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蝶恋花 (一)紫玉成烟

葬花山庄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珍贵的花,被微风吹得此起彼伏,俨然一片烂漫而绚丽的汪洋。香气在上空浮动,引得一群群五彩斑斓的蝴蝶翩跹飞舞,景色十分醉人。

缤纷的花瓣随风飘进百花亭,轻轻地吻着薛红蝶那绯红色的衣裙。然而,纵使眼前是此等绝美的景色,薛红蝶却始终愁眉不展。

“夫人,紫木堂的老颜求见。”手下来报,打断了薛红蝶的思绪。

“不见。”薛红蝶正愁闷着呢,哪有闲情逸致接见葬花山庄众多分堂里一名职位低微的属下?

“但是夫人,他有一样东西给你,说你见到这东西,一定会见他的。”那手下也看出薛红蝶现在的心情不太好,小心翼翼地道。

薛红蝶接过那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块紫玉,其正面刻着“此生永,乐安宁”几个篆字。她全身一震,忙叫人带老颜进来。

老颜身形佝偻,皮肤黝黑,头发稀疏。薛红蝶以前见过此人,虽然没有与他交谈过,但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因为老颜看起来比他的真实年纪要大得多。

“老颜,这块紫玉你是怎么得来的?”薛红蝶开门见山地问。

“我叫颜灭。夫人。”老颜很认真地看着她。

“颜灭?”薛红蝶看着他那凌厉的目光,怔了一怔。像老颜这个模样的人,不论是谁见了他,喊他的名字,都会在前面带个“老”字。当然,一名卑微的属下,竟然用这样的语气跟庄主夫人讲话,着实有些造次。

老颜似乎没有觉察薛红蝶的不满,独自望着园中百花,深深地吸了一口随风而来的香气,仿佛极其沉醉:“古人赏花有三品:‘茗赏上,谈赏次,酒赏下。’当着如此百花,娇艳欲滴,如不泡上一壶茶慢慢品尝,岂不是暴殄天物、大煞风景?”这个老颜一向寡言慎行,可此时在薛红蝶面前竟然说这么多,和平时判若两人。

几名花士看不过去,意欲斥责老颜。薛红蝶却摆一摆手,吩咐下人:“上茶。”

老颜接过茶碗,跷起小指、中指和拇指如拈兰花般拈起碗盖,然后绕着茶碗边缘摩擦,左三圈、右三圈地磨了一会儿,方将茶碗轻轻凑到鼻尖,闻一闻那散发出来的茶香。

薛红蝶心里怦然一跳,她看得很仔细,这个动作分明就是在模仿花错!花错喝茶时的习惯与他人不同,喝茶要更有耐心、更高雅。但是这些优雅的动作,发生在老颜身上,却显得十分怪异。

“他为什么要模仿花错呢?”薛红蝶想着,不禁皱紧了眉头。

老颜嗅到茶香后,却没有喝下去,反而皱着眉头问:“怎么不是夫人喜欢的碧螺春?”

薛红蝶不知这老颜从哪里得知自己喜欢碧螺春,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此次前来难道只是为了与自己谈论茶道?薛红蝶于是回答道:“碧螺春庄中没有了,迟些叫下人去买,先生姑且将就着吧。”

虽然是敷衍,但由“老颜”改称“先生”,薛红蝶还算客气,也看得出她对他的重视。老颜呵呵一笑,放下茶碗说道:“夫人无非是想从老夫口里知道这块紫玉的来历。现在我将其完璧归赵,夫人请收回它吧!”

这块紫玉确实是薛红蝶之物。五年前,她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官人花错,只是没过几天,这块玉就丢了。她曾为官人轻率对待自己的心意而气恼了几天,慌得官人花尽心思哄了她多天,但她还是耿耿于怀,毕竟那是极其名贵的苗疆冻玉。

失踪了五年的紫玉为何会出现在老颜手中?

“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薛红蝶问,“你在这时候拿出紫玉,肯定是知道我心中的烦闷。”

“是的,夫人。”老颜不紧不慢地道,“夫人现在会如此烦闷,是因为夫人的一样东西不见了,这样东西说来让人难以置信,他就是我们葬花山庄的庄主花错。”堂堂一个世家庄主无缘无故地失踪,说出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官人不见了,那更是一个笑话。这些日子,薛红蝶一直静观其变。若是花错被绑架了,不用她找,绑架者自然也会找上门来。

薛红蝶仔细端详老颜,只见他脸颊瘦削,嘴唇干裂,眼角密布一条条鱼尾纹,头发所剩无几。如不是那双眸子昭示着他精华内敛,他看起来就像一具上个朝代留下的干尸。她心中大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难道这个老颜就是那主动找上门来的人?

