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十一·复国

我们如何逃过迦安人的追捕,从海上绕过东部半岛,来到东南海湾的情形就如上所述。这里的繁茂雨林中躲藏着许多流亡的穆都难民,领袖是穆都王室唯一活下来的成员十四·火树王子,他还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大哥本来是四百夫长,在他们中间也相当有威望,见到火树王子后,大哥向他表彰了我的功绩,又隐瞒了十八·天鳄之死的真实情形,只说是死于迦安人的追兵。火树王子封我为穆都新的天象大祭司,我竟尴尬地继承了十八·天鳄的职位!

安顿下来之后,我便急切地打听迦安方面的消息,特别是九·鹰瞳的情况。很快,探子带来了可靠的情报:九·鹰瞳被救了回去,活了下来,但是受的刺激太大,人已经状若疯癫。虎爪王派人问了很多次,但始终不得原因。九·鹰瞳已经无法再担任天象大祭司了,虎爪王只好又任命了一个平庸之辈二·犰狳甲担当此职。

虽然从九·鹰瞳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可我这个穆都人不知所踪,不难判断出我是内奸。但除了九·鹰瞳被害和我的叛逃之外,虎爪王一直没搞明白在特奥蒂华坎究竟发生了什么,恰好当时托尔特克部落又去骚扰边境,他便以为是托尔特克人在背后捣鬼,一怒之下,调动了迦安和各藩属城邦约五万部众,在特奥蒂华坎整军,然后大举北征。

情报不断从迦安传来:最初,迦安军势如破竹,一路北上,占领了托尔特克人的都城图拉—一座只有几千人的简陋小城。但北风之牙带着他的族人躲进了更北方的群山,对迦安军不断袭扰,切断了迦安的补给线,掠夺他们的物资,避免正面决战。战争旷日持久地拖了下去。北方的战争让迦安在东南一带的统治削弱了,穆都的游击队伍在东部和南部边陲地区找到了越来越多的盟友,反迦安联盟再次建立起来。

虎爪王对穆都的活动并非一无所知,但他认为这些残兵败将翻不起太大的风浪,只有托尔特克蛮子才是迦安的心腹大患。他并不知晓羽蛇回归的日期,这才是穆都最强大的秘密武器。

两年过去了,按九·鹰瞳的计算,羽蛇的回归近在眼前。大哥早已将此事奏报给了十四·火树,他决定在羽蛇回归之日举行登基大典,正式登上穆都王位,宣布穆都复国。不巧的是,那段时间天上一直阴云密布,根本看不到羽蛇的踪迹。然而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也只有硬着头皮进行。火树王子连着几天频繁地召见我,让我确保到时羽蛇会出现。我不免有些支支吾吾,但想起那天的迷狂状态,灵魂之眼中看到的如梦幻境,羽蛇真的会归来,还只是我们的妄想?越到后来,我就越没有把握。

决定命运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大约三千穆都流民聚集在了一片林中空地,举行了隆重的羽蛇祭祀,随后十四·火树登基称王,戴上了他流亡时带走的羽蛇王冠:一块白玉,雕成缠绕的羽蛇之形。我站在他身侧,听到他高声宣称:

“穆都的子民啊,库库尔坎告诉我,它正鼓起愤怒的羽毛,从宇宙的边缘飞来,解救他的子民。它的怒火让太阳神的光芒也为之逊色,它的力量宛如无坚不摧的飓风。暴虐的迦安必将覆灭,伟大的穆都即将重生!”

人们欢呼起来,气氛还算热烈。但不巧的是,此时雨点从乌云密布的天上飘落,噼里啪啦地打在搭建的木台上,很快变成倾盆暴雨。火树王勉强又宣讲了一会儿,就不得不狼狈下台,到一旁的营帐中避雨了,人群也很快散去。一场精心策划的典礼几乎毁于一旦。

但更坏的消息还在后面,火树王正在斥责我没有预测到大雨,毁了他的登基大典,刚被封为将军的大哥却冲进了他住的营帐,匆忙行礼道:“我王,方才斥候来报,一支迦安大军出现在我们南面,距离我们不到十里了!”

