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崩裂了

在遥远的边地上,从9月里就落下雪花来。茫茫的岗岭,长期地凝结在冰点下的多少度数里面。

雪是白的,冰也是白的,……游牧的人们,移往稍好的他方去了。山谷中还剩下由内地流浪来的,多少赤贫的人家,让雪堆得比矮檐差不了两尺。岩阪上的古木,给冻雪和苍白的风摧折着。每天,有多少枝梗乒乓崩碎,陨落。山里越显荒凉,古木,更像画在白纸上淡淡的几条墨线了。

孩子们的脸渐渐消瘦着。他们一边嗒然地喝下融化的雪水,歪曲地哼着歌谣:

虫儿蛰去了,

鸟儿也不再飞翔,

好一片荒凉!

……

黄昏时紫色擦着地皮滑动,凝聚。

北风的威力下,树木忍痛地呻吟着。隔了两条山岭,狼冻得发抖,嚎出几声凄厉的嗓音。它们嗅不到足以供它们饱餐一顿的食物。连死麻雀也寻不着。偶然从地皮上抓出山鼠,多半也是蜷缩着冻得流下冰凉的脓水。饥饿使狼的眼睛闪烁着蓝的光芒,还闪烁了红的光芒。……

冰把窄窄的青河冻成一条铅皮。

胡须领头,一串去山谷中砍伐柴木的小队走了回来。在那一整片纯洁的白色上,他们是黑的。

齐到膝盖骨下的毡套鞋,滑动在松软的雪底下的冰溜上,唦唦,响着。雪挺深,人们瞅不见埋在下面的是石块,还是凹坑。胡须发黄的长胡子,结住了冰,麦穗一样,在胸前撞动。宽宽的褡裢,束着了臃肿的白羊皮衣。泛着红赤的饱含了细汗的脸颊上,感到更削劲的风刮。

嗬,嗬……

这一串人,除了综错的一片喘声之外,谁的喉咙也不咕动一下,仿佛他们是凝冻在冰块中的鱼。

他们每一个宽阔、结实的肩膀上,都拖着一根粗绳,拽了木枝。一步步缓缓冲开堆雪。从那个采伐的山谷,到这个住的山谷来,走的完全是一块里巴长的盆地,青河偏左一点,静静的,……在夏天,青河里漂着小小的柳叶鱼。在夏天,这长长的盆地里,铺满的是苍蓝的丛芜,鲜红的野花。现在可是一片白……

——12月!

因为盼望着春天,人们的心里叨念着这短短的天,长长的夜。

木枝从龟裂的皮纹,冻结到最小的那圈年轮心上。所以增加了重量。沉重得像铅铁。绳子隔了一层皮板,咬着肉皮生痛。他们的肩皮在渐渐加厚。他们的手指在渐渐粗得可怕起来。五个指头伸出去,往往连一点缝也没有,鲜红的,黯黑的,还磨胼出多少块冻疮。

到了第二叠岗岭上,胡须望见埋在雪中小小的屋顶。

石松脚快些,雪一波,一波,从他腿肚上滚开。年轻的血液,燃烧了皮层下的冷意。

“胡须伯伯!”

瞧了一眼老头子额角上绷起来的血管,在蠕动。他放迟了脚步。

“雪快融化了!”

瞧着这傻头傻脑的孩子,他像引起了蛰在脑子上远年的一丝怅惘。眼,巴呀巴地,瞅着这健壮的年轻人挺在冷风里的凸出的胸脯,他笑了。

“呵!——12月!12月!”

一面换了一只肩膀来挨受摩擦,扯开大步。张千不言语,在伙伴的一堆里,他说话的时候很少,笑的时候也很少。嘴圈上,扎着青须须的短髭,攥了拳头挺够劲。背后的木捆,也往往比旁人粗些。年轻人耸了耸肩头嚷:

“伯伯,不是12月不去,1月不来吗?我盼着赶紧更冷!”

“冷!……”

张千惊讶地翻了下迟钝的圆眼珠子。

这会,他们已经走近住所,苍白的雪堆给黑夜慢慢浸蚀了。矮矮的土屋,掩堆在那深深的冰雪中。只门口上,劈开一条通路,一点炊烟荒凉地从那儿放出,**着饥饿人的鼻子。……

胡须觉得手脚到底是迟缓了,看着石松去敲门。

夜风凉涔涔地贴到脸皮上,冰水一样。粗糙的皮肤,感到一阵**似的。他的心里却笑开了一朵花,他侧耳听着沉厚的木板门里面,响着的脚步。他知道是谁来开门。仿佛有一股温暖的血液,立刻从心上渗进周身来,……他转头朝四处望一望,苍莽,倾伏在岭岗,都变成一片死灰般的苍白……

“秀子,……爹回来啦!”