“人生无常,有时难免会失去一些东西。但最美妙的莫过于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就像这块紫玉,由于夫人心有所挂,所以此刻想必欢喜若狂。夫人内心必定十分期待对花错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吧。”老颜笑呵呵地道,在他口中只称“花错”,不叫“庄主”,作为属下这已是大不敬。

薛红蝶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喝道:“老颜,你若是知道庄主下落,快快说来!”

“我叫颜灭。夫人。”面对庄主夫人动怒,老颜依旧无动于衷地再次强调道。薛红蝶望着这老鬼朽木般的眼神,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有些东西失去了,夫人会知道;但亦有些东西即使失去了很久,夫人也不一定知道。请问夫人,花错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五天前。”

“五天前?”老颜苦笑,摇摇头,“夫人真的那么肯定?”

薛红蝶一怔,听老颜的语气,似乎花错失踪不止五天。可不对啊!五天前她还和花错在这万蝶园中散步呢!她再看看这个神秘的老颜,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薛红蝶心中一凛,怒道:“是你绑架了庄主!”

“我没有绑架花错。”老颜答道。

“那你至少知道他的下落,你不说出来,就别想活着离开葬花山庄!”薛红蝶言辞十分犀利,底下十几个手持利剑的花士从花丛中闪出,将百花亭围了起来。

“死?”老颜哈哈大笑,情绪有点激动,喊道,“夫人看我这个模样的人,难道不像已经死过多次的人吗?我还怕再死一次吗?”

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薛红蝶倒拿他没有办法了,只好挥一挥手,暗示花士退下。那些花士后退几步,垂手而立。薛红蝶盯着老颜,问道:“那你想怎样?”

“我没有绑架花错。他其实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老颜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要和你玩一个游戏。游戏进行中,花错不会出来见你,你如果想见到他,就要顺着我的指示,自己寻找。”

薛红蝶暗叫晦气,遇着一个疯狂的家伙。现在可以肯定是老颜把花错藏了起来,但这个捉迷藏游戏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金钱,还是权力?委实令人费解。薛红蝶隐隐觉得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酝酿了很久。

“第一个提示我已经给你了,就是这块紫玉。夫人多想想有关这块紫玉的事情,就会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了。要是想不到……嘿嘿,就怪花错福薄命浅了!”老颜说完便转身离开百花亭,一副没有商量余地的模样。周围的花士侧身让开条路让他通过,老颜消失在花丛深处。薛红蝶见此,使了个眼色,只见群花烂漫中闪过数条人影,向老颜消失的方向追去。

薛红蝶握着那块紫玉,仔细琢磨。即使烈日当空,这玉握在手里亦能产生一股寒气,由掌心直透肺腑,感觉和握着冰块一样,极其罕有。

“娘,爹怎么还不来看圆儿?”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思,是她儿子圆儿,圆儿其名取自“花好月圆”之意。

薛红蝶在圆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道:“你爹外出几天,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他会给你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回来。”

“真的?”小男孩喜形于色,一点也没察觉大人话语下的沉重,兀自追蜂扑蝶,在花丛中玩得不亦乐乎。

不一会儿,两名花士带来了紫木堂的柯堂主。柯堂主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吓得伏地不起,颤声道:“夫人,这事与老朽无关啊!”

薛红蝶冷冷地道:“与你无关?老颜出自紫木堂,是你一句话就能推脱的吗?”

“该死,老朽该死啊!”柯堂主吓得面如土色,“老朽这就派人去找他,非把他抓来见夫人不可!”

“不用了!”薛红蝶冷笑,这老颜狡猾得很,岂是他能够抓到的,“给我说说这个老颜。”

“是。”柯堂主擦了擦汗,定了一下神道,“这老颜两年前入了紫木堂,向来孑然一身,做事规规矩矩,没立过功,也没犯过错。属于那种你不说,还真想不起来的人。老朽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薛红蝶皱着眉头,柯堂主一番话说了等于白说,听他的介绍,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个老颜的底细。

正在这时,只见手下抬着数个担架进来。薛红蝶一看,上面躺着的都是刚才她示意去追踪老颜的花士。

一名花士禀告:“大家悄悄追着那老家伙,来到一座小丘,突然有数十名黑衣人从山坳冲出来,他们手里拿着一把状似新月的弯刀,动作迅捷无比。除了担架上的几位兄弟受了点伤,其他的花士都死了,所以我们只好眼睁睁看着老颜混在黑衣人中扬长而去。”

“黑衣人?”薛红蝶心中一凛,看来这老颜绝不是孤身一人行事,在他的背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

那花士顿了一顿,又道:“夫人,老颜有一句话要我转达给您。”

“什么话?”

