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意

“欧阳,你的访客。”优那律笑咪咪地知会他。

真澄自设计图纸里抬起头,问:“谁?”

“德士集团雷小姐。”优那律挤了挤眼,本埠最有身价的单身女子呢,这么快已经拜倒在欧阳真澄的西装裤之下,不晓得是他魅力太大还是女人单身久了太过饥渴。总之,欧阳大少爷回国伊始,已经有为数不少的职场菁英女性向他抛出了爱的橄榄枝。外头这位德士集团的小公主,也是其中之一。如今对欧阳的争夺更是渐趋白热化的程度。

“我知道了。谢谢你,优。”真澄不得不先将手边的工作放一放。

那夜之后,他参加了设计部替他办的欢迎派对,几个初进公司的女职员十分豪放地表露出对他的倾慕,而一直负手旁观的甄蓝只是抿嘴浅笑。

“如果你是宁小姐的男朋友,我们就大方地祝福你们,但如果你不是,那我们就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真澄记得他当时微笑着用惯有的性感眼神端详几个女孩子,然后耸肩:“若蓝不反对,我没意见。”

“宁小姐?”几个年轻女子齐齐看向甄蓝,等待她表态。

甄蓝清澈的眼流光溢彩,闪过俏皮和狡黠。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欧阳至今仍单身,所有未婚适龄女性全都有机会,公平竞争,一贯是我所乐见的。”

顿时,所有到场的单身女职员的眼全都亮了起来。

“好了,我这个无趣的老女人就不在这儿妨碍你们了,容我先行告退了。”甄蓝极优雅地操控轮椅离场,动作纯熟得仿佛行云流水。然后,门口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与她吻别,送她出门。

“哇,宁小姐身边的桃花真不少呢!以前我曾经不小心看到有一个异国美男来公司接她,现在又有一个。”接待小姐安妮艳羡地说。

“小声一点儿,万一被罗宾他们听到,你就惨了,他们平时都很好说话,可事涉宁小姐,他们会狠毒无比。”有人捅了捅她,示意她注意言辞。

真澄不置一辞地听她们议论。自从他回国,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只要是谈论关于蓝的话题,他总是会认真地听,即便是听壁角也无所谓。

欢迎派对之后,成间公司的女性职员,都知道他不是甄蓝的男朋友,马上有大胆的女子奋起直追,只是欧阳真澄对自家公司的女性员工都保持礼貌但生疏的距离,一概谢绝。

然,真澄却并无开心感觉。因为,甄蓝始终对他冷淡疏离。她——全然不当他是伙伴,而只是一个陌生人。这使他分外挫折。就算他的工作能力已经得到认可,但是,她却只是客气地笑,客气地交谈,一贯地客气。

吸了一口气,真澄起身走出自己的工作室,走过深长的走廊,推开黑色的木门,步进接待室。

“雷小姐,抱歉让你久等了。”他伸出右手与德士的美女副总握手。

“没关系。”雷净闻赞叹地看着欧阳真澄,当他第一次代表欧阳建筑与德士接触,商讨室内设计的相关细则时,她就被他深深的吸引了。那么英俊,却又那么温柔,并且,在不经意间流露些许的狂野。是以,她独排众议,在最后的重要时刻,将关键的投票投给了他。

“还有,叫我Tina。雷小姐,听上去老气十足。”雷净闻笑言。

“恭敬不如从命。”真澄坐进她对面的沙发里。“不知道今天来访,有什么事?”

“算是公事罢。”她有一点不确定,“你的设计风格,同蓝极其相似,可是外界一直传闻蓝是贵公司一位上层人士,我们希望可以证实,你和蓝,不是同一个人。”

真澄几不可觉地蹙了蹙眉。事涉甄蓝,总教他洒脱不个起来。

“这很重要吗?我是不是蓝,完全不影响设计的质量同创意。而,我若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欧阳,你误会了。只是,本公司的总经理亦即是家兄是蓝的崇拜者,一直希望可以由蓝来为他的新居做设计。若你是,那自然再好不过;若你不是,我希望能经由你,为家兄引荐。”

“令兄是——”回国未久的他对德士集团的高层并不熟悉。

“雷净阎。”她轻声说明。

雷净阎,这个名字,恁地耳熟。真澄眯眼,记忆去得十分久远。

“令兄可是育豪私立小学,飞鹰A班的学生?”

