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哈罗德坐在我对面。照理说,我不能进入审讯室。但这一次会面出于我和哈罗德的共同意愿,我的那些老同事们也乐得送一个顺水人情。

他的表情很放松——说实话,我以前从未见他如此放松过。那些我期待能在他眼神里看到的东西:忏悔、疯狂、恐惧或者迷离,一样也无法寻见。

哈罗德眼里只有平静。

他邀请我与他一起抽烟,我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打死我?”哈罗德用右手揉了揉左肩,那是他被子弹击中的地方。

“我已经被你牵着鼻子走得太久了。”我说。

他呵呵一笑,随即脸沉了下来。“我没有勇气结束这一切。”他说,“我试过。但我被过去和心中翻滚的欲望纠缠着,走不出来。”

“你接受过再造,”我努力平抑着话音中的颤动,“但是你并没有忘。”

哈罗德直视着我,“十五年前的一天,我在医院醒来。有人告诉我,我经历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我活了下来,但是由于头部受伤,我失去了很多记忆。是啊,我的过去一片迷蒙,我只能相信他们告诉我的:我是谁,我有怎样的过去,为什么孤身一人……一切似乎都很合理。在别人口中被塑形的记忆,嵌入了我脑中那些形状模糊的空缺……于是我就这样生活着:我是哈罗德·古德森,一个对犯罪心理颇感兴趣的高中生,我在学校的成绩不错,轻轻松松地考取了州立大学的心理学专业……依然是‘他们’——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基金会,资助了我。毕业以后,我如愿以偿地进入警局,成了一名犯罪心理侧写师;不久之后,我又受到了委员会的召唤……在当时的我看来,人生是如此顺利,顺利得令人感到乏味……”

他又咂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直到有一天,我偶然间听到了一个声音——对,就是那个叫作李娅的播主。至今我仍无法准确形容听到她的声音时的那种感觉:头皮发麻、血液里似乎滚动着冰碴,我满心羞耻,却惊恐地发觉身体中翻涌着一种类似性冲动的快感……情绪被重建,随之而来的便是记忆。正如我们所知,记忆从不被会存储到特定脑区。当某个编码了记忆的神经元集群被激活,便会引发连锁反应:离子通道开启、电信号流动、更多的离子通道开启、原有的连结模式被重新建构……于是死去的记忆复活。透过层层迷雾,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一个羞涩的男孩儿,有时会在放学之后被他的数学老师留在办公室。那个肮脏的男人命令他脱光自己的衣服,如同一枚去了壳的荔枝……”

“咳——乔伊娜在这个故事中的角色是——?”

“我们被她撞见了。”哈罗德的黑眼里掠过一丝不安,“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有我和她看见了彼此。虽然门只被短暂推开又被轻轻掩上,但就在那一瞬,我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后来我对乔伊娜做出了一点儿小小的威胁,但这并无法缓解我整个少年时代的焦虑——关于这一点,我相信我们已经一起分析过了。”

我点了点头。

“后来我随父母去了西雅图。”哈罗德说,“很难回想起那时我的所思所想,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青春期的躁动和那段经历的共同作用下,我变得冲动、暴戾,还干了一些不怎么好的事……”

他探身向前,压低嗓门:“你知道吗,我的继母是这场献祭的第一个牺牲品。她也许曾经把‘母亲’这个角色演得很好——我记起自己曾经把在学校的遭遇告诉了她,而她则叫我不要声张。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她认为把精力投入到和学校扯皮中实在得不偿失,毕竟我不是从她的子宫里蹦出来的。当然她说这都是为了我好,而我也天真地相信了。”

有一股寒意从他的眼睛里渗了出来,我仿佛听到四周的空气在“噼噼啪啪”地结冰。

“他们抹去了一些东西,”哈罗德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但真正‘重要’的一直在这里。当记忆重新涌现,我不断回到杀戮开启的时刻:那是一个午后,只有我和继母在家。我们因为什么事情争吵起来,似乎占据优势的一直是我,直到她骂出一句‘小杂种’……在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被背叛了。趁她转身的时候,我从刀架里抽出一把‘双立人’,把这个自称为我的母亲的女人捅成了马蜂窝。”

审讯室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歪过头,清嗓子,但无论如何都清不掉那该死的异物感。

“当你回想起这一切,咳,便着手策划了一连串的杀戮——杀安东尼奥是为了复仇,杀乔伊娜是为了驱赶少年时代的梦魇……那么李娅呢?还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仿佛一口浓痰,“还有娜奥米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明明知道答案。”

“不,我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哈罗德的眉尾翘了起来,“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妻子只是死于纯粹的消遣,就像一个孩子用手指捻死甲虫——只是出于无聊。”

“够了!”我俯身越过桌面,掐住他的脖子,“够了!”

哈罗德的脸涨得紫红。我听见背后电动门滑开的声音。有几双手扣住了我的手臂,把我向后扳开。那张紫红色的脸在几次剧烈的喘息之后,绽出一个笑容。

“我很想结束这一切,‘咳咳’,真的。”那张脸说,“当我来到你身边时,我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我渐渐发现,那种行走在危险边缘的感觉很美妙。我知道你已经对我有所怀疑,我一直纳闷你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自己妻子的声音和那两个死者很像——我给了你很多提示,每一次提示都把自己向悬崖边又推了一把,这种感觉真是令人欲罢不能。娜奥米是个好女人。当我打电话骗她说我怀疑办案的压力使你的精神处于极度不稳定的状态,需要和她商讨对策时,她毫不犹豫地邀请我去你家。一个独居的女人邀请一个单身男人,这很不符合常理——或者说,这很符合常理,对吗?当娜奥米对我做出种种暧昧的暗示时,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女人是想报复你。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曾经对她不忠。你们那副相爱的样子,不过是演戏给自己看罢了……不得不说,娜奥米真是个好女人,连出轨的对象都要选择你的同事……”

我如困兽般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哀号。

“咳,请你不要误会,我对那档子事没什么兴趣。”那张脸继续说,“比起**和嗑药,杀死她的感觉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