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之八·彷徨

我们一路沿着海岸线北返,既可以避开危险的丛林地带,也方便找到果腹的食物。自然,这条漫长崎岖的道路仍然是危险丛生,我们时而被悬崖隔断去路,时而又被食人部落追赶。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北极星重新升起在地平线上,越来越高。终于,八十天后,我们又一次见到了矗立天际的玛雅金字塔。

这回,我们小心地绕过科潘人的领地,找到了迦安人驻扎在附近的兵营,当地的将领正是以前释放大哥的那位。他发现迦安的天象大祭司和她的助手居然像野人一样蓬头垢面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惊喜万分。他忙为我们奉上了新的衣服,送上可口的食物,然后派人把我们护送回了迦安。

这次南行,迦安的天象大祭司失踪,其他许多祭司也魂归下界,迦安人在星象占筮方面立刻处于很不利的地位,无法再掌握开战的吉利时机,很多敌对势力听到风声后正在蠢蠢欲动。九·鹰瞳安然归来,对虎爪王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他询问事情的经过,我们并不想报复十五·毒蛙,但在虎爪王的盘问下终究难以隐瞒真相。四十天后,迦安军捣毁了科潘,十五·毒蛙白发苍苍的脑袋和他十七个儿孙一起被送到了虎爪王的御座前。

随着科潘的覆灭,虎爪王基本统一了玛雅列邦,但他发现了新的威胁。近年来,一个绰号叫“北风之牙”的托尔特克酋长统一了托尔特克各部,并在西北袭扰玛雅的边境。虎爪王打算给托尔特克人一个教训,将迦安的霸权拓展到北方河谷地带。他要九·鹰瞳为他选定开战的吉日。九·鹰瞳却对这样的事越来越抵触,她告诉虎爪王,之前的星象理论不够精确,自己正在为他进行天象学中一项最为重要的探索,如果能够成功,宇宙都会尽在掌握,虎爪王将建立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功业,胜过征服整个世界。虎爪王将信将疑,但对她一直敬畏有加,只好放任她去研究。

九·鹰瞳的确在废寝忘食地工作。白天,她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树皮或鹿皮纸的档案中;夜里,她仰头望着星空,不知在想什么。为了能够用灵魂之眼看到她想看到的东西,她不知服用过几次通灵菇,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虽然我一直在帮助她整理各种资料,对第十纪元以来的星象变动了如指掌,但我还是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问她她也不回答,只说还没有完全确定。

但有一次,她却主动说了。

“太阳!”她放下芦苇笔,向后一仰,伸了个懒腰,叹道,“它就是这个宇宙最根本的奥秘!多么讽刺啊,玛雅人研究了上千年的天象却始终没有猜透,而对天象学一窍不通的瓦里人居然歪打正着。”

“大人,你是说五大游星真的是绕着太阳转动的?可是它们看上去明明是围绕大地转动啊?”

“我们一般会认为,它们随着天球运转,并一起围绕大地转动,同时自身又有围绕大地运动的路径,在星空间时进时退,复杂繁乱得好似解不开的线团,每一个天象祭司都只能硬背下这些规律。虽然我们对于游星的运行路径掌握得很精确,但这后面似乎始终有某种更根本的东西难以参透。我的老师当年猜测,它们在进行一种大圆套小圆的运动,但也不能解决问题。老师临终时告诉我,他的猜测大概无法成立,嘱托我找到正确的方向,可我也一直没有进展。

“但如果游星都围绕着太阳转动,而太阳又围绕大地转动,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比如玛雅人奉为神圣数字的游星会合周期,就是它们围绕太阳转动的周期和太阳围绕大地转动的周期—也就是一个哈布年—的倒数之差的倒数……”

我似懂非懂,但我感觉这可能是正确的。“大人,那您能够用灵魂之眼看到游星的真实运动吗?”

“很难,灵魂之眼的视角必须在大地和太阳之间跳跃,甚至假设自己从太阳的角度来观照群星。我练习了很多次,只能看到一些端倪,仿佛站在雾气弥漫的沼泽中,很多东西都看不清楚……不过,我也看到了一些从前完全没有见过的景象,似乎……”

九·鹰瞳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顾虑。但在我好奇询问的目光下,她还是说了:“也许围绕太阳运动的不只是五大游星,还有……羽蛇。”

“羽蛇?”

