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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渐浓,行走黏滞,水珠在LW31的皮肤上凝结。它往前看了看,十多米外的街道已完全被吞噬进可怕的迷雾中。

在一处十字路口,它停了下来,不知道该选择前路,还是左右两边。它只知道后路不能走。分析程序告诉它,目前最合理的作法是回到法院,让陈泽川提前接受审核——但显然,以目前的情况判断,陈泽川肯定会被判重新回到监狱。

它踟蹰了很久。

“咦,你不是那个每天早上打架的人吗?”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传来。

随即又想起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不,他们不是……在吵架……而是在……扭秧歌……”

LW31回过头,看到晨雾中模糊的两个人影,一个苍发如雾染,一个浑身铁灰色,布满了坑坑洼洼,仿佛经过了漫长岁月的侵染。LW31很快记起来,他们正是之前看自己和陈泽川跳舞的赵奶奶和老铁头。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跟你打架,”赵奶奶眯着眼睛想了会儿,“跟你扭秧歌那个小伙子呢?”

LW31说:“我被他赶出来了。”

赵奶奶笑呵呵说:“没事没事,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嘛,过会儿消消气就好了。”

老铁头提醒道:“他们不是……两口子……是主人和机器人……”

“噢,”老太太醒悟过来,叹了口气,“作孽啊!两口子吵架还好劝,你被主人丢出来了,我就没办法了。唉,你现在去哪儿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去哪里。”

这时,老太太发现了LW31背后插着的玻璃碎片,已经凝结出了水汽,如果雾气更浓一些,就会顺着玻璃碎片流进LW31内部了。“可怜的孩子,”老太太叹了口气,“那你先到我家里吧,把玻璃渣子拔掉。”

LW31跟在老太太身后,在茫茫雾气中穿行,它发现这个过程中老铁头一直扶着赵奶奶。他们走得很慢,在高楼耸立的小区与一个巨型商场中间有一条小巷子,巷子幽深潮湿,一走进去就有一股冷风刮来。

“你家,”LW31战战兢兢地说,“在里面吗?”

老太太点点头,在老铁头的搀扶下走了进去,晨光熹微,他们的身影一下子被黑暗吞噬了。LW31突然想起,赵奶奶是捡垃圾的,该不会把自己骗进去,拆掉了当废品挣钱吧?

但LJ999的话随即在它的回路里响起,自己一无是处,如果能拆了当废品,恐怕是自己唯一存在的意义了吧。这么想着,它下定决心,但依旧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穿过幽长的巷子,向右拐有一个斜向下的楼梯,楼梯尽头是更深的黑暗。这时,LW31的空气检测系统自动启动,鼻子里的过滤网立刻捕捉到了硫化氢、硫醚、烷烃、烯烃、卤代烃、萜烯和氨气等臭味气体,其成分已超过了正常指标。它扫描了一番,发现楼梯旁摆满了杂物,都是各处收来的垃圾,但分类有序,放置整齐,所以看上去并不显得乱。但是,废品终究是废品,还是在散发着异味。

想来,赵奶奶每日拣的废品都是整理好后存放在这里,再定期卖给回收站吧。

LW31突然有些恍惚——外面是煌煌盛世,车水马龙,楼厦密集,人们面目光鲜,一切都繁荣簇新。而在阳光不及之地,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潮湿腐臭,黑暗得看不到尽头。

“跟上啊。”赵奶奶的声音从前方的幽暗里传来。

它连忙走过去,下了楼梯,猛然看到前方有光透出——光照来自一间地下室,里面空间狭小,顶上悬着一盏椭圆形的灯。

居然是老式灯泡,灯光虽暗,但有一种暖暖的泛黄色调。

LW31站在地下室中间,看到这里虽然狭窄,但一桌一床、水壶毛巾都摆放得很齐整,连**的被子都叠得一丝不乱。而且房间连了上了通风口,屋子里的气味清爽了很多。

“这是我住的地方,小了点……”赵奶奶边洗手边说,突然一笑,“差点又忘了你是机器人,都跟你客套上了。来吧,我给你把玻璃取出来。”然后又转向老铁头,“老铁头,你去充电吧。”

