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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奶奶和老铁头相扶着走远,LW31刚要跟过去,手臂却被拉住了。

“怎么了?”它转过身,看到拉自己的人正是陈泽川,有些不解,“赵奶奶身体还没恢复呢。”

“人家自有人照顾,你瞎操什么心?”

“可是老铁头这么老了……”

“老是老,但照顾了赵奶奶那么多年,”说着,陈泽川看了一眼远去的背影,语气有些感慨,“肯定没有问题。你别去打扰他们了,谁都看得出来,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是对方。”

“好吧,”LW31扭扭头,“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陈泽川没好气地说:“因为你是铁疙瘩啊,是机器人啊,哪懂啊?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担心你自己,不是叫你滚了吗,怎么又回来找我了?”

“我想先生肯定会帮忙。”

“这种事你应该找警察,找保险公司,找我做什么!”陈泽川越说越气,想到自己今天整天上班心不在焉,被领导骂了几次,还无缘无故多出一个重病的妈,心头更是一阵火起,“你除了给我添麻烦,就没干什么别的事情!”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人家老铁头尽职尽责,照顾赵奶奶一辈子。你呢,尽出故障尽找茬!你就不应该回来!”

LW31试图辩解:“我没有地方可去。”

“天下这么大,哪不是可以去的地方?你不是从法院来的吗,你可以回法院去啊!”

LW31点点头,“哦,那我回去了。”说完就要转身。

“等等!”陈泽川突然想起LW31回法院之后,自己就要立刻被判断无法通过评估,“回来!你这么没用,去法院也是添乱,不如去疆域公司的锻造工厂吧,随便找个回收炉钻进去进行。啧啧,你这身铁块一百多斤,被重铸在别的机器人身上,至少作用比现在大多了。”

这番话在LW31体内的逻辑分析链条里引起了警报,表明陈泽川说的并不正确——不管LW31有用没用,回法院是职责所在,肯定比去锻造工场好;何况它不仅仅是一身钢铁,还有合成塑料,以及珍贵的芯片、处理器和内存卡,这些原件拆开重组的价值远比直接熔掉要高。LW31明白这些,处理器的反馈也让它拒绝陈泽川的建议,但它停滞了几秒钟,默默垂头,说道:“也行。”

说完,它打开导航,全息投影投射出城市地图。正要搜寻疆域公司的锻造工厂时,陈泽川压了压手:“算了,你别导航了,我知道路,我带你去吧!”

LW31收回全息投影,“那多谢先生了。”

“谢什么谢,送佛送到西而已!”陈泽川一脸鄙夷,大步向右边走去,“跟着吧。”

LW31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陈泽川身后。陈泽川兀自数落LW31:“你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怎么就尽被你们机器人欺负呢?工作被机器人抢了,进监狱也是因为机器人,谈个恋爱也被机器人搅黄了,难道我上辈子是个铁匠,现在被你们这些铁疙瘩来报复……你啊,就老老实实当个工具嘛,别搞事情出来,跳什么舞啊,跑去跟赵奶奶那瞎操心,想想你自己,现在惨了吧,要被熔掉了……”

“先生,小心——”LW31说。

一辆车从旁边掠过,陈泽川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回头说:“我看得到车!难道我没长——哎呀!”他前面有个小坑,不留神踩了进去,脚顿时崴了下。

“——坑。”LW31说完后面的话。

“哎,你下次能不能一次说完!”陈泽川怒气冲冲,揉了揉脚,LW31过来要帮他揉,他一把推开,“本来还踩不到的,你一说,我反而中招了!”

“对不起……”

陈泽川不理会它的道歉,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继续骂道:“又道歉,道歉有什么用,哼,我一定要给疆域公司写投诉信!什么AI,哪一点智能了?幸好你要重铸了,祈祷你下辈子投胎到一个性能好点儿的机器人身上吧……你别害怕,不疼的,听说炉子里温度很高,你一下子就会被熔成液态。哦,我忘了,你根本没有痛觉……”

LW31不敢反驳,低头紧跟。

夜晚在他们中间流过,高楼如同挂满了灯的巨人,沉默地伫立于夜色中,凝视着他们。在巨大浩瀚的人流车影中,他们只是两片小小的浮萍。夜空中飘下了一些雨丝,很薄很淡,像旧时代城市里才有的五月柳絮。

陈泽川一边带路一边骂骂咧咧,此时感觉到脸上一凉,抬头望去,头顶灯火明辉,夜幕被抵挡在城市之外,根本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雨丝。

