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死生之际
最近,金真他们是在生死的边缘上过日子,谁都不知道明天的命运如何;但他们仍和平时一样,有说有笑地和群众打成一片,不断帮助群众解决思想和实际问题。他们的威信越来越高了,每个难友在开庭前、开庭后,都会自动地来和他们商量,如何对付会审处的审讯。敌人听到了一些风声,对他们的监视益发严格了。他们和组织上的联系,已暂时中断。直到今天,金真才出乎意外地从一个象是警察的手里接到了上海党方面的来信。那当然是党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找到这个线索,冒险把它搞进来的。
“多么珍贵的信啊!”金真边拆信,边自言自语着。
他细细地阅读着珍贵的来信。信内首先问起大家的情况,特别对越狱失败之后的境遇十分关切。接着,又告诉他们冒子仁已脱险转往内地,那警士也跟冒子仁一起走了。末了,信上说到姓马的家伙虽则收受了贿赂,但估计他决不会放松苏州的案子,目前正在继续设法,看来很难扭转既定的趋势。……看到这里,金真忍不住骂了声:
“该杀的无耻之徒!”
“好好地看信,骂什么?”沈贞知道定有什么缘故,靠拢来问着。
金真把信递给沈贞说:“你自己去看吧!”
沈贞接过信,正要看下去,可是军法会审处来提审他们了,他只好把信交给了另外可靠的同志。
金真、郑飞鹏、沈贞、白志坚、施存义、梅芬被锁在一条铁链上,提到军法会审处去。会审处的审讯完全和他们所想象的一样,只不过做做样子罢了。本来,他们的案子不会一直搁到现在的,只因姓马的家伙等待行贿的全部款子到手,所以把审问的日期压了一下。
当金真他们走向法庭时,正碰上朱之润被人抬着走过去。他已完全不是原来的形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和生气,要是不仔细地看,真要把他当作一具已死了很久的尸体。他望到金真他们,连抬起头来想招呼的劲儿也没有了。金真打算赶上去和他握手,但被守卫的人员拉住了,一句话也没说成,只见朱之润深凹的眼睛里依然充满着力量和决心。
金真他们被提上了法庭,朱之润却被抬到隔壁另一间屋子里去审问了。法庭是所老房子,里面阴森森的好象破庙的殿宇,那个充当审判长角色的马襄,坐在大堂上面,活象一个阎王。他翘起八字胡子,睁着一双狠毒的眼睛盯住金真他们,半天不做声。
他一个个问着姓名、籍贯。当问到施存义时,他呆了一下,把施存义仔细打量一番,然后狞笑着说:
“你还认识我吗?想不到你也有今朝的!”
“早知你是人面豺狼!可惜当时太大意,让你逃了一条狗命!”施存义对这过去在他手里漏网的恶霸狠狠地瞪着眼睛。
“死囚犯,谁和你斗嘴?”姓马的家伙自觉没趣,骂了声,便,掉头对金真他们说:
“按你们的罪状,早该砍头了!只因国法宽大,让你们活到今天,难道还执迷不悟吗?”
金真他们谁都没有回答。
“你们的一套鬼把戏,朱之润早就供认了!”他装出一副丑样子说,“你们有话快说,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我是共产党,在苏州看守所想逃跑是有的,该死、该杀,听你的便罢!”梅芬满不在乎地回答说。
“小丫头,想充英雄吗?”马襄看了梅芬一眼,见她年纪很轻而又那么倔强,气愤的说,“凭你的本领多大,颈项总不是铁打的,难道就砍不掉你的头吗?”
“什么小丫头,大丫头的?这是堂堂的审判长该讲的话吗?”梅芬严肃地说,“我不想充英雄,只是个寻常的老百姓,受不了反动统治的重重压迫,才决心起来反抗的,要杀也罢,要剐也罢,听你们的便!”
这时,隔壁传来朱之润和法官的争辩声。朱之润已经声嘶力竭,事情很明显,他唯恐金真他们受法官的欺诈,而间接告诉他们:他是始终坚持立场,不让敌人找到一丝空隙的。
白志坚本来在金真后边,这时站上前去,用讽刺的口吻向姓马的家伙说:
“用刑,骗供,什么都干,好个堂皇的军法会审处!好个装模做样的审判长!”