“啊——似乎是的,怎么?”雷净闻疑惑地问。哥哥读小学的时候她才出生没多久,所以对哥哥绝口不提的那段少时光阴,她也不甚了了,只知道当时大约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真澄亮起明朗的笑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令兄同我,应该是同班同学,他是学习委员,而我是文体委员。不过,令兄或恐早已经忘记了。”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不如,今晚由家兄做东,宴请你这位故人?可否也邀请蓝一同前往?”雷净闻高兴地问。既可以让兄长见到心仪久矣的设计师,又可以同自己心仪的俊朗男子进一步相处,真是太好了。

“我一定赏光,至于蓝——”真澄敛去笑容,“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不过我会向她转达令兄的意思。”

说这话的时候,他敏锐的知觉让他感到接待处的汤森在他背后,用冷冷的眼神望了他一眼。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下班时我来等你。”雷净闻微笑,与真澄握手,告辞。

真澄在回工作室,经过接待处时,汤森慢悠悠开口:

“欧阳先生,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和宁小姐说,她不会理你。”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好意。”真澄点头,他当初来时,汤森和甄蓝曾经联手让他吃了闭门羹。

走进宁甄蓝的工作室,只看见所有人都忙于工作。真澄没有惊动他们,只缓步走到甄蓝的桌边,轻敲了敲桌面,将她的注意力从电脑屏幕前唤回。

甄蓝侧脸,看见他一身浅浅的灰色衣裤,却系着一方明亮的蓝色领巾,狭长的凤目里映着她的身影,心底里悄悄叹息了一声。

“欧阳,找我有事?”

真澄正要开口邀约,她桌上的电话却先一步响了,她给了他一个稍等的手势,然后接听电话。

“亲爱的,今次你一定要救我!”听筒里传来路易士亲热的法语,内容却是数年如一日的求救。只不过,让他动用母语的女子,想必不简单罢?

甄蓝的眼里泛上淡淡笑意,如果不是上班时间,她想她可能会放声而笑。

“当然。”她回以口音纯正的法语,给予肯定的答案。

“那我稍晚来接你。”路易士声音哀怨,“亲爱的,你无论如何要助我脱难。”

“好的。”甄蓝眼底的笑意更浓。

“我爱你,晚上见。”末了,路易士大声用中文结束通话,声音之大,通过听筒,成间工作室的人都听见了。

不晓得路易士是要说给谁听,但显然,不会是她,甄蓝忍不住笑了起来。瞥见仍站在她桌前的真澄,她正了正颜色:

“对不起,请继续。”

“今晚,可否请你吃饭并向你介绍我儿时的朋友?”真澄发出邀请。私心里,他希望可以和甄蓝多多相处。

仰头望着他的眼,甄蓝微微摇了摇头。多认识一些朋友不是坏事,但如果是他儿时的朋友,那她就真的要斟酌一下了。万一遇到她的旧识,恐怕很难脱身。她不想冒险。

“欧阳,我的原则是不做应酬,不见访客。公事上的会面,你和优出面就好。若是私人邀约——总是有先来后到。今日,我已约了朋友,下次罢。”

真澄不是不失望的。他希望能介绍她认识他的朋友,可是,她却轻轻回避了。

甄蓝十分意外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这不似她所了解的欧阳。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是意气风发的,虽然并无恃才傲物,却也霸气天成。可他竟会在她眼前,用这样的表情面对她。她有些不忍心。他是阳光里的人,如果她健康单纯,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他,因为碍于一副病体和往事,才淡然以对。

她是刻意疏远冷落着他的,她心知。

“欧阳,工作可还顺手?”甄蓝关心地问。只有这个话题,才比较安全。

“渐渐变成一种本能反应,签文件到手酸。”真澄有点自嘲地说。谁说老板好当?完全是凭空臆想。老板,根本就是一部万能打杂机。

“那么,我可以放心地将设计公司也移交给你了,欧阳。”甄蓝微笑,她终于可以如愿摆脱这种朝九晚五的刻板生活了。

真澄瞪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何以这样坚持,一定要离开,而他却全无借口推诿。只能转身离开。

甄蓝苦笑,他不会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下班时间,真澄签完最后几份文件,穿上外套,乘电梯到车库。然后,他坐进自己车里,静静等待。过了几分钟,他看见专用电梯的门左右打开,甄蓝的轮椅滑了出来。

“蓝。”一个金发的异国男子自一辆白色奔驰车里下来,弯腰拥抱甄蓝,亲吻她的脸颊。然后把她抱进车里,又替她收起轮椅,放进后座。金发男子的动作十分娴熟,可见是经常做的。

待甄蓝坐妥当,金发男子替她系好安全带,奔驰车驶出车库。

真澄的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他不明白,为什么甄蓝可以对所有人都和蔼地微笑,亲切地交谈,却独独疏远地待他。他觉得愤怒。他抱她,她就挣扎无措,那只金毛猩猩抱她,她却笑得一脸美丽!

