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在燃烧

近来,江南的天气那么恶劣。而整个看守所也被越来越黯淡的阴影笼罩着,难友们的生活陷入了不可想象的怕人的境地。

贾诚从接任以来,几次向难友们发动进攻,都在不同的程度上遭到了失败。大绝食事件,虽以金真等加判罪刑而结束,但在道义上,他们却遭到了更重的打击。于是,在上级的示意下,贾诚改变了老一套的办法,而采取更残酷的慢慢拖垮的方针。他不断调整着全所的工作人员,尽量加强自己的实力。看守长经常带着一班横暴的看守东闯西撞,到处找岔子,任意施行鞭挞毒打。难友们的伙食更坏了,有病不给医,发生了传染病也不隔离。在病魔和狱吏们猖狂摧残的双重迫害下,死亡随时威胁着全体难友。

二所,冒子仁那个号子,都是年轻壮健的小伙子,一向很活跃,斗争也最坚决勇敢,总是冲锋在前、陷阵居先的,这当然与冒子仁的领导作风分不开。但最近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半数以上的人害着难于救治的病症,恐怖的死神紧紧地逼近他们。

苦恼,不可忍受的苦恼!冒子仁无可奈何地抑制着胸中的义愤,心象火一般地燃烧着。他寝食不安,已不是最近几天的事情了!

大绝食之后,刘苏的病情天天在发展,目前,他已到了垂危的时候,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了。他见冒子仁日夜看护着他,硬支撑起身子对老冒说:

“我万分感激你,但你也必须珍重自己的健康!我的处境如此,死是难逃的了!……”

“我不过是尽我的一分力量,老刘,我希望你能克服这次灾难!”冒子仁满怀悲愤,勉强安慰刘苏说,“坚决和病魔搏斗,不光是为了自己,而且也是为了党和人民!”

“我明白这个道理……”

许多蚊虫在刘苏的耳畔嗡嗡乱飞,冒子仁替他用手赶开,刘苏又喘着气说:

“要是我真的送了命……老冒……我有两桩事托你:首先请转告党,……我……是至死不……不愿离开组织的;其次,烦你……代写封信……给我的母亲……妻子,妻子还很年轻……希望她早点……改嫁,不要耽误了……青春。此外,……我愿大家……努力学习马列主义,……马列主义拯救了我们,……也会拯救落后的中国。……”

“不!你会好起来的,刘苏,你不要老是向坏的方面想!”冒子仁激励着他。

时间悄悄逝去,突然在暗夜的沉寂中,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小家伙,多大年纪了?”

“算起来,还不满十四岁!”

“年纪轻轻的,干吗犯罪?”

“天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谈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清晰地投入了冒子仁的耳中。听那对话的内容,明明是个新收进来的犯人,但答话的,又是这样熟悉的声音,冒子仁注意谛听着,尽量想从记忆中捉住它。但一时又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脚步声渐渐近了,他们停在冒子仁的号子前。冒子仁不由自主地激起一种不幸的预感,偷偷从门洞中探望着: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囚徒,被送进对面的号子去了。

狱中的灯光那么阴暗,他没有看清这个新犯人的面貌。但从身材、姿态和动作的轮廓上,给了他一个惊讶的感觉,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伺候着病人,而复杂的心情又骚扰着他,使他不能入睡。他焦急地等待着天明;可是,时间真不容易挨过,夜象年一样长。他硬撑到了天明,一开封,就窜到对面号子里去。他一眼就瞥见了昨夜收进来的小囚犯,几乎使他惊喊起来,虽然他终于抑制了自己的冲动。

原来是他!比以前约莫高了半个头,胖胖的脸也因消瘦憔悴而有些变了样,但在冒子仁看来,还是那么熟悉的。他原来是冒子仁从小就在一起的异姓弟弟!唉!小小的年纪,犯了什么法也被抓来受罪?