“羽蛇。”九·鹰瞳见我不明白,又解释道,“羽蛇神库库尔坎,虽然有许许多多千变万化的形态和化身,但我想就天象学的本体来说,是—一类天体,就像游星一样。”

我惊讶极了:“库库尔坎不是只有一个吗?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

“并非如此,”九·鹰瞳起身,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因为神话的缘故,玛雅人总是认为羽蛇是一位大神,其本体是如太阳、月亮一样独一无二的天体。它有时候隔一两年就出来一次,有时候又几十年不见踪影,有时候小得几乎看不见,有时候又巨大得横贯天空,它的每一次出现、移动和隐没都代表不同的吉凶……这个根深蒂固的错觉阻碍了玛雅人认清羽蛇的本来面目,甚至包括我睿智的老师……但当我站在太阳的角度用灵魂之眼观察时,却发现羽蛇来来去去,像游星一样围绕着太阳,它们运行的周期长达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而且彼此差别很大。只是因为很少同时出现,才被当成是同一个天体,同一位神。”

这令我瞠目结舌。羽蛇不止一个,这相当于说每天出来的太阳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新太阳,这怎么可能呢?但九·鹰瞳言之凿凿,也由不得我不信。

“那么,”我想了想又问,“究竟有多少羽蛇存在?”

“具体的很难说,但直觉上至少有数十,也许数百个。”

我倒抽一口冷气:“这么多!”

“也许更多,像天上的定星一样多,只是我们能看到的太少了。”

“大人,如果你是对的,那么不同的羽蛇就会像不同的游星那样,在星空有不同的路径。但同一位羽蛇,即使在相隔数百年后出现,也会有相同的路径,那么我们应该能找到相关的记录吧?”

“应该是这样,但没有那么简单,既然羽蛇的出现是朝拜太阳,那么还要加上太阳运行的因素……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找到了四组相似的羽蛇记录,间隔的时间长度也近似,但是迦安的天象记录还不到一个纪元,早期记录又过于简略,所以还不能完全确定。”

“可惜,穆都的记录已经被毁灭了。”我也感到遗憾,“其他城邦大概还不如迦安,也许整个玛雅地区都没有可以印证的记录。”

九·鹰瞳叹息道:“根据那几组记录,相似羽蛇的回归最快也得在二十年后,而且光误差就有两三年,实在很难验证。这个问题目前没法解决,我们还是先回到游星的问题上吧。鹿尾,我需要你用灵魂之眼帮我察看一下,看能不能看到游星围绕太阳的运动。”

我又和九·鹰瞳讨论了很久,第二天早上才回到自己简陋的住所,满心都装着九·鹰瞳揭示的宇宙奇景,心神恍惚,对周围的一切也就没有留意。但推开了陋室的门,我却发现好几个陌生人站在门后,我吓了一跳,向后闪跃,正要掏出匕首,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腕:“小弟,是我!”

我在低垂的头巾下认出了大哥十·鹿角的面容,顿时又惊又喜:“大哥,你怎么回迦安了!”自从上次把他送入前往东方半岛的商队,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这回,他看上去健壮了很多,恢复了以前的生气。

“当然是来看你了!”大哥用力地拥抱了我,但我越过他肩头,看到那几个陌生人又感奇怪,他们是谁,大哥的同伴?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从房间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对我点了点头,看上去很面熟。过了一会儿,我才猛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十……十八·天鳄?!”

“你好,鹿尾,”前穆都的天象大祭司点了点头,“鹿角劝我不要来,不过,我想我应该来亲自见你一趟。”

“羽蛇神庇佑,”大哥拍着我的肩膀,“天鳄大人幸免于难,蜥蜴火王的幼子十四·火树王子也逃出生天,不甘为奴隶的穆都好汉在东南雨林中集结,刚刚被摧毁家园的科潘人打算加入我们,托尔特克蛮王的使者也在和我们秘密接洽,这回迦安的星辰终于要陨落了!”

“你们要反叛迦安?”

“混账话,什么叫反叛!”另一个武士呵斥道,“推翻迦安、重振穆都乃是羽蛇神的意志!”

“不要无礼!”十八·天鳄斥责他,“鹿尾只是潜伏在迦安人中太久,但他对穆都的忠心无可置疑,他身上流着穆都人的血,是我们最勇敢忠诚的朋友。”

我苦笑一下:“天鳄大人,那我能做什么?”

