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李川依然坐在那个角落里。刚才发生的一幕,于他而言,不啻于惊雷在耳边炸响。

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问过自己,为什么心里总是念念不忘着盼兮的身影。她是漂亮,可学校里也不是没有其他漂亮女生。而且她与李川甚少交流,她坐在明净窗下,李川几年如一日地蹲在角落里,除了上次放学后的聊天之外,彼此之间几乎没有联系。但是,李川看到深秋垂柳时会想到她,看到满天雨幕时会想到她,每一个难眠的夜里睁开眼睛,也会在黑暗中依稀看到她朦胧的脸。

李川觉得对她有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遇见过她,但记忆苍白,无从寻觅。

他也知道自己很难靠近她。他是这个贵族学校里的异类,为了负担昂贵的学费,他不得不节衣缩食,看上去像误入天鹅湖的土鸭子。而鸭子是永远不会靠近天鹅女王的皇座的。

但是当凯文深情地向盼兮表白时,他还是忍不住地忐忑不安,仿佛盼兮一旦点头,自己就会失去一些很珍贵的东西。那天,他看到盼兮上了凯文的车,心中却仍抱着幻想,像泡沫一样,美好而脆弱。他不想这个泡沫轻易破碎。

现在大厅里恢复了热闹的景象。凯文开放了别墅的游泳池、电影院和网球场,大家都玩得很开心,笑声此起彼伏。李川却没了兴致,他向四周看了几眼,抓过两块方巾,把身边两个盘子上的龙虾包住,塞进口袋,然后慢慢走出大厅。不同于盼兮离开时的万众瞩目,他离开时根本没人注意到,好像他从不曾存在。

他骑上车,出了小区。此时夜色正好,凉风阵阵,城内万家灯火,城市边缘还亮起了准备升空的红色灯柱。他看向夜空,六个低垂的月亮灿然生辉,占据着整个夜幕。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反射着光芒,使河面弥漫的水汽也在发光,如同天上的彩带。李川便沿河而行,车轮辘辘,跟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互相呼应。

行不多久,李川看见了河边也有一条卵石小道,他的掌心不自觉地痒了起来。见四周无人,他停下车,抠出几块卵石,甩手一扔,石子有了灵性般在河面上跳动。河面不窄,约有二十几米,李川看着石子点出的波纹,视线一直跟到河对岸。

那里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双手抱膝坐着,下巴枕在膝盖上,似乎在想什么。

李川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盼兮离开凯文家后会回家的,可是,她现在坐在对岸,像一株哀伤低迷的百合。那边的盼兮也留意到了越河而来的石子,抬起头,在长长的河的对面,与李川对视了一眼。然后她低下头,四下里摸索,也找到了石子,以同样的手势将石子甩出。可是河面上只出现了一圈涟漪,那石子触水即沉。

“你要选好的石子。”李川冲她大声叫道,声音越过了光影轮转的河面,“要圆形的,或扁平的,那样最好。”

盼兮应了一声,然后更加仔细地找,终于找到了几颗形状合适的石子。她再次甩手,石子在河面上起伏数次,穿过了河中间,然后无力地沉了下去。李川摇摇头,右手猛一使劲,一颗石子打着水漂到了对岸,停在盼兮脚下。盼兮把石子拾起,耳中听到了李川喊来的声音:“你的力道要使对,而且角度要准,最好让石子与水面第一次接触时呈二十度。”她抬起头,对面光影弥漫中的少年有些模糊,看不清脸庞,但她知道教她打水漂的是李川,可此时的李川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不像她印象中那个永远闷在角落里的沉默少年。

盼兮收回心思,按照李川的指点,把石子斜甩出去。石子仿佛拧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迅速在水面跳跃,在离岸只有几米的地方沉了下去。她露出笑容,难受的情绪似乎淡了一些。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两个人在对岸彼此扔石子打水漂,李川的技术要好得多,总是能让石子漂到盼兮脚下,而盼兮只是偶尔才可以办到。但每次她打的水漂很远时,她都会笑。

