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哆啦A梦 / 阿 缺2

我逐一看过这些字条,百思不解,索性不管了,跑出地下室,爬上烟囱,满身灰黑地离开了稻场。刚跑不远,我就远远看见一个踽踽独行的人影,在昏暗的天色里走在坟茔与稻场之间,走进了那间神秘的屋子。

这个人影正是陈老师,我一阵侥幸,幸亏跑得及时。

我顺着小路快速奔跑,雪越下越大了,这些小白点从黛蓝的天幕中飘落,在我身边打着旋儿。我有点着急,害怕时间太晚,唐露已经回家了。

但她并没有走。她一直等在路口,渺小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随时会融化在漫天细雪的背景中。

“喏,这本书送给你。”我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练习册从衣服里拿出来。我浑身都是烟囱里的灰,但没让练习册沾染一点。

“你今天跟陈胖子打架,就是因为这个吗?”唐露接过练习册,她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但洋溢着笑容。

“是啊,这是我为你画的最新一集《哆啦A梦》,花了一个寒假呢!除了你,谁都不能看。”

她翻开了扉页,看到我写给她的两行字,然后仰头看着夜空,过了很久,才说:“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哆啦A梦吗?”

“嗯。”我郑重地点头,“肯定有!”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呢?”

我想了想,脑子一热,说:“因为我就是你的哆啦A梦啊!”

唐露看着我窘迫的脸,轻声地“扑哧”一笑,说:“你到底是我的大雄,还是我的哆啦A梦呢?”

“我……我既是你的哆啦A梦,也是你的大雄!你放心,你是我的静香,我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伤。”

“你真好!”她突然踮起脚,在我右边脸上轻轻一吻,然后闪电般缩了回去。

我被这道闪电击中了,浑身僵直。

我试着回忆刚才这一刹那的感觉,但发现她的嘴唇太轻,有些冰凉,跟漫天的雪花一模一样。我摸着脸颊,那里有些微的湿润,但我分不清是因为她的唇,还是因为落雪的轻吻。

在我发愣的时候,唐露合上了练习册,把它抱在胸口,转身往回走。我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上她。那个晚上的路尤其长,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们周围都是飘舞的雪花。

我们走啊走,走啊走,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大年三十,天气特别干冷,这艰难的一年终于在这一天走到了尾声。中午吃完团圆饭,母亲把全家人的旧衣物都洗了,晾好,然后带着我去坟头祭祖。

刚走到小路口,就发现那里围着四五个人,有议论的,也有在劝阻的,看样子像是这户人家在吵架。我看了看房子,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了一下,记起来这是唐露的家。

果然,我和母亲刚挤进人群,就看到了正坐在地上的唐露。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身上还是那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只是好几块地方已经被撕开了,在冷风中抖动着。她一只脚上歪歪斜斜地套着拖鞋,另一只脚赤着,被冻得有些乌青,沾满了尘土。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眼角垂泪,脸上红肿,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周围太吵,我听不清,但从嘴型就可以看出来她说的是“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母亲看到这场景,说:“作孽啊,刚和好没几天,又吵起来了。这还是大年三十啊。”

旁边有人搭腔:“这次可不得了,听说昨天大路把八万块钱全输了。啧啧,玩得可大了,输到最后眼睛都红了。”

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解释道,唐露是想用这笔钱来盖房子的。

我点点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唐露。她就这么哭着,念叨着,我的目光却汇聚到在她赤着的脚上,它在冷风中有些凄凉。

这时,一身酒味的大路从屋子里冲出来,对着唐露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太狠了,那声响像是干树枝被折断,听得让人心惊。唐露的鼻子顿时冒出血来。这个矮瘦的青年像是一头发狂的豹子,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嘴里喊叫着:“老子输了点儿钱,你就把老子的脸都丢完了!你爸爸是个死瘸子,你也是个扫把星!”

我才发现,老唐正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他只剩下一条腿了,拄着拐杖,他似乎想阻止大路,但抖着嘴唇,眼神飘忽不定,始终没有动。

围观人群里也没有人上前劝阻。我看到杨方伟站在一旁,抽着烟,脸色漠然。我刚想上前一步,就被母亲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大路又打了唐露几下,然后就要把她拉回家去,但拉了几下,没拉得她站起来,索性直接抓住羽绒服的衣领,把她拖回了屋子里。

唐露的头发和脸都在尘土里拖动着。一滴血落了下来,转瞬被尘土遮住了。

在去拜祭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大家不是不想上去劝,以前劝过,结果更惨。母亲说:“大路这人啊,手黑心也黑,坐过牢的。现在劝了,倒是也能拦住,但大伙儿不能守在他家一辈子啊,一有空子,他就把唐露往死里打。”

“唐露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我的语气闷闷的。

母亲眉头蹙起,似在仔细回忆,然后说:“你是小学毕业那年离开村子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在母亲的述说里,我渐渐知晓了唐露后来的经历。小学结束的那个夏天,老唐的一条腿断了,为了治病,家里的钱都花完了。唐露也因此在读完初一上学期后,就无力再去读书,早早地跟了一个裁缝师傅学做衣服。学了一年后,她就到隔壁县城的一家服装厂工作,一天十个小时,全坐在封闭的地下车间里,佝偻着腰,踩着缝纫机,在幽暗的光线里拼接一块块质量堪忧的布。下班之后,跟同龄的女孩们一起回到宿舍,挤着休息一夜。但那家厂很快因为雇佣童工被举报,唐露被送回家。这件事上了报纸,也成了当地派出所的业绩,但对唐露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来说,无疑是雨中墙塌。

