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风巽

Andante(行板)

黄沙滚滚。

尘土从门外卷进屋里。在洒落的天光之下,众人初时只瞧见来人剪影,待走近些,才看清是个女子。又不尽然。此人自右眼以下的半边面孔、脖颈乃至手臂腿脚,都由钢筋铁骨铸成,纤瘦沉重,森森然泛着金属的寒光。那另外半张脸上,亦刻满了大小伤口。林衍起身把门关上,老掌柜则拖着步子去关了窗。屋里忽然又沉静下来,只风扇转得勤,微尘一股一股地飘散入内,弥漫飞舞。

女子摘下风镜,方露出两只完好无损的眼睛。她四下看去,目光先在掌柜身上停了一瞬,又掠过穆嫣然,最后却落在林衍身上,震惊地看着他,嘴角抽搐,面皮上生锈的铁片也在颤抖:“你……怎么会在这儿?”

穆嫣然正色问道:“你是谁?”

女子对问话置若罔闻,把袋子往邻近的桌子上一放一抖,便滚出一颗头颅来。诸人没料到她这举动,都是一惊。穆嫣然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引得身侧的铜鸟都飞跳到茶壶上了,脚下的红宝石在壶壁上敲出“咚”的一声闷响。林衍去看时,却见那头颅外面裹了一层乌突突的黑冰,一时也瞧不出有什么端倪。掌柜慌忙收起核桃,抖平袋子,盖在那头之上,颤声道:“怎能给城主看这等肮脏的东西!”

女子见那头还在,便几步走到林衍身侧,仔细看了看他,才长舒一口气,低叹道:“这也太巧了。”又扬起脸,对掌柜道,“这头就给你了。”说罢,抬脚便要走。林衍忙上前拦住她:“且慢!”女子冷笑一声,用机械手轻轻一推,林衍只觉眼前一花,竟毫无抵抗之力,狼狈地跌坐在一旁。然而女子绕过他再去推那门时,大门却纹丝不动,似是从外面被闩住了。她这才回过头,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林衍起身,一脸警惕地站在门边。穆嫣然却不慌不忙地坐下,缓缓道:“你不能走。在这城中,做头颅猎手是死罪!”

那女子一怔,说:“头颅猎手?你以为我是来卖头给庄家的?”随之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因为喉咙有一半是硬铁的缘故,那笑声里夹杂着尖锐的嘶鸣,仿佛利爪划过石壁。

穆嫣然道:“哦,难道你不是?”

女子一面笑,一面说道:“你是城主。你说是,便是吧。”

穆嫣然道:“你就没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女子道:“我说了你也未必信,又为何要多费口舌?我杀此人,问心无愧。”林衍走到她面前,质问道:“这死者是谁?”

女子却避开了他的目光,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林衍只觉一股热流蹿上了头顶,说:“你就是震国市集上的头颅猎手?”

女子愕然道:“你当时也在?”眉眼间的神情,显然是承认了此事。

穆嫣然低声问林衍:“这头到底是谁的?”

答案就在嘴边,林衍却说不出口。他又是愤恨,又是难堪,只道:“请庄家把头化开,姑娘就知道了。”又狠狠地看向那女猎手,“你为何要杀他?是为了庄家的酬金吗?”

女猎手嗤笑道:“这颗头我是送给掌柜的,分文不取。”

掌柜闻言,急得直搓手:“姑奶奶,你是怕事情不够大啊!”

穆嫣然抿了一小口茶,对掌柜说道:“我倒觉得林公子说得有理,庄家还是先去把这头化开,既能解我的疑惑,又能证明你的清白。”

掌柜慌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准备不好啊。”

穆嫣然浅笑道:“我知道你的本事。”又看了看那西洋座钟,“一点钟应当差不多。还是说,需要我找人帮你?”