苍老的嗓子,凝住在冰的冷气里。门开了一条缝,秀子蹦了出来。

秀子婷婷的身子,裹了件齐到膝盖的白皮袄。从草色的狼皮领口,露着两只炙烧的大眼睛。她招呼了石松,却不去接爹爹手上的绳子,只管一手撩着从额头上耷下来的黄发。爹爹望着两个孩子,笑了,……石松也笑了,有楞角的脸上,闪着一种光滑的欣快。跳过来,接了冻得粗粗的绳索。

“这丫头!我累了石松哥哥一天了!……”

秀子把鲜红的嘴唇抿了抿让开路。胡须推着,石松拽着,把一堆木枝拉了进去。她听到门砰地掩上,她矜持不住地笑了。她弯下腰,拾起石松的绳索,往肩膀上一背,就吃、吃,……拽着跑去。头发在冷风里披动着。她的两条腿一蹬,一蹬,灵敏地翻滚着洁白的雪块……

等石松出来,剩在雪地里的,只是一把斧头了。

挟紧了胁下的火枪,他踩着她的脚印,追往前去。秀子早等在一棵给雪裹得臃肿的枯树下。

胡须把褡袱解掉,瞧了瞧病在炕上的秀子的妈妈,这会倒昏沉沉地睡着了。他转过身,悄悄地把斧头放在墙脚下,皱了皱眉头,走到火池前面的一只木墩上,坐下。木柴劈巴,劈巴,响着清脆的声响,常常有一星火,嗤地跳起来,落向暗中。他搓着冻得木胀胀的两手。红火光炫染到他朝火的这半面脸孔上。

旁边,在秀子用荆条编的簸箩里,九岁的耙子,说着呓语。

极端的悄静,往往会惹起人的沉思,胡须的两眼,凝在红红的火花中。……

……在遥远的内地,他度过半生的日子,那儿有温暖,这是十年回忆中的一点红光。他们怎么样跑到这雪地中来?哽在这中间的一段隐秘,只有三个人晓得,可是一个人已经死掉,一个人垂死地病在炕上,自己呢?也年老了,怕也没有再回去的一天了,……想到这里,一面和石松脸型仿佛、微微苍老一点的脸幕的现出,那两星冒着火一样的眼,使胡须搔了搔头发。……

亮晶的水珠从毡鞋上往下滚。

火的热度,还从皮衣上蒸腾出潮气和膻味。

……石松的爹和老胡须从小生长在一起。

……那个城池外,有一条河。这个河年年涨一次水以后,就往南挪上几丈。所以人们都把它叫作望日河。河的北岸淤出多少顷肥沃的田地。那面的人家,便慢慢富庶起来。胡须的家,恰恰住在南岸上。从前离河岸还远远的,可是,他们早就有了一个念头:他们知道,有那么一天,他们的田地会没影了。

听着河水的声响,一年比一年近些。

为了生命,争夺着北岸的土地。在大伙都红了眼珠,**起来的时候,胡须和石松的爹,揍死了大富户李胡子,……在那儿,他们站不住脚了。从此悄悄流浪出来,一直跑到了这儿来。

……穷人的日子,到哪里都是艰辛的!

在十年前,一个冬天里,落着雪,石松的爹失了踪。胡须背了猎枪,摸遍山谷,没有……大伙都咒骂着狼。可是一直到了春天,尸首才从雪堆中融化出来。手里的枪,铺满了水锈。他是失了脚,落进雪坑的。……

胡须把手中的烟斗,在毡鞋上叩掉灰。轻轻地叹了口气。

“吭,吭,……”

他吃了一惊,回过头。秀子却戴了一顶大檐的、男人用的帽子,歪着头,……老胡须在火影中点了点头,笑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偷蹀进来的。她走到火池边,蹲下去。胡须慈爱地把她的帽子掀下来,缓缓地摸着她茸茸的头发,她把头放在爹爹的腿上,一面往火池中添了几根木块,木块清脆地爆炸着。

“秀子,……妈妈喘了没有?”

秀子坐到火池边上,摇摇头,一会,……屋中只剩下一团红火影,映着胡须粗壮的背,和秀子细挺挺的背。胡乱吃了一顿饭后,胡须躺到铺着蓬乱的羊皮的木板上,舒散着木胀胀的手脚。铁釜炖在火炉边上,融化了的雪水,蒸发着蒙蒙的潮气,……他听着,颠簸在山谷上,折下来的冷风,拍着冻了雪皮的屋顶,唿唿响。

夜了。

石松躲在那个角落里,透出鼾声。

狼沿着青河,在丛林里游寻着。偶然凄厉地落下几声惨呼。

秀子蹲在荆条簸箩旁,玩弄着爹爹的猎枪。还把那大的毡帽学着石松哥哥的模样,微微歪斜了一点,戴在脑袋上。火光一高一矮的,把她脸晃得一黑,一红。一只耳朵上,刺着一个小洞,妈妈的手亲自在那儿穿着系了一根红绳圈。跟着扳枪机使劲的一只胳膊,微微**动。耙子烤得鼻子嗤嗤响着。

寂静中,妈妈醒过来。木板吱吱地响着。……

“秀……秀子……”