可恶!他恨恨地捶了下方向盘,发动引擎。离开公司,看见等在门口的雷净闻。

“Tina,上车。”

等雷净闻在他边上坐妥,真澄将车子驶入下班时分的车阵里。

“你不开心?”雷净闻毕竟在商场上行走多年,惯于察言观色,立刻看出趁澄压抑在平静表相下的恼意。

真澄耸耸肩,并没有否认自己的情绪确实有些恶劣。

“愿意告诉我原因吗?”雷净闻偏头看着他英挺的侧面,见到他蹙起来的眉头,她有种想替他抚平烦恼的冲动。

“很抱歉,没能把蓝给约出来。”真澄只能解释自己浮躁的心情,是因为无法令儿时的朋友见到他仰慕的设计师。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继续恼怒下去。

“没关系,让家兄继续仰慕他的偶像好了。这样有朝一日真的见到了蓝,他才会欣喜若狂。”雷净闻体贴地安慰他,误会了他是因为没能达成她的心愿而不愉快。这使得她的心里,有着小小的欣喜,欣喜于,他是那么在乎她的兄长和她的感受。

“Tina,你真是个体贴大方的美女。”真澄抛开自己的心事开起玩笑来,不希望自己的坏心境影响到他们之间的约会。“请为我指引方向,美丽的女士。车该怎么开,才能到达约会地点而不致迷路呢?”

“啊。”雷净闻想起了他才回国不久,对道路不是十分熟悉,连忙替他指路。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的到了一间有星级标识的法国餐厅。

“本埠最有名的一间法式美食餐厅,供应最正宗的法国菜。”她在车童去泊车时向他简单地介绍,挽着他的手走进装潢得极简洁优雅的餐厅。“是本地唯一一间登上米其林手册的餐厅。”

立刻有制服笔挺的领班迎上来:“先生,小姐,请问几位?”

“三位。Mr. Ray预订。”雷净闻笑靥如花。

“雷先生已经来了,二位这边请。”领班唤侍者引他们入座。

“嗨,欧阳真澄,一听到你的名字,我就在猜你是不是四年A班的欧阳。直到下午听Tina向我提起,这才证实,我们真是同一班的故识。”雷净阎起身,豪爽地伸出手同真澄的手交握。“若非Tina陪你走进来,我想我们一定会对面不相识,你的改变很大。”

“彼此彼此,我也不能将你同以前的那个文静的同学联系在一起。”真澄也很难想象。记忆中面孔稚嫩的文弱少年,如今已经是面前高大豪迈英挺的成年男子。

“当然,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我们班上,谁个又会同以前一样?人人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雷净阎耸耸肩,一派往事不要再提的表情。“对了,校庆日当晚的同学会,你会去罢?”

真澄有点儿狐疑地挑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毕竟一别经年,人事全非是难免的。

“同学会?那当然。我去国经年,所有的旧时伙伴几乎都断了音讯,不趁同学会之机恢复联系,就太可惜了。”

“大哥,叙旧也不急在一时,先点菜罢。”雷净闻适时地打断两个男人有欲罢不能之势的叙旧,率先落座。

“啊,对不起,只顾同令兄说话,怠慢了美丽的小姐,真是罪过。”真澄真心地笑。雷净阎的妹妹,自然也算是他的妹妹。多一个美丽的妹妹,总是好的。

三个人点完菜,在等待上菜的空隙,闲闲的聊一些多年来的生活经历。

突然间,餐厅的玻璃门被大力推开,一名身材高挑体态妖娆的女子气冲冲走进来,惹得他们和一众食客回头侧目。

领班上前拦住该名明显怒气冲天的美女。

“我找朋友,路易士·奎因。”美女说罢摆脱领班的拦截,保持性感的身姿,行经他们身边,向光线较暗的一角去了。

“似来寻仇的。”雷净阎笑笑地做结论。到气氛这样好的餐厅里,脸上毫无笑意也就罢了,还一副挡我者死的模样,不是寻仇是做什么?