她话说到这里,已是再不给他推托的借口了。掌柜左右看看,又见林衍也盯着自己,只得无奈地把头裹进袋子里,缓缓走了出去。大门一开一关之间,只见外面一片惨淡的混沌。风已平息,但尘埃尚未落地,黄沙模糊了天地的边界,几乎分不清是昼是夜。门将掩上时,穆嫣然轻轻打了个响指,便听“咔嗒”一声,显然,那门又锁上了。林衍见状,才真觉出这小城主确与旁人有些不同。他走到穆嫣然身边,发觉她的茶杯空了,便去拿壶,壶里的水又凉了,他便又去屋角续了些水,将那茶壶置于火炉之上。穆嫣然坐下,对女猎手道:“他走了,你只管放心告诉我们实话。你为何要杀那个人?”

女猎手不答。

穆嫣然又柔声道:“你说我们不信你,这话就不对。你说出来,信不信在我。我虽年轻,却不糊涂。”

女猎手依旧不作声。

穆嫣然却一点儿不急,继续说道:“就算你不在意生死,事情总得分辨个对与错。人活在世上,不过是争一口气。若是此人该死,我就为你正名,放你出城。”

女猎手道:“他当然该死!”

穆嫣然道:“那就说出来,为什么?”

女猎手静默许久。那边壶里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直响。林衍便去提了壶,来为自己和穆嫣然的杯中添茶,又坐到她身边。穆嫣然侧过脸,对他甜甜一笑。两人一时离得太近,林衍直到那女猎手说到第二句,才听见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个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彼时我还是这城中的一个机械卫士,奉命去巽国找他。”

穆嫣然愕然,道:“你原先是个机械人?”

女猎手眉头一皱,道:“我自然是机械人,你看不出来吗?”

穆嫣然与林衍对视一眼,再看那半人半机械的女猎手,问道:“那你这身体是怎么一回事?”

女猎手却冷笑道:“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两人还未答话,女猎手便又道:“罢了,算是同一件事,只是要说得更久一些。”

穆嫣然道:“庄家去化那颗头,还要些工夫,我们不急。你先说你当日去巽国找人,是得了什么命令?”

女猎手便说道:“去警告他,告诉他不要去震国。然而我却一时没有找到他,只能留在巽国。”

穆嫣然问:“这是为什么?机械人没有完成任务,通常不是要立刻回城复命吗?”

女猎手答道:“我去之前,城主给了我一段关于他的记忆,告诉我说,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回到城中。”

“等等。”林衍疑道,“你说城主能给你记忆?”

女猎手没回答。穆嫣然倒十分乐意为他解惑,道:“城中的这些机械人,原是储存人类记忆的容器。但乱世降临后,城里留下了让机械接收人类记忆的法门,却遗失了让人类读取机械记忆的技术,所以他们就只能当卫士来用了。有时吩咐给他们做的事情太复杂了,我就会用这个法子。不过,她所说的城主应当不是我,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林衍沉吟道:“人能把记忆储存到机械人里,却不能读取?这事……同赌脑有什么联系?”

穆嫣然想了想,才道:“确实像是同宗。我听说乱世之始,是源于一个名为‘脑联网’的事物。此物能让人与人心灵相通,再无隔阂。这种技术应用之初,还需要用机械做媒介,人们才能彼此连接。后来就不再依靠媒介,却不知为何搅乱了时空……”

林衍听得瞠目,问道:“人脑与时空有什么关联?”

穆嫣然道:“这……我也不大懂。”

女猎手却在一旁道:“我倒是听人说过,这脑联网搅乱的并不是时空,而是人的记忆。人忘却过往,又看不到未来,就以为时空也乱了。”

林衍闻言,登时想起老掌柜说的参悟之事,待细想时,却觉得毫无头绪。

穆嫣然冲林衍笑道:“你这人总是东拉西扯,我们都被你带远了。”又用眼扫向女猎手,“你继续说,那位城主给你看的,是什么样的记忆。”

女猎手看看林衍,道:“记忆里只有那个人的容貌,然而它却彻底改变了我。我去巽国之前,竟然自己来到这间茶馆,跟掌柜说我同人类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在那段记忆里,有我无法理解的情感?

