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惊遇在乱世

文/石天琦

我爹名唤苏豫,是卫国的上一任储君。我娘名唤宋璎,是平西王的女儿。

我叫苏落,两岁半。话本子里写道,别家小姐出门都是用轿子抬着,而我出门却总是骑着一头狼。它虽然长得高大威猛,三个我加起来都不及它,但它的名字却是叫小灰灰。而且,这名字是娘亲为它取的。

我爹说,那是一个乱世,乱世出佳人。

卫国的历史被娘亲不经意地撞了一下腰,竟是一种美丽至极的疼痛。

而我娘与我爹相识的那天,更是精彩绝伦,令人瞠目结舌。

卫国,天曌三年。

那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地处西岳腹部的平西王府邸,木槿花盛开满园,年仅八岁的小宋璎在平西王府的后花园跟着嬷嬷学习礼仪。

小小的宋璎梳着凌云髻,身穿蔷薇色棉裙,手指间轻捏一条绢子,嬷嬷道:“走。”她便开始莲步姗姗,手中的绢子也前后一摇一摇的。

嬷嬷道:“行礼。”她便先端正姿势,双手紧贴放在自己的左腰上,双腿微微弯曲,身子和脑袋都略往下,柔声道:“给爹爹请安。”

嬷嬷突然捂着肚子说要离开一下,让小宋璎且先自己练着。

宋璎小手一挥:“你去吧。”

待嬷嬷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宋璎立马转了个身,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绢子,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双手撑在身后,双脚伸直了,脑袋向后一仰,闭着眼大声喊道:“天天学礼仪真要烦死人啦!”

待她睁开眼,突然看见树上坐着一个人,吓得她顿时惊声尖叫。

那人从树上跳下来,蹲下身来俯视她,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如此不堪。”

宋璎从地上跳了起来,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不止,她不服气地踮起脚尖,双手叉腰,道:“你说谁不堪?”

“你是哪家的野丫头?”

宋璎气极:“你竟敢这样跟本郡主讲话!”

“郡主?真是没看出来,你是什么郡主?”

宋璎傲气十足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向上斜视:“我爹是名震卫国的平西王宋大将军,我娘是前朝太后的亲侄女,我便是平西王唯一的女儿——宋璎郡主!当然了,我还有一个哥哥,宋永诚小王爷。”

虽然宋璎的生母已经过世,但母亲的身份还是让小宋璎感到十分自豪。然而当她骄傲地说完这段话,却发现面前的小子不为所动,她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想她在西岳可是小霸王,这里的每个人看在她爹的面子上也都要敬她三分,哪想这人不但不怕自己,还敢这么无畏地直视自己!

小宋璎眯着眼睛冲他大喊一声:“有胆量留下你的大名!”

“姓苏,单字一个豫。”

苏姓,举国上下也就只有皇室用这个姓氏,而单字一个豫,那便是当朝的皇太子了。

宋璎正出神地想着,苏豫却在一旁捡起了她的绢子,一边走向她,一边嫌弃地说道:“你身为一个郡主,行为举止却如此地不雅,你也不怕丢你父亲的脸。”

苏豫将绢子递给她,但他的那番话却惹得宋璎大为不快。宋璎不仅没有接过绢子,居然还从脚上脱下了绣花鞋,朝他扔了过去。

苏豫防不胜防,胸口突然被砸了一下,甚是疼痛。虽然他只有十二岁,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被众星捧月的他,现下怎能容忍被一个小女子欺负?而且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小丫头!

苏豫一边用手挡在自己脸的前面,一边朝宋璎走去,然后迅速伸手擒住了她即将要扔的另一只鞋,重重地砸在地上,接着又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他以为她会哭鼻子,不料这小妮子异常好斗,眨眼间就抓住了他的裤子,还狠狠地往下拽。

苏豫暗道一声:不好!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裤子就已经被宋璎拽了下来!好在他穿的是长袍,虽然不会走光,但他从没在别人面前丢过这样大的脸。怕被别人看见,他只好也坐在了地上。

“叫你推我!叫你推我!”小宋璎气红了脸,嘴里咬牙切齿地不停地念着,手上也不忘记在报仇。

苏豫惊呆了,明明是她在欺负人,她却表现得好像她被欺负了似的。

宋璎脱下他的裤子之后,又奋力地去拽他的长袍,仿佛不将他扒光誓不罢休。

苏豫大喊着抓紧了自己的长袍:“松手!你这个女流氓!”