我们都惊呆了。火树王问:“迦安军不是在北方吗,怎么出现在南面?”

“我王,看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奇袭。他们应该是迂回前来,秘密地穿过丛林深处,我们竟毫未察觉。”

“对方有多少人?”火树王颤声问。

“不清楚,不过至少有五六千人,大约是我们全部兵力的两倍。”

“那还不快撤?”火树王惶急地说,这些年的东逃西窜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说完就往后面走去,打算收拾行囊。

我心念一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王,不能撤!”

“你说什么?”

“敌人有备而来,”我沉声道,“逃跑可能正好落进他们的伏击圈,再说就算一时能逃走,我们好不容易聚集的人众也会流散而去,那就一切都完了。”

“那怎么办?”

我咬了咬牙:“打!虽然敌方人多势众,但我们有库库尔坎的庇佑!”

“你吹了那么久的库库尔坎,可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火树王吼道,“如果他不出现,怎么办?”

“我王,这正是库库尔坎的考验,”我硬着头皮说,“如果我们不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证明自己配得上它的回归,它才真的会弃我们而去!”

火树王犹豫着望向大哥,但大哥也站在了我这一边:“我王,鹿尾说得有道理,如果现在逃走,以往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我们的脑袋摆在迦安的祭祀台上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背水一战,请您早做决断!”

火树王又犹豫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拔出御用玉刀:“好,死战到底—”狠狠劈开了桌上的一个南瓜。

大哥把穆都武士匆匆组织起来,但还没有布好阵势,就已经和迦安的前锋短兵相接。我们在风雨中陷入了苦战,从傍晚一直打到夜里,穆都勇士们扛住了迦安大军一次又一次的猛攻,但毕竟势单力孤,最后我们被包围起来,包围圈像绞索般逐渐缩小。

到了这个时候,我这个大祭司也不能安坐在国王身边,同样拿着石刀加入了战团。我奋力打倒了好几个敌人,但自己也挨了好几下刀棍,浑身是伤,却也没觉得有多疼。打斗间隙,我向天上看去,雨早已停了,但仍然是一片漆黑。也许这就是宇宙的真相,处处都是黑暗混沌,不见希望的星光,人类的生活,也只是如野兽般相互撕咬。

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九·鹰曈,想起了以前那些学习天象学的日子,当时也觉得痛苦煎熬,但今天看来却是不可奢望的幸福。

“你在哪里,鹰曈大人?你眼中的世界,想必也是一片黑暗吧。我知道你一定恨极了我,是的,我亏欠你太多太多,永远也无法偿还。不过现在我也遭到了命运的惩罚,很快,我就会离开这残酷的世界,前往更黑暗的地方去。永别了,鹰曈大人,你高贵的灵魂必将重返光明的上界,我们永永远远不会重逢了……”

又一个迦安人倒在我面前。不知何时起风了,风一点点地吹散了云层,朦胧的月光投下,照在大海上,照在战场上,照在活人和死人苦难的眼睛上,宛如哀伤的安魂曲。

不,不是月光。

天象祭司的直觉告诉我,这光的质感和月光不同,而且稍微推算一下,就知道月亮这时候还在地平线以下。所以这光—这光难道就是—

“库库尔坎啊!”我忽然听到身后火树王绝望的呼声,回过头,看到他站在一座土丘上,身边已经没剩下几个卫士。他头戴羽蛇王冠,任大风吹起长长的衣袍,仰起头,对着天空高举起玉刀:“请归来吧!我是十四·火树,罹难的十七·蜥蜴火之子,穆都的新王,你忠实的仆人,我将自己的鲜血献祭给你,也将穆都人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上,愿你归来,以无边的愤怒摧毁一切强敌!”