那年幼的囚徒被周围的嘈杂声惊醒了,他抬起头来,睁开一双睡眠不足、但是亮晶晶的小眼睛,茫然地环顾着。这是多么陌生的地方啊!空气闷塞得叫人难受,他象一只倔强的蟋蟀,被关在一个小匣子里似的,竭力想找寻自己的出路。他刚立起来,忽然被斜刺里伸过来的颤抖着的臂膀紧紧抱住了,好象突然被铁钳钳住似的使他一动也不能动,只听到对方的一颗心在猛烈地跳动,一连串的泪珠掉在他小小的脸上。他惶惑地伸出小手抚着冒子仁的脸,但他抬不起头来,看不见拥抱他的是谁,只好低声地问:

“你是什么人啊?”

等冒子仁松开了臂膀,小孩子便一眼看见冒子仁,禁不住哭着喊了起来:“啊呀……我的……”但他突然机警地改口说:

“我的朋友,平吗,……干吗?……”

这是在梦中吗?他们两个不住地啜泣着。当一个人在最不幸、最悲惨的遭遇中,碰到如此离奇意外的事情,真有无法说清的复杂感情!

原来他叫李慎行,是冒子仁的伯父在早年收养的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他家住在浙江和江西交界地区的一个村庄里,父母贫苦得一无所有,全靠租种地主的几亩地过着非人的生活。在他八岁那年,苦了一辈子的父亲染了不治的病症,临死时,把李慎行委托给一个在上海做生意的老朋友。谁知这家伙却把李慎行送到一家小翻砂厂里去做零活,得到一些微薄的工资全进了他的腰包,李慎行连饭都吃不饱。有时,饿得实在受不了,只好到厨房里去私下找些东西吃。有一次,被老板发觉了,说他偷东西,把他赶出厂门。他父亲的那个朋友也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把他赶了出去,从此不许李慎行再上他家的门。冒子仁的伯父,眼看这一个好好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条了,便把他收留下来,当做亲生的儿子一般。李慎行很能得大人的欢心,兄弟姊妹间也处得非常融洽,和冒子仁更是亲昵友爱。这样,李慎行在愉快的生活中受到了很好的教养。

两年前,冒子仁在当地出了事,便易名改姓潜逃出去,毫无音讯,连他的父母也不知他的下落和生死。李慎行日日夜夜想念着,常常在梦里遇着他。这次在狱中相见,真有些不敢相信!

于是,兄弟俩找了个地方,偷偷倾谈着别后的情景。

“弟弟,你怎么被捕的?”冒子仁问道,“爸爸、妈妈好吗?”

“亏你还没忘掉他们!”李慎行责怪哥哥说,“自从你逃亡以后,叔父母时刻惦念着你,叔母四处托人打听,终日流泪,而你一直没有音讯。”

“我的案情太严重了,怕连累家庭,连累父母!我想他们能谅解我的……”

李慎行不等他说完,急着问:

“那么,哥哥的案情怎样了?有没有判决?”

“没有什么,判了十年徒刑,我已提起上诉。”冒子仁一面安慰弟弟,一面再一次带着惊奇的口吻问道:

“弟弟,你年纪这么小,敌人凭什么逮捕你呢?”

“说来真可恨!有一天,我在学校里偶然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句想念哥哥的话:‘我真想我的哥哥,他为了革命在奔波,我愿和他在一起,寻找光明和幸福!'结果,被校里的坏蛋看见了,硬说我沾染了赤化思想,并且说我一定晓得你的行踪,便马上报告公安局,把我当作犯人抓起来了。但我不叫冤枉,哥哥,我确实恨死了反动的国民党,任凭他们怎么办吧!”他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可怜父亲和母亲……”

“这是伯父伯母的光荣,我们全家的光荣!好弟弟,不要为这一点难过!”

他们整整谈了一天,虽然有人觉得很奇怪,但并没有去打扰他们。临了,两人商定:用“老冒”“小李”作为今后相互之间的称呼。

不久,小李博得了全号甚至全所难友的好感。他不但天真、活泼、伶俐,而且很能帮助别人。做事从不叫苦,服侍病人更能体贴入微,给病人精神上很大的安慰。因此,谁都爱他,都叫他“热情的红孩儿!”