“你还敢骂我女流氓?”宋璎深呼一口气,她的小手死命地揪住他的衣领,使出了吃奶劲儿,小脸儿都皱成了一团。

苏豫睁大了眼睛无比讶异地看着她,只见她用劲一拉,刺啦一声,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袍从领口一路开裂到了腰间!

苏豫顿时傻了眼,这小丫头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这时宋璎的视线瞄向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一半盘在头顶,用一根金簪箍住,另一半披散于背,于是她伸手就扯住了他披散着的头发,疼得苏豫哇哇大叫!

苏豫简直是狼狈不堪,他一手护住自己的衣领,一手护住自己的头发,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还不能逃跑,因为裤子还没穿上!

苏豫感到又痛又屈辱,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能哭鼻子,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朝她大叫:“松手!松手!”

宋璎一看,见他眼睛里打转着泪水,她一愣,便有些心虚地松开了他的头发,但是从小被捧在手心儿里宠坏了的她怎么会觉得自己有错呢?于是便道:“是你先动手的,你活该。”

这时另一个与苏豫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跑过来,见苏豫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的眼中写满了疑惑与不可思议。

苏豫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迅速地穿上了裤子,站起身拢住自己的长袍,恨恨地对还坐在地上的宋璎道:“下次别让我看见你!否则一定让你后悔!向严,走!”

宋璎自认为对他已经手下留情,他应该感激不尽,没想到他如此不受教,她倏地站起来,鞋子都不穿就拔腿追了上去!苏豫听见身后有动静,转头看了一眼,低吼一声:“快跑!”回头就跟向严拼了命地往前跑。

“有本事你别跑!”八岁的宋璎哪里追得上十二岁的苏豫和向严,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了后花园的拐角处。宋璎气喘吁吁道:“居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苏豫和向严跑出后花园后,感觉甩掉了宋璎才停了下来。此时二人都是上气不接下气,向严缓过神儿来问:“殿下,刚才那位就是府上的郡主吗?”

苏豫此刻火冒三丈,老天,他活了十二年,从来没有一口气跑这么快过,实在丢人!

“你看她那副毫无教养的样子,像一个郡主所为吗?”

向严傻兮兮地笑了笑:“凶是凶了点,但模样甚好,与殿下还是极般配的。”

苏豫瞪了他一眼,般配?他打心底里觉得宋璎这妮子浑身都是刺,且性子野蛮,日后谁若娶了她做妻子,谁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父皇要是让他跟宋璎过一生,他宁愿削发为僧,终生不娶。

那时候的他哪里知道,自己日后却是拼尽一切,只为与她白头偕老。

乃至,那时,让一人不禁感叹:“苏豫眼里,十里风华,万里江山,不如宋璎。”

待苏豫回到厢房,换了件衣裳,重新梳了头发,稍作休息便已到了晚膳时间。

此次他是遵从父皇的旨意,跟着漠北大将军李正青去大漠的军营习武练兵,途经西岳,便到平西王府停留数日。但没料到才刚来,就遇上了宋璎这泼辣的妮子。

而他还清楚地记得,临走前父皇对他说:“豫儿,此次你前往大漠军营,途中应会在平西王府小住几日,那平西王的女儿尚且年幼,不过你若是喜欢,朕就将她赐婚于你,你们可先相处看看。”

苏豫此刻想起宋璎,便是一脸的厌烦之色。

苏豫和宋璎都没有想到,他们再次相见会来得这样快。

宋璎在嬷嬷的陪伴下,前往正厅用餐,她余光扫过之处,只见从对面走来了苏豫与向严。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魁梧高大的男子,宋璎认得他,他正是漠北大将军李正青。

这李正青与广南王董光耀皆曾是她父亲宋瀚学的部下。李正青现在虽然正得圣宠,但见了宋瀚学还是谦恭有礼。

宋璎走到苏豫身旁,轻轻地推了下他的肩膀:“苏豫,我们又见面了,你今日打不过我就跑了,你太丢人。”

苏豫走到了向严的另一边,不理她。宋璎绕过向严又走到他身边,道:“你不是说下次看见我会让我后悔吗?为什么躲着我?难道你害怕又被我打?”

“我会怕你?!”苏豫咬牙切齿地低吼。

宋璎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你不怕我,那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话?你是不是承认你很没用?”