马襄被骂得心头冒火。但他怕今天的庭开不好,初次亲自出马就碰个钉子,怎么下台?只好暂时忍受着。他觉得苏州看守所案件的关键,就在这几个人身上,决不能轻易放过!
法庭上一时静了下来。姓马的和其他几个审判员都在动脑筋,打算对付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囚徒。
“你们竟都甘心自投绝路!”马襄皱了皱眉头,故意用和缓的口气说,“你们还很年轻,应该好好争取活下去的机会!现在,你们只要把苏州看守所里共产党的组织同外边的联系,以及如何计划暴动等等情况,爽快地交代出来,就有你们的出路!”
“我们无法回答你的话。”沈贞用比平常响亮的声音说,“关在苏州看守所的政治犯确实不少,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是真是假。若说和我有关系的,那就是朱之润、徐英、程志敬、梅芬几个人。我们想逃跑,倒霉不曾得到空子!同外面联系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呸,别耍你们这套骗人的老调了!”马襄又沉不住气了,瞄着沈贞大声说,“照你这样说,朱之润干吗要毁掉这些重要证据?”
“他毁掉的,大概是我们的逃跑计划吧!”梅芬插嘴说,“逃跑是犯法行为,要想脱罪,把证据毁掉,本来是人之常情!”
“不是问你,站开点!”姓马的叱喝着梅芬。
“又耍无赖了!”梅芬冷笑着。
“这是庄严的法庭,不是你卖笑的地方!”姓马的发作起来。
“谁破坏了你们的庄严,问你们自己!”梅芬一丝不让地板起面孔说。
“快拖去,做死这小妮子,非要她招认不可!”姓马的指着梅芬大声吩咐值庭的卫士。卫士待要上前拖梅芬,她却自己跑了过来,毫不在乎地说:
“有什么了不起?用不着动手动脚的,跟你们走好了!”
施存义见不是势头,忙上前阻挡着,向姓马的家伙喝道:
“你们太没人性了!为什么欺负这样的小姑娘?”
“住口!”姓马的象发了疯一样,回头对卫女叫着:“把他也带去,狠狠地做!”
梅芬、施存义被拖走了,姓马的宣布暂时退庭,把金真他们送进候审室里。
“唉!这些同志……”沈贞讲了半句,不忍再说下去了。
“怕其他同志吃苦,宁愿自己多受点灾难。唉!……”金真叹息着说。
他们才谈了几句话,离得相当远的刑讯室里,传来了施存义、梅芬的怒骂声。这象钢刀插入他们的胸膛,一股难于忍受的感觉,使他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处发泄,把小屋子里的桌子、板凳都捣翻了。施存义的喉咙大,开始时,他那怒气冲天的吼声,把整个会审处的屋宇都震动了,到后来才渐渐微弱,直到听不见了。施存义、梅芬目前的情景,他们是可以想象的。白志坚愤怒地把一个水壶摔得粉碎,卫士正想打开门来干涉,可是他们又被提去开庭了。
坐在法庭上的仍是原来这个班子,而证人席上却多了一个倪保忠,他一副得意的丑样子,激起了金真的无比愤怒,不由骂起来了:
“死不要脸的叛徒、畜生、狗腿子……”
“只怪你自己忙昏了头,连我都认不出来!”他神气活现地盯住金真说,“现在你可后悔莫及了,还是放漂亮点吧!”
于是,倪保忠在庭上张牙舞爪地、把金真说得象个神出鬼没的怪物一样,不论江南江北过去与现在的重要案件,统说成是金真的罪行。他费尽脑筋,想出他以为最合式的形容辞,诬蔑金真生性残暴,杀人如麻。……
金真并没对倪保忠的控诉作答辩,而直接向所谓审判长说:
“请追问下倪保忠:他所指控我的罪行,为什么比他自己干过的还要熟悉?”