小李人小,会钻,谁也不大注意他,因此,看守所里所有的消息,他都很容易得到。他特别注意革命形势的发展,一得到好消息,就连忙转告别人。说:“红军已经挺进到了福建、安徽。”“朱德、毛泽东在井冈山又打了几次大胜仗。”“井冈山一带的农民没收了地主的土地,把蒋介石的老根拔掉了!”这些消息鼓舞了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看守所。使人们相信生活遭遇越艰苦,革命的胜利和光明也越接近了。

有一天,小李忽然接到一封他亲生母亲从浙西家中寄来的信,内中有一段说:

家乡遍地皆兵,但靠天之福,我们尚能衣暖食饱。慎儿,要是你现在能够回来,那多么好呢!……

小李反反复复地看着、念着,突然领悟到了这段话的涵义。他跳跳蹦蹦,说不出的快乐,把信给这个人看看,又给那个人看看,有人看不懂信的意思,他便指手划脚地讲解着说:

“我家是个田光地白一无所有的穷棒子,过去靠我父亲上山打柴和种租田过日脚,父亲苦了一辈子,还是养不活我们,终于抛弃我们死掉了。父亲死后,母亲拖着我们一群弟弟妹妹,更苦得没法形容了。你想,根据我家的情况,现在怎会生活变好呢?除非红军解放了我的家乡!”

孩子拍手大笑。

“照这样说来,红军打到了浙江了。浙江是蒋秃头的老家……啊,这可不简单!只要大家再加把劲,最后胜利定是我们的了!”

小李年纪虽小,说话却很有力,对大家的影响很深,连病危的人都振奋起来,停止了呻吟。

冒子仁为有这样一个小兄弟而骄傲。但他屡次劝他不要这样露骨地叫喊,应该谨慎一些。

“哥哥,你的顾虑太多了!”小李不大高兴,认为哥哥在干涉他,总是用这句话来回答冒子仁。

可是,在一个阴暗的下午,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刘苏的病更重了。这天中午时分,他就气喘得很急,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响个不停,几次昏了过去。大家很着急,围着他呼唤,几次把他叫醒过来。看他的病情,如果能有医生来施行急救的话,还有万一的希望。但午后不久,看守长却带了几个看守闯进号子来,不由分说的把刘苏抬出号子,准备搁到死尸堆里去,待到天黑时拖牢洞。刘苏虽然神志恍惚,但死命挣扎着。

“我……我并没……死,……好……毒辣的……”

“早点让你解脱痛苦,不好吗?”看守长冷笑着说。

这种残酷的情景,激怒了小李。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不许狱吏把刘苏抬走。当然,那是无济于事的,小李不但遭到一顿毒打,而且还被带去讯问。

“你是李慎行吗?”看守长凶险干瘪的脸上,装着一团和气,对小李说,“你小小年纪,为什么要对抗监狱当局呢?”

“看守长,人没有死,就要拖牢洞……”小李抚着额角上的伤口,忍痛回答道,“我哪里要对抗你们?但我觉得这太不成话了!”

小孩子居然敢和长官顶撞,这还了得!看守长的脸立刻沉下来,露出了狰狞可怕的样子说:

“你不懂事,骗谁?前次,我就听说你把共匪到你家乡的消息,在许多人面前宣传,你还能说‘不懂事'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共匪,我母亲来信没有这样说。”疼痛几乎使小李不能支持下去了,但他心里顶清楚,仍装做稚气地问道:

“什么叫共匪?请你给我讲一讲!”

看守长听了小李的话,气得两只手直发抖。他想这个小孩子真会耍花枪,竟把人家当孩子玩了。他盯住小李说:

“今天,你在号子里犯了监规,这且不谈;你是个政治犯,而不知道共匪,骗谁?你把家信到处宣传,这就足以证明你是一个红小鬼。”

“我是个小孩子,只会说老实话。”小李苦着脸说,“我接到母亲的信,知道穷人家有饭吃了,心里一高兴,逢人就谈是有的,想不到这又是犯法的!那么,以后,我决……”

“小囚犯太狡猾了!”看守长望望旁边的书记员,站起身来说,“他中共产党的毒太深了,决不能让他出监牢!”

