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肋那里长什么

文/巩高峰

摄/贺层染

那会儿,在我们宿州市有谁会不认得张建军呢?

没错,宿州不过是个小地级市,可怎么着也是个六十万人的城市。张建军这样的人物,别无分店,只此一家。

刚退学那会儿我十六?记不太清了,反正记这些破事儿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趁着夏天,留着中分头,穿上红T恤,半截袖也要卷起来挂到肩膀上,吃了豆芽炒面,把可乐罐捏得咯咔咯咔响,到处溜达——这是狮虎帮的规定动作。

狮虎帮是我带头成立的,听起来颇有点气势,虽然加上帮主我也不过四个人。其实我是有私心的,盼着哪天有机会能小河汇入大海的话,有个帮派总有个阵势,让人高看一眼。

作为一个毫无前途的业余小混混,我带着几个更没有未来的小兄弟,每天花着父母给的零花钱,看起来贼头贼脑无所事事,其实满心焦虑。我们在四处找寻一个有前途的或者说更大的靠山,因为我们一直自诩是黑帮,可一晃都逛游一年多了,除了打几场有胜有负的架,流过几滴血缝过几针,其实连真正的黑帮的大门都没摸着。

于是在我们看来,张建军最像那个能领我们入门的人。他身材健硕匀称,打起架来下手又硬又狠。可关键的关键问题是,张建军又太不像黑帮,他家是家族企业,盘根错节,据说小半个宿州市的粮油食品店都是他家的。他不仅家境好,而且帅得冒泡,脸庞有着干净而坚毅的轮廓,眼睛还透着深邃,看不懂他在想什么。即使是打完架跑路,他发型也保持着一丝不乱,像极了电影里的明星,太有范儿了。

当然,张建军更不像黑帮的是,他还有一把好嗓子,全市的歌唱比赛,大大小小他经常去参加,看起来是那种歌唱比赛的老油条。不过他是酷的,因为他喜欢第一个登台,而且几乎每次都是拿第一。这其实也还不算什么,问题是,比赛时只有他一个人是边弹贝司边唱歌的。要知道,当时我们宿州市大部分人还不清楚贝司是什么东西,铁的还是木的?方的还是圆的?黑白还是彩色的?

不清楚,没什么人见过啊,更别说玩儿了。

据说张建军除了打架、唱歌,最想做的一件事儿是组乐队,他也的确跟我们说过让帮忙给他找人。不过他的臭虫乐队筹备了好几年了,还是只有主唱和贝司,而且都是他一个人。键盘、鼓手之类的角色?汗,我们连这几个词什么意思都弄不清楚,上哪儿去找啊。

没见他之前总听人开玩笑,说张建军生下来两肋那里长的不是胳膊,是翅膀,意思是张建军不是一般人。那是当然,对于我们来说,张建军还真就是飞翔在我们头顶的一颗星,只可仰慕,没法嫉妒,而且也没有路子可以通往他那里。

所以,他连组乐队都只能是一个人,别人够不着。

晃**两年后,我们都陆续成年了,再也没资格被称呼小混混,连家里大人也不爱给零花钱了。还能咋办,找工作,自己挣自己花看起来还是有点小酷的。

我们白天各自分散在健身房、美容美发店和商场上班,算是挺进了时尚行业,其实也是为了家长面子上好看。私下里,我们还是无比沮丧的,想想啊,跟张建军一比,我们这伙是多么黯淡啊。打架斗殴不过是赶赶时髦挥发一下荷尔蒙而已,能有什么出息和机会认识张建军呢?

可是有一天,我表姐竟然满脸炫耀地宣布,她在和张建军谈恋爱。

反正我们谁都不信的。我表姐虽说在她那一拨姑娘里算蛮漂亮的,可六十万宿州人,我表姐能排多少名呢,竟然够得着跟张建军谈恋爱?她配么?

表姐被我的鄙夷打击了,当场就要带着我去见见张建军。我惟恐她吹完了牛就变卦不认账,立马换了衣服,要马上跟她去。当然,心底里还是相信的,有朝圣一般的小紧张。

想一想,别说张建军可能会成为我表姐夫,哪怕就是让我认识他一下,从此就把我喜欢的健身房工作和前途丢了,或者把每个月的工资和表姐加嫁妆都白白送给他,我也乐意。

表姐先是傲娇地用刚买的手机给张建军打了个电话,我没听清张建军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那你就来呗。因为我发现表姐的头突然一下抬得很高,满脸都是得意的笑,扬起下巴示意我,走。但是真的要走了,她又折回镜子前抹了口红,搽了粉,最后还描了描眉。

进张建军家之后,我终于相信,之前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作为只在暑假跟着我妈单位参的团去过南京北京的我,说起来也不算土鳖,但还是觉得家里弄成那样,太奢侈了。进张建军卧室的时候,他正仰面半躺在**,一手拿纸一手拿笔,在写着什么。

表姐问他,他说在写歌。

我的天,他竟然还会写歌!