老铁头慢吞吞走到墙边,从身上抽出一根电线,插到了脚下的插座里。它脖子上的一排红灯开始闪烁,显示正在充电。赵奶奶洗净了手,抽出一个工具箱,挑了挑,最后选中了镊子和扳手,说:“过来。”

屋里没有椅子,只有一张简单的床,样子很旧了,钢架床腿已经锈蚀斑斑。LW31在窗前半跪着,背对着床,而赵奶奶戴上了老花镜,坐在床沿。

赵奶奶先是用镊子夹着玻璃碎片,小心地取出,把碎片放在小铁盘上。这个过程很慢,她的呼吸轻轻落在LW31的皮肤上,加上灯光昏黄,一刹间LW31甚至有一种错觉——赵奶奶似乎并不是在维修机械,而是慈祥的祖母正在给晚辈缝补衣服。

但这种错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它听到赵奶奶说:“大片玻璃取出来了,但还有一些渣子掉进去了,我要打开你的后背板。”

后背板里面有关键线路,随便剪断一根,LW31都会失去行动能力了。它记得楼梯口的废品中塑料居多,也有整齐码放的饮料瓶,废纸也叠了很厚几摞,而最值钱的废铜废铁却不多见。

但把自己拆了之后,这里就能多出很多机器元件可以卖了吧。这样也好,卖了之后,或许赵奶奶能添置一把椅子呢。

LW31这么想着,静等赵奶奶下手剪断电线。

它的触觉传感器遍布在皮肤上,内部只有重要元件和线路,所以它无法得知赵奶奶正在自己背后做什么。但等了很久,身体的元件依然井井有序地运行,不但没有突然中止,之前一直存有的卡顿感还减少了一些。

“赵奶奶,”LW31感受着身体的灵活,问,“你做了什么?”

“好了!”赵奶奶用扳手把它后背的隐藏螺丝拧上,拍了拍,满意地说,“把玻璃渣子拣出来的时候,看到几根电线的接口松了,就顺便给紧上了。看你的年头,也用了不少年月啊。”

“是啊,我是十年前出厂的,再过不久就要被回收了吧。”

赵奶奶笑了声,拍拍它的头,“那你跟老铁头比起来,还是年轻人。”

LW31向墙角望去。

昏黄的灯光洒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也在老铁头皮肤的沟壑上游动着。可以想见,它从生产线上出来时,还是锃光瓦亮的全金属机器人,每一个动作和语音都带着最先进工业的骄傲。但随着漫长的服役,它银白色的外壳被时间腐蚀,变成了暗哑的灰褐色,虽然有时常擦拭的痕迹,但这种程度的保养阻止不了锈迹从头顶蔓延到脚底,有如藓疾。而身上密布的划痕更是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它背后的型号甚至都模糊得不可见了。

LW31默默盘算着,这种程度的老化,恐怕得有三十年服役才能达到吧。

“老铁头现在五十一岁了。”似乎看穿了LW31的心思,赵奶奶说道,“五十多年啊,半个世纪就在它身上流过了。”

“五十一年?”LW31的逻辑回路上立刻传来了强烈的否定指令,摇头说,“不可能!全球法律都规定,机器人的服役期是十年,到期会回收以控制机器人数量;就算警察不强制回收,以现在的技术,最耐用的机器人使用期限也不会超过二十年。硬件老化,缓存累积,跟不上新系统……”

赵奶奶等它说完,然后点点头,认真地说:“可是这半个世纪,老铁头就是一直在我身边。”

LW31盘算了一下,说:“如果是五十一年,那它的生产日期是2019年——那一年是机器人元年,第一代智能机器人NW号就是在那一年生产的,那一年也只生产了这一种型号的机器人。”

“是啊,那时候老铁头可是稀罕货!为了买它,我先生可是花了一整年的积蓄呢。”