书记员连连点头,一道恶意的目光,从小李的脸上掠过,似乎警告小李:要是不识相,只有死路一条!

“救救我吧!”小李装出万分惶恐的样子说,“看守长说我中了共产党的毒,天呀,我还不清楚谁是共产党呢!”

“你常和冒子仁在一起,难道你还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吗!”看守长假惺惺地说,“你既要人家可怜,就不该被坏蛋利用!”

小李叹息着,喃喃自语:

“唉!这世界叫人怎么活下去?我是什么都不……”

“要活下去容易得很!只要你把冒子仁和你讲过的话,以及他们在囚徒中搞的鬼,全部报告出来,那我们便替你设法,让你早点回家看妈妈去!”看守长想,他究竟是个小孩子,终归是好对付的。于是,捺下性子,去套小李的口供。

“你提到那个姓冒的,他当然和我讲过话的。这人真凶,一开口就骂,一动手就打,谁挨近他便倒霉!”李慎行气愤地说。

看守长不耐烦了,沉着脸,命令站在一旁的书记员和看守说:

“把这个小坏蛋押到病监去,叫他服侍重病号!”

小李就这样被押到病监里去了,成天和那些快要断气的人关在一起。他看到了种种可怕的死人的形状,惊恐得坐立不安,精神极度的紧张。不久,自己也染上了疾病,经常处于昏厥状态中。

自从小李遭了意外,冒子仁痛上加痛,再也忍受不住了,不复考虑利害得失,只想和狱吏拼个你死我活。他怀着十分冲动的情绪去找金真,想从金真那里得到同情和支持。

金真不待冒子仁开口,便温和地对他说:

“很难受吧,老冒!现在你是不是打算要立刻对狱吏采取行动?”

冒子仁完全懂得金真的意思,这话不单是对他的深切关怀,而且还带着中肯的批评。他开始觉察到老毛病又发了,但理智一时压抑不住冲动的感情,象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般站在金真面前。

金真让他在铺上坐定后,说道:

“从你弟弟出事以后,老冒,我们不但为这天真可爱的孩子担心,而且也为你担心。当前的处境要求我们特别冷静,老冒,我希望你在这方面努一把力!”

“唉!金真,老实说,我的心早就着了火,再挨下去,我的脑壳也要炸了!”

“老冒,钢铁是经烈火锻炼出来的……”

“困难,困难!……这比什么都困难!”

“在布尔什维克的面前,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这是对你的又一次考验!”

冒子仁的心震动了一下,他已领会到金真的话的分量;但许多病人的哀号声,小李的呼唤声,好象一直停留在他的耳朵边上。他茫然地呆立着。

小李的消息沉沉。看守所里的悲剧在不断地发生。

有一天,狱吏扬言:看守长到南京公干去了,书记员代替他清除监房。他到处巡视了一周,已拖走九个重病号和两具尸体;但他还不满足,又来到二所窥探着。他闯进了金真的号子,见金真染上了病,硬要把他搬到病监去,说是对金真的特别照顾。徐英、施存义、郑飞鹏、冒子仁和许多群众,当场揭穿了狱吏的阴谋。书记员见事情不妙,慌慌张张地溜走了。没有一刻儿,就把徐英、施存义、郑飞鹏和冒子仁提去了。

隔了几天,难友们听到:酷刑和疾病已使徐英他们处于死亡的危险关头。于是金真、沈贞、程志敬等领导难友们,准备再一次展开斗争,公开警告敌人:如果不把徐英他们——包括小李在内,立即送回监房,那他们就要采取一致的行动了!

奸诈的看守长见形势不妙,又亲自出场了。假装糊涂,再三向囚徒们解释,很快把徐英、李慎行他们全送回来了。但才一转身,他又给自己的部下打气说:

“让那些囚犯闹去吧,反正迟早都要去见阎王的,请大家不用心焦!”

现在,徐英已躺在自己的床铺上了。他从昏睡中使劲睁开眼睛,诧异地凝视着。他怎样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处所,这许多人的面孔和周围的一切,为什么都是如此的陌生?