张建军看到我,并没有意外,朝我笑了笑,说,身材练得不错哦。

张建军跟我说话了,而且夸我身材练得不错,那一刻我浑身一麻,愉悦极了。之后,他们一直在聊天,调笑,偶尔还搂搂抱抱地亲嘴,表姐还趁机用眼神跟我炫耀。俩人全然不顾我就坐在旁边,眼睛睁得老大。

张建军抽烟,抽得还挺凶,除了亲嘴的时间,基本上一根接一根,不用打火机。表姐说那是在找灵感,原创歌曲哪那么好写!张建军抽的是宿州很少见到的烟,我观察好一会儿也没认出牌子。他见我好奇,顺手扔给我一根,是美国货,万宝路。那烟劲儿真大,尽管我已经抽烟好几年了,第一口还是被呛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兴奋和紧张,半根过后我就一直晕,但还是觉得特幸福。

开始几次,我还有点不好意思,老找借口跟着表姐去他家,后来我自己去,还带着我那帮小兄弟。然后,我就自认汇入张建军的帮派了,尽管我也不知道张建军有没有成立帮派。反正我把自己当成是张建军的小弟了,出去吹牛打架,理直气壮地报张建军名字。

张建军不上班,但他有的是钱花,待在家里除了写歌、弹贝司、抽烟,就是跟我们这些慕名上门的小兄弟玩儿。有时他也会带我们去打架,但不多,因为有他在,我们每次都很奋勇,也所向披靡。他更多的是带我们打篮球和乒乓球,这两样他都打得不错。

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小城里呼啸着来去如风,依然延续着旧帮规,把T恤的袖子挽到肩膀,喝着可乐和啤酒,满头大汗地吃豆芽炒面。喝多的时候,我们也拿张建军开玩笑,要扒他衣服,看看他的两肋是不是真的长了翅膀。他笑,说两肋那里只能插刀,别的什么都长不出来。

但快乐的日子如此之快,我们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脱地真的大了,有人慢慢混成了人模狗样腋下夹着包包的小领导,干美容美发的也盘下了自己的店面,反正大家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

这个世界上只有小痞子,没有老痞子。

那些用喝酒打架打发青春的潇洒,慢慢散淡了。

因此和张建军见面也自然就少了,但我仍然是他的脑残粉,关于他的传说我不仅验证了,还继续传播。我知道,他和我表姐不会结婚的,门不当户不对不说,感觉我表姐就没这个奢望,而张建军的心思也根本没在结婚这个事儿上。所以他们分手的时候,我表姐甚至都没伤心几天。她有自知之明,她自己说的,能跟张建军好一场,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过,表姐后来嫁得也不错,看来谈一场上档次的恋爱,多少还是有价值的。

后来张建军结没结婚我不知道,反正他不缺女人。我送了他免费的白金VIP健身卡,开始他倒也热情地来,每次总见到不同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他总夸我的体型好,于是我给他制定了好几套方案,他认真执行过几次,但不知怎么的,他越来越憔悴,来健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他还写歌吗,还弹贝司吗,还抽已经不再时髦的万宝路吗?

因为再没跟他一起喝过酒,倒真的没机会问他这些问题了。

再后来,熟人里几乎没人再见到过张建军。如果不是表姐说起她结婚时买了张建军家的房子当婚房,我们都快忘记他了。恋爱,结婚,生孩子,上班,日子如此平庸,谁还好意思回忆那些挥斥方遒的古惑仔时光呢?

只是张建军家竟然到了卖房子的地步,的确让人唏嘘。而表姐说起张建军家为什么卖房,我再次惊呆了,竟然是张建军吸毒。

我们这帮人,虽然是自诩,但好歹也曾经每天在黑帮边缘混,竟然不知道这么个小地级市也有那玩意儿?不过想到他是张建军,也释然了,他有什么搞不到的呢?

再后来,陆续听说张建军家的生意越来越不行了,但总想着我们这小地方,根深叶茂的,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几圈吧,但到底还是败落了。

有一次加班有点晚,出来才发现下雪了,一个人在路边饭店吃了小火锅,喝了二两小白酒,心满意足地出门。裹紧大衣在路边打车回家,大雪里迎面有个人走过来,身姿很是萧瑟,身影却眼熟。多看了一眼,竟是张建军。他胡子拉碴,神情萎靡,佝偻着背,显得又瘦又老。头发在路灯下沾了雪,有些灰白,凌乱不堪。

打了招呼,互相都没有惊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不能问他最近在做什么吧?于是把点了的烟递给他,发现他的手在抖,这才注意到大冬天的,他只穿一件薄薄的皮夹克。正好出租车来了,上车前,我先扒了他身上的皮夹克,说,我找这个款式很久了,你让给我吧。然后,把我的大衣脱下来披到他身上。

他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我一眼,轻轻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过身去,用两臂环抱着两肋,踏雪走远了。

I MET YOU

曾以为,这样的时光永不会完结,即便电影散场,青春终章,我仍旧可以领你回家,见我爸妈。

宋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