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猫睁开眼睛。

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它,猫终于从酣沉的睡梦中抬起头。应该醒了。它抖抖身体上的尘土,站起来,弓紧身子打了个哈欠。空气陈腐、肮脏,猫被呛得喷嚏连连。它伸展四肢,拉直身体,还好,所有的关节仍然柔韧而灵活。

大声吆喝,拖动器皿,什么东西摔碎了,在不远处。猫打了一个机灵,多么纷乱的声音,像在遥远的梦境中经历过。猫恍恍惚惚,它的眼睛刚刚适应四边的昏暗,整个思想还浸没于睡眠的麻木状态里。过了大半晌,猫才弄清楚自己被卷在一捆毯子中。毯子正在向外移动,猫死死抠住毛穗,憋足了劲往后拖。

“见鬼,这毯子真够沉的!”有人叫。猫松开爪子。人类的声音在它脑子里嗡嗡作响,震得它头痛。毯子一点点挪动,猫急忙后退,直退到后背抵在了冰冷冷的墙上。毯子一下子抽开,猫眼前豁然大亮。

粗壮的脚,粗壮的腿,再上去是粗壮的肚子,粗壮的脖子,粗壮的生满横肉的脸,脸上长一颗粗壮醒目的黑痣。

猫盯着人类,每根神经都因警戒而绷紧。“黑猫!真是触霉头!”黑痣的声音沙哑阴暗,令猫很不舒服,一些遥远的也同样阴暗的事情扫过它的心头。猫瞪大眼睛,竭力回想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事情。

但黑痣不容猫细想,抄起把扫帚,挥舞着砸向猫:“死猫!一定是它把东西咬烂的。”

猫感到对方强烈的憎恶,本能地一跃,跳到高处。它脚下的东西散发着窒闷的橡胶气味,使它无法忍受。猫连忙蹦至一旁,稳住身体后才看清自己站在一盏大吊灯突兀的金属枝干上。吊灯下是几张歪七扭八摞起的桌子。

黑痣仰起的脸丑陋无比。有几个人跑过来,聚在他周围,七嘴八舌:“这猫好大!”“把桌子搬走!”“逮着了交老王做龙虎斗。”“关上门!关上!”

他们都穿一模一样的蓝色衣服。猫对此产生极大的愤恨。从它嗓子底发出憋了许久的一声:“喵—噢!”

猫彻底清醒了。它感觉身体由于睡得太久而虚弱,还不适合剧烈的战斗。它压抑着心底油然而起的怒火,仔细审视周围的环境。这是间大屋子,乱七八糟堆满东西,到处是搬迁和整理的痕迹,只有一个门。

蓝衣服们开始爬桌子,猫不得不往更高处跳。如何摆脱这群疯子?扑下去,扑到黑痣脸上,吓他个半死,然后夺门而出。这是个不错的方案。甚至可以在黑痣脸上抓出几道深深的血印。

猫低头看自己的爪子。爪子钝得厉害,很久没有修磨了。算了,这次先放过他。猫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人们追逐着它。猫发现天花板漏了一个洞,露出吊顶灰白的金属桁架。猫回过身,双眼迸生寒意逼人的目光。“喵—喵唔!”它厉声叫,随即轻轻一跃,跳进洞中,转瞬没了踪影。

“鬼猫还真会跑。”人们骂。管事的进来:“还不干活!”

“头儿,这仓库里零碎真不少呢。听说这幢楼以前是医院,闹过鬼,是吗?”

“穷鬼!医院经营不好,只好把病房的医疗设备搬出去改成酒店。这不关你们的事,干活干活!”

医院,生和死交替聚集的地方。消毒液的味道刺鼻,来来往往的人们神色肃重,构造复杂的机器上光泽闪烁。猫仿佛又能嗅到、看到、感觉到。它不喜欢,甚至讨厌。

猫喜欢吊顶里的黝黑气氛。它在胶木衬板上好好地把爪子磨利,然后钻进通风口。弯弯曲曲的通风管道一定能通往外面的世界。猫在这时却犹豫不决。按理说它应该出去:它已经醒了,加上屋子里有想捕杀它的人,而且吊顶里既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它总不能再倒头大睡吧?

但猫内心感到不能一走了之,不能随便离开,这是责任,也是约定。

约定?猫一惊:以独来独往的个性闻名的猫,怎么会有约定束缚它的行动?是入睡前和谁约好了在此相会吗?和谁?它使劲想,但想不起来。

猫呆了半晌,这时肚子咕咕叫得厉害,饿死了可就什么约定也实现不了了。于是猫向通风管道里走。管口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它的视野里。猫犹如重陷梦境,四周是漆黑而空洞的所在。阴暗遥远的过去从漆黑中慢慢渗透出来,猫睁大眼睛,它看不清楚,更触摸不到。前方有隐约的光亮,猫加快脚步。必须先找到出路,猫对自己说,回忆在此时根本毫无意义。

风凉飕飕的,拂打在猫脸上。猫闻到风里清新鲜美的味道,那是阳光和空气的味道,是花儿和树木的味道。这使猫兴奋,步子一下子轻快起来,全然忘记了饥饿。猫只想立刻见到外面的世界。

也不知走了多久,猫依然陷在通风管道迷宫样的道路中。猫决定换条路走。正好管道左边有块松动的挡板,它过去贴着管壁听了听,那边很安静。猫抠咬一阵,已经腐朽的挡板便掉下,“当”的一声碰到管底,露出个洞来。猫等了等,没有什么异常,就跳进洞,脚踩在聚酯化纤制的隔离板上。又是吊顶,猫有些不耐。它感到疲惫,在吊顶上踱了一圈。

每隔一段距离,隔离板就开扇小窗,装了金属制的百叶。日光灯宁静的惨白从这些百叶窗透进吊顶,让猫昏昏欲睡。

幸亏此时开门的撞击声、高跟鞋的敲击声、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把猫的困倦赶跑了。猫害怕再一次坠入深沉的睡梦中,便寻找声音最响的那个窗口。

隔着窗口的百叶,猫看见质地形状都不熟悉的办公桌、书架和椅子。几个服饰亮丽的女子正在吃一大盒松软纯白的食物。

“这蛋糕还不错吧?”其中一个女子问。蛋糕,烘烤制成的点心。猫也吃过。可是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蛋糕。猫耸耸鼻子,蛋糕的奶油香味十分浓郁甜腻。它不由得舔舔嘴唇。