声音是那么惨烈地抖颤着。带着积聚的痛楚和悲哀。秀子蹑着脚跑过去,……妈妈伸出枯瘦的手掌,攥着她温暖的胳膊腕子。隔了一层皮,她觉得妈妈的手是冰凉的,战栗的。妈妈的头发乱蓬蓬的,完全滚得像一只老鸦巢了。脸,瘦成刀条子,两个眼眶黑洞洞的向下陷着,嘴唇抖了抖,震出一条凄然的笑痕,好像很满意似的盯着短光的眼珠……

在这里,人永远是在斗争着,和天和野兽。……

趁这几天雪花没有落下来,人们拼命地去砍伐树木,当作柴烧。像这样的天,是很稀罕的。虽然没有晃一下金澄澄的太阳光,可是雪好像稀薄了一点。昨天晌午,白脓般的天心上,还影绰绰地露了一下昏黄的太阳的圆影子呢!山谷中寂静地撞**着斧头砍在湿木上叮叮,叮叮,沉滞的音响。

从树枝上落着的雪片,融化在赤热的手背上面。

喘着气,老胡须敞开了领口,把斧头丢到木堆上。他仰头望了望,空中是树木的枝梢,彼此遮盖得像棚顶一样。雪,在上面凝固着,透下冷气。大伙都歇了手的时候,远远寂静的山谷中,就撞击着野兽恶裂的嗥叫。同时在一阵风里,这儿,那儿,也有轻悄悄的落雪声、落冰声。

走上岗巅,朝远方望着,揉了下眼皮。

“喂!……”

突然他转过身,摆动着一只手喊。……大伙震惊了一下,都攥紧了猎枪跑上来。在他们心里以为不是发现了狼在搏着人,便是一个人失足半身陷在冰雪里,……可是什么也没有。胡须看了看身后的一堆人,用眼光找着石松,仿佛这事非他不可。石松的帽子背在脊梁上,黑溜溜的头发,给风刮得打着滚儿。

“孩子的眼尖……你瞅……顺着我的手,石松!”

刺眼的,皑皑的白色,一直扯到天边上去。石松发现了,眼睛瞪得那样大,他想再确实一点看一眼。旁的人也屏息着气,把眼光睃巡着,在雪地里找,……遥远,遥远的一条岗坡上,正有几个黑点子,在雪中滚滚地动,朝这面近来。那是到柴森堡的路线,也是到内地去的路线。老胡须眨着风泪眼,笑得胡子一根根发抖。可是这笑是藏在心里的,他不能判断来的是什么?是人,是骆驼,还是野兽?就说是人,给他们带来的是幸福,还是悲惨呢?……这几年,不去堡上走动了。从石松的爹爹死了后,没有了猎伴,也就懒得为了稀少的几块兽皮,自个儿跑远路了。不过,他还记着那里,那里……

“呵……!”

“呵……!”

一点疑惑和一点惊讶。每人的嘴上都感叹地嘟囔着。

距离还是那么远。一阵骚扰之后,他们又一个个溜回林子里去。攥了木把朝湿涨的树木上砍。一群人低下头去,运用着结实的手膀。热气,水一样从他们多毛的皮肤上腾起。突然,一阵雪地上奔跑着的脚步声,让他们扯过脖颈去。

“爸……爸……”

秀子刚一露头,就张开手,一下扑到擦着下巴的胡须怀里了。大家围拢上来;石松的手里还提拉着斧头。

秀子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眼泪黄豆般一连串扑扑拉拉落了下来,从那冻得像粗萝卜丝一样的红脸颊上往下滚,嘴撇得挺大。爹爹紧紧搂着她,摇着她。急灼得鬓上一根筋脉在突突跳,兀自嚷着:

“怎么?……怎么回事?”

女儿从怀里仰起头来,只含糊地说了半句。就一下跟着噢地一声哭,扎下脸去,肩膀迅急**着。

“妈……妈,她合上眼……呜,呜,……”

一串人拽了木柴,寂静地往回路上走。在这里,环境做成了一条无形的箝夹,让这些跌在灾难中的人们,都变成患难相助的了。头里走的是老胡须,把胡子耷拉到胸脯上,一声不响。石松紧跟着秀子,拽着胡须和自己砍的柴木。已经走下岗脚,胡须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挥着手嚷:

“诸位乡亲!你们不能回去,你们得等那远来的客人,……风地里是容易迷了方向的!”

大伙儿才想起在远方滚动着的黑子,……

望着那爷儿三个渐渐远去。大伙轻微地叹了口气,讲起秀子妈平日的热心肠来,……三十年来,她从生活的艰困中,巴望着有一天走回故乡去,故乡还有一娘所养的骨肉,可怜一点消息也传达不到。就是逃亡那时,也没有得到见一面,作一次最后的诀别。希望的花,在她的心上开放着。故乡,遥远的故乡,……一天,风在雪上打着滚,青河结着冰,她挣扎不过生命,死去了。她的眼睛里还在滚着望日河酱黄的波浪。耳朵里,还听着望日河清脆的水流声。

火池里熊熊的火,照着耙子哭得颤抖起来的脊背。

老胡须一脚踏进门,望一眼这凄凉的境况,暗中流了一点热泪。他悄悄走到炕前,摸了摸老伴冰凉了的手,寻找了一块羊皮,把死人的脸盖上了。……

秀子哭得弯下腰,给石松哥哥拖着,一面说劝。

胡须踱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秀子,……你妈四十多年的辛苦,满心看着你们长大成人,再转回家乡去,……谁知,唉!这也是命运!(他披了手臂,颓然退到木板上,痴痴望着池中的火苗。)她在望乡台上去看看望日河吧!”