那时,唐露在家里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受不了老唐躺在**看她的冰冷眼神,央求起准备去外地打工的沈阿姨。沈阿姨本来不想添加麻烦,但唐露跪在她家门口,凌晨时才离去。沈阿姨离乡的那一天,上车都坐好了,看着路边杨树掠过,突然骂了一声,然后叫司机停车,步行回到老唐家,把唐露拽起来就走,临出门时又扭头朝老唐骂了一句:“早死早超生,别祸害孩子!”

此后,唐露一直跟着沈阿姨,在广东一带打工。她们先是当缝纫工,但纺织生产机械化普及之后,这一行迅速没落,当时广东约有几十万缝纫工无路可走。于是那年春节,沈阿姨给唐露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年龄增加了两岁,能合法打工。春节过后,唐露没有留在家里,独自去往上海,碰壁之后再去深圳,然后到了北京。而她在北京的那阵子,我也刚刚毕业,进入了一家动漫公司。

是的,那一年多里,我们这两个漂泊异乡的人,可能在某个地方遇到过—地铁、街道或者便利店里。北京太过拥挤,充斥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即使我们擦肩而过,也认不出彼此。

当我在北京站稳脚跟的时候,唐露却厌倦了这样漫无目的的漂**,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了故乡。对农村女孩子来说,二十三岁已经是结婚的年龄了,但村里没人敢上门—娶了唐露,还得捎上一个残废、嗜酒的老唐。据说,杨方伟曾经跟家里商量过,认为经济能力可以负担得起,但杨家酒厂的突然倒闭,让这件事无疾而终。这可能是唐露一生中唯一接触到幸福的机会,但这扇门在她还未抬起脚准备跨进时,就发出一声无情的“咣当”,关闭了。

最后,媒婆领着邻村的大路来到了唐露家。唐露刚开始对他并没有好感,但吃完饭后,唐露去看电视,大路走了过来,看到她心烦意乱地拿着遥控器换台,最后换到了儿童频道。大路问:“你喜欢动画片吗?”唐露点点头。大路又说:“我也喜欢啊。”唐露问:“你喜欢什么动画片呢?”大路挠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说:“多……哆啦A梦。”唐露这才抬起头,看着这个矮且瘦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粗鲁和暴躁。

但结婚之后,大路的秉性才暴露出来。唐露住进了大路家,跟几个婆嫂一起,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喝醉了的大路毒打,婆嫂们都只是冷眼看着。大路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吵架时喜欢砸东西,家具、电视、摩托……在一次次争吵中,一次次破碎声中,这个原本就拮据的家变得更加贫寒。

平时唐露在镇上开店,音像店、面馆、劣质服装,什么挣钱就做什么,都做不长。大路还隔三岔五地过来要钱去打牌或喝酒。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省下钱来,想自己再盖一间房,离开那几个冷嘲热讽的婆嫂。

但现在,四五年攒下来的八万块钱又被大路悄悄输掉了。

这番叙述漫长而絮叨,我在冷风中听着,思绪时常抽离。天很快暗了下来,坟场上的许多坟墓上都插了蜡烛,火光在冷风中飘摇成星星。这一年的最后时光,竟然如此寒冷荒凉。

路过陈老师的家时,我问到她的来历。母亲摇了摇头说:“这个就不清楚了,但应该不是本地人,听说是很久以前有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后来撤走了,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了。因为懂得多,就成了小学老师。后来小学人不够,学校解散了,她也没走。”

天空暗如锅底,破旧的屋子像是锈迹一样。我看了看,也没再多问。

晚上我陪着父亲守夜,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着无聊的春晚。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快到凌晨时,我把鞭炮拿出来,准备等新年倒计时开始就去点燃。这是老家的习俗,以爆竹声来宣告新旧年交替。

这时,一直沉寂的夜幕里突然传来嘈杂声,有人在呼喊。我听了几秒,立刻从屋里蹿了出去,跑向河边。

因为,我听到的是—“快出来啊,唐家那个丫头要跳河了!”

当我们赶到河边时,果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桥头。我们小心地围过去,手电筒的光驱开了浓重的黑暗,照到唐露的身上。她脸上伤痕与泪痕密布。我们都劝她不要想不开。

唐露突然转头看向我,露出一笑,说:“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哆啦A梦在守护吗?”她的笑容迅速被泪水融化,浮现出了一个凄婉的表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到呢?”