他用刀刃划过自己的额头,鲜血涔涔而下,状若疯癫,云间透出的诡异白光在他血污的脸上跳着舞。被他的疯狂所震慑,周围迦安人的进攻放缓了。风变得越来越大,云层迅速散去,可以看到,云后面的确有某种发光的巨大天体横亘于群星之间,比月亮大得多,也亮得多。我再没有疑问了。

“库库尔坎!”我在狂喜中喊道,“我们是对的,是对的!你终于归来了,库库尔坎!”

“库库尔坎!库库尔坎!”穆都人纷纷跟着我呐喊起来,声音雄浑而齐整,盖过了战场上的杀伐和惨叫声。随着我们的召唤,最后一点云团也消散了,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雪白狰狞的羽蛇高翔在北方的星空之上,头部探入宇宙树之间,长尾扫过整个七鹦鹉星座,神圣庄严,如同众神之王,比起上次在战场上见到的小羽蛇,今日的羽蛇宏伟壮丽得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消灭你的仇敌吧,库库尔坎—”火树王声嘶力竭地叫道。穆都人的欢呼震撼山海,简直可以传到伊察姆纳大神的宇宙圣殿。我们大喊着发动了反攻,觉得身上增添了使不完的力气。迦安人一个个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恋战,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瑟瑟发抖,有的跪下求饶,更多的人扔下武器,扭头就跑……

战局就这样扭转了,那一战,人数为穆都两倍的迦安军被我们击溃,如同大风撕碎云朵。

羽蛇按期归来,平静地穿过群星,穿行在与千百年前同样的天路上。人间也再一次因它而沸腾。

我们在接下来的三次大战中都击溃了迦安人,一路招降纳叛,攻城略地,很快克复了穆都故城。此时,羽蛇已经占据了半个夜空,还在向着太阳的方向疾驰。在无与伦比的异象面前,臣服迦安的各大城邦纷纷起事,加入穆都人的行列,我们的军队增加到了两万人,追随着羽蛇的脚步,浩浩****地向迦安进军。

信使一路将军情传到北方,虎爪王得知自己后方大乱,慌了手脚,连夜撤兵南下。托尔特克人闻讯大举反攻,在河谷间歼灭了迦安的大部分军团,虎爪王只带着几千残兵逃回了迦安城。托尔特克人一举攻占特奥蒂华坎,随即也由北南下,攻打迦安。

风起云涌的三四个双旬过去了。羽蛇日益接近太阳,现在只有在日出前夕才能看到它。同时我军也已兵临迦安城下。但随着雨季的到来,乌云又隔断了人间和上界的联系,豪雨让战争难以为继。

那天,十四·火树忽然召见了我和大哥等将领,要求尽快与迦安军决战。

“我王,”大哥耐心地劝诫,“我军虽然连番大胜,但也耗损惨重,迦安人已经无路可退,一定会拼死抵抗,胜负难料。何况托尔特克人在区区五十里外屯兵上万,还有更多部众陆续从北方南下,天知道他们有多大的野心?如果我们和迦安两败俱伤,玛雅列邦就再也没人可以制约他们了。”

“托尔特克蛮子?”十四·火树不屑地冷哼道,“那些野蛮人正在增加兵力,准备一举攻入迦安,而我们却在这里徘徊不进,浪费时间!如果他们占领迦安,穆都会沦为玛雅列邦的笑柄,还如何能重新振兴?大祭司,你怎么说的,羽蛇不是会保佑我们必胜吗?”

“我王,”我想了想说,“的确,羽蛇已经给出了胜利的征兆,金星也处于最吉利的位置,但雨季的飓风即将到来,如果我们不能在七天内开战,不如先退回穆都休整。”

我知道这话看上去不偏不倚,但只能有一种结果。果然,十四·火树说:“那就在七天之内开战!鹿角,你立刻召集各部首领,和大祭司一起决定开战的吉日,务必要让至上的库库尔坎大神饱饮敌人的鲜血,赐予我们更大的胜利。”

大哥见国王已经做出决定,不好再辩,只好和我一起退下。出了营帐,他不满地问我:“为什么要怂恿国王陛下开战?你知道他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飓风将要到来,我们应该先返回穆都休整。明年再战,那样我们的赢面会更大。”

“但迦安人也会趁机站稳脚跟,重整旗鼓。大哥,你不是也日思夜想地要尽早为阿妈和小妹报仇吗?”