苏豫朝天翻了一个白眼,眼里闪过一丝冷冽,对宋璎道:“好,我告诉你,我只是不想见到你!不想跟你说话!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懂了吗?离我远一点!”

宋璎怔在原地,向严转头看了看她,在苏豫耳边轻声说:“殿下,她站着不动了。”

“她站着不动与我有何关系?”

宋璎绕到苏豫背后,突然用力一推,苏豫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她红着眼睛,伸出小小的手指指着他,小嘴儿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走着瞧!”

宋璎用力地撞了他一下,这才走进大厅。厅里已坐了人,上座之位空着,而她的父亲和继母坐在下座,父亲身旁则坐着李正青。

宋璎气呼呼地走进大厅,苏豫紧随其后。宋瀚学见苏豫进来,带头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苏豫手一抬:“免礼。”走向了上座。

宋璎万般无奈,便马马虎虎地对他行了个礼,之后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一杯热茶就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喝完之后,她猛地从椅子上蹿起来,如热锅上的蚂蚁原地打转,还一边用手拼命地扇着自己的嘴巴:“啊!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继母佟秋月看到她这个样子,连忙上前安抚。

宋璎鼻子发酸,眼瞅着要流下泪来,却在对上了苏豫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后,猛地深呼吸,硬生生地把眼泪忍了回去!

苏豫咋舌,这妮子果然是个臭性子。

宋瀚学本想让管家去请大夫,宋璎阻止了他,她不想让苏豫的幸灾乐祸得逞,自然是忍痛说自己无碍。

这时,宋永诚走了进来。宋永诚与苏豫年纪相仿,他与大家寒暄了几句,宋瀚学便吩咐开席了。

宋璎虽然不动声色,但这顿晚膳她却吃得痛苦无比,舌头火辣辣地疼,每一口都是忍痛下咽。而她那毫不知情的哥哥,竟然还在不断地给她碗里续酸辣汤,一边还说着:“阿璎最爱喝酸辣汤。”

苏豫此刻突然出声挖苦道:“平时爱喝,现在可不必逞强的。”

宋永诚自然没有听懂苏豫的意思,而宋璎是个拧脾气,最激不得,苏豫一激她,她就端着那碗冒着白烟的酸辣汤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喝完后重重地将碗一放,宋永诚还乐呵呵地继续给她舀汤。

苏豫再次傻眼。

第二碗、第三碗,等到第四碗的时候,苏豫抢过了她的碗:“你一个人都喝了,叫我们喝什么?”

宋璎一瞪他:“装什么好人。”语毕,她又喝完了。

晚膳结束后,宋璎的舌头像火烧般的疼了整整一夜。这一夜她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疼得睡不着,不断地起来喝水,水喝多了又不断地跑厕所,可真真将她折磨得快疯了。她将这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苏豫头上,认为没有他,她就不用受这苦。

自此,宋璎和苏豫便是水火不容,见面就吵架,吵不过就打架。虽然苏豫在平西王府待的时日并不长,但这几日里,却也是发生了不少故事的。

例如,宋瀚学给宋璎请了夫子,宋璎每日都要上课,苏豫待在厢房里无所事事,就觉得不如去看看民间的学堂都是如何教学的。

苏豫便与宋璎一起上课,见面的次数自然也就多了。只要他在她的怒火上再点燃一小撮火苗,她就能立马爆炸,追着他满学堂地打。

到了第三日,夫子终于忍无可忍,他去找宋瀚学和佟秋月请辞,让他们另请高人。

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宋璎和苏豫在课堂上一相见,就开始互骂、互相作弄,眨眼工夫,就把课堂弄得乌烟瘴气,但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像墨水啊、毛笔啊、课本啊,全往夫子身上招呼,任凭夫子心理素质再强大,也受不了这折腾。

夫子是要钱还是要命?他抹了把汗,当然要命,命若被那两个“混世魔王”给糟践没了,王府给的钱再多又有何用?

宋瀚学叹了口气:“这俩孩子,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佟秋月摇了摇头,却轻轻地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小冤家,随他们去吧!”

