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十三·毁灭

地震停止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还在呼吸,身上也没有掉一块肉。身下的石柱、天象台、金字塔、迦安城和整座大地仍然在那里,并没有化为灰烬。城中,惊魂初定的托尔特克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着。

世界……没有毁灭?

“我们还活着?鹰瞳,我们还活着!”

但九·鹰瞳没有作任何回应。我喊了她许多声,她也没有再说话。我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她的身子哪还经得起这番折腾,加上心情过于激动,也许她已经……

经历了这场奇变,我哭不出来,脑袋木木的,全无思想,只是呆呆地凝视着羽蛇最后消失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北风之牙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人还没上来就大喊大叫,声音充满恐慌。

我笑了起来:“羽蛇降临大地。你的眼睛没有看到吗?”

“真的是羽蛇?”北风之牙脸色煞白,全没了当初的嚣张气焰。

“我早告诉你九·鹰瞳是对的,可你不听,还害死了她!”

“她死了?我……我没有要杀她。”北风之牙面色惨白,仿佛一个犯错的孩子。

“她被关在地下的洞穴里没吃没喝很长时间了,早就已心力交瘁,又被你绑在柱子上让风吹雨打,你说她还能熬多久?”

“我……我怎么知道……”北风之牙结结巴巴地想为自己辩解,忽然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等等!让我再想想……好像哪里不对……”

他四顾张望一番,脸上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差点儿被你们骗了,说什么羽蛇会让世界毁灭,其实不过是一颗很小的流星落到地上,引起了一场地震罢了。世界不是好好地还在吗?”

我无言以对。九·鹰瞳的确没有全部说对,羽蛇的撞击似乎并没有如想象中的一般毁天灭地。但能预言到这件事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北风之牙怎会懂得这背后有着多么伟大的意义!

“哼,你们只不过是算出了这件事,就来危言耸听?”北风之牙越发得意起来,“哈哈哈,有本事让羽蛇再来一次,直接砸到我头顶如何?”

“啊!”蓦然间,他背后的一个武士叫了起来,指着远方,急促地说了几句托尔特克话,打断了他的吹嘘。北风之牙望向他指的方向,顿时呆如石雕。

一道不起眼的灰白色细线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并不显眼,但却十分怪异,我们中任何人都从未见过这种奇特的景象。它并不是静止地待在那里,而是缓慢且不停歇地向我们这边移动。很快,线条变成了一堵墙,看上去很低矮,但已经吞没了远处隐约可见的房屋和树木,并在逐渐变大。

“那是什么东西?”北风之牙迷惑地问。

我也十分迷惑,但我的眼睛毕竟比他的要更尖一点,很快就发现了真相,大叫了起来:“水!全都是水!”

那是一堵由水筑成的移动之墙,更确切地说,是一道横扫陆地的巨浪。它正由东而西,越来越近,现在渐渐可以看到高卷的浪头和汹涌澎湃的水体。它的高度不可思议,至少有三四十人那么高,仿佛一支比任何人类军队都要强大万倍的巨人军团在冲锋。农田、房屋、道路、纪念碑、小金字塔……沿途的一切都被它轻松攻陷,被冲毁后消失在水墙的后面。

在东部海湾一带,我曾听当地人说海里偶尔会产生巨浪,有时候有两三个人那么高,吞噬海边的整个村庄和玉米地……当时我将信将疑,觉得那不过是夸大其词的传说。但比起此刻见到的,那所谓的巨浪只不过是池塘里的涟漪。开天辟地以来,没有人目睹过这番奇景。我隐约明白,这一定是羽蛇落到东方大海里溅起的波浪,单这道遮天蔽日的水墙,已足够摧毁世界。

武士们惊呼连连,抛下他们的国王,往下方跑去,试图在海水吞没自己前找到躲避之所。北风之牙也跟着跑了几步,但他很快发现那只是找死而已,全城最高的地方就在这里,还能躲哪里去?他迅速跑了回来,抱紧了柱子咬牙往上爬。几个武士也回过神来,跟在他后头也想往上爬,有的甚至抓住了他的脚后跟。石柱哪能容纳那么多人?北风之牙怒吼一声,一脚把下头的两个托尔特克人踹了下去。那些人在他积威之下,不敢再上来。