“当然想,但眼下穆都的精锐武士也损失惨重,士气不高,现在我们更需要的是休整。如今迦安城周围的玉米田已经被我们劫掠一空,他们得饿上半年的肚子,而我们可以在休养生息之后再决一死战。再说了,不是还有托尔特克人吗?让他们先去和迦安人打个你死我活好了。”

“我觉得我们应当在托尔特克插手之前解决迦安,”我说,“然后再联合各城邦一起对付他们。”

“托词,都是托词!”大哥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看着他,“你说,你一定要立刻打进迦安,是想去找那个魔女吧?”

我站住了。大哥没有猜错,我再见到九·鹰瞳的唯一可能就是穆都军能够攻占迦安。何况回到迦安附近后,我从俘虏口中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九·鹰瞳发疯以后,最初虎爪王还念旧功,让人好好照料她。不料,那些老天象祭司趁机大进谗言,说我们在南方逃难时私通苟合,她把看家的法术都传授给我,才酿成大祸。前些日子羽蛇重现,穆都大胜,我也名声大噪,虎爪王觉得都是九·鹰瞳招来的祸患,便迁怒于她,据说还对她严刑拷打。我听后更加心如刀割。

“早知道,当初在特奥蒂华坎就该杀了她。”见我迟疑不答,大哥恨恨地道。

“大哥!”我忍无可忍地喝道,“九·鹰瞳不管干过什么,现在都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可你也别忘了,没有她,我的尸体早就腐烂在神庙后的万人坑里,而你就算不死,还在迦安城里挨鞭子呢!”

大哥一时说不出话,我转身而去。

三天后,最后的决战在雨中展开。阵前的天象对决中,迦安的新任天象大祭司二·犰狳甲引经据典,证明五星的排列如何对迦安有利,论据错误百出,但我也没有跟他进行无谓的辩论。我只说了一句话:

“羽蛇已经归来,胜负还有何疑!”

穆都战士中爆发出惊雷般的欢呼,以百倍的热情冲向敌军。怒吼和惨叫声上动九天,血水染红了地上的每一个水坑。我忽然想起,这场复仇战争的导火索是多年前的一场大旱,那时只要天降一点点甘霖,或许战争就不会爆发;如今满目都是雨水,要多少有多少,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了,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双方的阵势大开大合,像一场宏大的球戏,倒下的名将和猛士不计其数,如飓风后的落叶铺满战场。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诗人们本该在整整一千年里歌唱这场传奇大战中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夜幕降临,一切终于见了分晓。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歼灭了迦安的最后一个军团,但虎爪王还是在御林卫士的死战下逃走了,而且不知所踪。而穆都联军正浩浩****地走进迦安城。

我刚跟随火树王进城,就得知二·犰狳甲没来得及逃走,被我军生擒,火树王对这人不感兴趣,交给我处置。

“鹿尾兄弟,鹿尾兄弟,你还记得吗?当初在天象台我们经常一起搭伴,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二·犰狳甲一见到我就套近乎。

“九·鹰瞳在哪里?”我懒得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二·犰狳甲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打转:“这个,鹿尾兄弟,你先答应不杀我,我才敢说……”

“好,你说出来我就不杀你。”我痛快地说。虽然知道此人是残害九·鹰瞳的小人之一,但我此刻心情好,懒得跟他算这些旧账。

“那个—我的房屋—田产,还有一百多个奴隶也请你保全……”

“来人!”我喝道,“先砍掉他的左手,再不说砍右手!”