于是他默默叹息一声,没有再骂了,只是加快步子带路。

他们穿过一条条街道,到了深夜,陈泽川才停下来。LW31抬头望去,发现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高楼群立,一家家灯火明亮,如同点亮的蜂巢。

“先生,”它诧异地说道,“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没有啊。”

“可是这是你家啊。”

“我知道,”陈泽川继续一瘸一拐向前走,走了几步发现LW31没跟上来,回头不耐烦地说:

“回家吧。”

又下雨了。

一下雨就潮,老铁头走起路来,浑身的“咔吱咔吱”声就更响了。这潮湿仿佛是肥料,锈迹在它的滋养下迅速生长,走起来时簌簌地往下落。

锈迹沿着他们的轨迹向前延展,又被细雨稀释。

他们又回到了地下室——除了这里,他们也没有地方可以称之为“家”。

这里还跟走之前一样,幽深的楼道如同濒死巨兽的胃肠,等着他们一步步走进去,连回声都没有响起。地下室门口还是布满碎片,迈着步子走进去,里面也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商场的人只是过来驱逐一番,把他们赶走了就也对这里弃之不顾。

不管如何,今晚还可以住,至于明天……

“明天还没有来。”赵奶奶说,颤巍巍地把破碎的床板拼在一起,铺上被子,虽然歪歪斜斜的,但总算可以睡人。老铁头则按了按开关,还好,电路没有断。灯光发出昏黄的光,照在赵奶奶的白发上,照在老铁头灰色的外壳上。

赵奶奶站起来,支着腰,刚才的几个动作让她耗尽了力气,很久才把气喘匀实。她又转头四顾,屋子里一片狼藉,实在是乱,于是说:“老家伙,你还行不行?”

“身子骨……棒得……得……”老铁头结巴了很久,喉部的发声系统吱吱乱叫,仿佛随时会发出火花。

赵奶奶一直耐心地等着。

“得很……很。”几分钟后,老铁头终于把话说完,末了似乎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用力敲了敲了自己的胸膛,结果发出咚咚的空洞回声,铁锈落了一地。

这倒是提醒赵奶奶了。她把老铁头带回来的电池拿出来,戴上老花眼镜,说:“过来。”

老铁头站在她身前,不安地扭了扭头,吱吱呀呀。

“给你装上新电池吧。”

“我自己……来吧……”

“我行的。”

“我怕……你失手……剪断什么……线路……”

话是这么说,老铁头却稳稳地站着,任赵奶奶拧开它的背部隔板,拂开胶皮都腐烂了的线路,找到了它身体深处嵌着的电池。

“老家伙,”赵奶奶啧啧发声,“你真是老得不成样子了,还硬撑着能使用,了不起啊……”说着,她把手放在旧电池上,“可能会有点儿疼,忍一忍。”

“我怎么……会感觉……觉——”老铁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止是说话,连一直以来身体里不绝响起的嗡嗡声都停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

赵奶奶突然有些慌张,连忙去拿窗边的新电池,不料心里慌乱,手上也没了劲。电池掉在地上,磕了好几下,才停在她脚边。“哎呀!”她叫了一声,下意识去看老铁头——往常她只要这么呼叫,老铁头特有的迟缓声音就会响起,来到她旁边,帮她处理一切。

但现在,屋子里除了她急促的呼吸声,没有响起任何其他声音。

赵奶奶搓了搓手,又攥了攥床沿,感觉到力气恢复了些,才弯腰拿起电池。她把电池放进老铁头的胸膛,摸索着正负极接口,使劲一推,电池却没有卡进去。

电池仓里充满了锈迹,赵奶奶拿手掏了掏,一块铁锈刺进了她的指甲。她的眼睛抽了抽,但继续擦拭,感觉正负极芯片**出来了,才再次把电池推进去。

“咔擦”,电池稳稳地嵌了进去。

“呼……”赵奶奶长吁了口气,不觉间额头上都沁出了汗。她关上隔板,摸到了老铁头脖子后面的开机键,长按下去。

没有反应。

老铁头沉默着,身体没有任何颤动,仿佛新电源接通后,并没有电流涌进这具老朽的躯体。

“老家伙?”她嘶声喊了喊,还敲了敲老铁头的头,但没有引起反响。

一瞬间,无数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卖电池的骗了自己,电池不会是假的吧?刚刚拆电池时,动了哪条本就奄奄一息的线路吗?老铁头撑了几十年,终于在刚刚达到了使用寿命吗……