太阳穿过后壁的小窗,投进来一线光亮,正落在他的头边,他喜爱它,他多么需要光明呀!他想伸出手去抓住它,但觉得两手好象被紧紧地捆扎着动弹不得。他发怒了,是谁使他陷于这样的境地的。他竭力想支撑起来,辨别一下究竟,但眼前一阵昏眩,象突然堕入无底洞中,蒙蒙然丧失了一切。只有一个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充满了热情的叫喊声:

“徐英,徐英……安静些吧,千万不能太冲动了!”

“徐英”——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他很年轻,细长个子,瘦瘦的脸儿,漆黑的眉毛下,长着一双亮晶晶的敏锐的眼睛。他非常热情,最爱帮助别人,富有坚强不屈的毅力。在他幼年时代,亲邻师友都说他是个“调皮的孩子”。家庭经济很困难,父母耕耘着几亩土地,见儿子一天天地长大了,本来想叫他在家帮着种田,但他很爱读书,小学毕业后,决心要上学,投考了费用较省的师范学校。在师范学校里他接受了革命思想,同时,也开始受到了共产党的影响。当他从师范毕业后的第二年——一九二五年的夏天,他摒弃了一切,参加反帝、反封建、反军阀的革命战争。他在革命队伍里,进一步认识了共产党,知道只有依靠共产党才能扭转中国的现状,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苦难的中国人民的真正的救星。他以忘我的精神投入了革命斗争的洪流里。不久,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七年四月里,他在湖南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了,在解省的路途中,侥幸逃脱。后来,回到故乡的小县城里,坚持党的工作,并在一个报馆里担任编辑。因为他所在的组织被敌人破坏,叛徒出卖了他,就这样又遭敌人逮捕,解到苏州高等法院来……

他多么熟悉徐英啊!最近,他为了维护一个同狱的同志,再一次和敌人展开了面对面的斗争。

他想起那可恶的书记员,憎恨得咬牙切齿,嘴里不断发出响声。于是,一个悲惨的场面,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我把金真转送病监,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偏要出来阻挡,这不是你们有组织的对抗行动吗?”书记员硬迫着徐英。

“反对违背人道主义的暴行,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徐英义正辞严地对答着。

书记员怒不可遏了。他一向极度仇恨徐英等,这次又趁机发作,马上把徐英吊起来毒打一顿,还要徐英跪在地上写悔过书。徐英忍无可忍了,从近旁一个看守手里夺取了一根木棍,猛地向书记员扑去,一霎间,那个猖狂不可一世的书记员,忽然象一只负了重伤的恶狼般伏在地上嗥叫着。可惜徐英来不及再干他一下,自己却被身边的敌人打倒了。

这时,刚被吊打放下来的施存义、郑飞鹏、冒子仁,不顾一切地冲开敌人,伏在徐英身上,用自己浑身是血的身体,抵挡着敌人的皮鞭、棍棒,来保护自己的战友。

当徐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已经被关在漆黑的禁闭室里了。没几天,又染上了疾病,高烧再度使他陷入了昏迷状态。

带病跑来看护他的金真和许多难友,看到徐英这个样子,都慌了手脚。有的叫着、喊着,有的急忙拿湿手巾浸了冷水放在他的额上。经过了一个时间,徐英才困难地舒过气来。

金真和他面对着面,他长久定睛注视着金真。这一印象深刻的脸容,终于唤起了他的记忆。

“啊!……金真!………”

“是我。我们大家……”

他不待金真说完,就忍住呻吟,吃力地问道:

“徐英、施存义、郑飞鹏、冒子仁他们呢?……”

“徐英,不就是你?哪还有另外一个徐英?”金真含着泪说,“施存义、郑飞鹏、冒子仁都回来了!”