我浑身一颤。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只发出含混的嘶嘶声。

“扑通”一声,桥头那儿已经没了她的身影。

人们连忙拥过去。我却迈不动步子,任幢幢人影从我身边掠过,脑袋里只是想着:“原来,她一直是记得的。”

我有些恍惚,又有点冷,抓紧了衣领。

这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身后响起,密集得没有间隙。我转过身,看着家家户户的爆竹火光把夜撕成了零散的碎片。

新的一年终于姗姗而至。

关于故乡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小学毕业的夏天。那一年之后,小学因为没有足够的生源而停办,我们成了最后一届毕业生。拍毕业照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尽管陈老师依旧脸色阴沉,但眼圈泛红,拍完之后长久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来。

但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意味着长达六年的监狱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唯一需要忧虑的是夏季漫长,蝉鸣聒噪,这三个月的暑假该怎么度过。

这时,我家里也买了一台VCD放映机,是用来给我爸看戏曲的。正是因为这个,我对哆啦A梦的爱卷土重来,但我到处借,也只借到零零散散的几张碟,而且上面的字迹都不清晰了,细心的唐露只得认真地在每一张光碟上亲笔写下“哆啦A梦”几个字。这些碟片显然不够度过夏天,于是,我对唐露说:“你还想看《哆啦A梦》吗?”

她使劲地点头。

我暗自思忖—如果能搞到《哆啦A梦》的一套碟片,暑假就能每天和唐露一起看大雄和静香的奇妙冒险了。童年即将结束,接下来是混乱迷茫的青春期,在这最后的尾巴上,能以这样美妙的方式跟唐露一起度过,是我梦寐以求的。

但是一整套的《哆啦A梦》有一千多集,即使是租碟片,也需要一百二十块钱。这个天文数字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把小学六年的教材和练习册装在一个麻袋里,用自行车驮着它去了镇上,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儿,换回十来块钱。当我捏着这薄薄的几张纸时,不禁感慨六年求学,换回这么点钱,实在是替我父母愧疚。

“书这个玩意儿啊,最不值钱了。”老头儿把麻袋里的书倒出来,用脚踢进角落,“值钱的还得是铁啊,你看,墙上写得一清二楚。”

果然,墙上贴了价格表:可乐罐一毛三个,书本一毛五一斤,废铁一块二一斤……我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捏着钱走了。

那阵子,还发生了一件让我和唐露难堪的事情—我爸爸和唐露的爸爸打了一架。据说是在田里干活儿时,我爸爸听到老唐在跟人嚼舌根,说他出轨的事情。于是我爸冲过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旁人拉了好久都拉不开。

因为这件事,我们都不想在家里待了,忧愁地四处游**。我们在午后太阳西斜的时候,沿着河边行走,河面上也出现了两个人影。我对唐露说:“你看,他们是谁?一直跟着我们呢。”唐露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一声,说:“他们是住在水里面的人,看我们靠近了,也在小心地观察我们。别大声说话,吓着他们了。”

于是,我们四个沉默地走在河边。夕阳斜照,河面上的影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在它们即将消失时,我和唐露走到了那块能吞噬一切的水域前。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唐露说,“既然什么东西都能沉进去,那,可以从里面拿出东西来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把上衣脱掉,准备游过去,但唐露把我拦住了。

“你要是也像其他东西一样,掉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她忧虑地说,“那就没人陪我玩了……”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拍了拍胸膛。但唐露的担忧确实存在,我想了想,看到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树,树枝低垂,几乎快贴着水面了,一拍脑门,“我有办法了。”

我哧溜一下爬到树上,顺着最靠近水面的枝干,小心挪动身体。那根枝干只有手臂粗,我一爬上去,就压得枝干下坠,正好贴近了水面。我深吸口气,准备把手伸进水里。

“小心!”唐露在河边,面色紧张。

我的手臂伸进水里。在我的想象中,这块神秘水域的下面可能藏着一条有着一口密齿的大蛇,或者是一个布满火焰的地狱,但手真正进入水面的一刻,却什么危险都没有—甚至,水面都没有经过一天暴晒后的温热,触之清凉。

我试图移动手臂,阻力很大,水里的黏稠感远胜正常水流。我慢慢移动手臂,手指碰到了一个硬物,像是一个铁片。我抓住它,慢慢往上拖,随着手臂从水里退出来,我看到了手里抓住的东西—是一个方形铁盖,上面有规律地分布着一些孔洞,我感觉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把铁盖提出水面,这时它比在水里重多了,足有十几斤。树枝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断。我突然灵机一动,一边用手夹着铁盖,一边小心地往回爬,爬到老树的主干上后,冲唐露道:“你躲开些!”

唐露让了几步,我把铁盖扔下去,大声说:“你看好它!我再去捞几个出来!”

“捞出来干吗啊?”

“卖钱啊,废铁很贵的,那个老头儿说一斤废铁一块二呢。就这个铁盖,就有十几块钱了,比一麻袋书值钱。”

唐露有些犹豫,说:“这些是谁的呢?万一有主人,怎么办?我们不能偷东西啊。”

“这条河有主人吗?”我头也不回地反问。

“没有……吧?”

“那不得了。我从河里捞出来的,那就属于我们啊。就跟钓鱼一样,别多想啦,看我的!”