美女在光线相对偏暗角落里的一桌前站定,语气十分不善地开口质问:

“路易士,我究竟哪里不好?你宁可同这个残废约会,也不肯赴我的约?”

接下来是泼水的声音。

餐厅里所有的客人都立即明白这是一场争风吃醋的戏码。

残废?真澄心头一动,立刻远远望去,只是美女的背影挡住他的视线,令他一时无法证实他的猜测是否正确。

“张小姐,你太过分了。”一管醇厚但严厉的男音响起。然后转而用法语温柔体贴地问:“蓝,你没吓到罢?”

蓝?真澄眯起眼,他的法语尚算马虎,但这个词,他绝不会听错。他近来对“蓝”这个字太过敏感。

由于真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雷净阎在听到“蓝”这个词时,眼里闪过的深思的光芒。

接着,他们听见温雅的女声响起:

“路易士,请张医生坐下来谈罢。”甄蓝啼笑皆非地将餐巾展开,伸手为路易士拭干脸上的水。所谓夜路走多终遇鬼,成日打雁被雁啄,大抵就是眼前这样的情形了。好在前来寻衅的美女泼的只是水,倘使是别的什么**,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张医生,不如一起用晚餐罢,人多也热闹。”

是啊,多么热闹啊。就算坐在角落里,经她这样一吵一闹,也立刻变成聚光灯下了。

“谁要你这个残废假好心?若不是因为你,路易士怎么会推掉我的邀约!”美人既不屑于甄蓝的示好,又着恼于她的澹然大度。只是这样一来,更显得她没有风度而已。

“张似苓,不要因为蓝不生气我就会任你在这里撒泼,你又算什么东西?空有一张看似美丽的脸而已,脸皮厚得可比城墙。仗恃自己是个千金小姐,就以为男人会拜倒在你的三角裤下。”路易士低低的将最恶毒无情的语句掷出。“若不是蓝不许我出手,我决不吝于毁掉你自以为傲的脸和你赖以仗势欺人的身家背景。”

他有这个能力,端看他要不要使用而已。

他不是绅士,也不是与世无争的甄蓝,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奉上一张笑脸。

他的温柔体贴,悉数给了甄蓝。

其他人,不在他考虑的范围里。

唉,甄蓝幽幽地叹息。火爆的路易士·奎因上场了,今晚看来不会和平的收场了。

“张医生,我十五岁就认识路易士了。初见的那个时候,我以为他是个天使。可是仅仅过了一天之后,我就明白他是个铁石心肠冷血绝情的男人。做他的妹妹、朋友甚至是病人,都比做他的情人好。所以,这十二年来,我从来只乖乖当他的好病人,这样才不会伤心。”

她这样的残破躯体,不应该拖累路易士的,她一直希望令路易士的肉体和灵魂都能自她这里得到自由,一直都希望。

“蓝,你伤了我的心。”路易士立刻摆出一副西子捧心的哀怨状。“我无怨无悔的陪在你身边十二年,竟然换来了你铁石心肠冷血绝情这八字评语。你教我这痴心汉子情何以堪啊?”

只差没掉两滴眼泪来配合他辛酸悲苦的表情了。

若非是身处公众场合实在不雅,甄蓝几乎想要给他一个白眼。听他用洋腔洋调的中文说如此肉麻的话,真是一种折磨。

“你们,你们——”张小姐见他们这样的无视她的存在,你来我往地言语交锋,气得俏脸生灰。“路易士·奎因,宁甄蓝,算你们两个狠,我不会叫你们两个如意的!”

撂下狠话,美女如同所有情场失意的女子一样,恨恨地退场,徒让满室客人看了一场笑话。

这边厢的真澄和雷净阎在美女退场后同时起身,走向甄蓝所在的这一桌。

“蓝。”真澄眼里是隐约的怒火,可脸上却是得体的微笑。“真是巧合,不是吗?不向我介绍你的朋友?”

雷净阎则以一种极其复杂深沉的眼神细细地打量坐在路易士右侧的甄蓝。

甄蓝几不可闻地叹息,今夜她是命里行煞不成?走了一只母老虎,又来一个对她虎视眈眈的人。

“路易士·奎因,我的医生。欧阳真澄,我的同事。”她转而望向雷净阎,“这位是——”

“雷净阎,Die Ray。”雷净阎自我介绍,进而直直凝视甄蓝。“宁—甄—蓝?”