马襄也觉得倪保忠太傻了,这样作证,有什么用处?但他知道姓倪的是省党部的人,后台很硬,可不能叫他落个不高兴,自讨没趣。他总想不要把空帽子戴得太大,好及早结束苏州的案子。但倪保忠在庭上吵闹不休,好象在指挥审判长。姓马的无可奈何,只好婉转地对姓倪的说:
“先搞清楚监狱里边的案件,其他的,暂时搁一下再说。”
“千真万确的事,何必再问?委员的意见,定要追究他在外边的罪行!”倪保忠赶紧抬出委员这个幌子来吓唬姓马的家伙。
既然是“委员的意见”,姓马的就不得不考虑了。他稍稍迟疑之后,便向倪保忠说:
“一切当遵……”马襄觉得不好明讲,便马上改口说:“请放心,我自有办法!”
马襄开始以为今天的庭讯,一面把朱之润和金真他们隔离审问,可以两边进行恐吓诈骗;另外再把倪保忠请来,当庭作证,定会搞些结果出来的,哪知道又弄糟了!到底该怎样收场呢?他蹙紧了眉头,捻着胡须,想了半天,最后,只好试探试探倪保忠说:
“倪先生,今天这一庭就开到这里吧!下次审问,请你再来作证!”
倪保忠没有做声,姓马的放心了,便大声对金真他们说:
“今天的审问到此为止。你们回去后,得好好考虑一下倪先生的证词,下次定要回答这些问题!”
金真不屑地望望姓马的和姓倪的,冷笑了一声,故意喃喃地说:
“这就是所谓军法会审处的庄严和合法审问!”
“你说什么?”马某假装没有听清。
“你要我补充一下吗?”沈贞抢先回答说,“我说,这地方如果真算是个法庭,而你还有点审判长气味的话,那便该先治倪保忠的诬告之罪……”
法庭上的帮凶,不等金真他们说完话,便拖着他们走了。
在金真他们被送回收容所的途中,少了施存义和梅芬,谁都闷闷地不想多讲话,只管踏着很深的雪,困难地向前走去。走到破庙前的转角上,一个躺在雪堆上的满头白发的老女人,听到铿锵的镣声,便抬起头来仔细地望着他们,然后,她那眯缝的眼睛直对着白志坚。白志坚被镣擦破了踝骨,正低着头,走在后边,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形。越走越近了,那年老的女人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向白志坚,一把抱住了他,“儿呀”,“肉呀”,大哭起来。白志坚一听是他母亲的声音,他万想不到他的母亲会跋涉几千里跑来看他的,呆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母亲,你怎么来的?……”
“在梦里吗?……”他母亲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他母亲从白志坚的朋友处,知道儿子的案情严重,便卖掉了嫁时的首饰,独自赶到镇江来。她是没出过门的人,一路上车船劳顿已够她受了,到了镇江,又找不到儿子的地方,急得在旅馆里生起病来。这两天,才好些,她东打听,西打听,终于找到了这座破庙。可是,守卫人员不许接见,凭你千求万恳也不行。她不得已,只好每天守在庙旁边,总希望侥幸能见到儿子一面。今天,她来迟了,没逢上他们提庭的时候,万不料在这当儿竟碰上了她的儿子!老人家紧紧地搂着儿子,吻着他的脸,吻着他的手,泪珠掉满了白志坚一身。
母子俩还没来得及谈话,狠心的卫士就赶上来把他们拖开了。白志坚在金真、沈贞的帮助下,还拼命挣扎着,可是他那年老力衰的母亲却给这帮子没心肝的人拉着走了。她的哭声渐渐远去,白志坚感到任何努力已无济于事,便硬自镇静自己,大声喊着:
“母亲,千万保重!儿子会给你信的,你……”交织在他胸头的母子之情和对敌人的仇恨,终于使他激动得不能忍受了。
在他母亲隐隐的哭声中,他和金真、沈贞一起被拖进拘押的地方。白志坚母亲的哭声听不见了,而从黑暗的墙角里和板壁那边却仿佛传来朱之润、施存义和梅芬从苦痛中迸出的叫喊声。
马襄坐在省党部会客室的沙发上。虽则,他是按照预约的时间来的,但会客室里竟还不见主人的影踪。坐得久了,很无聊,他站起来独自在屋里打圈子,心里诚惶诚恐地,不知今天这次会面,能不能得到委员的称赞。
在屋子正面墙壁上挂着蒋介石的像片,他踱到这里,偶然抬头望着它,他觉得蒋介石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都是那么怕人。他越看越怕,越想越怕,自己不得不承认还不够充当一名马前走卒。那么他应该怎样锻炼自己?他敏捷地解决了这一问题:必须更残酷地屠杀共产党、坚决镇压可能成为共产党的群众和号称进步的各式人等。他联想到会审处审判长的任务,实在很重要,可说是关系国家安危的要职,而当权几位要人把他放在这岗位上,说明是多么器重他。这样一想,他便有些自命不凡了。
他想得太出神了,忘掉时间已悄悄过去。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他以为要人到了,立刻整整衣服,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可是门里出现的,却是个值班的听差,他以很随便的神情看了马襄一眼,倒了杯茶,一声不响地出去了。这使马襄很恼火,而体会到所谓“衙门森罗殿,小鬼即阎王”的滋味。
主人终于来到了会客室。他们互相招呼后,就在沙发上面坐下。他先偷眼看看主人——虞立的脸色,好象仍和平常一样冷冷地,找不出、无论如何找不出一点赞许他的神情。他怀疑,难道这样做还不配委员的胃口吗?不,也许他没有了解这些情形吧?