夫子走了,宋瀚学没有再提请夫子这事。宋璎和苏豫见不到了,这场战争,总算暂时消停了。

然而真正的消停,却是在这一日。

这日正是苏豫和李正青启程前往大漠的日子,宋璎带着府里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丫鬟夕照,一早偷偷地跑出了王府。

夕照跟在宋璎身后,两个小孩子在街上虽不起眼,但看宋璎那一身衣裳的质地,也晓得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夕照不知道郡主一早带她出来要做什么,便道:“郡主,今日可是太子爷离府的日子呢。昨儿王爷说今日府上任何人都不准离府,要给太子爷和李将军送行。”

宋璎摆摆手:“我知道,出来一小会儿,不碍事的,我就是想给那浑球儿送份饯别礼。”

夕照大惊,急忙拉住了宋璎的衣袖:“郡主!太子爷今日就要走了,你可不能再捉弄他了!你们要是当众打起来,叫王爷多难为情啊!”

宋璎推开夕照的手:“谁说我要捉弄他了?”

“那……那你不是说要给他送份‘饯别礼’吗?”

宋璎无语,此时她们正走到了一家兵器铺门口。宋璎看了看,就走了进去。

掌柜见进来的是两个女娃娃,只扫了她们一眼,就又低头继续算他的账目,嘴里还不屑地说:“我这里可都是没长眼的东西,小孩子要玩乐上别的地方去,伤着了自己我可概不负责。”

宋璎拿起一把匕首,这把匕首通体墨黑,但镶了镂空的金纹,十分精致,精致中却又透着一股万丈豪迈的粗犷气息,再适合不过像苏豫这种有着太子爷的身份却要上沙场的人了。

宋璎买下了这把匕首之后,带着夕照便往回走。

为了赶时间,她们就选择走小路。穿过一条小巷子时,她们被两个大孩子拦住了。其中一个长相肥胖的走到夕照面前,摊开手掌,突然就摸了她的脸蛋一把,哈哈一笑,对身边那个身材瘦小的同伴说:“你看,我摸到了,该你了。”

夕照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忍着眼泪,却不敢反抗。

那小瘦子盯着宋璎,问大胖:“真的要摸?”

“咱们打过赌的,没胆子摸就是小狗!”

“摸就摸。”

眼看着那小瘦子就要将他骨瘦如柴的手伸过来时,宋璎一掌拍开了他,大声道:“你敢碰我试试?”

大胖一瞪眼,对小瘦子说:“这个够刁钻够泼辣,我喜欢,咱们换一换。”

大胖朝宋璎走去,而夕照害怕地躲在宋璎身后,偶有人经过,也以为是小孩子们在玩过家家,都不予理会。大胖笑得脸上的肥肉向两边横堆,他猛地抱住了宋璎,一下子抱得老高,她的双脚都离地了。

宋璎长这么大都没有怕过谁,自然眼前这景象她也是不怵的,只是被大胖抱着她觉得反胃恶心。

宋璎一把揪住了大胖的耳朵,狠狠地扭着转了个圈,大胖疼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瞥了眼小瘦子,大声嚷道:“还不快过来帮忙?!”

于是大胖和小瘦子就一起跟宋璎扭打了起来,而夕照早已吓得在一旁不停地尖叫。

宋璎在与他们扭打的过程中,还不忘护着有她半截胳膊长的匕首,而令她意外的是,苏豫这时居然出现了。

一早佟秋月发现宋璎不见了,就急匆匆地去找宋瀚学,他们的谈话内容又正巧被苏豫听见,他便带着向严出来寻她。

他们经过巷子时,苏豫听见了宋璎的声音,他立刻跑了过去,正好看到宋璎和两个半大的孩子正在一对二的打架。苏豫上前一把抡起压着宋璎的大胖就一顿猛打,向严也将小瘦子撂了个底朝天。

宋璎终于可以缓口气,但眼前的景象她却看得怔住了。

只见苏豫一个扫堂腿,一个提手上式,再一阵霹雳拳打在大胖肚子上,最后一个偷步下扫,完胜!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让宋璎看得目瞪口呆。

大胖和小瘦子被打得伤痕累累,最终落荒而逃。

从这一刻起,宋璎对苏豫是彻底地刮目相看,原来他以前打不过自己,是因为他并没有真的还手。至于她从前认为的娇滴滴的皇太子,真的打起架来,那气势都跟别人不一样。宋璎总算想明白了,一国太子,是不能轻视的。

“就你一人?”苏豫问。

“我……”宋璎愣了愣,她望向周围,“夕照呢?”