后来,盼兮的手累了,手臂上酸酸麻麻,就停了下来,沿着河岸向东走去。李川拍拍手,也推起自行车向东走,与对面的盼兮保持同样的步调。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加上河面渐起风声,只有靠喊才能让对方听见,所以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六个满月当空悬照,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他们的影子照得很淡。李川低下头,仔细看,才看见自己的六个影子,它们以李川为中心,四散开来,如同淡影之花,李川走到哪里,它便盛开到哪里。前方不多远是一座白色的桥,他们各自走着,走到分别的十字路口。在路口的两头,他们无声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离开,去向各自的家。

走了几步,李川忍不住回头,他看到盼兮的背影——那么美好的背影。

他呆呆地看着,靠着车,两手伸进上衣口袋,眼神迷蒙。他的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一样,挤压得几乎没有呼吸,一个念头像野兽一般咆哮,在他胸膛里回**。但是,他只是安静地站着,看着他心爱的姑娘,白裙如雪,身影婉约,看着她路过一家又一家店铺,仿佛夜的精灵一般,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的十字路口。

李川雕像一样站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骑上自行车,慢慢向家的方向骑去。

远处,一声钟声猛地敲响,回**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也回**在李川的耳旁。他浑身一震,突然急转车头,脚下加劲,向盼兮消失的那个十字路口骑去。

这是命运的十字路口。很多年以后,在李川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时,他独自坐在暗黑的屋子里,手握染血的黄金长剑。外面是无数带着枪械的军官和士兵,他们密密麻麻地跪在屋子周围,沉默如石像。那个时候,李川心里一片空明,联盟与帝国的纷争再也不能扰乱他,他所想的,便是眼前这一刻。他想,如果当时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看着盼兮离开,他只是轻轻叹一口气,那么他的人生会变成另外的什么样子,这个星际的历史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往事不曾被更改,“如果”也不会出现在史书中。此时的李川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飞快地骑过石桥,穿过十字路口,追上了慢慢低头行走的盼兮,在她身边停下了。

“这么晚了,你家也不近。”他说,“我骑车载你回去吧。”

“这自行车是哪儿来的?”盼兮轻轻晃着小腿,问,“现在应该不产自行车了吧,很早以前,轻轨离子动能车就已经取代它了。”

李川小心掌着车头,努力不让车颠簸:“这是我自己做出来的,网上有机械原理图,老汤姆那里有很多材料,用焊接技术做出骨架,其他的就好办了。”

盼兮不由仰起头去看载她的少年,但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她由衷地说:“你真厉害,这花了你不少时间吧?”

“是啊,一个暑假,我整天都在家里忙这个。”

盼兮轻声说:“我要是整整两个月做这个,我爸爸非骂死我不可……你爸爸妈妈呢,他们责怪你没有?”

李川的语气明显低沉下来了,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我没有爸妈了,我小时候,他们和我两个哥哥都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我一个人住,没有人责怪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盼兮不曾料到李川的身世,愧疚地道。

“没事没事,这么多年都过了,早就不放在心里了。一个人过也挺好。”

盼兮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的生活是怎么维持的,而且,圣辉的学费很贵……”

“我有一笔抚恤金,这算是我爸妈他们唯一留给我的了。以前我在收容院里读书,但是……但是我不喜欢那里,每次看见别的同龄人,我都会想起我爸妈和哥哥……所以我自己出来了,用抚恤金负担学费。当然这还不够,我平时自己打工挣些钱,老汤姆人很好,所有需要监护人签的字都是他帮的我,还有家长会什么的。”

盼兮转过头,想看看他的表情,但是被浓浓的夜色和他结实的背脊挡住了视线,她看不见。她觉得自己从不曾了解这个同学,她有些替他感到难过。难过的时候,盼兮总会下意识地抚摸脖子上的红色细线。

“对了,你今天怎么不答应凯文……”话刚一出口,李川就后悔了,他暗自懊恼,干嘛要提这个茬。可是话已出口,他还是犹豫地补充道:“我觉得他挺好的。”

“是啊,凯文很好,人英俊,有风度,家里又有钱,所有的女孩子都会喜欢他的。”盼兮俨然认真想了想,“其实我对他也很有好感,可是,他不应该把我比作成礼物的,而且……”

李川没有听清“而且”后面的话,他只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冷了下去。之前他还感到庆幸,庆幸盼兮并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正是这份庆幸给了他勇气来载她。但其实,她是喜欢凯文的,对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女孩子不喜欢凯文呢?