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人家亮起了灯火。已经不早了,我隐约听到母亲在喊我的名字,于是加快了速度,又捞出几个铁件。它们各不相同,是些铁盖、铁盒、圆柱支架之类的,加起来得有七八十斤了。按照这个速度,我最后再捞出一件,就可以凑到租全套《哆啦A梦》碟片的钱了。

最后一个物件比我想象中的大。

我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个类似提手的东西,用力往上拉。树枝在我身下呻吟着。我提出来的是一个正方形的铁盒,边角圆润,四周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圆孔,透过圆孔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层层的片状镶嵌物。整体感觉像是一台电视机的机箱,只是更加密实。铁盒侧面有一处浑圆的凸起,其余部位还有一些孔洞,看上去像是某种接口。

我两手并用,把它提出水面。这时,我听到空气中传来隐约的“咔嚓”声,随后,远处的灯火次第熄灭,村庄被笼进黑暗之中。

唐露往回看了几眼,疑惑地说:“停电了吗?”

“好多年没停过电了……”我也有点纳闷儿,但天越发晚了,再不回去,父母就该找过来了。于是我咬着牙,把铁盒提出来,这时,身下的树枝发出最后的呻吟,“咔”的一声断了。我抓着箱子,一起落向水面。

那一瞬间,我脑中闪现出可怕的画面—皮球、树枝和泡沫板,这些绝不可能下沉的东西,都被这块水域吞噬了,再不复现。我直直地摔下去,正中水面,肯定也会沉进去,再也见不着唐露了。我有一点懊悔,想扭头去看唐露,但还未扭动脖子,就已经落进水里,砸出一大片水花。

温热的河水在那一瞬间吞噬了我。

我满心绝望,但手脚下意识地划动,居然很快站了起来。这块水域靠近岸边,并不深,才没到我的胸口。

断掉的树枝浮在水面,静静的,也没有一点下沉的样子。

唐露刚要惊叫,见我从水里站了起来,惊呼声又吞回去了,指着我说:“怎么……你没掉进去吗?”

“水很浅啊。”一阵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在水里拖着铁盒,一步步地走上岸,“那么浅,以前的东西是怎么沉进去的?”

唐露盯着这个怪模怪样的铁盒,点头说:“是啊,而且这么浅,你是怎么捞出来这些东西的?”

我穿上衣服,暖和了些,突然灵光一现,大喊道:“我知道了!”

“是什么?告诉我嘛!”

“这里肯定有一个任意门,连接另一个时空,嗯嗯,一定是这样!”

唐露笑了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了!你想想,哆啦A梦的口袋不就是一个任意门吗?可以从里面拿出任何东西。”我越说越觉得正确,郑重点头,“《哆啦A梦》里说的,还有假吗?我想,水下面肯定住着一只机器猫,知道我们要去买碟片,就把废铁送给我们了。嗯嗯,一定是这样!”

“那它为什么不直接送我们碟片呢?”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唐露见我窘迫,脸上绽开笑容,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是哆啦A梦在帮助我们,你不是说每一个童年都有一只哆啦A梦在守护吗,一定是我们的童年快结束了,所以这只哆啦A梦来给我们最后的帮助。”

“嗯!”我摇摇头,把刚才的问题甩到脑后。

废铁已经收集齐了,一百多斤,我今晚肯定带不走。于是我把它们拖到树丛下面,用树枝盖住,打算明天用自行车运到镇上,卖给那老头儿。

第二天,天色阴沉,太阳被遮在云层后面,雨却迟迟不下。我起床的时候,感觉有点头疼,可能是昨天掉在河里后吹了风。但即将租到《哆啦A梦》的喜悦充盈全身,我对唐露说我要去卖废铁,直接租碟片,下午回来,让她在家等我。

“嗯!”看得出来,唐露也很期待。

于是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河边,用麻袋把铁件装好,放在车的后座上。装铁盒的时候,我看到侧面那个圆形凸起,好奇地去掰,一下子就把它拔了下来。圆形凸起的下面,是一截五六厘米长的晶体方块,半透明,此前这个方块一直插在铁盒里,只露出金属材质的圆形头部。我观察了一下,觉得造型有趣,就放在了口袋里,打算一会儿送给唐露。

我骑的是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直立起来比我都要高,我坐在车座上,脚都够不着车镫,只能斜跨着骑。它的好处在于结实,一百多斤的铁放上去都安然无恙,只是骑得更吃力而已。

出了村子,拐上公路,再骑两个多小时就能到镇上。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蹬车,天气闷热得厉害,不一会儿就满身大汗了。但我心中开心,尽管腿累得像灌了铅,却越骑越快。

路两旁的杨树静默着,在黏稠的空气里连树叶都死气沉沉地下垂着。拐过前面最后一段水泥路,上了桥,再下去就能到镇上了。

意外就是在桥上发生的。

二八自行车牢固,我尚且有力气,没想到问题出在了麻袋上—经过两个小时的摩擦,铁件把麻袋刺破了,“哗啦”一声,这七八件沉重的铁块全部掉了下来,在桥面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嘿,小崽子,偷了这么多东西!”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正蹲在地上捡铁件,扭头一看,发现来人居然是老唐。老唐脸上一片通红,步子有点歪,走过来踢了踢铁盒。

“我没有!”我扶住铁盒,争辩道,“是我从河里捞出来的!”

“这些东西这么新,一点锈都没有,你说从河里捞出来的?骗鬼吧!”老唐喷出一口酒气,“你老子偷人!你偷东西!一家人出息啊,走,我带你去派出所!”

