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深火热

当部队在湖北、湖南边界上不停前进的时候,在这里我们还需要讲一讲游击队员魏金龙。在偷袭长江成功之后,那天晚上,师政治委员梁宾找他去谈话,交给他一项任务,叫他回去快快联络各处游击队,当部队进入湖南边境时,好好发动群众,配合作战。他接受这项紧急任务之后,就不分日夜,顺着虎渡河,从公安进入湖南去找他的游击队了。

湘西是敌人统治最残酷的地方,特别最近一年以来,老百姓简直无法活下去了。蒋介石想一手抓牢这个地方,白崇禧更想把它留做他从湖南退走的后路,他说:“没有湘西就占不住长沙。”最近白崇禧、宋希濂在常德开会,就是为了死守湘西。眼看解放军已到江北,随时都可渡江,他们决定的是广泛布置特务、网罗土匪、反动军队和反动地主武装结合在一起,来进行镇压、血腥屠杀。这些日子以来,每到夜晚,乡村里远远近近到处一片悲惨的哭声,——小草房屋顶下不知吊着多少农民,暗凄凄的灯光照着他们满是血印子的脸,敌人向他们勒索金钱粮米,不是鞭打,就是活埋,到处流着人民的鲜血。五月里解放军解放了武汉,不久,在农村中间就纷纷传播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令人兴奋的消息:“毛主席下命令,叫咱们——武装起来!”这消息一来,四乡农村立刻紧张不安起来。斗争已到了公开尖锐对立的时候,长胡子的人偷偷对青年人讲毛主席的故事,在秋收暴动的时候,毛主席怎样领导革命,……这几夜,国民党特务土匪的鞭子雨点一样往农民头上落,他们知道他们的末日就要来了,——他们头上流着汗,狂暴地挥着鞭子。第二天天亮,山边草塘里却常常发现死尸,死的不是普通农民,恰恰是夜晚挥舞鞭子的那些家伙。经过1927年大革命暴风雨的地方,现在从脚底下又旋动着新的暴风雨了。6月26日这一天,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人民解放军从华容渡江了,敌人长江防线崩溃了。

这一夜,乡村里连一盏灯火都没有,有三个农民和一个穿白衫子的人在池塘边树林里开秘密会议。半夜里,一下子就暴动起来了。暴动像火一样从这个乡村到那个乡村点着啦,无数农民砸烂了乡公所,下了自卫队的枪,有的往东走,有的往西走,呐喊着,袭击了各处较大的乡镇。可是6月26日这一天,华容江面平静无事,所谓解放军过江,实际只是个讹传。国民党的报纸上惊惶登载着:“湘西十万暴动。”宋希濂从各处抽调军队来,向农民武装作战了。暴动起来的农民们有的插了枪,大部分都向着山林茂密的湖沼地带退却了。国民党军队追击他们,他们三天三夜不吃饭、不睡觉,进入了棠岗山。这棠岗山三面是山一面是湖,大伙儿走到这里再也不能走了,一个个两脚肿得像两根棒槌,他们纷纷喧嚷就在这里跟敌人拼个死活,大家都枕着枪睡在地下,可是这儿白茫茫一片大湖,没有粮食,也没有弹药,……

这节骨眼上,那个穿白衫子的出现了,大伙儿只知道他是城里学校的教员老吕,同情庄稼人一起参加暴动的。现在他出现倒不是为了领着大伙儿死干,他是说服大伙不应白白牺牲,应当活下去跟敌人作斗争,配合大部队过江,解放苦难的湘西。他到处讲:“大部队——几天就会过江来呀!”他这种主张,开始得不到谁的理会,后来有一部分人听信了,大伙儿跟上说:“要干干到底吧!”最后,他们决定棠岗山也不应当放弃,出去要是不成功,总还有个老底儿呀,就留下百十个武装坚持棠岗山地区,绝大多数在这一夜晚工夫都把枪藏在船舱底下,分作无数股子,顺着河汊水沟跳出了棠岗山,转回头又往北插去啦。

第二天中午,枪响了,国民党的扫**队真的就集中来扑棠岗山了。坚守棠岗山的游击队节节抵抗,从湖上退到山上,背后是悬崖绝壁,面前是敌人十二挺机枪喷着火,他们不暴露出来,只是隐蔽在树林底下打枪,敌人机枪子弹把小树都砍断啦,树叶子哗啦哗啦落下来,最后晚霞明亮的时候,游击队的子弹打光了,人也伤亡了一大半。

带队的分队长叫崔玉玺,他爹是给特务毒打死的。他有满腔仇恨,可是没有打游击的经验。这时候,他叫着游击队员的名儿喊:“我们冲出去呀!——到洪梦乡去找老吕呀!”