于是李川沉默了。他很想找点话来讲,可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闷头骑车。他一沉默,盼兮也就不说话了,一下一下地晃动小腿,不知在想什么。

这份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到盼兮家了。她的家在城西,属于商业繁华区,附近有很大的商业中心。盼兮从车座上下来,掠了掠被夜风撩乱的发丝,说:“谢谢你了。”李川摆摆手,示意举手之劳。他转头向盼兮的家看去,这是一座典型的中产家庭住处,两层建筑,在初寒星上很常见。李川的视线被一株迎风摇曳的小桦树吸引了,它被种在花园中心,树枝上挂满了风铃。晚风一起,满树清脆悦耳的轻响。

“这棵树很漂亮啊。”李川赞叹说。

盼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了笑:“谢谢……那是我种的,为了纪念一个男孩,他是我的朋友。”

“你那个朋友要是知道你这么花心思纪念他,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李川心里有些失落,但表面上,他还是做出了无所谓的样子。

盼兮朝小桦树凝视了几秒,低下头:“但愿他会开心吧,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已经死了。”盼兮语气低落,不再多说,转身向家门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她停下了,仰头看着她家的窗户。

李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窗帘上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似乎掩面发抖,另一个则暴躁地走来走去,偶尔停下来伸手指着对方,在说些什么。隔得远了,李川听不清,但他能从风中飘来的模糊声音中感受到其中的暴戾。他终于明白今天盼兮的心情为什么很低落了,离开凯文的家后她都不愿意回家,他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僵硬地站在那里。

“我不想回家。”盼兮后退了一步,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的笑,“他们总是这样吵,什么都吵……你带我去别的地方吧,安静一些的地方。”

李川看着她的脸,越看越觉得像是在看一朵不胜暴雨摧折的夜百合,他无法拒绝。何况,这个要求很很简单,他知道有一个地方很安静。

李川把客厅里的零件向旁边踢去,总算给客厅里腾出坐下的空间了。“我平时一个人,也就不怎么注意……”他摸着自己的头,很有些不好意思。

盼兮犹犹豫豫地坐下,接过李川递来的茶,低头浅抿,没有说话。李川搓了搓手,觉得有些尴尬,正准备说点什么打破僵局时,一阵低低的哼哼声传来。盼兮循声看去,顿时眼睛亮了一下,蹲下身摸摸保罗的头,惊喜地说:“你还养了一只狗?哎呀,你看它多可爱!”

保罗睁大黑溜溜的眼睛,瞪着陌生的女孩,想吓退她。可它这副摸样更让盼兮觉得欣喜,连声说“可爱”。李川却是欣喜地看着盼兮,如果可以,他也很想摸摸她的头,然后连声说“可爱”。他从未看见过盼兮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也许是保罗不习惯这么近地被人盯着,连退了好几步,它的背后便是房门,没关上。保罗“嗤”的一声跑到门外,消失在楼的转角里。李川回过神来,赶忙过去追,可是保罗伤势已然痊愈,四脚飞快,顺着楼梯飞速下去。李川赶到楼下时,只来得及看见保罗的影子一闪,便隐没在黑暗里了。它消失的方向,是夜色笼罩的城外郊区。

“怎么样了?”盼兮也下来了,微喘,问旁边的李川。

李川一脸焦急,道:“它怕是出城了,它原来的家就在城外。可是大洪暴就要来了,整个城市都要升空,它待在郊外,一定会出事的。”说完,他像下了决心一样,咬咬牙,也向那边跑了过去。

李川跑得很快,他得在城市升空之前找到保罗。城市边缘已经亮起了红色警戒灯,李川跳下边缘石阶时,犹豫了一下,但仍然快速没入黑暗中。

“该死,他去城外了!”斯科特隐在台阶后的阴影里,按住耳朵,低声喝道。

这句话传进他耳朵里的微型通信机,被电磁刻录,然后从市中心某栋别墅的书房里钻出来。亚斯皱起眉头,左手扶额,右手的指节轻轻敲打着轮椅扶手,咚咚咚,这声音在静寂的书房里回**。

斯科特知道这代表着亚斯在思考,但渐渐逼近的呼啸声更让他心急,说:“大洪暴就要来了,如果你再不下命令,我就自作主张去把他抓回来。再等就来不及了!”

