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詹姆在海边徘徊,不远处,空****的小船时起时伏。

一颗石子被我踢起来,“咕噜噜”地滚动着,跳进了海里。粼粼海面上冒起一个水泡,随即便被波浪淹没掉了。我看了一会儿,又踢了一块小石头下去,老詹姆见状,也踢了一脚,他的石子落海的地方比我远。我不服气,下一脚加大了力气。他的好胜心也被激起来了,一脚大力抬起,却踢到了台阶,“咔嚓”一声,应该是趾骨折了。

他皱了皱眉头,掏出烟来点着,烟头的火光忽明忽灭。“你说,爱情是什么东西?”我突然问。

老詹姆显然愣住了,说:“你今天这个话题有点生猛啊,果然是春天到了。”

“那你说,丧尸会有爱情吗?”

“应该没有吧,”老詹姆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来回走动的女丧尸,“你会对这个女丧尸有兴趣吗?”

我瞧过去,那个女丧尸身段玲珑,腰细腿长,生前肯定是无数人追逐的对象。但她现在浑身灰暗,左眼眼珠脱眶垂下,下巴掉了一半,长腿上满是伤痕。我摇了摇头,说:“没有兴趣。”然后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我没有兴趣,我是帮我一个朋友问的,他最近有爱情方面的困扰。”

“咦,‘我有一个朋友’,这个开头好熟悉……这好像是一个什么梗……”老詹姆使劲想了想,却回忆不起来,摆摆手说,“总之爱情通常需要两个人,那你看,你这个朋友对女丧尸都没有兴趣,爱情从何而来?”

“要是我这个朋友喜欢的不是丧尸,而是人类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长久地注视着我,烟头闪闪发光,眼睛幽幽发亮。在这三点光亮之间,我看到了答案。我做出叹息的手势,无奈地说道:“那我跟我这个朋友转达一下,劝他放弃。”

“是啊,连丧尸都瞧不上丧尸,更别说人类了。”老詹姆点了点头,“而且人类和丧尸之间,不仅仅是物种分别的问题,还存在一碰到就要互相杀死的矛盾。”

我脑子里灵光一现,说:“即使那个女孩不喜欢我这位朋友,但只要他们能在一起,不分开,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老詹姆摇摇头,说:“你错了,爱是成全,不是囚禁。幸福是自由的,而不是一厢情愿。如果你的朋友不能使女孩爱上他,那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吃掉她呀。”老詹姆摆摆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有没有不那么丧尸风格的解决办法?”

老詹姆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送她离开,让她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因为爱是成全,不是囚禁,幸福是……”

我打断他的话,独自站在晚风中沉思。面前的大海逐渐隐入黑暗里,风变冷了,潮水起伏,小船逐渐与海浪融为一体。

是夜,雨后天晴,明月悬空。

走出楼道口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悬垂在两栋高楼之间,洒下清辉。我转头看着身边的吴璜,她被月光照着,有些发抖。因此,她脸上那些黏着的腐烂的皮肤、坏死的眼球和干枯的头发,也跟着在抖动。

“没关系的,”我抓着她,在她手心里写着,“不要害怕,学着我的步伐走,呼吸尽量放慢。”

她仍旧紧张地说:“我—”又连忙闭嘴,转而在我手上写字,“我们能成功吗?”

“放心吧,一定可以的。”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皱着眉缓缓吐出。我知道,她身上涂满了气味浓烈的中药药剂,直接吸进鼻子里,肯定也不好受。但事已至此,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往前迈一步,她也跟上来,学着我僵硬的步调,拖着腿走上街道。

街上站满了丧尸,正呆滞地走动着。我们一出现在街头,引起了一阵无声的**—尽管中药遍体,但也不能完全压制住吴璜人类的气息。但好在刺激浓烈的药味在街上弥漫,丧尸们一时也分辨不出人的气息从何而来。他们伸着鼻子,缓缓转动,我和吴璜小心地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

“哎,你闻到什么了吗?”一个丧尸冲我比画着,“似乎有人类的味道……”

我回道:“应该是昨晚人类进攻时留下来的吧。”

“不至于呀,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都成丧尸了。哪里会有活人呢?”他挠着头,满脸迷茫。

我不再理他,继续往街道尽头走。吴璜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们从一个个疑虑重重的丧尸间穿过,虽说缓慢,但很顺利。走了快一个小时,空气里腥咸味加重,我顿时振奋起来—只要走到海滨大道,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很快就会进入一大片红树林,那里丧尸就会少很多。而穿过红树林,就是人类的营地,也是吴璜这一趟冒险的终点。

我悄悄瞥向她,在满面血污和腐肉的掩盖下,她的表情也不再那么紧张。这时,一只手拍了拍我肩膀。

我回过身,先是看到一个点燃的烟头,红光后面是老詹姆的脸。“你去哪里?”他问道。

他拍的正是我的右肩,我灵光一现,说:“我晒一晒这朵花。”