“掌柜告诉我,他只懂人,不懂机械。但他认识一个巽国的钟表匠,算是个世外高人,或许能帮上忙。于是,我在去巽国找人的途中,去了那个钟表匠的家。

“那是在沙漠里,一栋孤零零的小房子。门外有一棵枯死的杏树,树下一地羽毛。屋里空间极小,却有一张极大的工作台,四周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架子,上面满满当当,全是各种各样的零件,几乎连人站立的地方都没有。我到那里的时候,工作台上只有一颗核桃大小的鸟头。钟表匠正在用凿子撬开它的头骨。他看见我,就停下手中的活计。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制作一架西洋钟。

“他又问我为何来找他,我便告诉他,我想知道自己和人类有什么不同。

“钟表匠回答说,世间万物都有魂灵,只是各自被禁锢在躯壳里。通常而言,机械总是更愚笨,而动物天生便有灵性。极偶尔的,会有一些生于乱世之前的机械,有异常聪明的头脑。钟表匠觉得,我应当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一些古代的秘法,可以让我像人一样思考。

“我说,我不只希望像人一样思考,我还想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在屋中翻箱倒柜,末了,找出一个尚未完成的座钟。他把时针调到整点,便有一只机械鸟从钟里跳出来,羽翼僵直,鸟喙大开,举动无比蠢笨。他见状摇了摇头,又用铜针取出工作台上那只鸟的脑,小心翼翼地放进机械鸟的头中。

“把脑装进去之后,钟表匠触发了一个机关,那机械鸟忽然就展翅飞起来,左跳右跳,活脱脱一只真正的鸟。

“他问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对他说,是的,我想要成为人。然后他告诉我说,如果是这样,我需要给他找来一颗人脑。”

穆嫣然蹙眉道:“城外怎么会有这种疯子—看来,震国市集上死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女猎手正色道:“我是杀了他没错,但我没有伤害过其他人。这个身体的主人—”她伸出纤白的左手,“她是自愿的。”

穆嫣然道:“我不信。”

女猎手道:“你从未出城一步,又怎会知道世间疾苦?外面有的是绝望的人,只要能挣脱苦楚,他们宁可放弃生命。况且,如今她与我合二为一,又怎么能说是死了呢?”

穆嫣然却不愿意听这些话,道:“你少来同我讲这些空道理。后来发生了什么?”

女猎手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告诉钟表匠,我不会为了自己的欲望去害人性命。所以我就留在了他的房子里,一面做他的助手,一面等待我要的脑。”

林衍听到此处,又恼火起来,讽刺道:“难道你不是回到城中,同庄家买了一颗头,再去为他猎杀别的人?”

女猎手似笑非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不如你来告诉城主?”

穆嫣然责怪林衍道:“自打她进来,你就没说过有用的话,你还是不要说话了。”言辞虽十分不客气,神情却非常可爱。

林衍越发心乱如麻,也就没再张口。女猎手却对林衍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要寻脑,自然应当到城里来,留在巽国是因为我没有找到那人,无法回城复命。然而两年后,我竟然在钟表匠的房子里见到了他。

“他带了一颗头来。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钟表匠的住所,也是人们在城中得到脑之后,读取脑中记忆的一个去处。

“然而钟表匠不肯帮他。钟表匠说,巽国难得稳定这么久,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希望有人因读脑而参悟,致使时空逆转,一切重新开始。

“钟表匠建议他去震国,说那里也有人能让他读脑。”

林衍登时坐直了身子,问:“震国?”

女猎手道:“正是。所以等他离开那房子之后,我在沙漠里追上他,告诉他当年城主的警告—”

穆嫣然低声道:“不要去震国。”

林衍道:“那他为什么还是去了?”