“不。”

“那你就下命令啊。”

“我已经下了。”

斯科特似乎不敢相信:“什么,不去救他?上次你让他自生自灭,结果他差点被废掉,当时我就藏在那条巷子里,只要给我三十秒就可以搞定那些小子,但你不让!这也就罢了,那些混混再狠也不想搞出人命,但这次不同,大洪暴席卷之下,没有人可以幸免,难道我日夜监视他九年,就是为了今天看着他被淹死吗?”

斯科特的语气又气又急,但亚斯只是微微一笑,眉头舒展,说:“等着吧,或许,他会给我们惊喜。”他说完,按下了轮椅上的某个键,通话顿时中断。

“好吧……”斯科特喃喃道,他的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了天际的滔天巨浪。在大洪暴面前,边缘石阶并不安全,他最后看了一眼李川离去的方向,已经看不到李川的身影了。

斯科特退了几步,忽然眉宇一振,矮身藏在树影下——一道白色的人影,正匆忙地朝城外跑过去。

郊外不像城里那样灯火通明,夜空中乌云渐渐汇聚,明月隐没,使得城外的路幽深如井。风变大了,也异常寒冷,在夜空中发出可怖的巨大呼啸。李川感觉似乎有个妖魔在头顶盘旋、嘶吼,随时准备凌空扑下,对他张开血口,将他吞没。

这所有疾速变化的天气,都预示了大洪暴的到来。

大洪暴是初寒星的灾难。每年春季,暖风拂过整个大地,一路吹到遥远的南极冰川。冰川在暖风下迅速融化,海平面上涨,溢出的水流在经过沟壑与平原的多次集体作用之后,演变成高达数百丈的滔天巨浪,席卷全球,仅少数地势极高的地方可以幸免。初寒星每年的动物大迁移,便是以那些地方为目的地。这种特殊的气候,使得初寒星刚刚被发现时,被定性为人类不可居住的星球。直到后来,考察队在这里发现了一种叫“飞石”的物质,它能与星球引力相抗,凭空悬浮。它的发现使人类再次考虑了殖民初寒星的计划,在科技帮助之下,人类用飞石作为城市基底,在星球上建立了数十座大型城市。平时,飞石基底被特殊手段抑制,只在每次大洪暴袭来时,禁制才被解除,飞石的悬浮作用使整个城市升上天空,避开巨浪。大洪暴结束时城市会重回地面,毕竟,城市太过巨大,很难在空中维持长时间的平衡。

每年城市升空的宏大景象,都会被电视台直播,也有很多人不远万里来这里,只为亲眼见识一番。这几乎成了初寒星球的旅游标志。李川平时很喜欢这种时刻,他总会坐在高楼的顶端,晃着腿,慢慢看着城市一点一点升起,飞上天空,他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飞升的道士,直上云霄,化作夜幕中闪亮的星辰。可是现在,他心中只有焦急,升空在即,他必须找到保罗。

依照历年习惯,这座城市往往是在大洪暴来临前一分钟升起,市长在发表讲话的时候意气飞扬:“我们追求的,就是这种刺激!”而现在,离宏大的升空仪式还有一段时间,李川心转似电,迅速估算了自己的速度,应该还来得及!

他咬咬牙,跑向那个荒弃的公园,那是保罗被遗弃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在黑暗里奔跑,这样的经历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很多时候,他都一个人在黑暗里走长长的路,有时是在郊外,有时是在梦里。可他从未像这样拼命的跑过,夜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膛跃动,他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在想,要是这样一直跑一直跑,会不会最后冲破夜的外壳,到另一个世界?

