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之六·漂流

“为什么……他们……要我死?”九·鹰瞳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问。

我也气喘吁吁:“大人,这还用问吗……如果你死了,迦安就无法再掌握……对战争有利的天象……科潘人可以趁机作乱……”

“但是科潘难道不怕……迦安的报复?”

“当然怕,所以我们在科潘地界的时候,十五·毒蛙对我们礼遇有加……人人有目共睹。而这次袭击发生在边境外的山区,和科潘毫无关系……他们完全可以说是野蛮部落下的手,杀一些蛮族来交差……虎爪王什么都查不到……”

我们顺着溪流往下游逃亡,身后科潘武士追赶不休。已经是第三天夜里,我发现九·鹰瞳除了天象学之外对其他技能一窍不通。是我教她顺着溪流漂下以隐藏自己的脚印和气味,找到可以吃的野菜、果实和昆虫,以及躲开偶尔可以看到的野蛮部落,那些人以砍下外来者的人头为乐。如今九·鹰瞳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个负累。我可以扔下她不管,甚至杀了她复仇。只要科潘人找到她,不论是人还是尸体,想必不会再继续追赶我这个无名小卒。

但我没有抛下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当初她留了我一命,还让我成为天象祭司,也许因为她胸中丰富深邃的天象知识,我只是揭开了其中的一角,她一定还懂得更多的奥秘。但回归迦安的路已经被科潘人堵死了,我们能去哪里呢?

我们已身处科潘南方数百里外,还在无人知晓的深山里,众所周知,科潘是文明世界的南方边城,我们已经越过文明世界的尽头。前方是什么?我想,或许是传说中世界的边缘,我们会看到大地的边缘,天球在脚下转动,宇宙树的全貌展现在面前,而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是一根树枝上的一小片树叶。

爬上一座山头,我陡然止步,张大嘴巴,几乎无法呼吸。

果然,世界的边缘就在眼前,视野中再没有任何土地,璀璨的繁星从天顶一直延伸到脚底,仿佛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跳进神秘的星群……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这是何等瑰丽的不可思议的场景!

“到海边了。”九·鹰瞳在我身边说。

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这回是自己犯傻了,眼前不过是无边的水面,映照出了满天星辰。

“原来这就是大海……”我喃喃地说,虽然每个玛雅人都知道,我们的土地在两片大海之间,但我却从未见过海洋,原来它的博大与浩瀚竟不下于天空。

我没有太多时间感叹大海的壮丽,阴魂不散的科潘人又追了上来。我们匆匆跑下山坡。等我们到达山脚下时,科潘的追兵已经到了山顶,他们看到了我们,咆哮着向下抛掷石块,因为离得太远,没有砸到我们。然而,他们很快顺着山路追了下来。

我们只有匆匆向海边跑去,天色渐渐亮,可以看到这片海湾在两片山岭的夹缝中,逃跑的道路十分有限,那些科潘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呼喊着向两边包抄,整片海湾变成了一个即将被收拢的口袋。我正感无计可施,借着晨光看到海边有一座坍塌的茅屋,旁边还有一条搁在岸上的独木舟,我忽然灵机一动。

“我们坐那条独木舟逃走!”我对九·鹰瞳说,随即抓着她的手,向那条小舟跑去,心中祈祷它没有坏掉。羽蛇在上,那条独木舟看上去还能用,正好可以坐下两个人,但找不到桨,我们把它用力推离岸边,跳上船后,拼命用手划水。手忙脚乱中,独木舟渐渐远离了岸边,向大海深处飘去,等到科潘人赶到,不论是扔石头还是掷飞镖都无法伤到我们了。

“现在怎么办?”海岸变成了天边一线后,九·鹰瞳问我。

“再划远一点,让他们完全看不到我们,也就无法追踪了。”我说,“然后我们把船划到靠近北面的地方,找个荒僻的地方登陆。”