“别,别,我说还不行吗?她就被关在雨神神庙后面的监牢里……”

我立刻带了四个亲信兵士,押着二·犰狳甲随我前往雨神神庙。一路上,我看到穆都和其他城邦的兵士在城里大肆烧杀抢掠,贵族在府邸前被分尸,祭司在神庙中被烧死,女人在丈夫面前被奸污,婴儿在母亲面前被烧烤……这其中有不少还是我以前认识的人。烟火冲天,尸骸遍地,怕是下界的深渊也没有这样可怕的景象。

我未曾见过穆都城破的样子,也不忍去想象,但眼前的场景却让我想到了那一幕。这就是我一直渴望的复仇吗?让穆都人所承受的痛苦同样加诸迦安人之身?可说到底,穆都人、迦安人,又有多少区别呢?我们都是人类,都是玉米神的子民,为什么要分成两边,打得至死方休?

我不敢多想这些沉重的问题,当务之急是救出九·鹰瞳,让她不至于遭到同样的厄运。我踏进了雨神神庙,此刻偌大的神庙内外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迹。我知道劫掠者是冲着神庙中收藏的财富而来的,生怕他们找到了九·鹰瞳,对她不利,但看样子,基本上没什么地方未被洗劫过了。九·鹰瞳到底在哪里呢?

我又追问二·犰狳甲,但这回他也不知道了。我正在发愁,兵士们架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祭司进来了,说这人躲在一堆死尸里,好不容易才找出来。我看他衣袍比较高级,忙问他九·鹰瞳的下落。他有气无力地说:“她……被扔下圣井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要瘫倒在地。

所谓圣井是祭祀雨神查克之井,干旱时,人们常常把未婚处女扔进井里来祭祀雨神或祈祷收成。几百年下来,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的亡魂。可为什么九·鹰瞳也……

“不关我的事!是虎爪王想驱走羽蛇,所以拿她献祭,又怕她巫力太高而作祟,所以想用雨神的力量来镇住她……不过,她是七天前被扔下去的,现在也许还活着。”

“你说她还活着?!”

“这我不知道,但圣井是口旱井,长年被盖住,里面积水不深,不是每个扔下去的活祭品都会死,有的人可以熬好多天,如果过了二十天还活着,就说明雨神保佑她,她也会过上好日子,据说上个纪元有一个女孩活了五十多天……”

“行了,少废话,快带我们过去!”

圣井在后面的庭院里,上面覆盖着巨石。兵士们把石块挪开,一股腐败恶臭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我看着下面的黑洞,不知它有多深,想到九·鹰瞳被扔在这种地方不知死活,便感到心惊肉跳。我叫人找来绳索,拿着一支火把便溜了下去。

下到井底,眼前的一幕更是骇人。这里遍地是脏水和污泥,还有腐肉、枯枝和天知道是什么的烂糟糟的恶心东西,光恶臭就几乎要令人晕倒。到处都可以看到白骨和骷髅头,有的身上还戴着昂贵的金饰,正是那些被献祭的可怜女子,但没有活人的踪迹。我找了许久,才发现一个仿佛用玉米棒搭起来的人形靠在井壁边,瘦得也如同骷髅,身上只有几块破布,几乎**。花白的头发披散在干瘪的**上,几条蛆虫在没有眼珠的眼窝内外爬动,身体却一动不动。

我不敢相信这就是九·鹰瞳,但我随即看到了她额头上烙刻的金星符号。千真万确,这就是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高傲女郎,那个令我矛盾不已了七年的女人。才两年不见,她已经变得我完全认不出了。

“你究竟干了什么,七·鹿尾?”

我趔趄着退了好几步,晃了晃才站稳,鼓起勇气唤了一声:“大—大人?”

没有回答。她大概已经死了。

我又唤了两声,鼓起勇气上前。面前的骷髅女子仍然一动不动,我看到她身上有许多被鞭打和虐待的痕迹,心中一阵阵抽痛。我碰到她的肩膀,她才忽然颤了一下,像犰狳一样蜷缩起来:“别打我!别打我!”

“没事的,”我忙宽慰她,“我是来救你离开这里的。”

“离开这里?”她犹疑地说,“是你……你来了吗?”

