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森林、草原、荒漠、冰川……他们在北大陆各处游**着，这里处处都和地球迥然不同，有各种惊奇的地貌和动植物，却又自成体系。大勇告诉安琪，这个世界的基本结构是由系里为地球生态研究所开发的一种环境模拟软件生成的，这款软件主要是用于学术研究的原始数据，所以缺乏可视效果。他编写了一个程序，把它们尽量变成具体的形象，又从三维电影和游戏中借来一些三维图像，经过修改后用其他几种软件慢慢填充。正好他参与了系里的一个项目，可以使用计算能力极强的量子计算机，就偷偷拿来干点私活儿……大勇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剪辑拼凑一些三维画面，但安琪看得出，他一定花了很多心血在这颗虚拟的行星上“你花了多久建造这个世界？”她问。

“自从我们在教学大楼顶楼那次见面后，两年多吧……”大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知道，这么个行星，反正也拿不出手，只好把那张产权证扔到一个角落里。后来，买行星的时尚也过时了，降到十块钱一个都没人要，就更一文不值了……虽然我买下了这颗行星，但却永远也到不了，甚至看也看不见……我只有自己想象它究竟是什么样子，上面有怎样的地理、水文、生物、气候……后来越想越入迷，就动了这个念头。反正就是利用业余时间做一下，有些还是用云计算搞的……”

不知不觉，他们到了海边，在沙滩上漫步着，水面上波光粼粼，安琪注意到太阳几乎已经升到了天顶。大勇告诉她，这里的一昼夜大约是十个小时，当然为了她这次造访，他特意加快了自转时间。

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吼，大地震动了起来，如同地动山摇。安琪疑惑地回头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看到至少上百只庞大的爬行动物，结成长长的队列，从身后的河谷中走出，缓缓向海边走来。它们每一只都有五六个人那么高，背上背着厚重的壳，从壳中伸出长长的脖颈，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在海上传得很远很远。

“这是什么？它们在干什么？”安琪很是好奇。

“这是刚才说的模拟程序创造出来的最古怪的动物，我叫它们恐龟，是陆地上最大的动物。现在它们正在召唤同伴，准备迁徙到大海的南岸去产卵。”

“怎么迁徙？游过去还是有什么陆桥可以走过去呢？”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海滩上的恐龟越来越多，大概有一百只，挤满了几公里长的海滩，纷纷低下脖子，在海边饮水。大勇和安琪小心翼翼地躲着它们，固然虚拟椅有人体保护程序，不会产生实质伤害，但要模拟各种感觉，被踩上一脚也绝不会好受。恐龟的下腹部位有一根管子蠕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安琪好奇地仰头看着：“它是要产卵吗？”

话音未落，大勇忙把她拉开。一坨几乎和人一样大的粪便落在他们刚才站的地方，臭气熏天。安琪皱眉，捂着鼻子：“真变态，连这你都设计了……”

大勇尴尬地笑了两声：“来，我们到它身上去！”他指着旁边的一只恐龟说。

“到它身上干什么？”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大勇还是那句话。

“可是看上去有点脏……”安琪犹疑着。

“放心吧，不会弄脏你的衣服的。”大勇说，安琪才想起来，这只是虚拟现实而已，不禁哑然失笑。

大勇从恐龟的后腿爬了上去，又伸手去拉安琪上来。恐龟不耐烦地抖了抖腿，他们差点摔下来。最后，两人好不容易爬到了恐龟背上，龟甲并没有想象中的僵硬，反而像水垫一样软软的坐着很舒服。

“好了，我们要出发了！”大勇说，似乎发出了什么号令。恐龟们纷纷伸出前肢，安琪看到它们前后肢之间相连的一块皮就像充气了一样迅速变大，最后变成了比身体还要大几倍的皮翼。恐龟们扇动巨翼，安琪感到一阵狂风吹过，然后—

它们飞了起来，一只只，一队队，浩浩****，遮天蔽日，向着大海尽头的方向飞去。海岸线被抛在后面，阳光洒在海上。

“你这里设计得不对，”安琪笑着说，为抓住大勇的一个漏洞而颇有些得意，“这些恐龟身体太大了，虽然身体和翅膀的比例看上去和地球上的鸟差不多，但是每扩大一定尺寸，翅膀面积就会以尺寸的二次方增长，而身体重量以三次方增长，这种翅膀是不可能支撑它们飞起来的。”