雷净阎?甄蓝脑海中闪过熟悉的过往。

是他,竟然是雷净阎!上帝真的很会开玩笑。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竟然就这样让他们遇见,避无可避。甄蓝不是不意外的。

“怎么,你们认识?”真澄问出了路易士也有的疑问。

雷净阎瞥见甄蓝以极细微的幅度向他摇了摇头,他是多么聪明的人物,立刻心领神会,所以他否认:“不,不认识。我只是在猜,此蓝是否是彼蓝。”

闻言,真澄笑了:“你不是想见到著名的室内设计师蓝吗?现在你如愿以偿了。”

雷净阎也笑了,那笑,意味深长。

“很高兴见到你,蓝,希望我们很快可以再见面。”雷净阎弯身,执起甄蓝的手,放在唇边,烙下生命里最初的誓言之吻,发誓要令这个女孩子,有机会,站起来,走属于她自己的路。

甄蓝点头,既然雷净阎认出了她,她实在也没有理由避而不见。“我也一样。雷先生,欧阳,让你们的女伴等了太久,很失礼哦。”

“不如我们一起坐罢。”真澄提议,不想失去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更进一步了解甄蓝。

甄蓝摇了摇头,拒绝真澄的提议。

“我和路易士还有事要谈,下次罢。”

“那——稍后见。”真澄和雷净阎心中都有些不舍地回座。

“大哥,遇上朋友了?”雷净闻见他们回来,好奇地问道。他们低声交谈,她听不见谈话的内容,又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因此她有些不明所以。

“嗯。”两人齐齐哼出一个鼻音。

这时侍者上菜,三个人静静进餐,然而真澄和雷净阎却早已经神思不属。原本两人有意叙叙儿时旧事,可是,宁甄蓝的出现令得他们各自陷入沉思中。

“是他?”路易士意有所指地问。

甄蓝点头默认。同时垂下眼睫,掩去微微苦涩的心情。

“他没认出你?”路易士对不远处挑了挑他金色的眉毛。

“不是没有认出,而是根本不记得。”甄蓝没办法骗自己是因为年纪渐长,相貌改变,造成对面不相识的结果。不,她的名字没有改,雷净阎在确认了她的名字后便即刻认出了她。

所以啊,所以,非不能,乃不为也。

“被他们一搅和,我想你也没心思再待在这儿了,不如我送你回家,替你煮云吞吃好了。”路易士笑着点点甄蓝的鼻尖,不愿见到她这样低迷寥落的表情。他带甄蓝出来,就是想要教她开心的啊。

“好主意。”甄蓝微笑。再呆下去,也是食不知味罢?不如归去。

路易士招手结账,然后弯腰抱起甄蓝。

她伸手圈住他的颈项,依在他的怀中。两人在经过真澄他们这一桌时,同他们打招呼。

“三位慢用。”

“大哥。”雷净闻在他们走出餐厅后才自瞪目结舌的状态回过神。“那个女人,真的是个残——”

“Tina!”雷净阎沉声喝止妹妹说出那个字眼。

“好可惜,她长得那么美丽脱俗。”雷净闻立刻笑着向兄长赔不是,心里暗暗却奇怪,她无情冷静的石人大哥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且半瘫的残疾女人有这样的反应。

“她的才华与勇气,使任何外在的缺失都无损于她的美丽。”雷净阎轻轻告诉妹妹,“她就是我仰慕久矣的蓝,是我愿意一生为她效犬马之劳的人。”

“啊?就是她?!”雷净晚看向一直十分沉默真澄求证。

真澄向她点点头,心中却对雷净阎的话感到万分震撼。

愿意一生为她效犬马之劳的人!

甄蓝在陌生如雷净阎的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吗?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其中,还有其他他所不知道的事呢?

“这间餐厅是她手下的猛将桑塔纳的作品。”雷净阎进一步解说:“老板捧上大把设计费邀请她出山,最后也只是请到了她底下的员工。但,设计得十分出色,被评为当年十大最佳室内设计之一,获得业内人士一致的好评。那个桑塔纳,是剑桥的高材生,多少间设计室请他跳槽,他都不肯。不是欧阳氏的薪水高,而是因为宁甄蓝。”雷净阎进一步解说。