女猎手道:“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他离开了。但分别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犹豫了。后来钟表匠对我说,他不肯帮那个人读脑的真正原因,是从一开始那人就不够坚定—他还没有想清楚,是应该赌上全部的记忆去追求参悟,还是留在当下的生活之中。”

她顿了顿。风扇“嗡嗡”作响,不会再飘进浮尘了。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把窗上的花枝纹样映在地上,像是一幅变形的浮雕。女猎手继续说道:“尽管完成了任务,我还是在巽国多留了一天,就是那个时候,我遇到了这个女子。”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右手挡住右脸,剩下的几乎就是一张人类的面孔。

穆嫣然看着那张脸,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低声道:“自愿把身体给你的那个人。”

女猎手道:“你也可以说,是我自愿把身体给她。”

穆嫣然看了看时间,道:“你说了这么久,我们却还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个身体,以及你为什么要在震国杀人。”

女猎手说道:“就要有答案了。

“那女子来找钟表匠时,半边身子已动不了了,几乎是爬进屋的。原本神色并不见卑微可怜,我刚扶她坐下,她就对着钟表匠哭起来。她说她放弃一切,来巽国寻找那个男人。可他为了读脑,要离开病中的她,全不在意会忘记她。后来我与她融合,才知道,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就是城主让我去找的人。”

林衍霍地站起来,说:“所以—这是情杀?你与那女子彼此融合,她就成了你,然后你去了震国,为她复仇?”

女猎手看了他许久,摇头苦笑:“你是这么想的?”

林衍咬牙切齿,恨恨地道:“还能有什么缘故!两个人无法在一起生活,总有许多原因。只有女人,会为了分手干这样的事情,自己寻死觅活不算,还要害人性命!”

女猎手沉默不语,盯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倒是穆嫣然伸手拽了林衍一把,说:“什么叫‘只有女人’,你这是连我也骂进去了啊。”说着,竟亲自为林衍添了茶,起身递给他道,“我猜那死者必定是你熟识的人,才让你这样难过。但现在还是不要感情用事,她既然都说这么多了,就让她说完吧。”

林衍喝了口茶,气鼓鼓地坐下。穆嫣然轻轻按了下他的手臂,算是安抚,又立在侧旁。铜鸟抖抖翅膀,飞落在她肩头。它因一只脚要抓着宝石,只得单脚站着。半晌,女猎手才叹道:“我到今日,才真正理解她当日的话。”

穆嫣然抬眼,问道:“什么话?”

女猎手道:“那女子对钟表匠拉拉杂杂地说了许多,哭了又停,停了又哭,然而除了开头那句,也听不出什么重点。终于她收了眼泪,说,爱情会让人失去理智,从这一日起,她要抛弃所有的情感,再也不要为人心动。然后她指着我,说她要变成我,变成机械,真正的机械。”

穆嫣然唏嘘着道:“虽然可怜,倒也是个法子。所以你们就各取所需,变成了这副模样?”

女猎手道:“那钟表匠说,让机械人变成人的法子他有,但让机械和生物互换身体,他从没有成功过,说着给我们看他的另一台座钟,里面的鸟只剩骨架,便是他先前失败的尝试。他说只能试试让我们合二为一,也顺带算是为女子治病。这时,又有人送了个垂死的病人来,说听闻钟表匠这有存储脑的法门,能让人的头颅活下去。钟表匠便把我们几人叫到一起,告诉我们他的计划。

“他先对那女子说,你不想要的,无非是爱和恨。恨,这东西肮脏,不值得留存,但爱终究是可贵的,他想要把这份爱存在病人的脑里面。

“然后钟表匠又问那垂死的病人,是否愿意在脑中多存一份爱。

“病人已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于是,钟表匠又继续问那女子,没有了爱与恨,人与机械也就差不多了—你还要变成机械吗?