她听到了雨声。

寒夜里灯影摇晃,她的影子在床头也跟着晃起来,地下室的排水不好,积雨已经渗进来了。雨声淅淅沥沥,在屋里都听得到,那外面肯定是瓢泼大雨了吧。

她搂着自己的肩膀,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披上……”身后突然想起熟悉的声音,“被子吧……”

赵奶奶抬头看去,是那个熟悉的机器人,拿着薄被,披在她身上。

“吓我一跳!”她拍了拍老铁头的背,快拍到时又害怕起来,减轻了力气,最后只是轻轻摩挲,“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我现在……感觉……劲头……十足……”

“那你帮我把屋子收拾收拾吧,”她说,“看着乱,睡不着。”

老铁头弯腰开始整理,虽然换上了电池,但其他原件仍然老化得严重,小小的屋子足有半个多小时才收拾好。赵奶奶一直倚在床边看着,门外雨声沥沥。

“嗯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能干,”赵奶奶满意地打量四周,点点头,“收拾得很好,跟以前一样。”她的声音又低落下来了,“可是少了一样东西……”

“小姐……你说的……”老铁头走过来,手伸进腹腔板里,“是这个……吗……”

它掏出来一个透明晶片,放在赵奶奶床头。晶片是崭新的,底部有个软塑料按钮,它按了下,但手指不稳,又不敢用力,按了好几次都没按到。

“咦……明明……帮我扶……”它边说边按,但始终按不准。

赵奶奶把它的手推开,自己摸到了软钮,轻轻一按,晶片突然一阵闪烁,出现了一张合影。

半个世纪前的合影。年轻的男女和一个机器人站在草坪上。久远的时光从晶片上投影出来,投在赵奶奶湿润的眼眶里。

很快,照片又变换成一家人的合影,依旧有那个女人,有木讷的机器人。每隔十秒,照片就会变化,由模糊的低精度照片转变为色彩清晰的高清图片,恰若时光流逝向前。

这是之前被打碎的照片,现在再一次在她手中展示着逝去年华。

“可是,明明打碎了……”赵奶奶兀自不敢相信。

老铁头颇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说:“我……去修理店……导出数据……导进新的……耽搁了很……很久……”

“这对你来说,不容易吧?”赵奶奶眯着眼睛,想象了下老铁头慢腾腾挪着步子,在人潮涌动中穿梭,寻找修理铺,然后怯生生地哀求陌生人,再穿过半个城市来到医院。

这样的场景,想一想就有些心酸。

“So……so……so……so……”老铁头“so”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说出来,憋得身上嗡嗡乱响。

“嗯嗯,我知道啦,So easy嘛!”赵奶奶不耐烦地帮它说完,顿了顿,又说,“谢谢你。”

“好说……好说……”

折腾了一天,此时困倦袭来,赵奶奶打了个哈欠,就顺势躺下了。被子有点薄,她紧紧抱在胸口,但很奇怪,总是感觉不到暖意。

她于是松开被子,伸手握住老铁头的手,很粗糙,但她死死握紧。老铁头有些不适应,挣了挣,很容易就挣脱了,把被子拉到赵奶奶脖子处。

“NW9376854,”她把头转向它,喊出了它的编号——老铁头外壳上的印记早已模糊,连刻在钢铁上的字都消磨了,此时却在记忆里准确浮现,“这一生,真是麻烦你了。”

“客气……客气……小姐你……要吃……披萨吗……”

“我吃不下了。”

“可是你……一天……都没有……”

“我真的吃不下了嘛,”赵奶奶的语气突然带着娇嗔,仿佛回到了少女年代,灯光下,她的脸上也似乎真的泛起了红晕,一瞬间无比动人,“你坐这里陪我就好。”

老铁头点点头,“那好……我再……陪您……一会儿吧。”

它坐在床边,身体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电路里的电流随时会凝固。头顶的灯照下来,它的外壳上流转着一些光。赵奶奶想看清楚点儿,但太困了,命运正在她的眼皮上跳舞,她慢慢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老铁头说:“小姐?”

没有回应。它扭了扭脖子,咕哝了一句什么,继续坐着。又过了一会儿,它说:“小姐……您睡着……着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

它替赵奶奶把被子拉上来,手指碰到了她冰凉的脖子,顿了顿,停滞几秒后继续把被子掖好。“小姐,晚安。”它说,然后起身熄灭了灯。窥伺已久的夜晚终于涌进这间屋子。屋外,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