“虞委员!”他很谨慎地说,“从苏州来的那批死顽固的家伙,我已遵照委员的意图,严格审讯过,他们硬抵赖,经狠狠用刑后,有的只剩一口气了!”
“知道了!”虞立无所谓地说,“早就该杀他一批了,你们拖拖拉拉,让他们多活了一些日子,还跑掉一个,真是可恨!”
这完全出乎他意外。他想固然自己收受了一笔贿赂,但并没放松对案件的处理,委员的责备未免过火了。但又不敢暴露抵触的情绪,只好委婉地说:
“逃跑的事发生在省公安局的警察队里面,他们实在太疏忽了!至于时间拖长了些,那是倪保忠先生的主见,想从姓朱的犯人身上追究个根底,费了很大的劲。……”
虞立没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跑到窗口向外望着。从他皱紧的眉头看来,象有什么事使他非常不乐意的样子。
马襄见风头不对,不敢再噜苏,望望虞立,猜不透闷葫芦里是些什么,弄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他想,每次都象过鬼门关一样,免不掉受一顿气。但他明白,那就是所谓“上下之别”,他对他的属下未始不是如此,没有理由专门责备在他之上的人。不管在上的态度怎样,在下的总该恭而敬之,唯唯诺诺,这是官运亨通之道。所以他变得更心平气和地等候着委员的指示。
“总之,你们这些人办事都不够认真!”在静悄悄的气氛中,似乎已隔了很久,虞立才转过头来向姓马的说,“你们为什么老不关心国家大事?目前,委员长已决心彻底剿灭江西的赤匪,斩草除根。赤匪妄想苟延残喘,到处组织扰乱。我们在后方的,也就得加倍努力,配合前方的行动,而你们竟这样敷衍塞责,那凭什么搞好工作?”
马襄受了虞立这番教训,可真着了慌。他想,对这些大事他又何尝不加注意?杀共产党是国家大计,他也早就明白了,而上级现在竟把他说得如此不中用,并且把所有的责任都卸在他一个人肩上,那怎么得了?
“你得好好考虑一下!”虞立见马襄不做声,以为他不尊重他的意见,更动气了。
“请虞委员多多指教!”马襄不敢再望虞立的面孔。
“审判长是你当的,这些事,也得我来替你出主意吗?”
“你是上司,虞委员,当时既蒙你保荐了我,如今还得请求你格外栽培,否则,象我这样庸碌的人怎配当这样的差使?”
虞立听马襄说得那么婉转,那么可怜。他想,从这家伙当上了会审处的审判长之后,便只知道奉承省政府那班人,而把自己放在一边,着实可恨;但究竟还是驯服好使的人,就凭这点子好处,也还可以姑且原谅他一遭。于是,虞立把双手叉在腰里,气势汹汹地说:
“难道你不记得吗?委员长早就讲过:‘宁可冤杀一千,不要放过一个!'这是消灭共产党的根本办法,你们不要自作聪明,应该照办不误,保险万无一失!在具体处理上,你不妨听听自新人员的意见。”
马襄心里宽松了。他一面听着虞立的话,一面频频点头,表示他对委员的敬佩。
“杀,杀他个一干二净,那总不会错的,你记住了吗?”虞立说到这里,本来不打算再讲什么了。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追线索的事,也不能放松,多捉,才能多杀!象对那姓金的,你们慢慢地搞是对的,必须从他身上找出更多问题来,办法由你们去想!”
