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胡府
有那么几年，红袖过上了还算安稳的生活。
这得归功于胡老板的财富和结交。进了胡家，红袖才知道胡老板一手创下的家业有多么雄厚——在苏州宅院里举行的纳妾婚宴上，管家站在厅前，每收一个名刺，便高声念着名刺上的人名和官衔。红袖一身繁重华服，端坐堂中，耳边响起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一连串掉在地上能砸出一个大坑的官衔，虽然早有预料，还是对这种阵仗感到惊讶。
那时，胡老板在堂前迎客，一身大红的喜服罩在臃肿的身躯上，显得滑稽。然而没人敢取笑他——就算有，也只能深埋心里。
整个婚宴过程中，他一直在人群中游走，高声谈笑，低声耳语，游刃有余。就是站得久了，身子吃不消，圆滚滚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珠。
但他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的新娘一眼。
红袖知道，胡老板花重金把自己赎出来，在苏州宅院里举办这么浩大的婚礼，并不是因为爱自己。
“你陪我睡过很多次，但你可能不了解我。”那天，胡老板看着一身污臭的红袖，道，“我有很多身份，这些年来，说我是什么人的都有，可从来没人说过我是好人。”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的确不是好人。”
当时红袖惊魂甫定，胡老板声音洪亮霸气，但到了她耳边，却只如蚊呐。
胡老板见她表情恍惚，顿了顿，叹道：“因为我不是好人，所以不能放你走。听老鸨说，你心里有个人，还打算跟他逃走——她原本是不打算让人赎你的，就因为这个，才松了口。但到了我这里，你就不要想逃了，随时会有人看着你的。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就算你逃出去了，官府也不会放过你。”
以胡老板的实力，完全做得到。不知是院子里阳光刺眼，还是因为胡老板谈吐里逼人的锋芒，红袖略微缩了缩脖子。
“但跟着我，总比在醉仙楼要好。你们那里的规矩我也听说过一些，在这里，至少不会有人想着给你灌药，把你送到那些流氓闲汉的**去。”
红袖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干涩，吐不出声音来。
胡老板看到了她眼里的闪烁的细光，道：“不过你不用感激我，我赎你出来，也是凑巧，还有别的用处。”他站起身来，俯视她，目光灼灼，“我知道你肯定不爱我，没有人爱我，所有人都是爱我的钱。我也不爱你，我是爱你的身体……”说着，胡老板似乎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凑近了些，“但你看，这么一说，我们其实多么适合啊。如果我不是有钱有势，或者你不再青春貌美，那我们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现在，这些都会随着时间消失的东西，把我们捆到了一起。”
说完，胡老板吩咐丫鬟们把红袖扶进厢房，清洗干净，坐上马车，送到百里之外的苏州城——胡老板的江南钱庄，以及大部分产业，都在城里。
车轮滚动，轻微的颠簸也传染到红袖身上。她虚弱地靠着车厢角落，迷迷糊糊间，身后这座困住了她近二十年的小城，正在不断远离。
到了苏州城，胡老板自去处理生意往来，临走前，对红袖道：“你好生休养，多吃多喝，过些日子，你就派上用场了。”
但红袖依旧沉浸在巨大的自责与绝望中，难饮难食，终日默默落泪。胡老板见手下送过来的食盒每次都被原样送回来，终于没了耐心，在红袖再一次水米未进时，挥手让手下出门，随后一脚踢翻食盒。
“想把自己饿死，是么？”胡老板冷道，“我花了那么多钱，不是要买一具尸体的。”
红袖面色恍惚，没有回答。
胡老板盯着她，道：“怎么，被抛弃了就连命都不想要了？”
红袖知道他说的是林公子，不禁悲从中来，抽噎不已。
“要是被抛弃了就活不下去，那我二十多年前就死了。被抛弃了，才更要往下活着！”胡老板一挥袖子，抓住红袖的头，将她按在地上的汤汤水水里，道，“我买你来，是有用的。你这样半死不活，心里还装着别人，就别怪我手狠了。”
但红袖满脸米粒油污，就是不张口，胡老板看得心烦，负手离去。
到了傍晚，胡老板出门办事，管家端着食盒进来，劝了红袖一阵，但依然没用。红袖蜷缩在床角，无声流泪，似乎身体里的水分都快流干了。
管家叹气，正要再劝，却听门外小厮敲了下门，道：“管事，那陈麻子来了。”
管家正自心烦意乱，道：“那个乡巴佬？他来做什么？”挥了挥手，“赶走便是了。”