“头儿来了。”女人们忽然慌乱地把盒子盖上,搁在邻近架子的下层。猫清清楚楚瞅见盒子里的蛋糕还剩下大半。房门开了,有人在门外喊:“下班走了,走了!”女人们收拾东西,关灯,锁门。猫等了一会儿。房间里静静弥漫着渐渐暗淡的黄昏。猫开始行动。它拧断百叶窗的搭扣,幸好牙齿还够尖利。接着它用前脚撬起窗户,前脚还不够灵活,但好歹窗户撬开个缝,它伸出头,整个身子也跟着挤了过去。在跳出百叶窗的瞬间,猫因两脚踏空而胆战心惊。但它马上就镇定了,腰一使劲,脚前伸,搭住刚才瞄了半天的日光灯管,再加把力,便爬到灯管上。管子摇摇晃晃,它没有多耽误,一下子跳到文件柜上,然后是书桌、地板。猫来不及回味这一系列惊险动作,便直奔放蛋糕的架子。

蛋糕果真好吃,猫连盒子上沾的碎屑都舔干净了。现在要有水就好了。猫跳上桌子,桌子上还真有半杯水。纸杯边上还残存有女人殷红的唇印。它把头伸进纸杯。水竟然是黑色的,还带有药气和苦味。猫急忙拔出头,甩掉沾在两腮上的水。

猫从一张桌子踱到另一张桌子,漫不经心,这种饭后的散步持续了一会儿。猫觉得应该思考些问题。它望望天花板,想到刚才就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的,颇为得意。它在压有日历和电话表的玻璃板上坐下来,慢慢洗脸,梳理身上的长毛。

房间里更黑了。猫向窗外看去。窗户很大,窗外一盏盏灯正亮起来,建筑和树木渐渐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思考什么呢?猫跳到窗台上。窗外的世界由房屋、街道、招牌、车辆、卖小食品的中年人、跳皮筋的孩子、从屋檐下流向街旁中国槐的一串串小灯组成。世界的尽头是巨大的在空中闪烁的霓虹灯。

这一切猫都有点儿陌生又有些熟悉。它记得卤煮小肠的美味,它还知道地下阴沟里生活着肥大味美的老鼠。但它不记得城市在夜晚有这么明亮这么热闹,也不记得为什么跑到毯子里睡觉。猫倒是回忆起在屋顶和墙头散步,呼吸月光,追逐星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是阴暗遥远的过去的过去。

猫糊涂了。过去的过去清晰可辨,过去却像它转着圈儿捉的自己的尾巴,怎么也捉不到。过去是不是和约定有关?

有人开门。猫呼地蹿到桌下。是打扫卫生的工人。门半开着。猫意识到这是个机会,趁工人弯腰捆垃圾袋,溜了出去。它要回到仓库去,从那里开始寻找过去或许会有答案。过去和约定一定有紧密关系。

门外,很长很静的走廊。猫贴着墙边走。它心神不定,脚步缓慢。如果在仓库里什么都找不到呢?那怎么办?怎么办?“凉拌!”从它沉郁的情绪里忽然蹦出这么一个不和谐的词,让猫稍稍放松。“车到山前必有路,去仓库的路上什么也不要想。”猫对自己说。

左拐,再左拐,过一道门,右转,又是门,再转,果然出现了楼梯。顺楼梯一直下去就能找到仓库。猫十分高兴,也不想自己从何得知楼梯的所在。它回过头扫视整个走廊。走廊左侧墙上挂着大大的数字钟:1998年5月24日23:17。

猫浑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剧烈地哆嗦。关于时间,它有非常明确的概念。对,毫无疑问,它睡着前的那一天是1988年9月20日。它绝不会记错,因为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它一睡竟睡了十年?没有一觉睡十年的猫,这不合逻辑,不合常理,不……

数字刺痛了猫的眼睛,它惶然奔向楼梯。它恐惧思考。它只是一只猫。猫从不会浪费精力去想复杂的问题。但踏上楼阶的时候它迟疑了,内心深处涌起不能抑制的感情,非要弄清事情原委不可。猫转身回到走廊上。电梯,它疯狂地寻找电梯,终于在一个拐角找到了。电梯开关在猫无法够到的地方,猫焦急地四处张望,也许会有人来帮它。

走廊里清冷冷的,地板反射着昏黄的灯光。不能指望人类。猫想。他们会逮着我做龙虎斗。猫转过头死盯住开关,眼珠子一动不动。开关上忽然亮了。稍过一会儿,电梯的门缓缓打开。猫一闪而入,恐怕被人看见,猫坐电梯是件不寻常的事。它知道。电梯门悄无声息地合拢。猫仰头看控制板:1,2,3……25,就是25层。猫就死盯住25,指示灯刹那亮了。猫感觉身体往下一沉,随即又是一松。电梯已经运行。狭窄封闭的电梯四壁光滑,隐藏不了秘密,这给猫一份安全感。它嘘口气,根本不明白坐电梯是为了什么。

电梯停了。还是没完没了的走廊。秘密,阴谋,红色的血,翻滚着涌入脑海,猫恶心欲吐。它急忙加快步子。米黄色的墙壁已开始斑驳脱落,露出浅褐色的血的痕迹。猫低下头。但那些痕迹连着它记忆中血色的画面,让它闻到了久远年代恐怖的血腥。

猫放弃思索,完全凭感觉走着。走廊越来越狭窄。两个消防栓并排立在拐角,玻璃门上溅的油漆依旧如故。很远的地方亮着一盏灯。一切还和十年前相似。时间停滞在这里。相似,停滞。自己到过这里,十年前。猫恍惚。阴暗遥远的过去在朦朦胧胧的灯光中扑朔迷离。猫感到孤独和恐惧。它昏沉沉地走,带肉垫的脚掌落地无声。有时它站住等自己的影子跟上,仿佛这样就有了一个伴儿。

防火梯架在走廊隐秘的凹处墙壁上。猫陡然一惊。这正是它要找的。梯子尽头的铁窗半开着。

半开的铁窗外是一抹清湛的深蓝夜空。

风呼呼吹动猫的尾巴,猫身上的每根毛都随风而舞。它此刻站在这幢25层大楼的屋顶平台上,天空平坦笼于它头顶,城市拥挤展现在它脚下。

天空的宁静与都市的喧嚣,形成巨大的反差。

猫处在反差正中,一时又新鲜又厌恶。它沿平台走了一圈。平台空旷,除了四侧防护的铁丝网外,什么也没有。猫心底也空****的,十分寂寥。天空的吸引力消失了。猫情绪低落,从醒了就有的那种说不出的悲哀越发浓重地席卷了它。它忍不住狂叫,似乎借此就可以叫出心头的沉郁。