第一个人就没跑过去,撂倒了。崔玉玺第二个跳起来,当他激烈地跑着冲过一段火网的时候,给敌人打中了,腿一弯就跌在山岩上,头耷拉下去滴着鲜血,……

游击队员们从树林里望着牺牲了的伙伴,都咬着牙。他们记得6月26日第二天早晨,在河边上缴国民党军一排人的枪,就是崔玉玺不顾性命扑上去,敌人一排子机枪飕飕地从他脑瓜顶上扫过去,他却跳过去跟敌人的机枪射手扭打在地下,后来大伙儿扑上去救了他,他的胳膊腕子给咬得鲜血淋淋,现在他死在眼前,看起来棠岗山是不易坚持了。他们藏在草棵子里不动弹,天黑下来,敌人也不敢搜山,一直等到夜半,他们以沉痛心情把一支一支流血牺牲换来的枪从悬崖上砸碎扔下去,那一阵子都落了眼泪,他们一个人一堆儿两个人一伙儿,蝎虎子一样爬过封锁线,从小河汊子里偷偷凫水逃走了,去北面找老吕了。

棠岗山失败的消息带到游击队里来,老吕说:“我们光靠地形不成,我们要依靠的是老百姓,你看,棠岗山虽说好,没老百姓也坚持不下来!”从这时起,老吕说话谁都相信。他也就对大伙儿公开了他是中国共产党党员,队上就把他推选做游击队的政治委员。从此游击队日日夜夜飘忽不定,出没无常。他们一方面等待派到江边上打探消息的魏金龙回来;一方面四处袭击敌人辎重队,烧毁敌人仓库,偷窃敌人的枪械弹药。敌人恨透了这拨子人,派队伍追赶着搜剿,可是老百姓却欢迎他们,到哪里,哪里就围起来送粮送水。游击队夜晚就召集农民开会,讲毛主席渡江作战的命令,讲人民解放军的胜利,到处流传着一句话:“天快要亮了,——起来斗争呀!”一转眼二十多天,敌人怕他们,老百姓爱他们,枪声到处响着、响着。

这天天亮前,他们宿营在才溪场。半晌午,忽然来了情报,说搜剿队距离这里没有十里路了。

在小屋里开了五分钟会议,游击队决定隐蔽地跳到敌人后方去,叫敌人扑空,他们就正好趁机会冲到湘鄂边界大道上进行一次大规模袭击。

一部分队员把枪藏在船底下,早就顺着弯弯拐拐的各条小河偷偷划走了。

老吕在一片大竹林里,最后指挥埋藏带不走的枪械与弹药,弹药是他们的生命,要坚持斗争就得坚壁弹药。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着,突然一个四十上下年纪的农民跑进来,老吕一看不是旁人,是游击队的地方关系阎达三,现在他满头热汗,抓着老吕两手,急得跳着脚说:“老吕,来啦!快走吧!这里交给我,——我不能对不住你。”这话说得真有分量。啪啪的枪声在不远的地方清脆地响了两下,敌人来到了。老吕无限深情地紧紧拉了拉阎达三的手,他跑到河边把船推动,跳上去,最后撤退了。

国民党军队从大路进了才溪场,他们一来就凶恶地把所有的人都赶到屋里去,开始了大搜查。村庄上立刻一片叫响,小孩哭,妇女喊,鸡都藏在草地里不作声,哪一间小屋里没有竹棒子敲、皮鞭子打呢。阎达三最后把弹药埋藏好,累得满身是汗,他沉着地拐了个弯子出了竹林,慢条斯理地走到一条小溪边蹲下来涮了涮手,然后不露声色地往回走。还在塘堰没进屋,就给人家劈头一把抓着了。那人气势汹汹地喝问:“‘共匪’哪里去了?快说!”他说:“什么‘共匪’?”那人连声喊:“游击队!游击队!”他说:“你说游击队呀,在那边吃饭。……”就指着树那面。那人“啊”了一声吓得脸白了,扭着他就往回跑。乱了一阵子再问他,他说:“前十几天吃过饭就走啦。”那人恼羞成怒地狠狠撸了他几嘴巴子,他“呸”地一口把打掉的牙齿吐在手掌、摔在地下、顺嘴角流着血,头也不低地跟那人走去。