不多时,水墙已经近在咫尺,在它的映衬下,迦安城仿佛顽童搭筑的沙堡。城里的所有人现在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高涨的浪头,他们不分种族和城邦,纷纷狂奔逃命。但巨浪推进的速度远超过人的脚力。伊查姆纳大道、市集、雨神金字塔、太阳神庙……一个个全都消失在千仞之高的海水中。我看到一头巨大的鲸鱼在海水中翻滚着,被冲到天空,最后撞上了当初我玩球戏的球场墙壁,将偌大的球场从中间撞成两半……这世界的混乱与疯狂已经超出人的想象。

海水占据了城邦中的其他地方后,向最高的月亮金字塔涌来,最前方的浪涛翻滚咆哮,伴着能把人脸撕开的狂风,要攻占这最后的高地。水墙的最高处看上去几乎和我的视线平行,也就是和整座金字塔差不多高。几个武士已经来不及爬上来,只好抱着柱子底端。北风之牙爬到了我身边,抱紧了柱子,用可笑的姿势抓住捆绑我们的绳索。“做法!”他颤声对我说,“你能不能做法让海水退掉?”

我苦笑:“我要会魔法,还会被你绑在这里吗?”

北风之牙用蛮话咒骂了一通,将头紧紧地贴在石柱上,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心中却一片坦然,听任众神的安排。整个迦安,不,整个玛雅列邦都已毁灭,我深爱的女子也离开了我,我为之奋斗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生命于我,又有何可留恋?

巨浪拍打在月亮金字塔上,令它剧烈地摇晃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变成一堆碎块,但金字塔并没有倾倒。仿佛被人类建筑的抵抗力所激怒,海水怒吼着,反扑过来,一刹那便吞没了我们。海浪的冲击就像一记巨拳打在我的身上,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打碎了。我没忍住,张开了嘴,喝了好几口海水,甚至呛进了肺里。我本能地咳嗽起来,却吸入了更多的海水。水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了我,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很快,我的灵魂对挣扎着的自己说,很快一切都会结束,到时候我和九·鹰瞳会在伊察姆纳的神殿中醒来。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郎,披着鹰羽斗篷,面容严肃地向我走来,清澈的眼神中却带着隐隐的笑意……

“鹿尾,”她俯身对我说,“鹿尾……你没事吗……”

“我很好……”我喃喃道,想要起身去拥抱她,但却发现自己还被捆绑着,动弹不得。我一个激灵,从梦中清醒过来,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猛烈咳嗽起来,喷出了许多咸苦的海水。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番极其诡异的景象。

斜阳如血,半沉入茫茫的海水中,返照海上,酿成一片血海。海上漂浮着许多破碎的木头、稻草和玉米棒,但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我被绑在一根浮出水面的石柱上。我低头看去,发现海水正在我的腰间。

“鹿尾……”我又听到了九·鹰瞳的声音,这次听得很清楚,不是幻觉。我惊喜地叫道:“鹰瞳?你还在?我以为你已经……”

九·鹰瞳咳了两声:“我晕过去了,不知怎的,被海水冲击后反而醒过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把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她,然后说道:“你是对的,世界被羽蛇毁灭了。”

九·鹰瞳沉默了很久,我差点儿以为她又晕了过去。但她最后开口了:“不,我错了,这次羽蛇和大地的撞击比我一直以为的要轻得多,恐怕世界不会毁灭。”

“可是海水淹没了一切!迦安、穆都、科潘……也许还有特奥蒂华坎,所有的城邦都沉入了海底。”

“不要用肉眼去看,用灵魂之眼。如果真的是羽蛇引起的水墙,那么它很快也会流归海洋,重新露出大地。也许平原上的玛雅城邦会毁灭,但那些在高山上的村落会幸存,玛雅人是不会灭绝的。”

我望向四周看不到边际的大海,不敢相信大地还能重现。但九·鹰瞳的推断是对的,只过了片刻,我感到海水从腰部下降到了大腿的位置。海水正在从陆地退去,重新流回海洋。

“我的故乡也不会被淹没,”九·鹰瞳继续说道,“那可是在能看到雪顶的山里。还有,老师推测的那些更为遥远的海外大陆,大概也不会被波及。那里的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世界末日,人类还有未来……也许有一天,那些人会来到这里,或者,我们会远航到他们的世界,那将是怎样的世界呢……”

我很好奇,九·鹰曈在这时候还能想到这些虚无缥缈的未来,但我也不由自主地望向霞光如火的海天尽头,仿佛自己的心也随着她的话语飞向遥远的海外大陆。今天,玛雅人所遭受的毁灭浩劫,放在天地宇宙的尺度之下,似乎算不了什么了。