一点什么炙烧着,两个瞳仁里冒着火星。

“妈的……就让望日河水流得再凶,也洗不净那块地皮,那些猪地主老爷!……”

女儿哭得昏过去。给放在木板上的毛丛中,抽搭,抽搭。

易于伤感的,老年人神经微弱的心,给一种火热炙焙了之后,反倒没有一点泪水滚出了。他不住地在想,……年轻时,想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骨殖会丢在遥远的冰雪中啊!突然,他又轻松地踮了一下脚,啐口痰,……他妈的!这里倒干净些,家乡,有什么?只是锄地时,多掘出几块人的骨头,在那儿是阔人们的世界!……

在所有的眼睛都给泪珠蒙住了的时候,石松帮着胡须,用一块羊皮裹了死人的尸体。

火苗,给哭得昏涨起来。谁的手里,夹了铁锨。拖着僵硬的白皮卷包走出去。秀子呜地一下搂抱了弟弟在怀中,把眼泪沾湿了耙子蓬乱的头发。

哀哀哭声,从木板缝上透出。

雪地山谷中,寂寞地回**着人类悲惨的声音。这声音,诡秘地顺了风脚吹过盆地,吹过树林,……砍伐树木的人们,临风揉着眼睛。为这声音感动的手,一下比一下来得迟缓了。

在矮矮的屋顶下,关着愁闷和死寂。

秀子倒在爹爹的木板上,把脸埋到毛丛里面,给毛磨蹭得发着烧。她不敢去看妈妈睡的土炕。她的耳朵中,响着每天妈妈颤悸的呼声。她觉得妈妈并没有死,还是在那儿睡着,忍着病痛,唯恐丈夫和孩子听了伤心,不愿哼一声苦。就是,那会,……那会……嘴唇已经发白,还是攥着秀子的手。

“好……好……照管……弟弟……”

眼悄悄往上吊着。她还在勉强要笑,安慰女儿的心,可是死已经铺在脸上,眼已经走了神……

秀子想着,又忍耐不住地想去瞧一眼,……是的,那只是一场梦,并不是实事,妈还躺在那昏暗的角落里。等真把眼睛抬起,眼皮突地早胀得桃一样地凸起来,麻木着。心也在跟着怦怦地跳,可是落入眼中的是什么?是空空的土炕,给火池里的火影晃着,微微瞧见一簇蓬乱的稻草。

……妈呢?妈呢?……

耙子早哭着睡过去了,这会在梦中抽噎着。

还没到黄昏,林子里的小队,早在冰雪上滑跌着脚,回来了。他们吹着号角,呜呜地游**在雪地上,擦着雪皮,有时也被风声压落下去。在谷子里,立刻,一个消息传散开来。说由堡子那面来了三个人,住在斑鸠老头子家中了。每一家的屋顶下,都稀奇地谈论着这件事。

黄昏没一点征候地落下来。

老胡须怜悯地哄着两个孤零零的孩子说笑。他抓着酒杯,折了麦穗般的胡子,学着小车子,嗞嗞叫,学着鸭子。这些使秀子想起温暖,想起遥远的没有到过的地方。……

张千来了,衔着烟袋,沉着木头块一样有楞子的脑袋,坐到火池脚的木柴堆上面。

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屋子都是靠山壁建筑的,风声兜到那儿,便剧烈地拍击着,不消散,山岗全沉入危危的夜色。雪的苍白,却从那远处反映过来,那便是一块夏天长满茂草的盆地,那儿是这谷子里人的牧场。在那苍白上,隐约有一条子微黑的影子画着,是青河。要在夏天,哼!这样黄昏里,就会有人在草地上,去坐到天明。歌声飘开旷野。

吭噢嗬!

青河里的水清又清,

青河里的鱼儿会变龙。

……

老胡须拍睡了孩子,和石松、张千咕噜着话。秀子挤在中间,凝着疑问的眼珠。

“这三个为什么在这冻天里跑远路呢?”