“那女子毫不犹豫,说了声是。她说自己曾拥有世间的一切,但仍觉得索然无味。她赌上一切,来追寻不一样的生活,可经历的这些美好与痛苦,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现在,她想要成为世界的旁观者,不愿再参与其中。”

穆嫣然颔首道:“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此人颇有气魄,确实与常人不同。”又看向林衍,“你看,她抛弃了恨,所以不是情杀。”

林衍道:“她在说谎。”

穆嫣然笑了笑,又对女猎手道:“你不要理会这小肚鸡肠的男人。如今看来,这钟表匠是成功了?”

女猎手道:“自然是成功了。只是他取脑之时,为了丢弃爱恨,扰乱了那女子的记忆,所以在我心里,总觉得自己是机械人。”

穆嫣然垂眸道:“爱恨没有了,自我也就消亡了。可惜。”

女猎手反驳道:“消亡?不,这恰恰是我想要塑造的自我,完美的自我。我醒来,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满意极了,便去向钟表匠道谢。他正在把那颗融合了爱恋的头颅放进匣子里,随后提笔蘸了金色的墨汁,在匣子上画了个圈。”

穆嫣然挑起眉梢:“金圈—是‘籽料’?”

女猎手道:“是连着头存起来的,确实是‘籽料’。”

穆嫣然没有再问,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那边林衍又坐不住了,道:“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要杀他!”

铜鸟飞跳到穆嫣然手肘上。她便顺势抬起头,借着窗口的光看着那颗红宝石。见其大胜黄豆,色泽浓如鸽血,她便一面猜度这价值高昂的定金是何人所付,一面又想到震国死者的身份。林衍急切的神情让她明白,自己是这屋中唯一一个不知情者,真相早晚要浮出水面,便也不再多说,只略带嗔怒道:“你就不能好好听着吗?”

林衍不语。

女猎手终于继续道:“虽说晚了两年,我也变了模样,但我还是完成了城主交给我的任务。所以钟表匠确定我的身体无碍后,我就回城复命。然而等我到了城中,却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城中无主。”

穆嫣然怔住了,惊讶地说:“你说什么?”

女猎手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顿重复道:“城中无主。”穆嫣然沉下脸道:“这不可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女猎手却不答她的疑问:“我也觉得不应当。于是便又来这茶馆里,问老掌柜,城里发生了什么。

“掌柜告诉我,城主离开已有一段时日。近来城外诸国时空接连逆转,有人说这是末世将至的征兆。我告诉他说,只要城还稳定,就不会大乱。

“然而掌柜说,城中无主的消息恐怕已经泄露到了城外。他听闻震国有人打通了各处关节,要将读脑的器物偷偷送入城中,倘若城中时空逆转,这天下最后的秩序也会消亡。他希望我去震国猎杀此人。

“我告诉他说,没有城主的命令,我不能出城做这样的事情。

“他听了这话,很奇怪地看着我,仿佛这时他才认出我是谁。最后他说,你不再是机械人了,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可以做你觉得正确的任何事情。”

穆嫣然沉声道:“可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在城中读脑?”

女猎手答道:“掌柜说,此人曾来过他的茶馆,坚称天下早已失去正道,须得涅槃重生,才能终结乱世,回归正途。”

穆嫣然怒道:“一派胡言!”

女猎手又道:“掌柜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此人是个老赌徒,应当是寻常赌脑已无法让他满足,才会妄想进城参悟,并不是为了终结乱世。”

穆嫣然骂道:“自私!无耻!”

林衍道:“就算她说的是真的,那个人也没有犯罪。自私并不是罪,杀人才是罪!”

女猎手道:“他打算要做的事情威胁到城的安危,我必须阻止他。”

穆嫣然叹道:“的确。若是我在城中,也会让你去杀他的。”

林衍霍然起身,道:“你也听信她的话?这些都是推测,是诛心之论—你们有什么证据!”

女猎手淡淡地道:“我去问他了。”

林衍疑道:“什么?”