“徐英,不就是你?”这使他受到猛烈的震惊,刚才还显现在眼前的徐英的影子顿然消失了,他象从噩梦中醒来,重又回到现实的境界里。

现在,徐英又清醒了。他仍然具有充沛的信心,坚持那内容丰富的、艰难而复杂的战斗生活。这种内在的顽强精神,是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支持着他和病魔作斗争。他努力克制着过度紧张的神经,好让自己静静地安息。

徐英的病情一天天地好转,渐渐能支撑着起来行走了。但是,小李的病却一天比一天危急,死神正向这小生命猛扑。

金真他们为流行性疾病的猖獗,为小李的危在旦夕而担忧。一天中午,他们向看守长交涉,要监狱当局立即设法防治流行病,并抢救小李。看守长见徐英摇摇晃晃地走来,指着他狞笑着说:

“人命在天,那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你们看,徐英的病多么危险,可是他命不该绝,没几天居然能走路了!”

“嘘……嘘……嘘……”四周发出了忿怒的声音。

“照你的说法,看守所里只要聘个算命先生好了,何必要大夫和护士在这里捞钱?”

看守长的脸顿时拉得老长,腮边的筋肉在**,眼睛发出了凶光。金真立即向周围的人群使了个眼色,然后,平心静气地说:

“看守长常常讲人道主义,现在,我们请你本着这个精神,对疾病的流行和个别垂死的患者,迅速采取有效的措施。”

“疾病!我又不是医生,你们不该找我的麻烦,那是医官的事情!”看守长伸了伸脖子,扬长而去。

金真他们经过种种的努力,把医官请来了。但他和看守长一样,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疫疠盛行,断断不是人力所能济的。你们这些人,平日自己不当心,等染了病,却来和我闹,老实说……”医官一本正经地说着,说着,忽然感到自己的话不太妥当,连忙把话咽下去了。

“捞钱饱肚,不治病的大夫!”

“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

“…………”

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医官涨红了脸,发作不得,要溜又不能,被难友们挡住了。他只是慌张地乱嚷:

“你们这样不讲道理,想要造反吗?”

“不,医官,请你冷静些吧!”金真坚决地说,“我们是请你来诊治垂死的孩子李慎行的病的。”

医官无可奈何,只好踉踉跄跄地跟着金真、徐英一起走进了李慎行的号子。

小李脸色灰白,已失去了知觉,呼吸十分急促。

医官按了按小李的脉,摸了摸小李的额角,皱着眉头说:

“这病能不能好,要看病人的运气了,药剂可起不了多大作用!”

满身创伤的冒子仁,仍然发着高烧,却连日守护在小李身边寸步不离。见小李的病已无可救药,象万箭穿心,呆立在那儿,忍受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痛苦。这时,他见医官耍刁,就对医官瞪着眼,恨不得一拳把他打死。医官看看不好惹,忙从百宝囊里拿出针剂和注射器来,一面说:

“这是特效药,好不好,就看这一针!”

“少说鬼话,快替病人注射!”

这个老头儿被大家包围着,急得发慌了,眼花手抖,拿着针头再也装不到针管上去,乱了半天,才注射完了,已弄得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跑出去了,连注射器也忘了带走。

小李的神经借着药剂的刺激,不正常地兴奋起来了。睁开了几日来一直闭着的眼睛,茫然无神地向四下张望,想动但没有劲。最后,他困难地喃喃低声吟哦着:

风飘飘,雨潇潇,

狱中岁月迢迢!

周围虎狼咆哮,

死神张开魔爪;

囚子们凄苦长号,

日日夜夜心在燃烧!

心在燃烧,

星火照耀!

举起它英勇前导,

冲破黑暗,激起怒浪惊涛;

迎接破晓的红光,

缔造幸福的明朝!

这是刘苏没有完成的遗诗。小李为了悼念刘苏,把它牢记在心头,时刻独自低吟着。这首诗,也是小李心底里的呼声。这声音充满着火一般的热情,表示他的生存的欲望多么强烈!但他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声音渐渐微弱得听不见了,灰色的脸很快转青,困难的呼吸也眼看快要停止,头从枕上滑下去了。冒子仁立即上前紧紧地抱着他,没有一息儿,小李就在他哥哥的怀里与世长辞了。

冒子仁顿觉天翻地覆,昏倒了。当他回复过来时,一片激昂悲壮的《心在燃烧》的呼号声,汹涌澎湃,震**在他的四周。

从此,《心在燃烧》就在狱中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