夜色深沉,天幕低垂,依稀有数千银星布满苍穹。猫仰头看天,看了许久,看得双眼模糊。

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这个城市和这片辽阔深邃的天空,猫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对自己这种介于知与不知间的状态,猫非常恼火。这不行,当然不行,没有过去就无法知道将来,就无法知道生活目标。必须确定生活目标,生存才有意义。有意义的生活才会充实快乐,胜可不喜,败亦不惊。

猫试图清理乱七八糟的逻辑,但数字钟和褐色的血迹无法统一。是啊,对于一只睡了十年的猫,逻辑上的混乱是理所应当,可以理解的。

什么叫可以理解?猫会有这种想法吗?作为猫,这未免太离奇了。猫自嘲。也许真是睡得太久,神经短路了吧?

猫为脑子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所困扰。幸而肚子饿了,它一时顾不上再去思考人生。对于睡了十年的猫,几块蛋糕是不够补充体力的。

那一整夜猫便在大楼里转悠:下水道里逮住六只老鼠;办公室中翻出四包干脆面,两块巧克力;员工餐厅的厨房内找到半磅猪肝和一瓶鲜牛奶。人类的声音不再难听,人类的语言也能够理解。猫尽量躲着人,总的来说它对人类没有好感。它发现自己对这幢大楼相当熟悉,看来以前必定研究过大楼的每一个细节,也许是为了寻找食物吧?

猫极力使问题简单化,当然,能不想是最好的。当它吃饱喝足回到屋顶上时,天色已亮,星星们退散了,城市的灯火也黯淡下去。猫听见汽车喇叭在清晨稀薄的空气中格外尖厉刺耳的声音。

猫坐下来洗脸。这是件非常复杂的工作:舔净前爪,用前爪使劲擦脸,然后再舔再擦。洗完脸后得继续舔净身上其他部位的毛。全世界的猫都是这样做的,用同样的姿态和同样的节拍。

我为什么非得是只猫?这个想法可着实吓住了它。醒过来后,还不曾有过如此极端和叛逆的思想,居然对自己的属性产生怀疑和不满。可我真的是只猫吗?

猫惶惶不安,踱到铁丝网边。天色已明朗,太阳红艳艳的,远方一层薄云,弧形的地平线上点缀着几座青色山峦。

世界倒像真实存在着的。

我当然是猫。我有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我会跳跃、翻跟斗、抓老鼠。我哪里不像一只猫呢?

有一觉睡了十年的猫吗?

有会遥控电梯的猫吗?

有懂得人类语言文字的猫吗?

你清楚这不是猫的行为,这不同寻常。

猫惊慌地跳离原地。周围并没有同类。怎么会用第二人称对自己说话。我疯了。它焦虑地在防护网前徘徊。在自己意识深处,还有另一个意识纠缠着,让它不时产生怪念头或者异样感觉。它还不能明确那究竟是什么。但回忆出现了断裂,思维有了偏差。猫的心情沮丧,脚步沉重。连自己是不是猫都弄不清楚,还谈什么存在的意义?谈什么寻找过去和约定?

平台上陆续出现做操、打球、慢跑的大人小孩。猫扫视他们,目光忧郁。他们看来是不会为存在头痛的。“好大一只黑猫!”有小孩子看见猫说,“谁家养的猫哇?嘿,还是四蹄踏雪呢。”有人走近它,猫还会弓起背发出“唬唬”的声音威胁。那人悻悻地离开:“什么嘛,也不知主人怎么**的,好没礼貌的一只猫。”

主人!主人!对呀!我是该有主人的。是主人把我从街上带到楼里,是主人让我留在仓库等他。我和主人有着再见面的约定。就在等他的日子中,我睡着了,一睡就是十年。

那就回到仓库继续等待吧。另一个意识说。这是责任,也是约定。

好,我回去。猫对盯着它的人龇牙。“主人”两个字把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猫内心暂时安定下来,对自己的属性也不再怀疑。本来嘛,除了猫,自己还能是什么呢?

现在的问题是主人在哪里。十年,十年主人都不曾赴约。走廊的血痕一下子鲜明了。主人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忘记了它?猫更愿意相信后一种设想。那么,去找主人好了,为了补上过去,为了重新开始中断十年的生活。

脚真正踩到土地上时,猫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仓库、走廊、电梯、楼顶,带给它的只是惶恐的猜测和疑惑。只有土地让它踏实,它放纵地在灰尘里泥土里打滚,任苍蝇在头顶盘旋而不去理会。

猫开始在城市里流浪,用心捕捉着主人的踪影。猫记不清主人的模样,也记不起主人的声音。但它肯定自己能从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辨认出主人,肯定能将主人的气息与其他所有人的分开。主人的气息,一定特别温暖舒适,猫断定。

猫发现在25层楼顶上看见的城市大得可怕。城市和十年前已大不相同,这是一种精神面貌上的差异,使它很不适应。猫趁着夜色搜索每一个院子,每一幢楼房,每一家商店。整整一个月的忙碌,它才寻遍了三条街。而城市有几千条大大小小的街道,有几十万个院子,几十万幢楼房,几十万家商店,几百万居民。

这样能找到毁约的主人吗?能找到丢弃它,浪费它十年时间去等待的主人吗?猫不止一次问自己。这样耗费精神找下去,值得吗?如果真的是遭到了遗弃,再去找他,不是有点儿死皮赖脸吗?

这时猫便想到第一种可能。主人遇到了意外的事,因而无法来找它,带它离开。可是主人会遇到什么意外呢?猫不敢多想。也许主人去了遥远的地方,早已不在这座城市里了。

搜寻到底有没有意义?猫的第二意识常常质问它。猫被问得透不过气来。那么你说什么有意义?我总不能是街上的野猫吧?

