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前夕

几天的折磨,金真又病了。全身发烧,一到下午,就头痛得支持不了。可是,最近看守所内内外外的空气,愈来愈紧张,他不得不拼命挣扎,和难友们在一起从事各种准备工作。他是那么憔悴,消瘦得令人可怕!

今天,他正主持着一个会议,忽然,接到一个通知,说他的妹妹来看他。他想:自己的妹妹还很年幼,怎能千里迢迢独自来看他?是否又是狱吏来闹鬼?他跟着看守老宋走去,一路上心里乱猜着。

他走到接见的窗洞口,急忙往外探望。

“哟!冰玉,你怎么来的?”意外的事,使他如此激动,不由惊讶地喊了起来。

冰玉似惊似疑地老望着他:长长的头发乱蓬蓬的,额上布满了皱纹,深陷的眼眶围着一道紫里带青的颜色,脸是那样的憔悴瘦削,颧骨高高凸起。她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就是过去充沛着青春活力的金真。但不是他,又是谁呢?残酷的监狱生活,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她心里一阵酸痛,一双晶亮的眼睛里,簌簌地滚下了泪珠。

“金真,想不到你……啊……你……”她拭去脸上的泪珠,热情而又悲痛地说。她实在太紧张了,呼吸急促,使她似断似续地没能讲清要讲的话。

金真象满身着了火一样,两眼也潮湿了。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感情竟会如此激动的。他恨不得敲掉那两重隔开他们的铁窗,伸过手去紧紧握住冰玉的手……

冰玉忍住了悲痛,睁着两只天真的眼睛,热情地诉说着她长途跋涉来看他的情形,以及外间对金真的流言;然后,大胆地昂起头来说:

“我相信,我的金真是好人,是一个真正为国家民族求生存的青年志士!”她停了一停,细细地端详着金真。她感到他仍然象过去那样坚毅、热情、忠诚。于是,当年月明之夜的情景,又映现在她的眼前了。

“金真,我不忍心再离开你,我要永远……永远……”

“唉,冰玉,你冷静点吧!我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啊!”

“不管在任何条件下,金真,我的心将永远……”

“你应该珍惜自己的青春,冰玉,我现在已是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人!”良心不允许金真眼看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为他陷入痛苦的深渊,因此,忍住泪、硬着心肠这样说了。

“你因维护真理而坐牢,我爱真理、才爱你!……”冰玉激动得忘去了一切,竟冲口说出了内心深处的话。

看守老宋听见姑娘的话,向四周看了一下,连忙催促金真说:

“限定的时间到了!”

久别相见,冰玉有千言万语要向金真倾吐,但时间和条件限制了她,使她不得不怀着无限悲伤向她心爱的金真告别。临走时,她拭着眼泪,千叮万嘱要他保重身体,多多注意健康!

金真带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回到监房去。看守老宋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自言自语似的说:

“哪来这样多情的姑娘,使铁一般的好汉也心软了!……但是客观上,却不许你为多情的姑娘分散你的精力哩!”

老宋的话使他怔了一下。

“有什么消息吗?”金真很警惕地问着。

于是,老宋告诉了他一个新的情况:

据说,最近贾诚经常去南京。有人透露,说是为了特殊任务。在家的狱吏教育看守人员,说要如何如何严格管理囚犯,不惜用各种残酷的手段。贾诚的亲信正在加紧审查工作人员,凡是他们认为不可靠的,都找点岔子撤职或者调走,而补进来的,几乎都是从警察局抽调来的一批蛮不讲理的家伙。

金真听了老宋的话,因冰玉而引起的惆怅情绪一下子消失了,放慢了脚步,聚精会神地继续倾听着老宋的话。

原来,贾诚的阴谋屡次失败后,曾一度消极过。他虽然恨死了共产党,但只是干着急,遇到事情,就拍案搔头拿不出办法来。后来,听说他结识了苏州的公安局长,这位局长指点他:要管好看守所里这么多的共产党,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些人既有严密的组织,又能“欺骗”群众,怎能轻易对付得了?好在目前已进入反共的新阶段,教他赶快把看守所里的情况,不断向上级报告,好让上级想办法解决。这样,他才重新鼓起勇气,一切按着局长的意见办理。