张千望了她一眼,她的眼还红着,嘴巴也噘得紫喇叭花朵一般。他敲了敲烟袋灰,搭着腔:

“没有好事……奶奶的!左右是拉夫咧!端皮货咧!……可是怎么青河上的人,是管不住那一段的!他娘的!内地里逼,逼到这儿来,还是不得踏实,咱们,……”

石松耸耸细长的眉毛,插上嘴:

“听说那边早开火了!(说得很响亮,显见得这事情,是陌生的,然而又有着常常谈起来的兴味。)不知道谁打谁?可是……这样冷的天,伯伯!那边也是这样吗?雪!……”

老胡须没有响。灌了杯酒,看了看说话的人,又看了看秀子。

火池,一会比一会昏暗,谁也没想起去添上一块木柴,他们在叽叽咕咕地谈论者。

没有了妈的孩子心在慢慢地硬起来。耙子也裹了皮衣,往雪堆里跑。秀子常常到山岗上去,望着远方。她的心,有一点惦念着远方。仿佛在那边常有一串串牧笛会从风中飘来。……

没有风,没有雪的日子,她戴了大的毡帽,背了猎枪,一个人走去,……摸着一棵棵欹零的古木,沿着岗岭。

在这儿,没有边界,也没有习惯上的固执。遂了心的自由,只要有雪有冰的地方,就是他们可以去到的地方。——秀子在这样的地方生长起来,皮肤是不怕再大的风和再大的雪。她也知道在人间有着温暖的地方,可是那只是听爸爸和妈妈嘴上听到,是很远很远,……有时她摸着耳朵上的红线圈,女儿的心是别别有点跳的。她记起爹爹说的话:

“……我是想把你当男孩子一样养起来的……可是你妈不肯,我说算了吧!她不依……唉!她的性情就那样古怪,不过我明白她的心。那时,你哇,哇,哭着,她的手那样颤抖,拴上了这个绳圈,你……你……”

爹爹眼微微上翻的。

“她是想有一天那块土地干净了,咱们还回得去,她怕那时人家会笑话你说:这样的大的姑娘,连个耳朵眼都没有,……那样是不好找婆婆家的!……”

她心中有点发酸似的,用手去摸摸眼皮,可干巴巴的。

是风和雪锻炼着吧!她有那样坚定的魂灵,和强韧的心。……

两个月来,陪伴她的,是结实的石松……石松星子一样的眼睛,早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两个人有悠远的从童年培植起来的友情。爹爹很爱他。说要眼瞧着他成了人,才放心,才对得住死去的朋友,对得住这在冰雪中生长起来的孤儿。在寂寞和冰冻中,两颗微温的孩子的心灵,花一样,一天比一天开展着。

石松所拥有的,是爹爹留下的那支枪。给雪浸蚀的水锈,现在,在他手掌中,又磨得光滑滑地发着乌亮了。

——那儿是不自在的,要不,为了什么爹爹们搬到这儿来呢?

孩子的心中,有时是这样理解着那个记忆中的远方的,他们觉得在那里男人要穿长褂子,女人要戴钏环、梳麻花头;……在那儿的人,都是用一根同样长的绳子捆着长大的。你不能满处去跑,那儿有地主老爷,有坏人,……他们所以有时是微带憎恶的,当提起那个远方的时候。可是自从秀子没有了妈,她忽然对那个远方,起了点怀念似的:

她的脑子里,幻想着一条泛滥的河流。

她的脑子里,幻想着那儿,是一片彩色的、春天的图画。……

一天,她默默地朝石松说:

“哼!……那里,爹爹说,妈的魂是回到那里去了呢!……”

石松大脚步踩着石块上厚厚冻结着的冰壳。走在她的旁边,——这时,风一阵阵由冻了的青河上吹过,落在他俩的肩膀上、头顶的大帽子上,唰,唰……响。几棵冻得失了黑色的枯木,摇晃着,麻秸秆一样。他突然惊讶地回过头来,闪了闪发亮的眸子问:

“哪里?”

秀子歪了歪下嘴唇,瞅着远天的云层。

“哪里?……就是那挺远挺远的地方,那儿的姑娘都是躲藏在屋子里的,就是那儿!”

“……”

石松没有言语,山谷上,片片的惨白,使黑的凸处,眼睛一样向天空睁着。他立脚在一块岩石上,朝四下里望着,到处是冰和雪,可是风刮在脸皮上,他不冷,他只感觉到欣快。有时在夏天,还会怀念着像这样冰冻的日子呢!仿佛没有这样的风,他是活不下去的。没有这样的风,他心上就失去了什么似的。没有这样的风,一身的气力,就没用了。……

“哼!那里……”

他心下不自在地嘟囔着,临风舒展了一下胳膊,骨节在簌簌发响。

“那里……是那里,妈妈的魂会回到那里,我也要到那里……”

秀子用鞋尖踢着踩碎的冰块……石松别过脸去,望望那夏天同她一齐去洗菜的水沟。他的眼,睃巡地找着河岸上的一块石矶,一棵树木,他还记得哪一片沙滩上丛生过丰茂的芦草,在那儿掏出过黄嘴的小鸟,……虽然现在全给冰雪封锁,可是他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他知道冬天过去便是春天,他怜惜地一手去摸着左胯上的枪托把。

——离开这里,家伙也没有用哪!那不能!