LW31犹自不信,走到老铁头跟前,仔细端详它的后背。但他它扫描到的只是一些新生的锈迹和纵横交错的刮痕,即便把图像处理器调到最大功率也分辨不清上面的文字。它思考了一会儿,把手指放在老铁头背上,仔细摩挲,却感觉到了一排英文字母。

没错,依稀可以判断出来,最前面的两个字母就是NW——New World。

彼时,机器人不再是三流科幻小说中的烂俗套路,而是真真切切走进了现实。不管人们是担忧还是憧憬,不可否认的是,一个新世界的世界由此开启。

老铁头,或者说NW型机器人,在五十多年前标志着人类向前迈进的步伐。而现在,它站在这个地下室的角落里,屋外是腐臭、潮湿和阴暗,屋里是年迈老人和被遗弃的同类。它沉默着,仿佛死去,仿佛墓碑。

陈泽川在家里等着。

如果LW31回到法院,把数据上传,法院会立刻判定他没通过审核。监管期提前结束,他必须再回到监狱,直到服刑完毕,就像LW31之前监管的二十三个人一样。

但他等了很久,屋子的门一直没被敲响,电话倒是响了几次,但都是工作上的事情。他请了假,在家里继续胆战心惊地等。他也想过要不要去把LW31拦下来,劝回家,但一想到它昨晚让自己丢了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更可气的是,犯了错还不认,跟自己顶嘴,说几句居然还真离家出走了,叫他如何拉得下面子去寻它?

等到晚上,也没什么动静,他渐渐放下心来。这个过程中,LJ999一直站在他身旁,他需要什么,它就立刻办到——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完成效率都远超LW31,不愧是疆域公司的旗舰机型。

只是,陈泽川看着它风行雷动、干净利落的样子,总觉得差点什么。

直到傍晚,老铁头脖子上的指示灯才由红转绿,显示充满了电。

“刚开始它可厉害了,”赵奶奶叹了口气,“充电五分钟,使用一天半。现在一整天都在充电,也只够用一会儿。”

“但我……我依然能够……为小姐服务……”老铁头扭过头,脖子的机括因转动而掉下了一些锈迹,“我去……做饭了。”

“是啊,你还是那么厉害!”赵奶奶连忙点头。

老铁头进厨房之后,赵奶奶似乎累了,坐在床边,眼睛眯着,打起了盹儿。这当儿,LW31环视四周,视线又落在了桌子上的相册上。

白天赵奶奶出去捡垃圾,老铁头沉默地充电,LW31独自待在这间地下室,那时它就发现了这幅相册。

说是相册,其实只是一块透明晶板,若无人注意,就静悄悄地立在桌面上,光线毫无阻碍地穿过。但感应到目光注视或手指触摸之后,晶体板就会变成显示屏,将里面存储的照片逐一呈现。这已经是很老的技术了,早被淘汰,如今流行是全息照片,更逼真,还能保留更多细节。

不过,令LW31挂怀的并不是这个技术的复古,而是相册的内容。LW31没有人类眼球,因此相册无法进行虹膜识别,依旧透明,但当它的手指触上去的时候,晶板闪烁了下,各种颜色涌现出来,如彩墨在水中搅动,迅速凝结成一张照片。

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和一个机器人。男人英挺,女人面容姣好,依稀是赵奶奶的模样,她肚子已经隆起,显然有孕在身。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机器人站在他们旁边,眼部放光,炯炯有神。

LW31还没看得仔细,显示屏上色彩涣散,又再度聚合,换成了下一张照片。这一次,照片上是一个女人抱着襁褓,襁褓中只露出一张熟睡的小脸。女人脸上仍然带着笑,只是笑纹里游弋着苦涩。机器人依然站在她身旁,眼部放光,不苟言笑。