金真机械地移动着脚步,细细地倾听着老宋的话。

最后,老宋又提供了一个重要材料:不久以前,看守所里收进来三个特殊犯人——虞立、郭志扬、陈应时。他们原来是改组派的骨干,后来又成为二陈系的狗腿子。他们的被捕,主要是由于分赃不均,遭到同党的攻击,而案件的详细情况,没法得到。虞立等伪装进步,诚恳待人,想打听共产党在狱中的活动。稍为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向当权者反映,想借此立功赎罪。现在,看守所的问题,已被当权者放到顶重要的议事日程上来,因此,贾诚也愈加有劲了。

金真想不到由于这次意外的接见,而得到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从狱吏们目前的行动上来看,对难友们的虐待和压迫,一天天加重了,贾诚也曾露骨的表示必须彻底履行他先前布告中提出的各点。一般书籍均被列入违禁品之列;家属接见也常被借故拒绝;往来信札大半给扣留。伙食更坏了,只是盐水和吃不饱的坏黄米饭。难友略为表示不满,就是一顿刑罚或者是很久的禁闭。……这越来越紧张的局面,充分说明敌人已在秣马厉兵,只等下毒手了。

更尖锐、更残酷的斗争快来到了!金真忘掉了他的病苦,也忘掉了冰玉。他沉思着,拖着沉重的大镣,困难地跨进铁门。

“感谢你!希望你继续努力……”金真没能说完话,那边来了人,老宋机警地点点头,跑出了铁门。

根据老宋提供的情况,金真他们对狱吏从内部进行破坏的阴谋,格外加强了注意。引起他们特别警惕的,是那三个特殊犯人。

虞立是四十来岁的人,瘦长个子,尖削的脸,鹰爪鼻子,眉毛很浓,眼眶深陷,从外表看来,天生象个凶险的家伙;陈应时年纪似乎轻些,身材比较高大,胖胖的圆脸,皮色白嫩,额上还没皱纹,左边眉毛梢上有个黑色的疤痣,动作、言论很稳重,看样子倒是顶和气的;郭志扬矮矮的个子,将近五十岁了,生得瘦小,干枯的脸色黄里带着些黑,乍看起来,象有病初愈的人,口音带些北方腔调,有点老教师的斯文气派。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也看不出和狱吏有什么交往。有些年轻人同他们混得顶熟,他们也乐意同这些人扯谈。

有一次,几个年轻政治犯在他们面前痛骂现在的政治黑暗,当道者尽是贪官污吏,处处和纯洁的青年作对。虞立接下来就说:

“说起贪官污吏,真是害人不浅!象我们年岁大点的人吃吃冤枉苦,还不要紧,偏把你们这些小孩子也抓来关在牢里,吃苦事小,错过了读书的光阴事大,说来真是痛心!”于是,他象出于衷心的同情而叹息着。

“从受苦受难中,才能体会到人生的意义!就这点来讲,贪官污吏是教育了你们!”郭志扬也凑上来说,并且拍着一个青年的肩头。“你们是有为的青年,国家的栋梁,中华民族的复兴,还不是要靠你们这一代吗?”

“郭志扬的话不错!”陈应时接上去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一个青年不能因受到一点挫折,就灰心丧气!”

这些话多么动听!那些年轻人着实感到过瘾,高高兴兴地去告诉金真,以为自己在了解情况方面起了作用。这时,金真已清楚了虞立他们的鬼计,便立即提醒他们,要他们不要上了坏人的当。

“啊,有这样的事?”几个青年吓呆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要慌!我们不妨将计就计,摆个八卦阵!”金真考虑了一下,便布置他们更好地去接近他们,并教给青年们如何去应付他们的一套办法。

虞立他们满以为这几个青年学生幼稚无知,对他们又怪亲昵的,因此,便大胆施展他们的神通了。

一次,中午后,虞立他们把几个青年找了去,开始海阔天空地乱扯了一会,大家都顶有劲。陈应时以为时机成熟了,就装得好象已经掌握了狱中党组织的材料似的,对那几个青年说:

“你们真有办法,把犯人组织得那么严密,不知凭什么搞起来的?”

几个青年心里暗暗好笑,马上瞪着小眼睛,天真而惊讶地同声问着:

“牢监里也有什么组织吗?请早点告诉我们,免得年轻人再上当、吃亏!”