这本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当我们划到看不到岸的地方之后,却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我根据天空中太阳的方位不断地向东北划去,想回到岸边,但总看不到海岸线,就好像刚才的大陆根本不存在一样,不管怎么尝试都没用。过了许久,我看到一块礁石在眼前出现,却迅速地向北移动,好像长了脚似的。我想要划过去,却离它越来越远,我这才醒悟过来,大海中有一股强大的水流,正裹挟带着我们向南前进,而且不断远离海岸线。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食物、没有水,就这样被抛到了大海上。

独木舟日复一日地被带向南方海域。好在里面有一团破旧的渔网,我们试着网鱼,偶然能捞上几条鱼。可是没有淡水,我们渴得快要发疯了。到了第五天,下了一场雨,让我们喝了个饱,还存了一些在随身水囊里,每天喝一点能暂免渴死。但我们还是日渐虚弱无力,只有躺在独木舟里听天由命。转眼过去了十来天,我好奇这海流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如果到了世界边缘,海水会像瀑布一样轰然从大地边缘落下吗?对,也许这正是形成海流的原因。但如果是这样,那么海水为什么没有流光,露出光秃秃的海底呢?

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九·鹰瞳,她虚弱地撇了撇嘴,好像不想浪费力气说话,但最后她还是开口了:“关于这个,十三年前,迦安和穆都还保持和平时,我的老师十六·龟壳拜访穆都,和十八·天鳄进行过一次辩论。十八·天鳄的答案是,海水的确会从大地边缘泻下,形成九万里高的超级瀑布,落到天球底部,在那里形成积水,而随着天球每天周而复始地转动,海水会重新回到天空上界,从那里落下,变成雨水,这样一来,水就可以一直循环下去。”

“好像蛮有道理的。”我心想,“不愧是穆都天象大祭司十八·天鳄,观察和计算能力也许略逊于九·鹰瞳,但是对天象学的深刻理解堪称玛雅列邦的翘楚。”

“你也觉得是这样吗?”九·鹰瞳冷冷地问道,“但是我老师反问,如果是这样,那么雨水就会像海水一样是咸水,并且鱼虾、龟鳖都会随雨水一起落下,可是雨水却是极其清淡的,也没有人见到天上掉过鱼虾。十八·天鳄又提出了许多补充的假设,什么天球对水的转化,不同层面的截留等,烦琐又牵强,我现在可没力气复述了。”

我又糊涂了:“那十六·龟壳的解释是什么?”

“老师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简单但非常离奇,没有人肯相信他,十八·天鳄还尖刻地嘲讽了他,最后老师愤怒地离开了穆都,不,离开了整个玛雅,说要去‘世界边缘’寻找证据。”

“最后他找到了吗?”我越发好奇。

“找到了。但是只有到达世界边缘的人才能亲眼看到,所以他也不能说服其他人。你想知道是什么吗?其实这几天夜里已经能够看到一些东西了,但是你一直无心观察星空,所以错过了。但以这种漂流速度,如果我们能活到今晚的话,我们将亲眼看到那神奇的景象—”

九·鹰瞳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燃烧着红晕。但说到最关键处,她的身子忽然晃了晃,倒在了我怀里。我生怕她有事,忙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只是晕了过去。这几天我们缺少饮食,又被毒日暴晒,她单薄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了。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很怕她死掉,那就意味着只有我一个人在这瀚海漂流,直到从世界边缘坠落。我俯下身子,为她挡掉头顶太阳的灼热,又把不多的水喂她喝了一口。她轻轻把水咽下,干裂的双唇动了动,但没有醒来。让她这样休息一会儿吧,我想。

但接着,我却做了一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的事。

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九·鹰瞳动了动,我一惊,生怕她醒来,但她却把头埋在我怀里,睡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自己也困倦地睡了过去。等到我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今宵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斗,和在城邦里不同,这里没有丝毫的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百多个玛雅星座肃穆地拱卫着银色的宇宙巨树。群星倒映在海里,我们宛如在无尽星空中漂浮。

九·鹰瞳已经醒来,她像石雕一样坐在我前面,凝视着南方的海平面。我叫了她一声,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前方。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下子呆住了。