你就是野猫,在墙头和屋顶自由奔跑、呼吸月光、追逐星星、不受拘束的一只野猫。这声音在猫的脑海里回**,竟久久无法消除。

起初猫还能压抑矛盾的心情,继续它的追寻:白昼露宿屋顶或墙脚,夜晚接近人类。城市的空气混沌污浊,它必须更加细心地分辨,以期找到主人的蛛丝马迹。

夏天很快结束,秋天来了。城市流行感冒和给古诗谱曲。猫常听到一首叫《越人歌》的流行歌曲,歌里有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猫觉得这两句很像专为它写的。猫每次听到这首歌都要把它听完,听完后便为主人不知自己寻找他的艰难而伤感。

猫适应了1998年的城市。它渐渐熟悉厨房的油烟,熟悉男人女人无聊的争吵,熟悉小孩撒娇和撒泼的不同,熟悉老人历经沧桑的无奈和中年人负担沉重的愤恨。整个人类像缤纷的万花筒,让猫眼晕。猫也认识了好些同类:娇贵的,慵懒的,淘气的,无知的。它们从未见过老鼠,悠闲地生活在人类的客厅中,一律干干净净、肥肥胖胖。同类们对猫选择的生活道路不以为然。“随便找个什么人家收养你吧。别再费心找旧主人了。”它们劝猫。这样会有温暖的沙发、热气腾腾的食物。是,这样的确很好。我也不想流浪啊。但依偎在陌生人膝盖上打盹,总是很别扭的,除非是主人。找到主人便可以停下来歇息,便有了归宿。一想到这个,猫的疲倦就一扫而光。

但你能接受被人类豢养,作为附属品和玩物的命运吗?

我能。猫拼命在心底大声喊,反抗那另一个意识的嘲笑。它感到这反抗很是脆弱无力。它瞧不起家猫,本能地厌恶它们自高自大又奴颜婢膝的顺从品性。它有时竟会因此而恐惧,害怕自己真的是它们中的一员。可是它们不孤独,它们是一个大群体,声气相投。

猫越来越矛盾,家猫?主人?野猫?日子就在矛盾中过去。天气渐渐变冷,早晨的草丛里已经撒上了白霜。猫现在需要更多时间寻找食物。老鼠、昆虫都不再容易逮到,猫有时不得不吞咽草根。去商店或居民家中找吃的则十分危险,动辄会遭毒打甚至有生命危险。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有时真过了头。猫不相信吃掉一两块肉就会给人带来毁灭的灾难。人在这方面未免太小气,小气得有点神经质。猫对人是一天比一天更没好感了,当然除了主人。

城市下了第一场雪,猫差点儿冻僵。它找到一座古老的钟楼栖身,很少外出。猫常常蜷成一团,躲藏在堆于楼角的杂物中。这时候它倒希望能再来个十年大梦,忘记寒冷的空气和刺骨的北风。但偏偏睡不踏实,一点点轻微的声音就能把它惊醒。过去,过去的过去,不知下落的主人,这些问题搅得它难以入眠。

这一天猫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就被十几个人吵吵闹闹的声音吵得失去睡意。猫起身张望。人们簇拥着推动沉重的棰木,敲击那口有上百年历史的青铜大钟。悠扬的钟声里他们互相拥抱,兴奋地喊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猫对自己说。猫的眼眶不禁潮湿,泪水慢慢流下脸颊,在钟楼最深最黑的角落里。所有关于主人的信念猝然瓦解,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冷和孤寂。

“新年快乐。”那另样的声音在猫意识里清晰地说。“你还要寻找主人吗?”

“我真的是野猫?”

“当然。你从来没有生活在人类的家庭中。你不需要主人,你有自己独立的个性,从不依赖谁。”

“你呀你呀,好像你和我不是同一只猫似的。”

“你是猫。而我不是。”

猫抬起爪子擦拭脸上的泪水,克制不去问你是谁。这种问题很愚蠢。聪明的猫不会纵容自己有精神分裂倾向。

“瞎扯。”另类声音洞察了它的心思。“你要是真聪明就该记起外星人的事。”

外星人,这多少有点儿滑稽。一只猫是不该懂外星人这个概念的。“但是我懂。我知道生活的世界是颗叫地球的星星。天上还有许许多多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有些世界很像地球,也有植物、动物和人。”

“外星人长得很像地球人。他们说宇宙的进化法则有相似性。对了,我见过外星人。这些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我能和他们交谈,通过意识。”

“但是你怎么会懂外星人的语言?”猫质问。

另一个意识忧伤地笑。“我就是那外星人中的一个。是让你进飞船的071号。”

“不可能!你怎么会在我的身体里?”

“只是我的意识在你的脑子里。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猫放下爪子。“这我不能理解。”

“我的全部记忆和思维模式都在你脑子里保存着,就仿佛我是在你脑子里生存着一样。这十年来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现在我的记忆终于全部恢复,我的思维系统又开始运转了。你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我。”

纠缠的感觉顿然消失。有一种思维从猫的思想里分离,独立清晰且坚强有力,不再模糊难辨。猫可以和这股意识对话,却不能支配或探测。猫顿觉轻松,神清气爽,脑子里的混沌状态结束了。过去,过去的过去,全部连贯起来,和现在之间再没有那十年的睡眠阻隔。但是猫还需要确定一件事。

“约定是怎么回事?”

“我和094约好在仓库碰头。你记得094吗?拦着不让你碰我们采集的标本的那个。”

“是,我记得。”原来约定和我并没有关系。

猫忽然跳到钟架上。在它脚下的大钟早已沉寂。兴奋的人群已经离去。淡淡的晨曦透过木雕花窗投射在铜钟上。

我没有主人。我是一只野猫。根本就不会有谁为我伤感,给我一个归宿。

失望从脚底板开始迅速流遍全身。这就是半年辛苦的结果。很好,我不是那些笨蛋家猫中的一个。我是独立的、有个性的。这很好。

眼眶又一次潮湿,猫闭上眼。新年的阳光照在它身上,阳光是温暖的,但无法驱散内心的悲凉。

“什么也别再想了。”071温和地抚慰,“我和你在一起。”

漫长的走廊,血迹,渐近的杂沓脚步声。强烈的憎恶气氛从走廊尽头涌过来。

猫立刻醒了。血腥的味道还在它的喉咙里。自从071的意识觉醒,它就开始做这种梦。

“我受不了,071,那梦太真实恐怖了。”猫抱怨。

“因为那是你亲眼所见。你记起来了吗?”

“我当时在场?在那个酒店。噢,十年前是医院的地方?”