石松靠着一杆枪,做了谷子中出色的小伙子。在打猎的时候,他永远是占上风。在那黄羊子迅急地迈了细腿奔跑的时候,他说左腿就左腿,说右腿就右腿,只要枪砰……地一响,那边浓浓的绿草地上,就会有一只黄白的东西,打个滚儿,不动弹了。那时,老胡须是怎样地拍着小伙子的肩膀哈,哈,笑着……

这儿是他的田园,只是眼睛看得到的,他都踩遍。

想着……他好像沉淀在一种极稀的泥窠里,除了留恋着这山岗,这原野;他明白还有更要紧的,那……那也许就是秀子,秀子嘴唇左角上有一个小小的涡儿。他停着脚,她也停着脚。

“秀子,忘掉那些吧!我们不能离开这儿,你想一想(嗓子低低的,有点颤悸)……”

“怎么不?爸爸常说……你们有一天,要回到那里去,望望祖先的坟地,那里……(秀子微微偏了头,凝注着悠动浮云的长空。)这些话,你都忘了吗?在爸爸坐在火池前,喝着酒,瞧着咱们,……”

沉默。

“好,好。”

突然,石松暴躁地吼了声。把手中折着的枯枝,摔下深谷。这使秀子吃了一惊!……

他回过脸来在那皱紧的眉峰下,瞪着两只亮晶晶星子般的眼睛,在那里诡秘地交织着忧郁和愤怒;下嘴唇咬得有点发白。盯了秀子一晌,又轻轻地吐了口气。转过身,噗地一下,跳下这高凸的石岗。嚓,嚓,急促地踩着雪,扬长地走进那片岗子的背后去。

北风吹着。

好半天,忽地一点热泪,从秀子眼睛上落下。她摸着这湿湿的一滴水,她怀疑地自语:

“怎么?……我的眼泪吗?为什么呢?我!……”

(孩子们的心里,还不清楚地了解什么爱情,可是从童年培植起来的友爱,是那么容易地让这两颗心渐渐往一齐溶合着。感情的深泉,是在艰苦中最易于发展的东西吧?在他们俩的友情中掺杂了风,也掺杂了冰雪。这风和冰雪,是怎样地泥巴一样,粘在他们的心上,可是跟了青春的进展这一点长久培植的爱,终于会找一个缝隙,显露,像草一样。)

在一刹那间,秀子的脑中,潮水般流转着:

……缩皱的妈妈的脸;临终时没有合上的眼皮。以及那颤抖着的紫色嘴唇上迸出的言语。远方,那儿的温暖。春天的,彩色的绘图;泛滥的河水。爹爹麦穗般的胡髭,石松哥哥星子般的眼。冰。雪。春天。青河里的小鱼……她凝望着山岭。这十八年里面的片段,有的透着霉黑,有的闪着小小的黄花,太多,太多了。这些都是那样火一般炙热着她。

“石松哥哥!”

朝岗子后面喊了一声。回答的只是头上啵啵的风。

忽然,她一口气奔下土丘,去寻找那负气的年轻人——她想起这雪层下的凹陷,和深深的峡谷,石松的性子是那样倔强。她倒后悔刚才说的一番话了。喊着的声音,有点发抖。可是向晚的风,却俏皮地赶快把它吹散了。

爬过了三条岗子,才望见石松在雪地上。他跑到哪里,她都找得着。她认得出他留在雪上的每一个脚印。

石松把脊背倚着一棵青青的虬松,脸朝了那面……

秀子飞一样,扎着两条胳膊,向他跑去。一看那支乌亮的猎枪,丢在雪里,连那鹿皮的子弹囊,也可怜地被扔在一边,她觉得有一点酸,在心上微微抽了一下。她蹲下去,拾起那些东西。石松回过脸来,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瞅着她。她一手理着他蓬乱的头发。她笑了,一边嘴角上的涡儿,花一样旋动。他星子一般闪光的眼睛低低垂下来。

“我们不能离开这儿!石松哥哥!爸爸那样年纪,也不愿走远路……”

“那里(石松忘不下刚才说的话,又提起来)……哼!我想你也许会变了。这儿便是我们的家乡,这儿自由自在……”

秀子伸手捂着了他的嘴。

身上有点灼热,爬到最高的、一条凸出的岗上,他们立着脚,四下里,岗峦,浸蚀在苍白的颜色里。这会在西面的天空上,白云渐渐稀薄了,一条隙缝,露出厚厚的冻云外,黄昏凝固的绛色,深深的像一条血痕一样。那面,远远的林子里,有着狼欣悦地嗥叫。仿佛好的日子快来到了。

秀子笑着。靠在石松的肩膀说:

“春天快来了!”

在这两个月的中间,像一股暗流一样,谣言在散布着。

那天住在斑鸠老头子家的三个人走了之后,许多带胡子的人都疯狂了一般地。不顾孩子们是在怎样嗤着鼻管讥笑,他们欣快着,拍着手掌,舒展了冻在冰雪中的眉头,连老婆子也躲在矮屋顶下,笑得流泪……

外面,岗岭的雪堆上,人们蓬了头,叽咕着:

“年月快太平了!”

“只要是真龙天子出现呵!”