“晒花不是在白天吗?在月光下晒什么,这又不是夜来香。不过它长得好快啊,恐怕这几天就要开了。”

我扭过头,从这个角度已经可以看到小花苞颤颤巍巍地探了出来,快到我耳朵的高度了。这朵花确实比一般植物的生长速度快许多,不过也可能是我身上营养丰富。这么想着,我不知道是该得意还是该无奈。

见我不作答,老詹姆接着问道:“对了,我想起来,你那位朋友的爱情怎么样了?”我突然有些伤感,说:“他听了你的建议,也认为爱是成全,不是囚禁,幸福是自由,不是一厢情愿。所以他决定放手,让那个女孩去追求爱和幸福。”

老詹姆摆了摆手,说:“嗨,我其实都是瞎说的,真正爱她,那就应该追求她,一不要脸,二不要命。我们丧尸既没有脸皮,也没有生命,简直是为这句话而生的。”

我慢慢打着手势,“那你怎么不早说?”

“哲理嘛,都是因人而异的。”

事已至此,我也无法回头,三言两语地打发了老詹姆,继续向滨海大道走去。沙滩上的丧尸并不多,远处的红树林近在眼前,这见鬼的一夜终于快到头了。见我摆脱了老詹姆,吴璜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我眼皮一跳,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嘴唇微微嘟起,吐出漫长的气息。

老詹姆鼻子**,在浓浓的中药气息中,嗅到了她的呼吸。他的喉咙发出“咕咕”的怪声,脸上僵硬的肉**起来,变得狰狞。这副模样我太熟悉了,一步跨过去,把吴璜推开—下一瞬间,老詹姆就扑到了我身上。

快跑!我无法写字,但眼睛狠狠地看过去,吴璜也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大步往红树林跑去。她一动,所有的丧尸们都闻到了活人的气息,仿佛一场瘟疫在传染,他们躁动着,手脚并用,向吴璜包围过来。

去往红树林的路被丧尸堵住了。吴璜停下来,绝望地回首看我。

我把老詹姆推开,左右环顾,突然看到了海滩上那条载沉载浮的人力船。丧尸不会游泳,我想着,立刻拉住吴璜的手,向海边跑去。

四周响起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盖过了海潮的声响。那些刚才还木讷闲散的脸此时换上了疯狂的表情,如果吴璜被他们抓到,恐怕转瞬就会成为碎片。这样想着,我加快了脚步,吴璜几乎是被我拉着跑。当她踏上台阶时,摔了个趔趄,小腿在台阶上磕出了血。

血腥味被海风裹挟着,四下吹散,丧尸们如同被注射了兴奋剂。他们前仆后继,不断有人摔倒,后面立刻有丧尸踩踏上来,再摔倒,又被更后面的丧尸踩住……很快,他们垒成了两米高的尸潮,向我们拥来。

老实说,在闻到血腥味的一瞬,我有些动摇。但肩上的花在招展,牵着的手格外温润,饥饿感涌上的那一瞬,旋即被压制住了。

在被尸潮淹没前,我一把扯开了拴着人力船的细绳,带着吴璜跳了上去。小船只能容纳两三人,一跳而下,差点侧翻。身后,尸潮涌动,溅起水浪,正好推动小船向远方**去。我抓起船桨,对准靠得最近的一个丧尸狠狠砸下,借力将船撑动。后来我才看清,这个倒霉的丧尸正好是老詹姆,他手里比画了一下:“你就不能砸别人吗?”又继续狰狞着冲上来,但立刻被后面的丧尸压进了水里。

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愿意来阻止我的,其他丧尸也如此,但他们的身体被饥饿控制了,身不由己。我看到老詹姆从尸潮里重新钻出,龇着黑牙,奋力来咬我,但他的手势却是:“哎呀,我就知道你那个朋友就是你自己。”

另一个冲到最前面的丧尸咬住了船板,被我一桨砸开,沉进水里之前,他用手势说道:“你要离开我们了吗?”

“快划,划深一些,我们就抓不住你了。”一个丧尸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手指却比画出这样的意思。

“你是为了这个女孩离开我们吗?”

“希望你幸福。”

“啊,好险,刚刚差点抓到船板了。”

“水里好凉呀。”

……

我和吴璜把船划到离岸二十几米之外的地方,尸潮才逐渐被海水吞噬,势头减缓,后续冲过来的丧尸都沉到了海里。我们又划了十几米,回头再看,只见海面上呆立着一片密密麻麻的丧尸脑袋,一个个凶狠地看着我,但他们努力将手抬出水面,手指由内而外甩动着。

吴璜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靠在船板上。我继续划桨,确定丧尸们彻底追不上来之后,才转身抬着手,甩动手指。

“你们在干什么?”

我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里慢慢写道:“在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