“是。你一直悄悄跟着我们。我曾想让你回去。那医院里充满危险。但你不愿意。”

“我要帮助朋友。”猫当然记得。当它第一次看见银白色飞船降落在废弃的建筑工地上时,它的心情是兴奋的。猫的本性多疑,但它却从外星人澄清的眸子里看到坦诚。于是这些不同于人类的异族向它伸出手时,它扑跳着立刻就接受了他们。因为它厌恶人类,瞧不起同类,它一直过着孤独的日子,它需要朋友,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

“我和094穿越了20个光年才到达地球。我们原先并不知道地球的存在。我们只是受命考察银河系的边缘。”071回忆,“旅行本来很顺利,还和另一个星系的探险飞船结成伙伴。从太空中看地球真是美极了。我们还想在它的蓝色大地上散步呢。但进入地球大气层时却遭到导弹袭击,两艘飞船都不同程度受创,被迫降落。”

“人类神经过敏,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总是过了头。所以我从来不喜欢他们。”猫插话。

“这是个误会。我们没来得及和地球人进行对话。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你能和地球人对话吗?”猫问,“我记得有个小姑娘也看见你们降落了。你们既无法用意识又无法用语言,两样她都不懂。”

“可是那个小姑娘对我们很好。她不把我们当异类,和其他地球人不同。其他地球人真是吓了我一跳,他们似乎想把我们制成标本展览呢。”

小姑娘的形象出现在猫的脑海里,乌黑的大大的眼睛,善良的笑容,暖洋洋的气息。“她的确对你们很好,还帮你们找地方埋藏飞船。”猫说。

“你全都记起来了。可真好。我还怕我的存在会损伤你的记忆。”

“我怎么能忘掉。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躲避地球人的追捕,寻找友人的飞船,你和094的每一天都紧张得让我心惊胆战。”

071黯然。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地球人扣留了另一艘飞船的友人。消息传来,他们必须闯入一家医院去营救。他们仔细研究了医院的地图,趁着夜色出发。小女孩依依不舍,他们答应一定回来看她。她居然懂了,她的眼睛、她的神情都在表明她把这个承诺牢记于心。

医院有25层。他们从顶层开始找,很快就与地球人相遇。他们刚刚约好在仓库碰头,战斗就开始了。

“这就是我讨厌医院的原因。医院里已经设下陷阱,可你们非要去那里。”猫喟叹。

“没有办法,我们必须找到友人。宇宙旅行中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互相帮助。094和我都有用意识控制物体的能力,可以对付地球人的过激行为。”

“他掩护你。”猫继续回忆。“你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找。我跟着你,我们一起坐电梯。但是电梯出口被封锁了。我们就爬通风管道,完全由一种直觉指引着。我们终于找到了你的友人,却见他的身体支离破碎。”

“我差点儿发疯,于是我折回头想救094。我已经失去一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我控制不住情绪,连连击伤阻挡我的地球人。”

血溅在走廊的墙壁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猫的脑海中重现那场面。害怕极了的地球人开启预先布置的高能磁场网,迎向他们的094瞬间灰飞烟灭。

“我还来得及在磁场边停住,但强烈的磁干扰破坏了我的意念力。094的毁灭给我带来巨大的愤怒、伤痛和惊惧。我的全部意识竟和肉体脱离,进入你的大脑里。”

“这样一切就都弄明白了。”猫说,“只有猫能从警戒森严的捕捉外星人的现场逃脱。我带着你跌跌撞撞奔向仓库,这是你的本能,你还惦记着和094的约定。强磁场看来对我也有作用,是极度的刺激吧?到仓库我便倒下了,昏睡十年。”

“而我的同伴死了,音容笑貌俱已在时空的流转中消逝。”071的意识浸满沉重的哀伤。

猫意识到自己的多嘴。它终止回忆。

071也沉默不语。但猫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和凄凉。

“什么也别再想了。”猫轻轻地呼唤他。“我还和你在一起。我是你的朋友。”

冬天就在回忆、感伤和互相安慰中过去。猫和071之间的友谊平静发展着。天气暖和后,猫离开了钟楼。没有了寻找主人的精神负担,猫的生活变得很懒散。它常常找僻静通风的地方睡上十一二个小时,饿得实在不行了才去捕食。

071静静蛰居于猫的大脑某处,思考着未来和过去。猫没有询问或打扰他。猫害怕071找到办法的那一天。那一天必将是他们分手的日子。

但是这一天总会到的。猫知道。它恐怕自己不能再过十年前孤独的日子,没有朋友的日子。

我将守护你,071。每当星际旅行者的脸浮现在猫的记忆中,猫便会在心底重复这誓言:071,我将守护在你身旁,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要尽力为你做能做的事。

071还需要恢复。医院的那一幕虽然隔了十年,却仍让他心悸,让他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地球人。他想恨,但那个小女孩的形象温暖祥和,与仇恨无关。他想谅解地球人,但失去伙伴的痛苦依然煎熬着他。

和猫谈论地球人,071显得无所适从。猫想方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它把熟悉了的城市介绍给071,也许城市的五花八门、缤纷多彩可以让071暂时忘掉他的难题。1999年的城市弥漫着世纪末的感伤情绪,虽然报纸广播热情洋溢地宣传新世纪的美好计划,但消极颓废的诗歌及五岛勉关于诺查丹玛斯大预言的解释却到处流传。“外星人七月的拯救”这类话更是一些人的口头禅。

“简直白日做梦。”猫嘲笑。“我从不相信外星人会充当救世主。当然,071,我并不是怀疑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有限。否则,我也不会……人类为什么把希望寄托在外星人身上?”