接下来,照片一张张显现,又消失。每一张都有变化,女人牵着孩子,在路边,在屋前。女人跟另外的男人站在一起,孩子由一个变成两个,再成三个。女人跟长大了的孩子们站在一起,有男有女,有兄妹,有夫妻。女人的头发逐渐染白,男人再次消失,孩子们一个个离开,到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时候,站在照片里的就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个机器人了。

是的,所有的照片里,都有机器人的身影。

它仿佛影子一样站在女人身边,从来不是照片的焦点,很容易掠过。但它一直都在。它的皮肤由亮白变得枯灰,眼睛里射出的光逐渐暗淡,后来完全消失,身上的刻痕和污迹也逐渐增加,锈迹趁机蔓延。女人从青春变得衰老,身侧的人来了又去,儿女们从嗷嗷待哺到面色阴沉,而无论怎么变迁,它一直都在。

五十多年的岁月以幻灯片的方式呈现出来,不知有多少故事发生在照片与照片的间隙里,但那些故事已经被时间埋葬,现在留下来的只有相互依偎的两个老人——或者说,一个老人和一个老机器人。

对LW31来说,时间本无意义,只是数据的跳动而已。但看着照片,它第一次感到了时间的可怕,无论是碳基生命如人类,还是硅基生命如AI,在时间面前都不堪一击。

唯一能做的,只有一生陪伴吧。

正想着,老铁头端着喷香的饭菜走进来,放到桌子上,然后把桌子推到床前。赵奶奶适时地从打盹中醒过来,拿起碗筷,慢吞吞地夹菜、咀嚼。他们之间没有言语,显然是多年来的默契导致。

“老铁头啊,”吃到一半,赵奶奶突然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啊?”

老铁头一顿,脑袋里传来嗡嗡声,现在是在努力分析这句话。好一阵子,它才迟缓道:“你要……去……哪里……”

赵奶奶笑了笑,说:“我说笑的,我这把年纪了,能去哪里呢……咳咳,”她捂着胸膛咳嗽了几声,用手帕捂住嘴,然后攥紧手帕,放进口袋里,“你也是够老啰,好多人看你的样子,都奇怪你怎么能这么长时间不坏。不过你现在电池也不行了,充一整天电,只能用几个小时。唉,要是不换电池,恐怕你再也撑不下去了吧。”

LW31眼尖,敏锐捕捉到赵奶奶上手帕上的一抹红色,刚要说话,却被赵奶奶用眼神阻止了。

“别告诉它,”更晚一些的时候,趁老铁头去洗碗,赵奶奶对LW31说,“老毛病了,不碍事,它要是知道了又得大惊小怪。”

陈泽川拿着电话,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给佳璇拨了过去。但手指刚刚按下,一阵没来由的心虚袭来,他又给挂了。

“LW——你叫什么来着?”他看向身旁的机器人。

“我叫LJ999。”

“噢,999啊,”陈泽川抓抓头发,“你说,我该不该给佳璇打电话呢?”

“佳璇是谁?”

“你昨晚不是见过吗?就是舞会上——哎呀,不重要,总之是我喜欢的女孩子,但她现在有点儿讨厌我。你说,我要是跟她打电话,该说点儿什么呢?”

LJ999不假思索地说:“先生,很抱歉,这个问题缺乏逻辑基础。首先你应该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才便于我进行行为判断。我要知道她为什么讨厌你,才能分析出你此时在这段感情中的处境,并据此穷举你下一步的所有可能性,选择出最优解。另外,虽然我的内置程序里有情绪色彩分析和感情疏导功能,但根据使用手册,对于人类的任何决定,我都不能进行绝对的建议,疆域公司也不会承担因此造成的损失。有必要提及的案例是……”

它说了很长一段话,但陈泽川到后来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握着手机,有些恍惚,要是LW31在,它会怎么说呢。这傻瓜,肯定想也不想就让自己去打电话,压根就不会去想什么逻辑和前因后果。他在怂恿之下,说不定就脑袋一充血便直接打了过去。

但现在,在LJ999一连串的分析中,他的手慢慢垂下来,松开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