可忽然间,九·鹰曈想到了什么,语气又急促起来:“但是如果玛雅城邦都被毁灭了,所有的贵族、祭司、诗人、书吏、石匠……都死于这场浩劫,我们的文明从此就会一蹶不振,费尽千辛万苦发现的真理也会沉入海底。鹿尾,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去告诉后人,这一切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眶,生命的意志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会的,鹰瞳,我们要一起活下去,去告诉后人这一切……”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第三个人的声音出现了,自然是北风之牙,他也因爬在石柱顶上逃过一劫,“但谁能告诉我,那边挂着的是什么玩意儿?”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那边,你自己看,”北风之牙说完,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小错误,“哦,对了,你还被绑着,看不到后面。”

他用刀割断了几根绳子,给我松绑。我被绑了很久,浑身虚脱无力,差点儿掉进水里去。北风之牙抓住我,把我放到石柱顶上,我身子一转过来,就见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奇景。三条巨大的羽蛇一前两后,出现在夜星初现的黯淡天幕上。它们的头部仍然对着太阳的方向,升在半空,尾巴在头部后面,几乎与我的视线平行,所以我只能看到它们的一部分。但这已经很好了,它们气势磅礴地霸占了直到地平线的天空;它们的光芒璀璨,远远超过月光。

“东方怎么会突然出现三条羽蛇?”我惊呼出声,“两千年来的天象记录里从来没记载过这种事!”

我又转向九·鹰瞳,发现她还被绑着,忙和北风之牙一起给她松绑,把她抱到石柱顶上,告诉她我所看到的一切。或许是在水里浸泡了太久,她的身子冰凉,不住地发抖,声音越来越气若游丝。

“三条羽蛇吗……三条……”九·鹰瞳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我想……应该是……”

她的声音很低。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也听不清楚,凝神思索片刻后,忽然间醍醐灌顶:“大人,我明白了!这三条羽蛇就是原来那条羽蛇所变,自从它靠近太阳后我们就很难观察到它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在靠近太阳时被其发出的烈焰所击中,也许是遇到了别的什么天体……它分裂成了三条,不,四条,直接从太阳底下飞了过来,所以我们一直没有看到。其中的一条—也许是最小的一个碎片—冲向大地,落在了大海里,另外三条要远一点,掠过大地上空后,重新飞向宇宙深处了,所以大地才没有彻底被毁灭……你说对吗?”

我用兴奋的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想法,期待地看着九·鹰瞳。九·鹰瞳微微颔首:“很对……我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你已经……张开了灵魂之眼……以……以……后……你……”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没有。她轻轻呼出最后一口气,干裂的嘴巴缓缓地合上了,骨瘦如柴的身体也停止了颤抖。来自遥远南方大陆的太阳贞女奇卡·库斯科,玛雅最杰出的天象祭司九·鹰瞳,这个世界最了不起的灵魂,逃过了羽蛇的灭世之灾,却还是归于死神的怀抱。

我写不下去了。当时的悲伤与痛苦非任何语言所能形容。讽刺的是,后来还有人称我为最幸运的人,但我宁愿和她一起死去。在整个世界都毁灭后,又失去了挚爱,一个人孤独活下去,还要度过数十年的时光,那种灵魂的伤痛没有人能够理解。

正如九·鹰瞳所说的,海水缓慢却不停歇地退去,到了第二天早上,整个地面露了出来,玛雅各城邦的大部分石头建筑还算完好,粗略看去,似乎城邦一如旧貌,然而平原上的人和动物都已死去了,极少数幸存者也是因和我一样爬到高地或金字塔上才得以幸存。

另一个活下来的人是北风之牙。在一段时间我们相依为命,几乎成了朋友。虽然他残忍地偷袭和屠杀了成千上万的穆都人,包括我的大哥,但他的罪孽也不比我们的深。何况即便没有他,人们也逃不过随后的羽蛇之灾。在这场空前的浩劫里,人间的恩怨仇杀已无足轻重。

但北风之牙还是受到了命运的惩罚。过了一些日子,他挂念族人,返回了北方,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很多年后,我才听说了他的消息:北方山谷中的托尔特克部落没有被巨浪灭亡,又选出了新王。新王宣布,正是北风之牙的南征招来了羽蛇的惩罚,也害死了数万托尔特克将士,他应当被处以极刑。这位雄才伟略的君主差一点就征服了世界,却凄惨地死于自己族人的乱棒之下,死后尸体也被肢解分食,用以平息神明的怒火。