“他们是种脆弱的生物,外强中干而已。”猫毫不掩饰自己对人类的鄙视。

城市的惶恐不安多少叫071惊奇,联想起十年前袭击他的地球人的紧张、戒备,对地球人他渐渐有了一种新的交织着怜悯、憎恶、遗憾的感觉。

临近清明,071彻底复原。他精神饱满,意念力增强,连带着猫的体力也增加了。猫走起路来轻快敏捷,捕食更容易轻巧。因为071在自己的身体里,所以猫加倍爱惜身体,它甚至学会搭乘地铁或公共汽车来节省体能。

071决定找到飞船,离开地球回家。他可以把自己的记忆和思维储存在飞船的记忆系统里,如同储存在猫的脑子里一样。但是他必须先找到那个有大大的黑眼睛的小姑娘。飞船上所有的信息都浓缩制成了一枚小小的坠子。构成那坠子的每一纳米金属,都是他和094漫长旅途的心血结晶。而且那些金属所包含的能量,是任何一艘想穿越宇宙时空的飞船所必需的。没有它,他无法修复启动飞船。这坠子在去医院前交给了那个小女孩。

“你必须帮我找到她。我相信她会把那坠子保存得很好。”071告诉猫。

“我也相信。”那还耽误什么呢?猫毫不犹豫。“我们去找她。”

于是猫又上路了。这一次很轻松。071研究过城市的布局。尽管过了十年,主要街道和重要建筑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猫没用多长时间就回到当年生活的那个地区。

但是那一带已变成繁华的卫星城,商业区、居民区和小公园交错分布。猫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废弃的建筑工地以及工地附近小姑娘住的大杂院儿。

071催促猫赶快行动。他并非不了解猫的感情,即使了解也不能动摇他返回的决心。他必须结束探险。这是使命。夜晚通过猫的眼睛凝视浩瀚的星空,071就会不自觉地产生归属感和责任感,这感觉如此强烈,像火一样炙烤着他的灵魂。

大概是071强烈的决心起了作用,五月的一天,猫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空气中有种特别的味道。这一天晴朗、干爽,阳光清亮,空气仿佛透明干净的水,让猫精神振奋。

猫来到一个居民大院里。院子里所有的楼房都极其相似,仿佛军营。猫往花香深处走。到处是开花的槐树,白色的槐花香气馥郁。猫追寻的气味夹杂其中,是一种淡雅柔和、散发着温暖的味道,一种它很久前熟悉的味道。这难道就是那个小女孩的气息吗?猫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小跑起来,犹如踏风而行。

气息越来越浓。是这大院最偏僻的地方,是个开满鲜花的地方。花树伸出阳台外小院的铁栏杆,枝枝蔓蔓一直垂到地上。花一簇簇一丛丛绽放着,深深浅浅的红色覆盖了嫩绿的叶片:深红灿烂,浅红娇艳。

猫悄悄从栏杆间钻进院子。它很累,便躺下来休息。

阳台门开了。“小心些。”有人叮嘱。猫听见《越人歌》的旋律。这首歌依旧让它伤感。如果找到那小姑娘,071就将离开它了。不管它怎样喜欢,怎样需要他,他都将走了。想到这儿,猫的内心酸酸的,很是难过。

一位年轻的女郎,慢慢走到屋外。她穿着白色连衣裙,清爽干净。猫站起来想找个角落隐藏,但它立刻发现那女郎是个盲人。

猫闻到把它引到这儿的味道,正是女郎身上的气息:淡雅柔和且温暖。

“她就是那个小女孩吗?”猫问071,“是那个有着大大的乌黑眼睛的小女孩吗?”

“等一等,我需要时间判定。”071的意识颤抖着。

女郎走到阳光下。“你们好吗?”她问花儿,“我又在**躺了一个星期。我不会去住院的,我要等他们,他们说过来看我。”她轻轻抚摸花朵,“春天真好,是不是?”笑容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漾。

猫悄悄走近几步,想把女郎看得更清楚些。

“谁?谁在那里?”女郎大声问。风拂动花树,远远的有鸟叫。

“是你吗?”呆了一呆,她叫,“是你!你到底来看我了!”

“晓菲,你在外面叫什么?”窗户里闪过花白的头发。

“妈,谁在院子里?”女郎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听见动静来着。妈,一定有人。”

“有一只猫。”

“猫?”晓菲喃喃低念,“猫,猫。”她弯下腰,“猫咪,你在哪儿?”

猫过去蹭她的衣裙。晓菲伸手摸它。猫没有拒绝,任晓菲抚摸它的头。晓菲的手柔软温暖。猫闭上眼,让她的温暖气息流遍全身。

“妈,猫是什么颜色的?长得好看吗?”晓菲低头,空洞的眼睛望着猫。她的长发垂落在猫身上,猫看见她衣领里银色的链子,链子上小小的水滴形坠子在晃动。坠子镂满奇异的绞花。

“坠子!那坠子!是她!就是她。”071惊呼。“她长大了。但是她怎么会瞎?”猫浑身哆嗦。071的情绪瞬间传遍它的神经,它感到犹如触电般的麻木和刺痛。

“是只黑猫。四个爪子是白色的。”

“黑色的猫,”晓菲喃喃自语,“我见过一只黑色的猫。和他们一起走了。”猫依偎在她怀里,低低呜咽。“猫咪,你是不是那只猫呢?你告诉我,他们会不会回来?”晓菲咬住下唇。她抱紧猫,啜泣。镂满奇异绞花的坠子打在猫的脸上。

“这个女孩一直在等你们。071,你看见了。”

“我想触摸她。”071十分哀伤。“我想告诉她我回来看她了。但我没有实体。我碰不到她。”

“也碰不到那个坠子了吧?”猫冷笑得有些恶毒。它立刻后悔了,它怎么可以说这些话?守护071的誓言还在耳边,它应该为朋友将要实现愿望高兴才是啊!

可是猫无法喜悦。因为……因为与他分手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猫在晓菲的院子里住下。失明的晓菲常常到院子来。猫躺在葡萄架下,听她和花鸟喃喃对话,看她宁静恬适地坐在阳光里。花枝摇曳,花瓣飘落,猫置身工笔仕女图中。晓菲的纤弱和春天的活泼生机形成鲜明的对比,给猫留下深刻的印象。猫把晓菲从人类中分离开来,晓菲的纯净天真犹如凌晨初绽的一朵玫瑰,猫无法不喜欢她。

“这并不能改变我对人类的看法。”猫坚持。071顾不上和它探讨人类的问题,他每天都尝试用意念呼唤晓菲,但晓菲依旧像十年前一样感觉不到。071为此焦急。“当她抚摸你的时候,你因她的抚爱而欣悦。”他对猫说,“你没注意到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她怎么会瞎?我记得她那双眼睛,黑晶晶的,漂亮极了。”

“我当然看见了。晓菲一定有病,她经常大把大把地吃药,晚上痛得在**打滚。这些我都在她家的玻璃窗外看见了。而你却忙着使用意识,封闭了对外界的感知。”

“代我多看她几眼。”071请求。“等我的意识可以和她的接触,我或许能帮她抵抗疾病。”

猫很想知道晓菲得的是什么病,但晓菲的家人从不谈论她的病情。每隔一周,就有专车把晓菲带走,过两三天才送回来。

猫的心直往下沉,沉入深渊。它听到071充满痛苦和内疚的呻吟,它的心被这呻吟绞得支离破碎。

“他们说不会再有地球人受伤。十年来,他们已经找到了对付这一类外星人的方法。猫咪,这很可笑是吧?他们把外星人全都杀死了。你知道吗?杀死了。然后拿来解剖。我知道。我一直想去看071。只有他的身体被完整地保存着。可他们不让我碰他。我知道他死了。我只是想摸摸他的脸。哪怕碰一碰也好。我看不见啊!”