小厮道：“他说，他知道王家兄弟的下落。”
管家这才抬起头，脸色掠过一丝凝重，思忖一会儿后，道：“让他进来吧。”然后转头，把食盒放在红袖床头，小声道，“姑奶奶哎，你还是吃点儿吧，你要是饿死了，老爷指不定发多大脾气呢。”
红袖闭上眼睛，一抹清泪滑落，自不理他。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暮色降临，一身麻衣粗布的陈麻子站在门口，仿佛幽潭里的一尾黑鱼，模糊不定。
管家舍了红袖，走到陈麻子面前，上下打量，疑道：“你见过王家兄弟？”
陈麻子点头：“当然，胡府里最好的两个护院，早就见过，前几天在小城里，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他们在哪儿？”
陈麻子看着管家，脸上挂着笑，却不说话。
“放心，要是真的，银子少不了你的。你还不信我？”
陈麻子连连摇头：“怎么敢，这可是胡府，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
“你知道就好。”
陈麻子道：“那天，我跟着一个人，也去了城外的林子里。我从傍晚一直等到深夜，都快要走了，这时候，才看到……”他停了一下，吞口唾沫，继续道，“看到天空之城从地里升起来，通体白银，跟银山似的。王家兄弟也是这时候出现的。想来，他们是胡老板派去寻天空之城的吧。”
听到“天空之城”四个字，屋里的红袖微微一震，脑袋清醒了些。她记得，前两次林公子出现，都跟这个神秘的传说有关——难道，这次天空之城又出现了？
管家道：“少装模作样，这个传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不知道？你只要告诉我，他们俩呢。”
“他们跟着那人一起，进了天空之城里……”
管家用鼻子喷出一口气，道：“也就是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不骗你！天空之城出现后，我跟着那人走过去，王家兄弟跳出来拦住了那人。那人让王家兄弟走开，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王家兄弟就去捆他。然后，然后我亲眼看到那人身边……出现了一些涟漪，就像他在水里一样似的——”陈麻子努力回忆，但可能回忆的内容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说话也犹豫起来。“接着，他就一点点消失了，像是在涟漪里面融化了一样。王家三兄弟冲过去，也跟着一起消失了……”说着，他语气坚定了些，“嗯，虽然天色暗，但我不可能看错的。”
管家的眉头越皱越紧，道：“你跟的是谁？”
“嘿嘿，这个要说的话，管事的，您可得多花些银子。”
管家耐心耗尽，摆手道：“你说的这些，三岁小孩都不信啊。倒是你，你见到了王家兄弟，现在他俩不见了，你一个人过来，我应该怀疑你谋他们财害他们命哪。”
陈麻子连忙道：“我哪里有这个本事？”
管家哼道：“王家兄弟早年混过道上，手底功夫好，背了好几条人命，谅你也不能把他们怎么着。”
“那，这个……银子，是不是多少结一点？”陈麻子抬头，一脸谄笑。
“你想的倒美！府里丢了两个护院，天空之城也没找到，没把你扭送官差就是不错了，你还想拿钱？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消息呢！来人，赶出去！”
管家挥手，立马过来两个小厮，要轰陈麻子走。陈麻子连声哀求，但管家视若无睹。
这时，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管家耳朵一动，连忙返身回屋，只见红袖挣扎着抬起身，说了句什么，声音干涩，听不太清。
管家大喜，凑到红袖耳边，道：“哎，姑娘你大点声儿。”
“陈麻子……我要见他……”
“这不太好吧，”管家皱眉，“姑娘你刚进府，就见别的男——就见外人，我怕外面传闲话。”
红袖道：“陈麻子……是我老乡……你怕传闲话，就不怕府里多……”
管家道：“多什么？”
“多一具尸体吗……”
管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哼了一声，转身出屋。没过多久，陈麻子特有的迟缓的脚步声响起，他走了进来，却不靠近红袖，只坐在门槛上。
红袖坐起来，眯眼看过去。陈麻子依旧瘦削，仿佛一根竹竿串在破旧布料里，衣服耷拉下来，松垮垮的。他坐在门槛上，低着头，拍着裤管上的灰尘，也不说话。
红袖定定地看着他。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恭喜啊，出了醉仙楼，进了胡府，马上就要当少奶奶了吧。”陈麻子皮笑肉不笑，道，“有什么事，就赶紧说，我还赶着去挣钱呢。”