原来,他所仰慕的蓝,他所惦记的蓝,他所牵挂的蓝,近在咫尺呵。雷净阎微笑。多年来萦绕牵系的心,有了着落。

虽然真澄曾听优那律向他简单提起过甄蓝可以为外人道的过去,可是由第三者口中听到,仍不免觉得震撼。甄蓝,还拥有什么样的魅力?有人死心塌地追随在她左右。也有英俊不凡的异国男子会为了她痛斥美丽女郎。她,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么说来,我的确觉得她很特殊诶。那个泼辣女向她叫嚣时,她还能云淡风轻的叫她坐下来一起吃饭,换成是我,绝对做不到。”雷净闻开始对蓝有了些敬佩。换成是她,不知道会不会当场勃然大怒,又或者被气得哭鼻子。

“做不到也很正常啊,寻常女子是很难容忍自己的男朋友同旁的女子有瓜葛的。就算只是单纯的公事上的接触,次数频密了,只怕也要不快活罢?”雷净阎安抚妹妹,心里却更加佩服甄蓝的气度和胸襟。

“怎么?”雷净闻抓住兄长的话柄,“你的意思是我是个寻常女子喽?”

“你难道不是?”雷净阎弹了弹妹妹的鼻尖,笑着反问。

真澄看他们两兄妹你来我往的斗嘴,心里有淡淡的羡慕。自己的父母,生下他没多久便一直长期分居,否则,他或者也会有一个活泼慧黠如Tina的妹妹了。

遗憾啊,他的人生错过的人事物,不知繁几。

晚餐后,又闲闲聊了一会儿,约好一起参加下个月的同学会,三人便在餐厅门口分手,各自驱车回家。

“大哥。”见兄长专心开车且面目严肃,雷净闻忍不住开口轻唤。

“嗯?”雷净阎挑眉询问。

“你对那位小姐,态度颇不寻常。”自己的兄长,她不是不了解的。

“哦?为什么会这样说?”雷净阎莞尔,任性娇纵的妹妹,也知道注意身边的亲人了啊。

“感觉。这些年你一直专心工作,从不结交工作伙伴以外的女性,清心寡欲得象个圣人。女人之于你,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家里介绍给你的对象你没有一个认真看过一眼,总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可是今天你给了她极高的评价,我想,不单纯是因为她是你的偶像罢?”雷净闻把头靠在兄长的肩上。

“是啊。”雷净阎承认。整整十七年,他一直记得那个平日沉默安静的小女孩以超出成人的勇气冲上去的一幕。那在记忆里,就象是一个寂寞的光点,猛然爆发成天空明亮的恒星一样,让人永难忘怀。成年之后,他设法打听过她的消息,只知道她没有死,却没能知道她的下落。许是移情作用罢,对于和她名字中有相同“蓝”字的设计师,他寄上了些许的好感。不料,多年之后,在如此意外情况下,与甄蓝,乍然相逢。

他的狂喜,妹妹不会懂。他的家人怕这件血腥的事在他心里留下阴影,把他送到国外去继续求学,并延请了最好的心理医生,只求他的人格不受这件事的影响。可是,怎么会不留痕迹?

“但是为什么?你一贯将自己把持得滴水不漏,为什么唯独对她——”雷净闻并不知道发生的事。

“那是因为——”雷净阎沉吟良久,谨慎地措辞,“她是那个我心目中的人。”

天使与恒星一样存在的人。

“你心目中的人?什么意思?”雷净闻不明白。

他没有回答。如何告诉妹妹,十七年前的一个上午,甄蓝用她幼小稚嫩的身躯,化解了一场可能的灾难?如何告诉妹妹,他为了甄蓝,魂牵梦绕了十七个年头?怎么能啊?

“她再怎么符合你的理想,毕竟也还是一个残废。”雷净闻提醒自己的哥哥,不想看见他要走上那一条坎坷的情路。家中势利的亲戚绝对不会接纳一个身体上有残缺又没有身家背景的女子。这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这是他们的悲哀,王子与灰姑娘,公主与乞丐,这样的童话决不见容于雷家。他们——没有做梦的权利。

雷净阎瞥了妹妹一眼,深深了解她话里话外的含义。可是,他没办法就这样同宁甄蓝擦身而过,当她是茫茫人海里的一次偶然。

“Tina,每个男人一生之中,都会做至少一次掠夺者,我当绅士太久了。”他空出一只开车的手,揉揉妹妹的头发,“我今生唯一想掠夺的,不过是她全然的注视。”

“大哥!”雷净闻悚然心惊。第一次,她在自己一惯温和却无情的兄长脸上,看到近乎狂热的表情。她轻轻地叹息,无能为力啊,她已经来不及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