“真的,共产党确是有一手,把狱中三教九流的人都团结在一起。我一向佩服这样的人,有决心,有能耐!”不直接答复他们的问题,郭志扬又玩了一套花招。

“共产党,我只在报纸上见过,是被称为‘赤匪'的,但不晓得究竟怎么样?郭先生,请讲给我们听听!”有个青年再三的恳求说。

“你自己吃的共产党官司,难道不懂得共产党的道理,倒要来问我们?”虞立冷笑着。

“我们为参加反帝游行,才坐牢的,哪懂得什么党不党!”另一个青年认真地说。

“牢里的政治犯多着呢,你去问他们好了!”

陈应时显得不耐烦了。

“你们不也是政治犯吗?为什么又不肯和我们讲呢?”先前提问题的那个青年特地跑到陈应时面前说。

“牢里反正是有真正的共产党的,你问他们去吧!”郭志扬看自己的打算落空了,急于想把问题扯开。

“谁是真正的共产党?你们到底是不是?”几个青年横问竖问,缠着不放。

“别胡闹了!”虞立生气了。稍停了一下,他才又半真半假的说:

“你们去问金真不好吗?”

“金真吗?莫提他了!他为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害着相思病,半死不活的,哪有心肠来管这些闲事?”几个青年摆着一副怪有趣的样子说。

虞立、陈应时、郭志扬互相看了一眼,怨自己不知趣,反而落在小鬼手里,弄得十分尴尬。而几个青年还是十分戆气的牵着虞立他们的衣角,问个不完。

陈应时板起面孔说:

“不管它吧,你们不知道就算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情,谈不到上当、吃亏!”

这三个特殊人犯,虽经受了一次失败的教训,但他们还不死心,暗地里加紧种种破坏的活动。他们时常借探病为名,成天整日地和金真纠缠不清,监视他的行动,妨碍他的工作。看守老宋,识破了他们恶毒的用意,每逢值班时,便来干涉。他们恨透了老宋。

“我们看看老金的病,随便谈谈,与你什么相干?”虞立拉下脸来质问老宋。

“老谈,老谈,谁知你们搞什么鬼?”老宋不容分辩,挥手来赶他们。同时,又一本正经地对金真说:

“以后,不许你和他们鬼鬼祟祟!”

虞立他们弄得无话可说,只好气鼓鼓地走开去。老宋望着他们走远了,见屋里没有旁人,回头对金真说:

“死不要脸的家伙,你们得好好提防!”

“可不是,讨厌死人了!”说着,金真坐了起来。

他望着金真,跨前一步,象有紧要的话说,可是,又没做声,心情好象很激动,连神色都变了。

“有什么事?快说吧,老宋!”今天金真对他的态度感到很诧异,热情地伸手去拉他的手。

“我诚心请求你接受我做个共产党员!金真,我懂得……”他的目光,恰巧和金真的视线碰在一起,他紧张得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你有这个决心吗?”

“有……有……有……前次我不早就说过了!……”

“你知道怎样才配做一个共产党员?”

“我的哥哥告诉过我关于共产党的道理,而从你们的实际行动中,我受到了活生生的教育。所以,我决不是一个盲目的追随者!”

他们两个紧紧地握着手。本来,关于老宋的问题,早经特支委会研究讨论过。郑飞鹏知道他哥哥以前就是个好党员,至于失掉关系的情况,正和老宋所说的一样,而老宋本人的表现又顶好。因此,决定只待他再提出要求时,就解决他的问题。于是,金真愉快而庄严地对老宋说:

“既然如此,今天,我就代表特支委承认你是一个共产党员!”

“我决不辜负党!决不辜负党员的光荣称号!”

看守中的缺口突破了,播下了新生的种子,为未来的滋长繁殖创造了条件。

环境使他们不可能作长时间的谈话。而且,金真也得趁老宋值班的机会,写好特支给上海党组织的报告,免得受虞立等的扰乱。

特支给上级组织的报告,主要是综合当前看守所的紧张情况,并分析斗争的不可避免和它的重要意义。同时,要求组织上给予最大限度的支援。报告就交老宋送到指定的联络地点去。

“你一定得及时送达,千万不能疏忽!”金真叮嘱着老宋。

“那还用说得!”老宋点头会意。

在气氛紧张的看守所里,一个规模更大的斗争就要到来了。繁重的任务支持着金真的精神,一切为了打垮敌人的阴谋,迎接更残酷的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