失去光泽的瞳孔中泪珠盈盈。晓菲啜泣。

猫的四肢因071的悲愤而抽搐。它不得不走开平复情绪。

“你的身体还在,或许你可以恢复本来面目。”猫叫,“071,这真是太好了。”

071没有回答。

“我从不知道和地球人交往会带给他们这么大的伤害。”071自责。

“但是你的同伴也死了呀。”猫的看法不同。

“可晓菲不该受这个罪。她是那么善良。就算异族之间交往非得付出代价,我和我的伙伴也已经付出了。”

“这完全不同啊。”猫有点儿生气,071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晓菲的病,想着晓菲。她曾帮助过他,她守着诺言保存那坠子。她的眼睛遭飞船泄漏的辐射光刺伤,她为此失明,为此身患绝症,但她却没有一点抱怨,她只想能够摸摸他的脸。071显然是为晓菲的遭遇痛心,更为晓菲的情感触动。

“你不再说回家的事。”猫提醒,“071,你的决心呢?我们现在可以去找你的身体,我可以从晓菲脖子上把那坠子咬下来,那小姑娘不会防备我。然后我们去找飞船。”

071不回答。猫烦躁起来。这是个深夜,月圆如镜。月光里花沸沸扬扬地盛开着。猫跳上窗台,窗户里漆黑。猫听见晓菲在**辗转反侧。

猫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窗台上,看月色似水,任花香沐浴。

仿佛又过了十年那么漫长的时间。“能活着是件很好的事。”071的意识悠悠叹惜,“不管什么样的状态,我到底还活着。”

猫不大懂他的意思,蒙蒙眬眬地睡着了。

光。灯光。晓菲按动开关。猫在半空中看着她。猫大吃一惊,随即意识到这只是种感觉,是071的意念力在跟踪晓菲,而它的意识跟踪着071。猫的本体还蜷缩在窗台上打盹。

晓菲走进卫生间,洗脸,梳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镜子里她的脸消瘦清秀,但她看不见。071和猫在半空里看着她。她拿起牙刷,挤牙膏。忽然,她的头重重碰在镜子边缘,手挥动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牙刷挑断坠子的挂链。她以一种无比优美的姿态倒向地板,血从她身体中渗漏出来。

猫腾地跳起。屋子里灯火通明,人们走动着,叫嚷着。

忽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屋子里传出临近死亡的气息。猫坐卧不安,抠抓纱窗。“这样不行。”071提醒。猫跳下窗台,阳台门紧关着。猫绕过院子跑进楼房,晓菲家的大门虚掩,不时有人出来张望。猫趁人出来时溜进房屋。晓菲的房间里挤满了人,猫不能靠近。于是猫来到卫生间。洁白的瓷砖上血迹鲜红,触目惊心。猫四处张望,终于找到滑入浴缸底的坠子。咬着链子,链子尽头坠子沉甸甸的,猫感到十分欣慰。

“071,我拿到坠子了。嘿,你不高兴吗?”

救护车刺耳的声音,刹车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

“带我去那个医院,猫,你有办法上救护车。”

“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对晓菲有帮助。”

护士搀扶悲伤的晓菲母亲出去。母亲频频回头,被各种急救设备包围的女儿怎么也看不见脸。母亲掩面而去,泪水在她手指间淌落。

病房中不再有人了,猫才从角落里出来,走近晓菲。

晓菲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监视仪的液晶屏幕上,两条起伏缓慢的亮线缓慢显示着她的存在。

071的意识在凝聚。猫猜想他一定很不好受。它也不希望晓菲死,但有什么办法呢?归根结底,是人类的愚蠢冒失害了晓菲。如果当初他们不攻击071的飞船,飞船就不会有辐射泄漏,晓菲也不会得病了。人类真是脆弱,我就没事。猫把一直咬着的坠子放下,坠子在水磨石地板上闪动奇异的晶光。

晶光。星光。浩瀚的宇宙无边无际,博大而深邃。071带着猫跋涉,他们的思维遨游太空。无数的星球从他们身旁掠过。每一个星球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形式。生命是最宝贵的,必须珍惜。橙黄,橘红,嫣紫,到处暖洋洋的。“那是我的家乡,猫,你看见了吗?”“我看见了,071,那地方很美。”

猫鼻子酸酸的。“你要做什么?”猫问071。

“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晓菲。猫,把坠子搁在她额头上。”

“你要给她治疗是吧?”猫照办了,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些。

“把你的头挨着坠子。猫,真是谢谢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保重。”071的意识说。不待猫回答,那意识已猛然离它而去。不!你不能!猫想阻止他,但脑子里突地一震,像被大锤子狠砸了几下。猫站立不住,跌下病床。它挣扎着抬起头,坠子在晓菲额头闪光,橙黄,橘红,温暖的光芒。猫恍惚中看见071进入晓菲的身体,带着他温暖的思维之光,顷刻这光便消失了。

不!猫的心灵狂呼。不!071,不要把你积蓄的所有能量都送给她。求你了!求你回来,我们还要去找飞船呢!

猫感到自己也破碎了。

“这里怎么会有一只死猫?”“啊呀!真恶心,快把它扔了!扔出去!”

僵硬的猫被扔进垃圾筒,与一次性注射器、空药瓶、脏棉花混在一起。当猫被刺鼻的药水味呛醒时,它已经陷身垃圾的海洋。带着腐烂气息的微薄空气几乎让猫窒息,它本能地挣扎着往外挤。这非常困难。垃圾们都密实坚硬地压在了一起准备运走。好些时候猫都觉得自己要完了,要死在垃圾的坟墓里了。空气越来越闷热稀少,它喘不上气,而且感到寒冷,身体里的血液正汩汩向外流淌,四肢正在丧失力量,光滑的毛皮正在褪落,它逐渐走向死亡,走向071所去的地方。

但是那地方没有071,集聚的灵魂们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外星人。猫惶恐。好歹071是比地球人先进,可以穿越上千万光年空间的外星人啊,怎么会连灵魂都没有了呢?他应该很有办法,他不是已经躲过一劫了吗?猫踉踉跄跄地在黄泉尽头搜寻着,什么也没找到。它不甘心,它好不甘心!