马襄听到虞立提到他一个“对”字,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愉快。连忙说:
“我是不会恭维人的,可是委员的指示,真叫人不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马襄在虞立处领受了一番教训后,他觉得多杀人是容易办到的,倒是追线索的问题着实困难。目前,哪怕看来是很平凡的犯人,竟也会顽强到底,更不要说金真他们了。
他曾为此召集了会审处所属人员的会议,这里有一般的审判员,也有象倪保忠那样的叛徒,希望从这里凑点办法出来。可是,在会议中尽是彼此推诿责任,互相讥笑谩骂的一套空话;什么结果也没有,弄得他非常懊恼。最后,他拖住了倪保忠说:
“我们再谈谈吧,一切得靠阁下大力支持!”
“我不是已经谈过了吗?人家不听我的话,有啥办法?”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请阁下多想点具体办法出来。”
“具体办法吗?那得让我慢慢考虑!有了,再告诉你!”
“事情太迫切了!”
“想了办法,恐怕你们又是这样那样地各搞各的一套!”
马襄碰了一鼻子的灰,实在难堪,暗暗骂了声:
“尽是些酒囊饭袋、不中用的家伙!”
在没办法中,他居然想到了办法:先杀他一批,对上有了报销,对下能起威吓作用。至于开刀的对象,自然应该是苏州那帮家伙了。
这几天来,金真他们由于种种痛心的遭遇,情绪十分恶劣。施存义、朱之润、梅芬他们的伤势如此严重,又没有任何医疗的条件,只好看着他们奄奄待毙。年近古稀的白志坚的母亲的影子,又老是在他们的眼前浮动。……
今天,金真一大早就起床了,还没洗脸,便去催白志坚写封信给他母亲,他摇摇头,表示不愿意。经金真再三说服后,他才勉强答允了。
“情况如此,我不能再欺骗老人家了!要写也只能是一封永诀的遗书!”
他又迟疑了半晌,然后,拿起笔来写道:
母亲:
儿今为将死之人矣!母亲闻之,其何以堪!
儿虽不能尽孝于慈亲,尚能以身殉志,可谓不负养育之恩!家境清贫,赖有阿姊阿弟奉侍左右,饮食起居,当可无忧!至于儿媳与儿结婚未及三载,别离已逾两岁。往日,彼已历尽艰辛,自今以后,更何可期?务乞慈亲婉言劝谕,希伊早自为计。彼今仅二十又一,来日方长,万勿自误!孺子托之阿姊,否则,付之他家亦可。危迫之际,语无伦次,谨恳毋再以儿为念。千万千万!敬颂福安!并问姊、弟均好!
儿志坚禀
白志坚递给金真看了。他没有马上表示意见,停了停,然后说:
“写这样的信,恐怕还没有到时候吧!”
“反正近在目前,多也不过十天、半月。”白志坚干脆地说。
郑飞鹏站在边上,不知他们看的是什么,谈的又是什么,也来接过白志坚的信看了。于是,他也拿起笔来写道:
强食弱肉,
豺狼狠毒;
日暗天昏,
人间地狱;
身死不辱,
永不瞑目!
他写好后,一面大声读着,一面交给了近旁的难友说:
“要是我砍了头,这不诗不文的几句话,就算我的遗言!”
梅芬听到他们在白志坚的信上做起文章来了,便从破壁缝里伸过手来说:
“是怎样的信,难道不能让我欣赏一下吗?”