我想起老唐跟父亲在田里打的那一架,他打输了,还一直怀恨在心。他身子枯瘦,心胸狭小,打不过我父亲,现在自以为抓到了我的把柄。我着急起来,大声喊:“我真的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不信,唐露可以做证!”

老唐嘴角一撇:“露露?我早就让露露不跟你一起玩,这个死丫头非要跑出去。别说那么多了,跟我走!”

我死命反抗,但依旧敌不过老唐,他如提小鸡般揪着我的衣领,打算带着我离开。

“天杀的老唐!”我死死抱住桥边栏杆,“你欺负我,我爸爸会打死你的!”

老唐一下子火了,脸上更红,踢了我一脚,“别说老胡不在这儿,就算他在,我也得教训你!”他拉了我两下,没拉动,也不敢太过用力,就松手了,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好,你不走!你不走我去把你偷的东西上交!”

他气冲冲地扶起自行车,把铁件装在麻袋里,系在车座下的铁杆上,然后骑着车下桥,拐进了镇上的街道。

我追了几步,没追上,满心委屈地站在桥边哭,一边哭一边骂。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哭了一会儿,累了,脑袋昏沉,于是转身往回走。

闷了许久的天空滚动着隐隐雷声,没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来。初时只有几点,后来就成了瓢泼大雨,将我全身淋湿。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回到村子。路过唐露家时,看到她家家门紧闭,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约定,她应该会在这里等我,等我带回全套《哆啦A梦》的碟片。我没有带回来,但她应该在这里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着。

我干脆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雨很大,地上的水流汇聚成河。我的头越来越晕,就靠着墙,但一直到我睡着,都没有等到唐露回来。

在唐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陈老师。

在年初办葬礼,在村子里是大忌,所以人们基本上都不愿意参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缘不好,葬礼上冷冷清清的。

下葬的那一天,细雨蒙蒙,唢呐声混在雨幕中,格外萧索。我走在十来个人的送葬队伍里,缓慢地跟着前面的人,雨落在脸上,而我的脸已没了知觉。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系着一个白色麻袋,表情呆滞。他的独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样子触目惊心。我们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着的钱丢进麻袋,然后离开。

我前面的是一个老人,颤巍巍的,她丢完钱转身的时候,我才把她认了出来。

“陈老师?”

她看着我,枯瘦的脸上,五官深邃,不知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哀戚。她抖动着干瘪的嘴唇,对我说:“你也来了,你来参加唐露的葬礼。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却过得最惨,现在埋进土里,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这么惨淡的一生,可怜的结局,都是你造成的。”

我一愣,疑心陈老师是不是年老昏了头,摇头说:“从小学毕业起,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陈老师却不再说话,身子佝着,在冬雨里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间破屋。

她离开了,她的话却像是一个阴影般笼住了我。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缩着脖子回家,母亲正在火炉边烤火,问我:“你把钱给老唐了?”

我点点头,然后问母亲:“对了,老唐的腿,是怎么断的?”

母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炉火因失去了拨弄而变得暗红,青色的烟雾升起。“好多年了。”她说,“不过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出车祸,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时候淋雨生了场大病,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小学毕业的暑假里,我淋雨回来,在唐露家门前等了很久,后来倚着门睡了过去。当路过的人看到我时,过来拍我的脸,却发现我怎么都醒不过来,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医院。

那场大病其实早有预告—前一天我下河捞铁件,已经是着了凉,早上时便头疼。但我却没有在意,骑车骑得大汗淋漓,然后冒雨回村,一场高烧于是将我击倒。这是我得过的最严重的病,因处理不及时,高烧引发脑水肿,一度呼吸衰竭,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个月才有好转。也正是因为这场病,远在北方的姨妈千里迢迢地赶过来,把父母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在我出院后,将我接走。我走的那天,路过唐露家,她家依旧家门紧闭。

母亲接着说:“我听说他当时骑着我家的车,去废品收购站卖废铁,喝多了,结果被一辆车给撞了。”

我恍然,原来老唐后来并没有把那些铁件交给派出所,而是像我一样去当废品卖钱。听到这个,我一点都不吃惊,这太像是老唐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我惊讶的是,陈老师说的果然没错—我驮着铁件去卖,被老唐看到,他抢了铁件和自行车,自己去了废品站,因此出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唐家从此没有了经济来源。唐露的整个人生就在那一天发生了转折。她之所以没有如约等我,恐怕也是因为老唐出车祸,她赶去医院了吧。

尽管我并非故意,也无须自责,但确实是我的行为,导致了唐露命运的急转,间接将她推向了悲惨绝望的人生。

想到这里,我豁然转身。

“你去哪里?”母亲在我身后喊道,“外面冷,把衣服换上。”

雨丝如针,刺在我身上每一寸露出的皮肤上。我边跑边裹紧衣服,一路跑到陈老师家中,推开门,**没人。我有些发愣,略作思索,把床前的地板挪开,再一次进入那条幽深的通道。

果然,推开门,在满是金属的房间里,我看到陈老师。她的头发在灯光下犹如一蓬风中的蒿草。

“你来了。”她甚至没有转身,继续按那些复杂的按钮,“我知道你会来的,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她死了,我们都有责任,我们都是她命运的推手。”