天黑的时候,敌人总算侦察出一条线索:游击队在这里埋藏了弹药,可是弹药埋在哪里?还没有下落。最后几个当兵的推推搡搡把已经打得半死的阎达三推进当官的屋里去,问了一阵又打起来。他咬着牙,一声不哼,最后他们问他:“弹药在哪里?”他说:“告诉你吧!”“哪里?”“地里。”那当官的气得脸发青了,夺过一根枣木棒就是一阵暴打,打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下手的地方了,阎达三再也不希望什么,就紧闭双眼,倒在地下,只等着死去,这样又挨了十几下以后,他就疼痛难忍地昏厥过去了。等他们拿烟呛醒了他,他一睁眼,只见一片明晃晃的灯光,再转眼一看,自己十四岁的儿子站在面前。小孩子见爸爸睁了眼就一头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阎达三一条腿已经打断,他颤抖的两手紧抱着儿子,他猛地仰起头,两眼含满泪水。他想到这孩子十四年挨饿受冻,黄皮寡瘦,他心疼了,他心里琢磨:“你让我死吧,你可别这样折磨我呀!我……”可是一想起老吕,他心一横:“我还要见他们呀!”那个当官的冷笑一声拿手枪指着他儿子问:“弹药埋在哪里,说不说?”他忽然一挺身子连说两声:“不说——不说。”孩子凄惨地尖叫着,给他们拉出去了。阎达三把两眼一闭,转过身,把头低低地垂到胸前,当他听见外边一声枪响,——他的肩膀震动了一下,他睁开眼。从这以后,他似乎失去了知觉,他任凭敌人摆布,怎样也不作声了,……他们一回跟一回疯狂地抽打他,他最后惨叫了几声:“你们杀死我吧!你们杀死我吧!”在朦朦微亮的晨光中,他满身鲜血,死在地下。

就在这朦朦微亮的晨光中,湖上流萤有如蓝色电光,游击队员魏金龙找到关系,正急急忙忙,划着只小船,来到了黄金湖。湖岸芦苇丛中蚊声如雷,他穿过苇塘,到一间小屋里去会见游击队的领导人。

游击队队部正布置天明后的一次伏击,分队长、小队长都在这里,忽然听说派到江北的人回来啦,小屋里立刻挤满人——游击队员们,要不是他们在身上背了子弹袋,那就是一群普通农民。小桌上点着一盏茶油灯,照着坐在桌旁的老吕的脸,他年轻,尖下巴,长头发,沉静地睁着两眼,他在静静地听桌对面的魏金龙讲话。魏金龙激动得不知打哪儿说起:“我见了,啊,……过江了!……”

小屋里立刻欢腾起来。有的人立刻跑到外面去,小屋外面也早已围满人,都盯着那露有黄色灯光的窗户,他们一见有人从屋里出来,就如同要抓住头上落下来的传单一样,纷纷伸手把他抓到自己跟前来。挤在后边的人就踮起脚尖来叫喊:“怎么样?”“你说你说呀!”这人激动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顾推着别人伸过来的手。第二个跑出来的人才大声宣布:“解放军过江了!”这一下子,这群农民游击队员欢腾起来了,突然就高声喧闹起来了。从一旁来听,你无法分辨谁跟谁说话,以至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无数嘈杂的声音在一齐轰轰响着,可是这是非常欢乐而又胜利的声音。

小桌旁边,老吕弯着身,把头伸过去追问:“有命令没有?”

“怎么没有?我见着师长和师政委来着,谈过话,他叫我们配合着干。”

老吕站起来,他伸手从桌上抓一支铅笔,抓了几次才抓起来。

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两眼闪着从来未有的光辉,望着老吕。他们头一次发现老吕完全变了样子,他的白衫子破烂了,两眼大大的、瘦削、脸上只剩下干巴巴一层黑皮。老吕想了半天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说了一句:“我们再也不会给敌人赶着跑了,我们到了进攻的时候了。”

一个分队长这时候叹了口气说:“老吕!你总算把我们带出来了!”

老吕赶忙摇着手说:“不,——不是我,是大家再也活不下去了。”

游击队马上得决定新的行动,他仰起头朝窗外问:“天亮了没有。”

窗外好多人同声回答:“天亮了。”小屋里的人,这时才注意听到远远近近传来一片鸡鸣。

在这以后的三四天,是暴风骤雨一样的三四天。各处的游击队都从密林湖沼中出来了。几个落雨的、闪着电光的、或是一片漆黑的早晨和夜晚,弹火在闪亮,枪声在爆响,游击队员在喊叫、奔跑、冲锋、袭击,前面的扑倒了,——后面又跳跃着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