红袖问：“你刚才说的那人，是林公子吗？”
“林公子？”陈麻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往身后看了看，确定管家不在近处，道，“对，是你那个冤家，那晚我一直跟着他。”
“他现在在哪儿？”
“我刚才说的，你不是应该也偷听到了吗？”陈麻子手一摊，“他消失了，娘的，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你别骗我……”
陈麻子叹道：“你也不信？天地良心，我真是亲眼看到的。”
“你为什么要跟踪他？”
“那座天空之城，每次都是跟你的林公子一起出现的。你不觉得蹊跷吗？反正我觉得蹊跷，那天把林公子送到你房间里后，果然又听到城外出现了那座城市的传闻。不过，这一次，我没有直接去找那座城，而是一直守在醉仙楼外面，果然看到林公子从窗子外翻了出来。说起来，他身手还真不错，翻墙出来都没人看到。”
“后来呢？”
“后来你就都知道了啊，我跟着林公子到了城外，天空之城果真出现了。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想办法，王家兄弟就跳出来，跟林公子一起消失了。说来也怪，那天空之城本来是慢慢向上升的，他们一消失，天空之城就改变方向，往城里来了。”
红袖有点心跳加速，但不敢确信心中所想，吞口唾沫，问道：“是城里哪个方位？”
陈麻子认真思索，道：“按那个移动的方向，好像是径直往你们醉仙楼这边来了。”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隔得远，我也没听太清，就只记得王家兄弟拦住他时，他说，他一定要在寅时之前进什么……我记得他说了两个字，但听不清楚。噢，那时候正是深夜凌晨，马上就快到寅时了吧，看他的样子，有些着急。”
红袖深深吸气，闭上眼睛，泪水流出，湿了眼睫。
是了，是了，林公子没有忘记他的诺言！他是要来接自己走的，而且是带着一座城市来，来到那座拱桥上，降下了一道光。但因为自己被老鸨抓住，或许因为林公子被王家兄弟缠住，最终让她和林公子失之交臂。
虽然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但红袖此时坚信不疑。毕竟那是林公子，怀揣着无数秘密的林公子，对红袖来说，他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你怎么了？”陈麻子这才发现红袖的异状。
“他没有抛弃我……”红袖喃喃道，“他来了，他来接我了。我不知道他跟天空之城有什么关系，但他来找我，他让我寅时之前到桥上，所以他也来了……”红袖突然又想起老鸨找来指认自己的车夫，更是泪水涟涟，“还有，那个车夫肯定也是林公子打点好的，让老鸨不怀疑我，给我争取时间……”
陈麻子闻言，抬起头，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出口。
红袖被伤感和遗憾重重包围，没有察觉到陈麻子的欲言又止，泣道：“可是我没有按照约定……寅时我没有去桥上，我还害死了南莺……”
陈麻子愣愣听着。天色更晚，院外挑起了灯笼，淡黄色的灯光照到他背上，让他的表情更加沉进黑暗里。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听管家说，你不肯吃饭。但你知道了，林公子没有抛弃你，肯定发生了些别的什么，让他没能来接你。”他拍拍裤管，站起来，道，“所以活下去吧。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再见到林公子的希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离开。夜里有点冷，他缩肩低头，走进夜色里，融化不见。
陈麻子最后的话让红袖有些发愣。她以手撑床，坐起身，痴痴地想着什么，一会儿泪水流出，一会儿嘴角微微勾起。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床边的食盒上。
当管家再进来时，看到食盒已经被打开，盖子掉在地上，而红袖正一手抓着盐水鸭，一手往嘴里扒着糯米糕，一边吃一边打嗝。
“姑奶奶哎，慢点吃，别噎着了。”管家脸上递上一碗水。
红袖伸着头，咕咚咕咚，大口饮尽。水漫过舌头，有些咸，不知道是盐水鸭的味道，还是因为脸上的泪落到了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