“可是……”我莫名地口干舌燥,后退两步,抵到了桌角,“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陈老师继续拨弄那些按钮,一阵嗡嗡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剧烈,但随着陈老师按下最后一个按钮,屋子里的仪器一颤,又恢复了寂静。她微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

“什么?”我一时愣住了。

“时间是一条河,每个人都在河里挣扎着。而命运,又是多么无力的东西,不过是河流里的一个小小漩涡,每一个漩涡互相交缠,每个人都是别人命运的推手。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所有的漩涡在时间之河上卷向全然不同的方向。胡舟,这是时间的魅力,也是时间的残酷。”

这些话在房间里回**着。我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年近八十的老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番话是她说出的。陈老师,我印象中永远阴沉偏执的陈老师,在她生命的尾声,开始思考时间和命运了吗?

陈老师让我感到一阵诡异,四周闪烁的灯更让我觉得陌生。我说:“但时间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是我间接造成了她的悲剧,也没有办法了……”

陈老师看着我,眼睛浑浊如陈酒,良久,她摇了摇头说:“时间并非不能更改。这条河的很多流段,是存在闭环的。”

我越发迷糊。陈老师伸出枯瘦手指,在四周画了一圈,问道:“你知道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的吗?”

这是一个从童年开始便令我疑惑的问题,但还未等我猜测,陈老师已经接着说道:“这是一个实验室。”

我环顾四周,这些电路和仪器确实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实验。但我想不出,在这个落后偏僻的乡村,有什么可做实验的。

“这个实验室的背景,是军方。”陈老师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仪器的外壳,“但是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说—尽管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个项目,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联系过我。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实验的目的,是研究时空闭环。”

“什么?”我疑心听错了,“时空闭环?”

“当时,我们从全国各地被调过来,都不知道是要来干什么。但那是……是那段时间,我们只能听从安排。这里是全国‘范式指数’最高的地方,哦,你不知道‘范式指数’。这是以老范的姓来命名的,老范已经死了,他的上半身就埋在外面的义山上。”

我浑身一寒:“为什么只有上半身?”

“因为我们找不到他的下半身。我们钻研了十多年,才人为造出了一条时间闭环,老范亲自做了第一例人体实验。但他刚刚沉入河面一半,闭环就失稳关闭了,时间和空间的错位被切合,他的下半身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我记得当时,整个河面都被染红了。”

“河面?你说的是外面那个长了歪脖子树的河面吗?”

陈老师点点头,时空闭环在空间上的两个节点,就是这间实验室和外面那个直径一点四二米的圆形河面。而在时间上的落点是随机的。河面上经常漂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漂到河面节点时,就会落进这间实验室。

“所以你都标了记号,是吗?”我的记忆开始清晰,指了指角落—时隔多年,我的皮球、泡沫板都还堆在那里。

“嗯,你曾经为了拿走你的练习册,偷跑进来过。但你没有跟别人提起,我也就没多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陈老师似乎耗尽了精力,摸索着坐下来,然后继续说,“这个实验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一直没有进展,所以那个时期结束后,实验被叫停了。他们都想回家,毕竟做这个研究就像坐牢一样,他们都走了,只有我留下来,央求他们不要销毁实验室。”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因为我没有家了。”陈老师凄凉地一笑,“你知道我跟老范是什么关系吗?他是我的丈夫,他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我大概猜到了,心里哀戚,却只能点头。

陈老师接着说:“他们看在老范的面子上,把这些仪器留下了,把我的名字划掉了。在当时的中国,这种无疾而终的实验多不胜数,没人在意一个留在乡村的寡妇。”说到这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反正我一直留在这里,替老范继续完成这个实验。”

陈老师刚要回答,突然咳嗽起来,她掏出手帕捂着,手帕立刻被染红。我连忙扶住她,然后背她离开实验室。她轻得像是一片叶子。

我把她放在**,倒了药片和热水,喂她服下。她这才呼吸顺畅些,喘了许久,说:“我差一点就成功了……数据和原理我已经推导了无数遍,没有任何问题,但就在我准备做实验的时候,实验室里几样关键仪器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

“太久了……但应该是小学倒闭之后两三年吧。”

我“噢”了一声,大概明白了—陈老师说时空闭环上的落点是随机的。我那次从河里捞出铁件,手伸进的地方,应该是两三年以后的实验室。过了两三年,她才发现实验室的仪器被我偷走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重新制造消失的仪器,但只有超晶体谐稳器没法复原,它太精密了,材料少见,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所以我谈不上成功,但是,时间确实是可以更改的。”她说着,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沁出一滴浑浊的泪,在丘壑般的脸颊上滑下,“离完成老范的夙愿只差一步,这一步我却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离开了这间小屋。外面依然雨丝纷飞,一座座坟茔在冬雨中瑟瑟发抖。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些荒凉的墓碑,来到一处新墓前。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一片空旷、安寂,只有沙沙雨声。地上撒满了纸钱,被雨水打湿,混进了泥里。