十几分钟之后,李川到了公园。他奔到草坪处,没有看到保罗,向四周查看,也不见保罗的影子。

“保罗!”他把手扩放在嘴边,大声呼喊,声音远远传出。他不停地喊,终于,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窸窣声响,一只小小的脑袋钻出来,怯生生地看着他。他连忙跑过去,将保罗抱起,他很生气,可是一看见保罗乌黑闪光的眸子,便气不起来了,只是揪了一把它的耳朵。

他转身向城里跑去。时间已经不多,远处城市的上空亮起了显示倒计时的霓虹灯,五光十色的数字在一点点减少。他加紧跑着,以他的速度,应该还能赶到。

可是,没跑多久,他猛地愣住了——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正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是盼兮。看到李川抱着小狗跑过来,她停下了,蹲下身子揉按自己的右脚。

“你怎么跟来了,这里这么危险!”李川的声音有些急躁。他以为盼兮会在他家楼下等,或者直接回她自己的家,可是他没有想到,她会跟着出城,跟到了这里。

“我……”盼兮的声音很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我想两个人找总比一个找要容易一些……”她皱皱眉头,脚踝那里传来阵阵疼痛感,刚才一不小心,她踩进了一个小土坑,右脚崴了。

李川没有再说什么,看看她的脚:“还能走吗?”

“能。”盼兮站起来,转身向城里走去,可是刚一迈脚,尖锐的疼痛让她趔趄了一下。她丝丝地吸了口凉气,仍旧继续向前走,一瘸一拐。李川跟在她后面,走了几步,盼兮终于支撑不住了,这几步路对她来说,不啻走在针尖上。她停下来,无助地看着李川。

李川咬咬牙,上前蹲下,说:“快,我背你回去吧。”盼兮犹豫了一瞬,没有扭捏,轻轻趴在李川背上。

李川怀中抱狗,背上负人,尽全力向城里跑去。他已经跑了很久了,身体里血液沸腾,口鼻喘气,背上还有一个人,此时速度不由地减慢了。他抬头看向远处灯影闪烁的城市,霓虹计时牌显示只有十分钟了。而刚才,他全速跑到公园,也花了几乎相同的时间。

盼兮显然也看到了计时牌。“要不,”她在他背上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放下我,先跑回去吧。你加快点速度,应该能及时回到城里。”

李川没有答话,只是低头跑,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像一个不堪负荷的机器塞进了他嘴里。盼兮有些急了:“我们在生存实践课上学过,两个人都没有希望的时候,最明智的做法是把希望留给一个人。你难道忘了吗!你这样我们两个人都会被洪水吞没的!”

话音刚落,李川似乎便下定了决心,停了下来。他把盼兮放下来,两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盼兮的脸,她的呼吸清晰可闻,她的瞳孔中闪闪发光,她发丝间的淡淡香气在他鼻端萦绕,一如梦中。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他一字一顿地说,语气坚定,“我不会丢下你的!”

说完,他再次将盼兮背起,发足奔跑。盼兮愣住了,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她蓦然发现李川不是在向城里跑去,他转身奔向那个公园。与城市相反的方向。

李川记得公园附近有个灯塔,很高,那个灯塔本身就是为了在大洪暴来临时发出光柱,标明城市悬空的位置。他奋力跑着,无奈两个人的重量让他实在无法加快速度。穿过公园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洪亮的钟声——升空最后十秒倒计时开始了。

“不!”他在心里狂呼,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好在他将身子及时前倾,总算没有摔下去。盼兮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背后的城市。它在轰鸣,阻隔飞石性质的禁制被解除,一道蓝色的光芒自城市底部涌现,缓慢扩大,如同发光的神毯,将巨大城市的底部包裹住了。然后,城市开始摇晃,边缘的土层裂开,蓝光脱离了泥土的掩没,骤然变强,盼兮的脸上铺了一层淡蓝色的光辉。在蓝光的托顶之下,城市升上夜空,仿佛漂浮的巨大明珠。而在更远的地方,两三个城市也同样升空,遥相呼应。

渐渐的,城市的轰鸣声消失了,它们稳稳地悬在离地八百多米的高度,与云层相伴。一种更加震撼的声音响起来,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像一万辆战车在疾驶。整个大地都在震动。

李川脸色一变,不由停下来,扭头向后看去——

泛着白沫的滔天巨浪,吞噬了远处模糊的地平线,仿佛有人在驱赶着无数疯狂的白色野兽,朝这边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