夕照从垃圾堆的后面惊魂未定地走出来:“郡主,我在这里。”

向严问:“你们为何要偷跑出府?要去哪里?”

夕照道:“郡主是去给太子爷买饯别礼了。”

苏豫看向宋璎,只见宋璎随意地从怀中掏出那把匕首,也不看他一眼,就递给他:“哪,给你的。”

苏豫接过匕首,盯着宋璎看了好一会儿。

一向大大咧咧的宋璎,此刻却突然扭捏起来,不敢对上他的视线,自然不知道他那时是什么表情。

苏豫道:“谢谢你。”

宋璎咧嘴一笑:“客气,客气。”

这是苏豫第一次看见宋璎的笑容,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天曌一十三年。

大漠军营,傍晚,操练场上的一群士兵围成了一堵人墙,人墙里有两个男子正在赤膊比武,士兵们纷纷呐喊助威:“殿下!殿下!殿下!”

也有的喊:“少将军!少将军!少将军!”

那两人皆出手敏捷,精神抖擞,整个赛局紧张激烈,难分高下。最后,其中一名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击出,那拳头在另一名男子的脸边瞬间停住了,然而被拳头带出来的疾风,却是刮出了几米开外,掀起了一阵沙土。

士兵们又是一阵呐喊:“殿下胜利!殿下胜利!”

苏豫收回拳头,拍了下李珣的肩膀,这时士兵们也都散了。苏豫一边同李珣去拿衣服,一边笑道:“刚才那一拳我要是不及时收住,恐怕你今晚吃饭可就要少一排牙齿了。”

李珣便是士兵们口中的少将军,漠北大将军李正青的独子。自十年前在军营里与苏豫相识,两人便成了一同操练、一同学文、一同上阵杀敌的患难之交。

尤其是三年前的那场北寇九华山之战,当时苏豫虽然身中一箭,但并没有抛下被敌军包围的李珣,二人并肩作战,拼死杀出了重围。当然,那一次二人受的伤也是极重的。

李珣拿大方帕子擦了擦汗,对苏豫调侃道:“我那可是让着你,你若真败给我,只怕你太子爷的身份会在众士兵面前下不来台。”

这时有个小士兵走过来禀告:“殿下、少将军,李将军请二位去一趟他的营帐。”

苏豫与李珣刚踏进李正青的营帐,李正青就立马迎上苏豫,脑袋低垂,双手恭敬地递上了一卷玉轴圣旨,道:“殿下,宫里来圣旨了,皇上召您回京,让您即刻启程。”

苏豫单手拿过圣旨,打开看了一眼:“十年了,父皇终于召我回去,却是因文皇后诞辰。”

李正青道:“皇上重视殿下,才会将殿下托付给臣。殿下经过这十年的历练,终于能回宫为皇上分忧了。”

李珣喝了一口茶,又拿着一杯茶走过来,将茶递给苏豫,向李正青问道:“那我们要一起回去吗?”

李正青点头:“此次文皇后四十诞辰,皇上邀请了各个封地的王爷和将军们一同前往宴会庆贺。”

苏豫突然问:“那平西王一家呢?”

李正青一怔,缓缓说道:“想必平西王一家已经启程了。”

李珣扑哧一笑,伸手搭在苏豫肩上,打趣道:“啊,平西王的小郡主,不知十年后长成什么样子了,能令我们太子爷如此朝思暮想心心念念,回京后我一定要去一睹芳容。”

苏豫喊了向严收拾东西,说是今夜就出发。李珣问为何不等明日与大军一同启程。苏豫不作回答,虽然他不说,但李珣也心如明镜。

于是,苏豫与向严还有李珣三人,带了几名士兵先行离开,李正青待第二日一早,才率领着一部分军队前往卫京。

八月初八,宋璎到达卫京的第一个晚上就带着夕照,女扮男装扮作书生模样穿梭于卫京热闹非凡的夜市中。

只见她玉手执纸扇,扇子在她指间翩翩起舞,舞出清风徐徐。虽然一身素衣,但如何也遮盖不了她灵气逼人的超脱气质。

走在夜市,无数少女丝帕掩面,向她投来暗藏爱意的目光,宋璎皆盈盈一笑,更是迷得少女们羞涩难当,恨不得立即掏出爱意绵绵的心交到宋璎手上,任她去摧去毁。

若说宋璎是翩翩佳公子,眼波流转间迷倒万千少女,那么走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苏豫,就成了少女们心目中的英雄派人物,他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周身散发出的冷漠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夕照四处张望:“郡主,咱们都没知会王爷一声就偷跑出来,会不会不太好?”