也有人在半信半疑地说:

“哼!说不定又是骗人的鬼话……”

可是这话,立刻便被坚信着的人,给顽固地推翻了。在谷子里,中年以上的人,全有一条愤懑的魂灵,他们挣扎着,为了生活……他们咒骂着不太平的年月。他们牢牢记着,怎样地在内地里被那些老爷、狗奴才,算计着,逼得站不住脚,才抛掉土下祖先的一把骨头,流落出来。他们疲惫地在冰天雪地中斗争着。有时放下手喘一口气,像浮起一种憎恨。这不知道对谁而发的憎恨,一天,一天,积聚着,留着一个时候去发泄。所以当一种新的**的谣诼刺激着他们的时候,单纯的头脑,并没有仔细较量一下,便把积聚的愤怒,一下迸碎出来。

也许是日子过得太麻木了,需要着刺激……有点疯狂地、激动地不安分起来……

石松,张千,……他们却不这样。

年轻一些的人,虽然耳朵眼里,每个黄昏,都听着老头子、老婆子们的毒咒,蛊惑。可是,那除掉增加了他们对于那些老爷们的恶恨之外,一点也没有因此便常常留恋着远处,而不安于目前的日子,他们喜爱着风和雪。他们脑子上,根本就没有留下过那望日河上温暖的影子。

雪已经有二三十天不落了;风缓缓地吹走白云。

这一天——

老胡须去外面溜腿走回来,穿了一冬天的羊皮袄,从敞着的大襟上,散发出油泥的腻味儿。他搔着毡帽下微潮的头发笑了。解冻的胡须,飘散开来。他遮了太阳光。一面把眼睛溜向四下去看望,处处是冰雪,闪着晶莹的亮花。

“爸爸……爸爸……”

从岗岭的小径上,秀子颠起脑后的两根辫子,飞跑过来。

胡须没有动,只管眯细了花眼,盯着天空。秀子走近,脸跑得晕起红潮,爹爹看着浮动在谷子中的春天气息,看着孩子,……啊!冰冷的冬天,终于拖过来了。不久,人们该和鸟儿一般欣欢地吵叫着了。他拉着秀子的手,想说什么。忽然一眼瞅见她头上顶着一个簇新的红毡子帽,他惊愕了。

秀子拍着手喊:

“回去吧!爸爸……城里吴二叔叔来哪!爸爸……”

她叨叨唠唠诉说着,老胡须也感到快感。可是他有点疑惑。往年,吴二总是在雪融化了的时候。怎么今年?……

风从峭壁上折下,跟着还没有冻牢的雪片,纷纷坠落。这几天,晌午头,是这样了。一早,一晚,还是冷得挺紧,不过落在人们心里的希望,总算摸着了影子。他们知道,雪不久就要融化了,年轻的人们,一面呆呆瞧着那苍白的冰层。等到想起春天,草原上奔跑的黄羊子,树上的鸟,他们噗哧笑哪!

老胡须持着吴二的手时,眼泪可差一点没落下来。沙着嗓子问:

“二弟……才半年没见,怎么你……你……”

吴二眨了眨发炎的火烧眼皮,轻轻叹了口气。他的个子矮矮的,在那张脸上却画满了不可掩没的折皱。一年前,他不是这样,那时他还是一个满面红光的皮货老板。他每年跑到谷子里来和猎户们兜好生意,这一年内获得的皮货,便给他留到秋后,等他来拿去。可是现在他脸上一点光彩也没有。只是苍白,苍白。如果一定要在这张脸上寻点什么,也就是那两颗眼珠子更凸出了一点,现在脸一消瘦,眼珠子上的光芒,显得更真挚、老成了。他终于给胡须拍着肩膀,坐在铺着狼皮的木板上。

“唉……这半年,哼!你们这里倒像是世外呢!”

“怎么?”

胡须的眉毛蹙了蹙。两个月以来的烦闷,更凝固了一点。

“不是打仗吗?从秋天就干起来了……这回却是我们中国人的好处多!”

“哦!还有鬼子?”

秀子插进嘴去问,不管爹的眼在瞪——门外,起了一阵脚步声。秀子放下手里的火壶,转过身跑去开门。进来的是石松,拉了滚得满身是雪、鼻涕冻在额头上的耙子。耙子一直往火池上奔,给爹爹一把抓着,搂在怀里,一面把冻红的小手,送到皮衣毛上。指着毒焰一样的火苗说:

“你的手不想要了!……没有记性!”

大家都坐下来,吴二又摸着下巴,谈起远处事情。

“起初是蒙古兵,背后受了××人的哄弄……(他镇静地像翻着自己的皮货账一样)也有土匪……可是打了不久,庙子就给我们的队伍占哪!他们老是想用鬼话骗人的,派人到处搅乱人心……说什么‘大元帝国’蒙‘真龙天子’蒙!……谁信他们的!有一个堡子就把说这样话的人撵走哪!……”

“……说他们是汉奸!”

“哈哈……(平空,胡须打了个哈哈,还下劲地往大腿上噗,噗,拍了两下)你猜怎么样!那三个人,我就疑心,只有斑鸠老混账,会信那一派鬼话!二弟,什么真龙天子,还不是××人想抢想夺!”