“你说得不错，”大勇也笑着说，“单凭翅膀是不可能，但是你忘了它们背上的东西。这些不是背甲，而是巨大的气囊！你看到它们刚才喝水了吗？这些恐龟有一种特殊的放电器官，能够电解水中的氢和氧，将氧气用来呼吸，又将氢气通过导管充进气囊中，这样可以减掉一大半的重量，有了气囊，它们就很容易飞起来了……”

安琪看着大勇，感到了深一层的钦佩：“这还真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呢！”

大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转过头去说：“安琪，这就是我想给你的礼物，不是一张废纸，也不只是投影球里的图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安琪，其实我—”

他还没说完，安琪却蓦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啊—”

一个硕大无朋的丑陋脑袋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空中，光这个脑袋就比一只恐龟更大。三只长在触角上的复眼盯着他们，令人毛骨悚然。

那个怪物向两边张开血盆大口，牙齿如同巨钳般伸了出来，然后一口吞掉了前方一只正在飞翔的恐龟。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和大勇脚下出现了另一张巨口，长牙交错，咬住了他们乘坐的恐龟的腿，恐龟痛楚地哀号着，身体被向下拽去，安琪被甩到了空中，眼看也要掉进怪兽黑洞一样的大嘴里，却被大勇及时抓住，两人再度浮在空中。

“那是什么？”安琪脸色惨白地问道，她看到在自己脚下，从大海深处伸出了几十条上百米长的黑色脖颈，伸到高空中。这些怪兽的脑袋上长着长吻尖牙，撕咬着惊惶乱飞的恐龟，这是一场有意识的伏击。恐龟的残肢伴随着血雨，落在海面上，将海面染得一片紫红。那只他们刚才乘坐的恐龟徒劳地挣扎着，惨叫着却始终无法挣脱，半分钟后也进入了怪物的脖颈内。

“这是鲸龙，”大勇说，“这个世界最大的动物，在空中迁徙的恐龟是它们捕猎的对象之一。”

“你创造的是什么行星，怎么那么多大怪兽？”安琪噘着嘴说。

“没办法，重力小啊，动物容易长得巨大，特别是海里的……不过南大陆就好多了，上面有很多造型可爱、性格温驯的小动物我一会儿带你去看。”

“那你说说看，有什么小动—”安琪说着，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异样，蓦然惊觉刚才一时惊慌，居然扑到了大勇怀里，现在两个人正极为暧昧地抱在一起。

安琪忙推开大勇，瞪了他一眼：“这是你故意安排的惊悚场面吧？嗯？”

大勇不好意思地呵呵傻笑，这确实是老二教他的招数，可他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他只有岔开话题：“你看，下面有一个岛呢！”

果然，碧波万顷中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孤岛。岛屿不大，仅有几个山丘，却颇有几分神秘的意味。安琪发现，在岛屿中间有一片陆地，上面似乎有一些对称的图案。“那是……建筑？”安琪激动起来，“难道……这个行星上有智慧生命？”

大勇却笑而不语。

他们向岛屿中心降了下去，那是在山丘中的一处谷地，确实有一个气势宏伟的岩石建筑群，但却早已经倾颓，一地断垣残壁不知在几千、几万年前就已经被废弃了，只有一些巨柱还挺立着早已经看不出建筑的具体式样，石头上有些古怪的花纹，长满了寄生的紫色植物。

“快告诉我，”安琪好奇心起，“这些是什么建筑？背后有怎样的故事？”

“在几百万年前，”大勇煞有介事地说，“有一位天神降临在这个行星上，从一种海陆两栖动物中创造出了智慧种族，传授给他们文字、文明和宗教，然后又复归天界。这个种族一度繁荣昌盛，充满了整个行星，但后来却不免衰落灭亡，销声匿迹。现在只有在行星的一些角落里还能找到他们的踪迹……比如这里。”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间，夕阳西下，光线渐渐黯淡下去。涨潮了，大海在暮色中咆哮着，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充满了苍凉之感，看不到任何动物。安琪走到一根倒下的巨柱边上，抚摸着布满紫苔的柱壁，想象着那个远古的古代种族，不禁悠然神往，但她很快发现，柱子上刻着一些图案，不，竟是文字！