海水退去后,我又在迦安和穆都等城邦中流浪了好几年,结果都是一样的。所有曾人烟稠密的城邦都变成了荆棘与白骨的王国。没有国王和祭司,没有球赛和市集—也没有了战争和抢劫。我试图挽救一些可以传给后世的历史档案,但收效甚微。我把希望放在了特奥蒂华坎,那里的地下石室里保存着最古老的天象记录。但当我千辛万苦地重返特奥蒂华坎,再次进入那座既成就又毁灭了我们的地下大厅时,却发现在羽蛇降临的那一天,海水也灌满了大厅,那里的积水很难消退,在长期的浸泡后,所有的壁画和文字都已无法辨认。一个个民族和城邦,一代代的天象祭司,跨越两千五百年坚守的精神财富,就这样化为乌有。

当我写下上面的文字时,又是两个世代过去了。我还住在迦安,就住在月亮神庙里。海水退走后,我把九·鹰瞳的遗体埋葬在月亮金字塔下,就在她钟爱的天象台附近。唯有在这里,她的灵魂才得以安息。而我也住在这里,和她为伴。我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一个人种玉米为生。昔日的大部分玉米田已经变成了树林,街道上杂草丛生,蔓藤也爬上了金字塔和石碑群,如此下去,百年后整座城邦都会化为莽荒丛林。不过,没有被巨浪波及的山地玛雅人、北方托尔特克人以及其他族群已零星出现在平原地带,也许他们将会再次繁衍生息,并布满大地。

但正如九·鹰曈曾预言的,幸存者已经忘记了我们的文明,他们仍然崇拜羽蛇及其他许多神祇,但对过去玛雅人的文字和知识,他们一律敬而远之。我曾经试图给他们讲述一些宇宙的奥秘,但是没有人欢迎,有几次甚至遭到了群氓的殴打。他们认为正是天象祭司的僭越招来了神明的惩罚,他们再也不敢去触碰这些禁忌了。

讽刺的是,在这个天象学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里,我竟然有了新的发现。在玛雅列邦毁灭后整整一年,即羽蛇坠落一年之际,那天夜里,夜空中发生了一场浩大无比的上界之雨,每一眨眼间都有数十颗璀璨的流星划过,仿佛上界诸神也在哀悼玛雅文明的逝去。第二和第三年也有同样的现象,不过规模逐渐小了。

我最初以为是奇迹,但我记起了九·鹰曈的教诲,这背后一定有一些让这些现象准时发生的原因,这也许就是羽蛇最后的秘密。我苦思冥想了很多年,终于有一天豁然开朗:羽蛇会在自己走过的路径上留下一些褪掉的残羽,当大地运行到特定的位置,恰好和羽蛇走过的路径交错时,那些残羽就会划过夜空,造成上界之雨的奇景。

鹰曈大人啊,这是我们共同的发现。在这种发现的时刻,我又一次感到你和我在一起,感到了你在这无常世界存在过的、转瞬即逝却又永恒的意义。

但这些新发现早已无人可以传授。一年年过去了,蛮族中记得昔日玛雅城邦的老一代人也日渐凋零。年轻一点的人还以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一片莽荒。我们的世界已经毁灭,也许我就是还能书写玛雅文字,懂得玛雅历史和天象学的最后一人。当我死去时,一个延续千年的文明也将随我而去。

但我还是祈求玛雅的天象学能够流传下去,为了穆都,为了迦安,为了九·鹰瞳的临终嘱托,让我们的时代与文明所见证的一切,不要被残忍的时间洪流冲刷殆尽。

最近,我从一个旅人那里听说,在东部半岛,有一些幸存的玛雅人聚集在一个叫奇琴·伊察的新城邦里生活,甚至开始兴建新的金字塔,只是已经忘记了文字和知识。我将出发去那里,帮他们拾起自己的过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那里,更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我决定先在这里写下一切,和九·鹰瞳的遗体埋在一起。我灵魂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将留在这里,留在史上最传奇的女子身边。这些文字是用我的血与魂写成的,愿它万古长存,不论有没有人能读懂它,只要它存在,我们的世界就还在那里,直到羽蛇再次归来,吞噬大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