我看到墓碑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清秀小女孩的剪影,扎着辫子,嘴角挂着微笑。听说老唐找遍了家里,没有一张唐露的照片,只找到了小学毕业照。他本来想把毕业照贴在墓碑上,但照片上还有其他人,这些人家觉得晦气,死活拦住了他。于是他把唐露的人影剪下来,当作冥照贴了上去。老唐手抖,剪得不太干净,唐露身旁还残留有我的侧脸。

天色暗了,雨更冷了。

我看着童年记忆里的唐露,她也看着我,对我笑。我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脸。

我和唐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高二的寒假。

那时我已在城市里生活多年,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城市少年。我开始听流行音乐,爱打篮球,想买一双耐克鞋,暗恋隔壁班的长头发女孩。我厌恶记忆里贫穷闭塞的故乡。

但姨妈多年未归,春节探亲时把我带上了。我住在父母家里,却有些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和其他一切,都让我感觉脏且陈旧。其间,父母担心太麻烦姨妈照顾我了,向她提出把我接回来,姨妈以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为由拒绝了。我当时就在旁边,悄悄地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六,我跟姨妈一起坐陈叔的拖拉机去镇上,然后想着从镇上搭大巴去市里,再坐火车回山西。但我们到镇上时,大巴已经开走了,我们在街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一辆顺路回市里的小汽车。司机要收一百块,姨妈谈了半天,才以五十块的价格谈妥。

我转头看见一个女生,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消瘦,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手里也提着两个布袋。我疑心这些包裹比她自己都要重。

“是啊。”我说。

“捎我一个吧,我也去市里……没赶上大巴。”

我觉得她有些眼熟,点点头:“应该可以吧。”

这时,司机探出头来,不满地说:“这可不行啊!三个人就不是五十了,得加钱,六十!”

姨妈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女孩,说:“小姑娘,一共六十,三个人。我们四十,你出二十块,可以吗?”

女孩犹豫了,在司机急促地按了几下喇叭后,才点点头。我帮她把行李放在后车厢里,突然记起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唐露?”

“好久不见,”她却没有太惊讶,看着我笑了笑,“胡舟,你长高了。”

在去镇上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坐在唐露旁边,彼此沉默着,气氛有些尴尬。我扭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树影,车窗倒映出她的脸。我看到她低着头,刘海儿的影子若隐若现。

“你是去哪里呀?”我打破沉默。

“上海。你呢?”

“我跟姨妈回山西,快开学了。你现在也是在上海读书吗?”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她背着这样多的行李,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去念书的样子。

唐露依旧笑了笑:“去打工。”

坐在前座的姨妈回了下头,看了一眼唐露,又转过去。我下意识地问:“做什么工作呢?”

“还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顿了顿,她又补充说,“总有活儿做吧。”

接下来,又是沉默。车子上了跨江大桥,飞速行驶,我看到江面上有一只白色的鸟飞过。过了桥,就是市火车站,我和姨妈将在这里踏上回山西的火车。

唐露突然说:“你还看《哆啦A梦》吗?”

我一愣:“很久没看了……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闷,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一样。

车子下了桥,在车流中缓慢行进。喇叭声此起彼伏,破旧的火车站已然在望,门口拥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我一直在看,但是他们说,《哆啦A梦》已经有结局了。”唐露说话的时候,视线掠过了我的脸,投射到窗外很远的地方,“原来,大雄得了精神病,所有发生的故事,都是他的幻想,都是假的。所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哆啦A梦……”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看动画片了,对《哆啦A梦》的印象早已模糊,只能硬着头皮问:“是谁告诉你是这个结局的?”

“网上是这么说的,都这么说,就不会有假吧。”唐露收回目光,垂下头。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她脸上滑过了两道浅浅的泪痕,“可是你跟我说过,每一个孤单童年,都有……”

唐露便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她推开车门,我帮着把行李拿出来。姨妈给了司机六十块钱,唐露随后掏出一个布钱包,数出二十块零钱,递给姨妈。

“不用了,不用了。”姨妈看了我一眼,对她摆手说,“你留着吧,以后用得着。”

唐露执意要给,姨妈毕竟处事老到,拉着我的手就往售票厅走。我回头看去,看到唐露背着大大的包裹,手里捏着钱,没有追上来。但她眼眶有些红,似乎是想说什么。

周围全是背着行囊赶往四方的人,人太多了,我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唐露瘦弱的身躯已经被淹没在人潮里。我使劲昂着头,看不到她的影子,我再踮起脚,依然只看得到人流汹涌。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雨丝落在脖子上,我突然一个激灵,转身往家里跑。我在装着旧物的木箱子一通翻找,找到了那个底方顶圆的金属和晶体无缝接合的物件。现在端详起来,它更像是一个造型拙朴的U盘,但它的底部不是USB接口。

我把它揣在怀里,匆匆跑了出去。出门前,母亲拉住我问:“都晚上了,你还去哪里?”

这是我的母亲,旁边木讷寡言的是我的父亲。我突然有些心酸,上前抱住了他们,母亲满脸困惑,而父亲则有些不习惯。

我对他们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几点?”母亲问。

“不是今晚。”我说完,出门一路快走。我不需要在黑夜里打开电筒,只沿着记忆里的路,很快就到了陈老师家里。

“现在实验室里唯一缺的,”我把那物件掏出来,“就是这个吧?”