“他说:‘这个游戏夫人一个人参与就好了,我不希望有其他人掺和进来。’”

薛红蝶知道自己已经陷入老颜的“游戏”里面去了,要救花错,只有按照游戏的规则玩下去。

现在,游戏开始了。

她看了看那块紫玉,开始想和这块紫玉有关的事情。

这块紫玉产自苗疆,但她和花错都没有去过苗疆,他们也没有来自苗疆的仇家,因此应该和苗疆没什么关系。她五年前托人从苗疆购买了这块紫玉,原本是作为礼物送给花错的。紫玉的背后有一些花纹,上面有砖墙、角檐,还有铜钟和水井,看起来像是一座庙宇。

记得花错接过紫玉的时候,忍不住啧啧称赞,然后忽然叫道:“小蝶,你看!这不是碧霞山的北雁寺吗?”

他一说,薛红蝶立刻醒悟,那些线条勾勒出来的不正是碧霞山上那座雄伟的寺庙吗?

“北雁寺……北雁寺!”

薛红蝶马上醒悟,这块紫玉的提示就是北雁寺!

北雁寺从前香火鼎盛,薛红蝶经常来此酬谢神恩。只是这几年不知何故,里面的僧人跑光了,到处长满野草,蛇虫出没,寺庙也完全荒废了。

对于北雁寺的衰落,薛红蝶一直觉得惋惜,因为北雁寺是她和花错初次相识的地方,也是他们情定终身的地方。

薛红蝶本是附近州郡一处花贩人家的女儿,因在水路运送花卉入城,被贼人拦江抢劫,她所有的亲人都被贼人杀了。她为免被辱,跳入激流……等她醒来的时候,已被人救到这北雁寺。

救她的就是葬花山庄的公子花错。她无法说清花公子看着她时,那异样的眼神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她印象最深的是,当花公子将那伙拦江贼人全部擒来,在她面前把他们的人头统统砍下扔到滔滔江水中时,她是那么的惊讶。

后来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了。她成了花夫人,成了葬花山庄的女主人,还生下了圆儿……

天色渐明,薛红蝶登上碧霞山。山上忽然传来一阵悠长的钟声,沿途没有出现她想象中杂草丛生、蛇虫出没的颓败的景象,相反,路上竟然出现三三两两上山祭祀的人。

薛红蝶一怔:“难道北雁寺重开了?”

她正自踌躇中,忽有二人从她身边急急忙忙地上山。

“查明了,那伙蟊贼的老大是飞鱼帮的洪天养!”

“快去报告公子,公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望着那二人,薛红蝶不由得感到错愕:“洪天养?那不是当年拦江贼人的贼首吗?他没死?”再看那二人的服饰,她又是一怔。那是葬花山庄的旧衣服,这种样式的衣服三年前已经不再穿了,现在怎么还有人穿着呢?他们是葬花山庄的人吗?他们口中的“公子”又是谁?薛红蝶疑虑重重。

葬花山庄向来一脉单传,花错是葬花山庄唯一的传人。这二人明明知道薛红蝶跟在他们后面,却视若无睹。薛红蝶全身一震,难道有另外一名“公子”,意图谋夺葬花山庄的庄主之位?花错的失踪和他们有关吗?

薛红蝶自然而然地推断下去:这个“公子”很可能是花家的庶出或者很久之前从花家分出去的旁支,所以他们的服饰一直没变。现在正组织人手回来夺位,老颜便是他们的目标。洪天养意欲向花错报复,自然要投靠这个“公子”……

可是不对啊!当年她明明看见洪天养的人头被一刀砍掉的,难道是……鬼魂?薛红蝶顿时觉得周遭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

她跟着那二人来到北雁寺前,北雁寺已修葺一新,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

那二人径直走入后院,进了其中的一间厢房。薛红蝶觉得自己的谨慎有些多余,因为那二人根本就不看她,即使她跟踪得很明显,他们也毫不理会。

厢房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洪天养作恶多端,天理难容,本公子今日一定要替天行道!”这人似乎就是那另外的一个“公子”。这声音有点熟悉,但薛红蝶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擒贼先擒王,我要不要先拿下这人?”薛红蝶正犹豫着,忽听那人轻声道:“小蝶姑娘。”

薛红蝶一惊,还当他们对自己视若无睹,真是有点大意,现下这人叫自己,想必已有所安排了。她正想应答,听见那人又道:“你放心,你的大仇我一定会给你报的,你就好生在此休养吧。”

薛红蝶又有点奇怪,觉得他说的这些话很是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推开门,只见刚才上山的二人立在一旁,一位穿着华服的公子坐在床沿,**躺着一个一脸憔悴的姑娘。那公子正含情脉脉地看着那姑娘。

“花错!”薛红蝶全身一震,脱口大呼,眼前这个人不正是自己失踪多日的官人吗?再仔细一看,那**躺着的姑娘如此眼熟,不正是五年前被救上北雁寺的自己吗?

怪不得他们说的话那么熟悉,眼前所见的,就是昔日的一幕!他们的打扮、神情、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顿时唤起薛红蝶的记忆,一幕幕往昔画面重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