“当然是杀死那个迦安的魔女,”大哥殷勤地拉着我坐在草席上说,“我们听说她死在了科潘的深山里,想不到竟然又回到迦安来了。她的邪恶力量是穆都复兴的最大障碍,许多城邦因为她的存在而畏首畏尾,她必须被除掉。”

“我……”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是昔日的我,“大哥,我……很难下手……”

“我知道这很难,”大哥误解了我的意思,“但你应该能找到恰当的机会。放心,我们不是要牺牲你,天鳄大人的计划是让你诱出她来,由我们的武士干掉她。到时候你说不定就能成为迦安的天象大祭司,这对我们更加有利。”

我摇头道:“大哥,九·鹰瞳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天象学研究,可能会改变我们对整个宇宙的认识,这时候我不能……”

“你在胡说什么!”大哥很不高兴,“什么见鬼的研究!你这么卖力地为她做事,还记得我们家的血海深仇吗?”

“鹿角,让他说完。”十八·天鳄却和善地道,“我也有兴趣知道,迦安的天象大祭司究竟在钻研什么。”

我告诉了他九·鹰瞳对太阳、游星和羽蛇的研究。因为十八·天鳄也是天象学大家,我没有含糊其辞,而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大哥等人如听天书,不知所云,十八·天鳄却认真地听完了。我以为他会否定九·鹰瞳的理论,但他却神色郑重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他说,“这是可以改变整个玛雅天象学的大事,我们不能阻碍,相反地应该帮助她。”

“大人!”大哥等人不满地抗议。

十八·天鳄示意他们安静:“羽蛇是穆都的守护神,穆都人的一切成败都依赖对羽蛇的祭祀。上一次战争的失败,原因也在这里。现在还有很多穆都人认为,羽蛇已经被宇宙深渊吞噬了,所以一直灰心丧气。如果能够预测出羽蛇回归的日期,那么我们在羽蛇的光耀下发动进攻,会比增添十万大军还有用!但如果没有预测,即便碰巧遇到羽蛇的回归,也可能来不及起事,反而会引起慌乱,重蹈上次的覆辙。”

“可是刚才鹿尾也说了,她的研究障碍重重,也许再过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发现什么,难道让穆都人等上几十年吗?”大哥问道。

“所以我们应该帮助她。”十八·天鳄说道。

“怎么帮助?”我也越来越好奇了,难道天鳄想要辅佐九·鹰瞳进行研究?

十八·天鳄老谋深算地笑了,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那个魔女指责我焚毁了穆都从特奥蒂华坎得来的千年天象记录,不错,确有其事。但她不知道,我固然不想让它们落到迦安手里,但也并没有毁掉这些记录。”

“您的意思是……”我琢磨了一下,“那些记录还有其他抄本?”

“没有其他抄本,”十八·天鳄摇头道,“但还有原本,原本一直藏在特奥蒂华坎的羽蛇金字塔里,三百年前的天象祭司只是抄录了一份带回了穆都而已。”

“可是九·鹰瞳说,她曾经几次派人去特奥蒂华坎搜寻,但一无所获。”

“特奥蒂华坎最核心的机密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找到。当年我也是在查找一份古天象记录时才偶然在王室档案中意外地发现了它们。那是在一间密室里,搬开一块大石头才能进去。每年春分和秋分的正午,阳光的投射会在羽蛇金字塔上形成一条巨蛇的影子,宛如羽蛇来到人间。而密室的入口,就在蛇头和尾中间的位置……”

十八·天鳄详细地告诉了我进入密室的方法,我又惊又喜。但他忽然面色一沉:“我跟你说这些,都是为了穆都,在九·鹰瞳预测出羽蛇回归的日期后,你必须除掉她。如果我们的计划被迦安人知晓,那一切就都白费了,你明白吗?”

“我……”我努力点点头,“当然,我明白。”

“鹿尾,”大哥阴沉着脸说,“不要忘记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记住,她们的肉体被玷污,灵魂迄今还在下界的黑暗中哭泣。”

这话让我感到自己的胸膛如被豹虎的利爪剖开了一般,心脏也被划成了两半。众神啊,一个人的心怎能分成两半,还能在这世间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