耙子躺在姐姐怀里,打呵欠。秀子却把眼睛瞪得挺大。

原来老二不是来真正地兜皮货。他是探子,是自家队伍上的探子了。

“你们这里也有这样的人来哪!嘿,好好放掉他们,那些狗——××人就狠,活埋咱们的人,还灌煤油!城里,哪一个人……哪一个人,不是磨着刀、擦着枪,谁愿正眼瞅那些汉奸一眼,哼!……大哥,咱们一把老骨殖,还有什么舍不得!……”

老胡须转过身,想拿点烧酒,可两个孩子没影了。

黄昏的紫色,浸沾了青蓝的天和苍白的地,风打着唿哨,把那野兽惨烈的嗥叫吹向远处去,树木坠净了枝条,光干兜不着一点风声。只管涉水鸟似的一歪一摇。

岗岭上,聚了一堆人。

嚷叫的声音,一直从门缝刮了进来。胡须,吴二,灌着酒,走了出来。……

“瞧!……那是石松。”

在那一堆人里面,一个挥着手臂的人,嚷着什么。旁的人也嚷着。吴二把眼睛瞪得很大,只看见一堆黑兀兀的人影子,给深深的紫色涂染着,在那儿抖动,老胡须却能一眼瞧见,哪一个是石松。就拐了他的臂肘一下,笑眯眯的。两个老人,踩着晌午的溶雪,微凝的薄冰,慢慢往那儿走。各个岭岗上,掠过带着欣快的**的微风。

石松一眼望见他们俩,就喊着嚷:

“来了,老吴二——你们去问问吧!我们谷子里,不会全是老斑鸠那样的呆子,挨人家哄弄……”

老吴二——心里笑了。他知道,年轻的人们是给热力燃烧着了。他们是一帮真挚的、不安分的家伙。在他们的心里,是企望着热烈的光明和静谧的和平。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帝国”,什么叫“天子”,他们只知道不能让旁人穿了皮鞋的脚,自由自在地,从自己头上踩过。他们知道……迟早有一天,这样的脚,也许会一直踩进谷子。……

老胡须拉了秀子。听着吴二对他们说着,他笑了。

头顶上的太白星,也闪着一般的黄光……

日子不再是有胡髭的人的了。他们刺猬一样蜷缩起来了。

一个早上,吴二走了,胡须望着他渐渐远去了的背影,好像有一点感伤。然而这感伤是终于给欣快侵蚀着了的,初上的阳光,把鲜红的曦色,熨遍了凸岗。在这影子里,他拍拍孩子们的肩膀说:

“我——我是老了!往后的世界,是瞧你们的了!……”

“从前我盼望着人们有一天应当回去,望望祖宗的坟地……可是现在我不那样想了,为什么要回去呢?那里,这里,都是我们的土地,哼!老爷们(冗长,凝想着,微笑着)……在那里,年轻的人会撵跑他们,年轻的人,不再那么好摆弄了!”

他指了指四处。

“你们瞅——这儿的冰是多么白,雪是多么深,可是咱们应该往艰苦中去找快活呵!这里要没了人嘛!那些鬼子,该更流哈喇子(唾涎)了……”

老胡须脸上,又浮上一层红色。

秀子抿着嘴,偷偷瞟了石松一眼。石松不知是感动的,还是喜欢的,眼睫上,闪了光。

一天,溶得湿渌渌的雪山上,谁这样喊:

“青河崩裂了!……”

4月里的天气,一股春天的气息,从潮湿的树木身上,发散出来。树皮下的筋脉,又苏醒了。一天天透出黑糊糊的绿色。朝阳的山坡上,冰积层,从下面往上化着,卷出霉酵的土味。溶解的水和冰的碎块,一齐滚入深峡。青河两岸的草原上,松松的土,给太阳晒干的地方隐约浮现了绿影。山岗间的颜色不再那么单调了。

石松蹲在阳光中,擦着猎枪。

秀子拖着耙子从外头跑回来,也撞进屋去,一把把枪抓出来,嘻嘻哈哈地笑着……

“擦好了枪——等候着鬼子们!”

“汉奸呢?”

“汉奸,也是一枚子儿流花红脑……”

“……”

年轻的人们,都往来地跑在太阳光下,说着欣快的话。

老头子就只奄奄地喘着气,把破褂子脱下来,寻觅着虱子。他们咕噜了眼睛,看着活泼的人们东钻西跳。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的张千,也把擦得乌溜溜发亮的枪支高高肩在后背上,使劲地踩着鞋底,噗噗……响。他瞅见斑鸠他们就举举手嚷:

“老爷子——你们的真龙天子,给人拴上当狗喂呢!好不伤心呵!……”

大伙拍手笑着。他却绷绷脸说:

“伙计们!不要笑——赶紧把你们的刀和枪擦得快点吧!不久鬼子们也许跑来看看青河……”

黑天,白天,怀中的枪闪着亮光。

黄羊子趁没人的空儿,跑来河边上饮水。青河上的冰块,泛着浅浅的蓝色,在泛滥的白沫中,疯狂地,碰击得嘎,嘎,发响,往远处冲流了去。草原上,铺满了草芽。山背阴的冰冻,都没影了。一股股风,欣快地卷着鸟的稠碎叫声,黄羊子抖颤地细声嗥叫,也卷了谷子里的人们欢喜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