女猎手道:“我去震国原本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劝他。我知道他在震国会住在哪里。毕竟我还有这女人的半个身体,和他们之间的一些记忆。

“我在离城不远的地方见到了他。他不认识我了。我说自己是城中卫士,他就问我能否偷偷帮他打开城东通向震国的雷门。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城。他说,他有一样禁忌之物,非要送入城中不可,又许诺给我许多钱财。我假意应下,随即回城去找寻当年城主抓捕头颅猎手时收缴的凶器。再之后,就是震国市集上,你所看到的那一幕。”

她说完,窗外的风忽然猛烈起来,吹得花枝刮在窗棂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半晌,穆嫣然终于说道:“故事编得不错,但你还是要死。”

女猎手惨然一笑,说:“我说过,你不会信。”

穆嫣然道:“我自然不会信。林公子和你从震国先后进城,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所以你方才所谓的城中无主,也就是前几日,可那时我就在城里—你怎么说?”

女猎手怔了怔,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穆嫣然又道:“你不要以为扯上庄家,我就没办法印证此事。他这段时间闭门谢客,专为等这两颗头。”说着,指了指台子上的“山料”和“籽料”,再看向女猎手时,语气越发冰冷起来,“再说,怎么会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城来到这间茶馆呢?”

女猎手问道:“你是‘完人’?你记得过往的一切?”

穆嫣然道:“当然!我可是城主。”

女猎手却像是入了魔,喃喃念道:“‘完人’‘完人’……”她半边面孔发红,另半边的铁皮之下,却隐隐透出机械内核飞速计算时才会发出的“呜呜”声。她又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道:“我没有说谎—若你说的也是真的,那么……”

正当此时,门又“嘎吱”地打开了。是掌柜。几人都转过身去看他,却见他拎了个红木匣子,垂头丧气,一步一颤地走了进来,又抖着胳膊把那匣子放在中间的台子上。

穆嫣然笑着说道:“庄家果然利索。”

掌柜畏惧地看了一眼林衍,问穆嫣然:“小娘子真要看吗?”

穆嫣然道:“当然。”

掌柜无奈地塌下肩膀,伸手在那匣子顶上轻轻一拍,内里头颅真容终于露了出来。穆嫣然去看时,恰恰对上死者圆瞪的双眼,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那五官眉目,分明就是—林衍,年岁甚至看着都相当。那头颅的面容因过于苍白,又有些浮肿,所以分辨不出到底与身边这人相差几岁。穆嫣然看看那头颅,又看看林衍,问:“你……有双胞胎兄弟?”

林衍只看了一眼,心里便难受至极,扭过脸去,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穆嫣然道:“所以此人—就是你?”

林衍道:“或许是几日后的我,也或许是三五年后的我。”穆嫣然不明所以,道:“这怎么可能?”

林衍不语。掌柜叹道:“城外诸国时空逆转之后,人确有可能在同一个空间中遇见另一个时刻的自己。此事并不常见,小娘子久在城中,难怪不知。”

穆嫣然道:“如此……”又看向林衍,“你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被害,才一路追进城来?”

林衍咬牙道:“正是,我必须要查清此事!”

穆嫣然看他的目光里不禁多了几分怜悯,道:“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公道。”她话音才落,西洋钟就敲了一点。鸟骨架探出来,发出轻柔的“布谷”低鸣。穆嫣然手臂上的铜鸟像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展翅飞起,不想脚下一松,那红宝石掉在地上,骨碌几下后正停在林衍身旁。铜鸟见状,扭身急转,直冲而下,谁知由于飞得太快,来不及缓缓停下,竟一头撞在地上—碎了!一时间,铜皮铁板,齿轮指针,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全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腹,唯剩一只脚爪还算完整,在地上抓挠抽搐了几下,终于捏住宝石,不再挣扎,算是吐出最后一口气。

掌柜眼睛一亮,忙走过去,要拾那鸟爪和宝石。忽听门外有人叫:“庄家,我的定金,可送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