“都已经偷跑出来了,回去后反正也是要被念叨的,如果不玩个尽兴岂不亏大了?”

夕照还是有些担心,轻声说:“可明日就是文皇后的诞辰了,咱们……”

宋璎打断她:“第一,要叫我少爷;第二,不要再提明日晚宴的事情;第三,如果你再不闭嘴,我就不让你跟着了。”

夕照撇了撇嘴:“是,少爷。”

虽然她们轻声细语,但宋璎不知,她们的对话早已被听觉灵敏的苏豫尽收耳底。

宋璎在一个挂满了灯笼的摊子前停下步子,只听那中年摊主吆喝着猜灯谜,且猜中有奖。

宋璎上前说道:“你不给谜题,让大伙儿猜什么呀?”

这时她身边有一个男子附和了她一句:“说得是,老板,谜题拿出来吧!”

宋璎转过头去看他,与苏豫的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她微微愣怔,而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那一刻他也是惊了一下的。

摊主神秘地举起一个写着灯谜的灯笼,大声道:“大家都听好了啊!谜题是:嫦娥落入寻常家,打一花名。谁能先拿到我手中的花球谁就可以先答。”

摊主刚说开始,宋璎和苏豫便一同跨步上前伸手,同时抢到了摊主手中的花球。苏豫看了眼宋璎,俯首对她笑道:“让给你吧。”

笑话,她宋璎郡主需要别人让吗?

她一扬下巴:“不必,谁能抢到就是谁的,否则就辜负了摊主举办这灯谜会的心意了。”

宋璎紧握住花球往自己这边扯,苏豫却只动动手指就轻而易举地把花球又拉了回去,一来二往,摊主愁容满面道:“两位爷,两位爷,你们可千万别在小摊前打起来,小人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啊!”

宋璎的明眸侧目看向摊主:“那你说怎么办?”

苏豫却说:“这样吧,请摊主倒数三下,我们一起回答,看谁的答案正确,谁就可以得到奖品了。”

宋璎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扑扇了一下,道:“好。”

摊主照做,便数了三二一,但不料他俩异口同声地都说是“仙客来”。

奖品是一把做工精致、小巧玲珑的匕首,是极适合随身携带的。那匕首的手柄上刻了凤与凰的图腾,图腾底下刻了一句诗—“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但它只适合女子把玩。

苏豫拿过匕首,双手恭敬地递在宋璎眼前:“君子有谦让之美。”

这把匕首宋璎看了第一眼就很是喜欢,但如果这男子是个争强好胜之徒,她就能光明正大地非要这匕首不可,偏偏他如此谦让有礼,倒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她也只好谦让地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说完宋璎就走了。

不料她才走出几米开外,在一个人不多的地方,苏豫追上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宋璎身子一颤,还未做出反应,手心里就已经躺着那把匕首了。她抬头凝视他,才发现眼前的男子轮廓分明、英俊高大,看着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时她见男子从怀里又拿出了一把匕首,那匕首通体墨黑,镶了金丝镂空纹,宋璎惊怔,倏地抬头注视着他,只见他扬起唇角,声音浑厚而充满磁性,道:“在下姓苏单字一个豫,敢问姑娘这十年来,过得可好?”

宋璎盯着苏豫发愣失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唇畔张张合合,最后只道出了一个字:“好。”

苏豫笑了,这时宋璎才发现苏豫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虽不言不语,却直直地盯着自己傻笑,宋璎斜视他,这肯定是向严了。向严双手抱拳,向宋璎问好,夕照回过神来,也赶紧上前向苏豫行礼。

苏豫朝她摆了摆手:“这市集人多眼杂,别行礼了,带你家郡主赶紧回去吧!”

苏豫说完看了一眼宋璎,十年未见,这妮子泼辣的性子倒是褪去了不少。且果然女大十八变,她出落得出尘脱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临走前他对她说了八个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后便带着向严匆匆离开了。

宋璎愣愣地盯着苏豫离去的背影,没想到十年后,他会长得如此高大,看似还十分健壮,想必十年的大漠风沙,将他打磨得更加坚韧出色。

节选自长篇小说《东宫·繁华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