陈老师本已经睡下了,看到我手上的物件,眼皮一跳,挣扎着坐了起来。“是,是超晶体谐稳器。”她的声音都在抖,“我找了这么久,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没有回答,急切地问:“是不是有了这个,你就能把我送到从前?”

陈老师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抬头看我:“你真的要回去?”

我点头。

“你现在的日子很好,舍得放弃吗?”

我苦笑:“很好吗?我在北京遍体鳞伤,所以才回到故乡。”

“现实没有往事美好,所以就要回去吗?但往事是用来回忆的,不是用来重复的。在你的想象中它很美好,但当你真正进去,它就未必了。你要想好。”

“没关系,我不是逃避,也不是去重复往事。”我上前一步,看着神态老朽的陈老师,“我是去改变。”

“改变什么?”

“如果按照因果论,唐露的悲惨命运是我造成的,那我就应该去纠正这个错误。我要当一只真正的哆啦A梦。”

“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我扶着陈老师来到地下通道,进了实验室。她把谐稳器插好,熟练地启动繁复的按钮。中间桌子的玻璃箱里,电火花再次闪现,越来越密集,最终交织成环。

“这十多年我没闲着,一直在计算闭环的落点,理论上,可以精确控制两个节点的时间。”陈老师问,“你要去哪一天?”

我输入了日期。

光环随之扩大,穿透了玻璃箱子,在空中悬浮着。陈老师点点头,眼里闪光,说:“看来计算没有错。”她再次按下几个按钮,光环竖向转动,与地面垂直,成了一个圆形门。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已经无须回答了。我深吸一口气,站在光环前。它闪烁着,光照在我脸上,越来越亮。电流的嗞嗞声在房间里回响。我突然流下泪来,上前一步,跨进了光环里。

那一瞬间,我像是初领圣餐的孩子,奓起了胆子,但屏住了呼吸。

有光,黏稠,清冷。

我的大脑短暂性地停止了工作,等恢复过来时,只记得这三个感觉了。

我张开眼睛,发现还在这间实验室里,但陈老师已不知去向。难道失败了?我疑惑地走出地下通道,推开陈老师的家门,走出去,一股只属于夏天的沉闷的灼热感顿时袭来。

没错!

我回到了那个夏天的阴沉上午!

我顾不得惊讶,匆匆赶到大路边,看到一个男孩正骑着老式自行车,车座后面驮着一个麻袋,正向镇上骑去。

“你等下。”我拦住了他。

男孩停下来,扶着车,惊讶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说:“不用管我—你的麻袋不太结实,待会儿里面的东西就掉出来了,我帮你重新系一下。”我把羽绒服脱下来,包住麻袋,用袖子拴紧车杠,“嗯,这样应该就可以了。还有,你去镇上时,不要走桥上,从小路绕过去,听到了吗?”

男孩一直疑惑地盯着我,闻言点点头。

“去吧,”我挥挥手,“早点回来,唐露还等你呢。”

“你怎么知道……”

“对了,你卖了废铁,找那老头儿借一套雨衣,待会儿你回来时会下雨。千万不要淋雨。”

男孩重新跨上车,走之前又盯着我看了几眼,说:“你跟我爸爸长得好像,你是我家亲戚吗?”

我笑了笑:“总之你记住我说的话就可以了,去吧!”

男孩骑车远去,很快消失在路上。我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唐露家。我没有进去,只站在屋前马路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等。

这个午后过得很慢,时光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黏稠,但没关系,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一直坐着,路过的人好奇地打量我,我一直坐着。后来下雨了,我便到唐露家的屋檐下躲雨。

我说:“不用了,我只是躲会儿雨。谢谢你。”

“哦。”唐露缩回头,但过了一会儿,又搬了两个板凳出来,递给我一个。她也坐在我身边,看着外面无穷无尽的雨幕。

“你在等什么人吗?”我问。

唐露点点头:“我在等哆啦A梦。”

“是动画片吗?”

“不是的,是一个人。”她没有回头看我。我却看到了她的侧脸,熟悉的侧脸。

我们就这么坐在屋檐下。

男孩的身影出现在雨中,骑着车,身上披了一件雨衣。女孩站起来了,板凳倒在她身后,她都没有察觉。

男孩骑过来,把车靠在墙边,冲女孩大声喊:“露露,我租到了!”他看到了我,有些诧异,却没有理我,只把雨衣脱下,从怀里掏出一摞厚厚的光碟,递给女孩。

“太好啦!”女孩高兴地接过来。我站起来,转身踏进雨中。这时,女孩对男孩说:“谢谢你,哆啦A梦!”然后,他们抑制不住高兴,牵着手,在屋檐下唱起了歌—

每天过的都一样,

偶尔会突发奇想,

只要有了哆啦A梦,欢笑就无限延长……

歌声清脆欢快,穿过无边雨幕,在这村庄上空回**。我没有转身,不知道他们是唱给自己听,还是唱给我听的。但这已不重要了。从这一刻起,命运已经转向,时间之河上的漩涡被打乱、重组。这两个小孩将踏上他们全新的人生,就像野比大雄和藤野静香,将会慢慢成长。

而哆啦A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