郑飞鹏把信塞在她的手里,停了一会,听到梅芬沉着而低声地吟哦着她自己的遗诗。
正吟哦间,听见外边一片凶狠而嘈杂的呼喊声,指名提金真、郑飞鹏、沈贞、朱之润和她一共十几个人去庭讯。
梅芬在低吟声中,被卫士们扶着走出了破木壁,和金真他们都聚集在一块。被提的人里,有的需要担架,有的需要搀扶,所以大家都没有捆绑,也没有加手铐。但从情势看来,不象平时的提审,因在卫士中间有不少的官儿在内。许多难友都非常紧张,他们下意识地从被褥中一下跳了出来。用手掌擦了擦眼睛,向四周张望着。
“同志们,再见吧!”
每个被提审的人都边走边向睡眼蒙眬的难友们打着招呼。卫士们催得紧,他们没有逗留片刻的机会了。
清晨,街道上的行人很少,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走着。西北风吹在他们身上虽则很冷,但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们大体上估计到瞬间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不幸的事情,而死亡对他们已不能算作一种威胁。他们齐声喊着壮烈的革命口号,唱着革命的歌曲,声音响彻长空,惊动了沿街的住户。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从这些路人的表情和眼光里,都能叫人体会到他们对那批年轻的囚徒怀着惋惜和同情。当他们走过一所学校前面时,一群小孩子老注视着他们,有个别大胆顽皮的还冲上前来,想和他们攀谈,都被卫士们赶开了。于是,孩子们纯洁的心灵,受到很大的刺激,躲在卫士们背后偷偷做手势,暗里咒骂着。
在一个岔路口上,有个衰老残废的乞丐,跪在地下哀号求乞,郑飞鹏看她是那么可怜,就从衣角里掏出他那张藏了很久的五元钞票,抢前两步送给了她。卫士们想上来阻挡,但已迟了,票子早到了乞丐手里。
“谢谢你,天保佑善人……”她又悲又喜连连磕头狂叫。
四周的人都围上来观看:囚犯救济乞丐,真是天下的奇事!
这一切,在囚徒行列的前进中,很快被抛到后面去了。当他们走到一个旷场的时候,卫士们叫大家停下。这里,已布置好一个场面,一旁放着一张小案桌,一个当官模样的往上一坐,另外两个坐在他的两旁。眼前的情景,叫人一看便知道是执行死刑的场面。囚徒们并没惊惶,这是他们早就意料到的事了。
囚徒队里唱响了《国际歌》。接着,便走来几个刽子手,把金真他们推开,单把施存义、梅芬、朱之润、沈贞、郑飞鹏拖到那官儿面前去,开始演出执行死刑的仪式。施存义他们列成一行站着,连受刑残废的朱之润、梅芬也都雄赳赳地挺着胸膛,表现了无比的英勇气概。
“还有话说吗?”当官的家伙神气十足地问着。
“今天,我死你活,过几时,便要你的臭头颅了!”施存义大声怒骂着。
“死到你头上了,还凶什么?”当官的火了。又问梅芬他们:
“你们呢?”
“狗腿子,摆什么架子?历史将记下你们丑恶的罪行!”梅芬愤激而清脆的声音特别引人注意。
“该死的女流氓!”当官的一面骂着,一面又问郑飞鹏、沈贞和朱之润:
“有话快说!”
“奴才,记住吧:血债总是要血来偿还的!”朱之润他们齐声骂了起来。
那当官的想不到他们这样倔强,自己倒弄得怪没趣的。他后悔不该公开执行,但事已如此,便命令刽子手们:
“快执行,快执行!”
刽子手要他们站到旷场那边去执行,但他们不管刽子手的一套,抢着过来和陪绑的难友们告别。郑飞鹏并把身上一件棉衣脱下,请同志代他送给没衣穿的难友。
金真万万没想到这次成批执行死刑,偏偏竟没有轮到他自己头上,自己却充当了陪绑的角色。这可比死更难受千倍万倍。他那含着无限悲愤的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当前的场面。当他和被执行的同志们握手时,他感到了最大的苦痛。他想,在瞬间以后,他最亲爱的那些战友们便将在敌人的枪口前倒下去了,他真要拼死抱住他们,亲吻他们。但他的身子已发了僵,动不得了,喉咙也象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他觉得他的呼吸窒息,空气渐渐不够了。终于他失去了知觉。耳边只隐隐约约地听到一片呼声:
“共产党万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