“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安琪问。

“据说是那位神祇传给这个种族的一句魔咒，让他们一直传下去。他说，在遥远的未来，会有来自宇宙的众神来到这里，从这句话中，发现一个绝大的秘密的……”大勇神秘地说。

安琪越发好奇，抚摸着石头上的纹路，艰难地分辨着那些字迹，字迹本身是地球文字：“这好像是一个‘我’字……还是古体字……下一个字认不出来……再下一个字被磨掉了……然后好像是一个‘安’字……然后是—又没法认了，究竟是什么啊？”

“这个……瞎写的……没什么意思，”大勇却回避了问题，“对了，你看那边。星星出来了！”

安琪向天空望去，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西方天空上挂着一颗金色的明星，那是天上最亮的星，大勇告诉她，那是∑X-6470-1，这个星系最内侧的行星。银河看上去和从地球上看到的差别不大，依然璀璨皎洁，从天顶流向南方的地平线。除此之外，天上的繁星都排列成陌生的组合，毕竟相隔七百光年，双方共同可见的恒星都没有多少，又是在完全不同的角度，但这却是最符合事实的景象—天文学家对上万光年内恒星的大小、光度、位置运行已经摸得很清楚，如果人类真的能到达那颗行星，见到的星空基本就是这样。

安琪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对了，我们的太阳在哪里？”

“你看，那边有七颗亮星，”大勇指给她，“形状像一条向上的大头鱼……看底下尾巴上的那一颗。”

“那是我们的太阳？”

“不，这颗恒星只有一百多光年远，而且光度比太阳要亮得多，我们的太阳就在它边上一点儿，但已经是不可见的了。”

“太阳变成了一颗看不到的星星，这感觉真奇妙。如果千百年后，我们的子孙来到这颗行星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夜空吧。”安琪赞叹着。

“没错，如果千年之后，我们的子孙真的来到这里，他们看到的就是他们的祖爷爷和祖奶奶在今天看到的一样的夜空。”

“是啊……”安琪点点头，蓦地反应过来大勇说的是双关语微嗔着说，“好哇，你占我便宜！你—”她的抱怨戛然而止，圆睁着眼睛，望向东方的天空。

一轮皎洁的圆月渐渐升起在海平面上，柔和的月光照亮了黑沉沉的大海。在清冷的月光下，似乎有鲛人一样的奇异生物在远方的海上露出头角，发出如泣如诉的歌声。

但真正吸引安琪的，是那轮明月本身。

它比地球上的月亮大三四倍有余，更奇特的是，它是蔚蓝色的，是一个由大气和水体构成的月亮，梦幻般美丽，巨大的它与行星似乎构成了一个双星系统。

但更梦幻的，是那个月亮上的陆地，它们只是一串串半连半断的岛屿，构不成完整的大陆，却组合成了深有意味的形体—

那是一行字，一行一看就可以认出的地球上的文字—

“我爱你，安琪。”

安琪转过身，怔怔地望着大勇，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安琪，这就是那个远古的魔咒，”大勇鼓起勇气，说出了内心酝酿已久的话语，“那个远古文明种族的信仰，那个宇宙中最深的秘密：我爱你。”

“大勇……我……”

“和我在一起，安琪，”他大着胆子拉起她的手，“你不是想去一个新的地方吗？不要去什么G市，来这颗行星上吧。这是你的行星，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每天都可以来到这里，忘却一切烦恼，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感受浩瀚宇宙的奥秘。”

安琪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望着他。那几秒钟时间，对大勇来说几乎比一生一世都要漫长。随着夜幕的降临，在他们周围，许多奇异的花卉绽放开来，在蓝色月光下，浮动着清冷的幽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勇的希望一点点堕入深渊，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可笑。想用一个虚拟世界的程序就赢得安琪这样的女孩的心？这东西抵得上一部名车吗？一栋洋房吗？恐怕连一瓶香水都比不过。太可笑了，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徒然，只是他自己的幻梦。

月亮躲到了云层之后，鲛人也停止了歌唱，沉入了海底，周围暗了下来。

“那个……”大勇胆怯地自我解嘲说，“没事，我只是开个玩笑……这个礼物反正我送给你了。要是你喜欢的话，我回头把软件发给你。随便找一个三维眼镜和虚拟现实椅都可以用的，我看不早了，那我……我还是先走—”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永远也没有。因为安琪已经勾住他的脖颈，温柔而坚定地将她柔嫩的双唇贴在了他干裂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