一小片从未见过的星空出现在海天尽头,那里非常黯淡,没有几颗星星,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我身为天象祭司,通过周围的星座,一眼就认出那是终年在地平线下的南天极!也就是上次灵魂之眼所看到的宇宙全景中始终缺少的那一块碎片。如今它竟已升到海平面上,将宇宙深底的神秘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这不可能!”我喃喃地道,“我们怎么能看到南天极?难道这里就是世界边缘?那我们—”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人居住的世界是宇宙树上的一片树叶,我们生活在树叶之上,看得到地平线上的北天极,这就意味着南天极在树叶之下,我们的视线被地面挡住,不可能看到它。除非我们已经来到了世界边缘,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即将从九万里高的大瀑布上跌下!

我向南方看去,海水平静地伸展到视野尽头,没有任何即将跌落的迹象,也听不到瀑布落下的水声,不过如果天地间的瀑布实在太高,我们听不到声音也不奇怪。

“不用担心,”九·鹰瞳回头对我说,显然她已经洞悉了我的想法,“我们不是在世界边缘,这世界根本没有边缘。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反而在整个世界的中心。”

“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我老师的理论:大地是一个球体。”

“球—球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神学术语。

“就是字面上的,类似球戏中的胶球一样的球体,只是要比它巨大不知多少亿倍。也就是说,地面—当然也包括海面—是有弧度的,正是因为大地的弧度让我们无法看到南天极。而我们不断地向南漂流,已经越过了一个很大的弧度,到了同时可以看到南北天极的地方,老师将这里称为—赤道。”

我还是不敢相信,九·鹰瞳又列举出了一系列的证据:月食中大地的投影是圆形的,恰巧说明了大地的形状;在迦安无法看到科潘的高山,纵然中间都是平原,也是因为隔了一个弧度……天象学的深邃奥秘让我们忘却了饥渴,谈了一夜。我看到两极在地平线上几乎遥遥相对,如同有一根无形的轴,牵动整个星天,像巨大的纺锤一样滚动,而我们处于轴心—无限时间和空间的轴心。这里的一切都不可想象、不可思议,我之前的整个世界图景已然破碎了。

黎明时分,东方发白,我已被九·鹰瞳说服,但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大地是球体,那为什么从西北的特奥蒂华坎到东南边陲,天极的位置没有变化呢?至少我从未听那些来自南北方很远地方的人说过。”

“不是没有变化,只是变化小得一般人都会忽略。即使在这里,变化也很小,只不过我们恰好穿过了赤道。如果要到达南方十字星或者北方鹦鹉七星高悬的地方,得跨越远比玛雅世界南北之间大得多的距离,所以我老师推断,如果世界是一个球体,那么远比玛雅人所知道的面积要大得多,不知道要大几百、几千倍。”

“这么大的世界都是海洋,只有我们的世界是一片陆地?”

“不是的,老师认为,在玛雅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的陆地,也许彼此可以相连,也许要跨越海洋才能抵达,那里也许还有其他的民族、其他的城邦、其他的天象祭司,只是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不可思议,“从来没有人见过或者听说过其他的大陆和城邦,除非你说的是托尔特克之类的部落,听说他们也造了几座城,有没有天象祭司就不知道了。”

“不,托尔特克人只是我们的邻居,可以说近在咫尺。我指的是比托尔特克远得多的世界,玛雅人无法想象的遥远文明,其实—”九·鹰瞳忽然停下了,诧异地望向红霞满天的东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呆住了。

那里真的出现了陆地,虽然离我们还很远,但已经可以看到连绵不绝的群山崛起于波涛之上,在接近山顶的位置,一座建筑林立的巍峨城池刚好被橙红的霞光照亮。

“那……那是……”我惊讶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九·鹰瞳却似乎比我还震惊十倍,大睁眼睛,一动不动,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都激动得发抖。

“大人,你—”

“鹿尾,”她终于梦呓般地说,“快告诉我这不是濒死的幻觉,那里的确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城。”

“大人,我看到了那座城。这不是幻觉。可那儿到底是哪里?”

九·鹰瞳又呆坐了很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