上,改编自该作的舞台剧首映并广受好评。作品原文及相关介绍请参考http://efanzines.com/TED/。

1818

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

玛丽· 雪莱《弗兰肯斯坦》出版。

1882

美国第一份纸浆杂志《大商船》创刊。

1884

“科幻杂志之父”雨果· 根斯巴克出生于卢森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