猫使尽了一切气力挣扎。它得活下去。071的意识或是灵魂究竟飘到哪里去了?晓菲被救活了吗?它得活下来解决这些疑问。这么死太糟糕,太冤枉,太没有意义。意义?猫心中苦笑。它咬破一本阻挡自己站起来的破书,书的名字就叫《有意义的生活》。现在猫的周围有了块较大的空间。

猫回到医院时脚垫已磨出了血泡,一个大龅牙的男孩用弹弓打伤了它的左腿。猫一瘸一拐跑进医院,没有睡眠也没有吃东西,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它只想早一点见到071,早一点见到晓菲。

急救室内整洁且寂静,所有仪器都关闭了,铺着天蓝色床单的手术台丝毫没有使用过的痕迹。071的气息也不存在。猫茫然,它仔仔细细搜寻急救室的每个角落,没有071,哪儿也没有。它决定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整个医院。这是疯狂的。它的爪子已经磨秃,它的眼皮沉重得仿佛挂了铅块,它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钢丝上那样晃晃悠悠摇摆不定。但它不能停下,071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它。他正需要它,他比它更虚弱。

猫不知不觉向医院的地下室走去,说不上理由,就觉得该去。地下室出乎猫的意料防卫森严,它一时心惊胆战。

果然071在这里!他躺在探针和监控器中间,看上去仍旧和活着一样,眼睛似乎随时都会张开。猫走近他,他一直在等它,等它带回意识,带回那坠子,带回使他重新站起的力量。猫停住脚步,哀伤充满它的心灵,它什么也带不回来了,它为什么还要来呢?

一瞬间071的身体开始干枯,光滑的皮肤收缩、起皱、干裂。护士们尖叫。警报响了。医生从各个方向奔来,不同式样颜色的鞋子在猫周围急速运动。猫呆呆站在原地。071马上被层叠的白色包围了。

071正在空气中融化:皮肤、肌肉、内脏、骨骼……他的一切,就在那里以平静的姿态碎裂。几分钟后他便在空气中蒸发干净了。

猫转身逃似的跑了,直跑到医院外的草地上。正是黎明,草地柔软而芬芳。071死了,真真切切的从思维到记忆到肉体全都不复存在。猫一头倒在草丛里。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露水打湿了它的眼睛。

花树伸出小院的铁栏杆,枝枝蔓蔓一直垂到地上。花已不在。一簇簇一丛丛绽放的,是深深浅浅红色的浆果,它们使苍绿的叶片黯然无色。

猫回到这个院子时已是深秋。秋高气爽,城市的天空蓝得清澈透明。七月的恐怖以及诺查丹玛斯已经被遗忘。人们兴高采烈,衣着艳丽,整个城市沉浸在新世纪将至的欣喜气氛之中。这种气氛多少影响了猫,伤感无法挽回071的生命,倒可能让它送命。它总算从失去071的悲痛里振作了。比起夏天,此时猫瘦了许多。猫来看望晓菲,打算向她告别,也向过去告别。

晓菲家轻松的音乐,时起的笑声,证实晓菲已经恢复了健康。这种欢乐时时刺痛猫的心,让它想到071。猫只想见晓菲一面就走。但晓菲很忙,总有电话找她,她总也不在家。

终于有一天,猫看见晓菲。她的双眸璀璨如星,她的脸色白里透红。她盈盈浅笑,笑靥如花。站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也在笑。他们在秋天的阳光里笑,他们在秋天的院子中笑,深深浅浅的红色映衬着他们的笑容。

晓菲没有注意到猫。

很好。猫咬牙切齿。071,可惜你看不见现在的晓菲,看不见你用生命救活的晓菲。她明白什么原因使她奇迹般地恢复健康吗?不,她不会明白的,永远。她已经忘记我了。她也会忘记你,071。人类是容易健忘的。她会仅仅当你是她黑暗岁月的一个梦境。

你值得吗?071,071。猫在心底叫着,没有声音回应它。071已经彻底死了,精神瓦解,灵魂消散。猫很长时间都无法相信这一点。现在它相信了,它是孤独的。但它得好好活着。071说过,生命最宝贵,必须珍惜。怀着对071最深刻的记忆,猫将忍受寂寞坚强地活下去。

一辆运牛奶的小货车正在附近启动,猫跑过去纵身跳上车。

院子离它越来越远,晓菲离它越来越远。

过去也越来越远。

我与猫

创作《猫》的时候,是在一个闷热的夏天。我心情不好,因为遇到了所有年轻人都会遇到的问题。但我本性是追寻大道的,总觉得个人心情总会被时间矫正,不好太纠结,人也不能在坏情绪里一直待下去。于是就用文字做树洞倾泻了所有糟糕心情,这些文字编织起来,便是一篇特别个人情绪化的科幻小说《猫》。

在我的创作经验中,也是不多见的事情。而我之前和之后的作品,科幻小说也好,现实作品也好,也都再没有过这么情绪化的作品了。这篇小说表面写的是友情,背后写的却是对信念的坚守,因而引起了很多读者的强烈共鸣。小说发表当年获得了银河奖一等奖,它的竞争对手是《会合第十行星》《MUD—黑客事件》《高塔下的小镇》等优秀作品。而它是这些作品中最不像科学技术小说那样硬核。小说的文学性以及它背后渗透出的价值观,是它胜出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它跨过了科幻小说的边界,指出“科幻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在20世纪90年代,科幻小说的指向还比较单一,远远没有展现出它丰富的维度。

文中有个小小的细节,“猫常听到的一首曲子叫《越人歌》,里面有两句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猫觉得这两句很像专为它写的。猫每次听到这首歌都要把它听完,听完后便为主人不知自己寻找他的艰难而伤感。”《越人歌》是楚国的民谣,现在真的被谱曲演唱了。中国科幻历史上第一只为外星人伤感的猫,就在这个歌声里成了经典。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