她好像认出我了,我哽咽着说:“是我,我来了,我来救你……”

“你终于来了,”九·鹰瞳说,嘴角露出奇异的微笑,“也好,也好,结束这一切吧,结束这个世界。”

我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太久太久,”她梦呓般地说,“十个纪元?一百个纪元?也许更久,更久。我把命运的历轮从开头转到末尾,又从末尾转到开头,我一遍遍地看着天地万物在无尽虚空中创生、毁灭。我问伊察姆纳大神,是否还有别的世界。大神说,还有许多许多,在别的星星那里……但你来了才能结束这个世界,带着我们的灵魂前往其他的世界……落叶将归于宇宙树之根,它将变成新的树叶……带我走吧,库库尔坎……”

我明白了,九·鹰瞳的确已经疯了。一切都是我的罪孽。“我懂,”我尽量温柔地说,“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去别的星星。”

我解下长袍,披在九·鹰瞳身上,然后将她抱起。她的身体异常得轻,像一个惊惧的孩子,紧紧勾住我的脖颈。我抓住绳索,兵士们将我们拉了上去。

走出井口,阳光披洒在劫后余生的神庙里。九·鹰瞳也感到了久违的阳光,瑟缩了一下:“是太阳?我们飞到太阳边上了吗?”

“我们离开圣井了,”我告诉她,希望她能恢复一点理智,“你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人关着你了,那些害你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吩咐左右:“把这两个家伙扔进井里。”用手指了指二·犰狳甲和那个雨神祭司。二人大惊失色,叩头乞怜不已,但还是被架起来扔进了井里,从下面传来水花和哀号声,但当巨石重新压上井口后,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九·鹰瞳似乎清醒了几分:“你在干什么?你的声音好熟悉……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七·鹿尾。”我告诉她,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七·鹿尾……鹿尾……”她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回忆天地创生前的往事。忽然间,她的身子颤抖起来,挣扎着推开了我,“你—你真的是鹿尾?”

“是我……”我忐忑地等着她大叫、怒骂或者哭泣。但她喘息了很久,只说了一句:“你能回到这里……羽蛇出现了吗?”

“对,穆都已经攻占了迦安,不过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我去拉她的手。

但她再次后退,尽量和我保持距离:“等等,羽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没敢再刺激她,一五一十地回答她的问题:“和我们在特奥蒂华坎预料的一样,第十一纪元,第四世代,第八长历年,第四双旬,它应该早已出现,不过到了第十七日,乌云散尽之后我们才看到它。”

“它出现在什么位置?多大?移动的速度如何?”

我仿佛回到了当她助手的日子,认真答道:“头部大概是在七鹦鹉星座的下部,蓝鹦鹉星和大力士星的连线上,距离蓝鹦鹉星八个星距左右;它的身体已经很长了,大约八十个星距;速度一开始不快,每天七八个星距,在第二天夜里掠过绿鹦鹉星,第三天……”

九·鹰瞳细问了很多问题,全部是关于羽蛇的,有些问题细碎得毫无必要,我想这应该是她作为天象大祭司的习惯。为了不刺激她的情绪,我尽量仔细回答。最后,九·鹰瞳慢慢坐到地上,喃喃地问:“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大概是午后第二时辰。”我说。

“不,我是问,哪一天?”

我一怔,才想起来她不见天日已经很久了,在井底下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道日子也不奇怪。“今天是坎金双旬第九日,长历是10—3—7—5—14。”我告诉她。

“10—3—7—5—14,”九·鹰瞳重复了一句,“到了吗?真的到了吗?我们再也无路可逃了?”

“大人,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忍不住发问。

她止住了笑声,面容严肃地转向我的方向,那对没有眼珠的眼窝似乎还在射出无形的目光,紧紧盯住我的眼睛,令我心中发毛。

“我是说—”

她刚说出三个字,陡然间奇变忽起,几枚羽箭凌空飞来,射进护送我们的穆都武士的胸口。他们猝不及防地纷纷倒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群衣着奇特、容貌凶恶的武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已经将我们团团包围,仔细一看,他们竟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