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七月的天气,这破落的G城尤其是炎热得不堪。

G城在长江流域下游的北岸,沿运河的流域,过了N县便到了G城。我们不能记忆,G城的建筑是在那一个时代,不过从颓废荒塌的城墙,破落的街市,这些地方看来,我们知道这城是旧而且老了;处处表现它是封建社会里遗留的残迹。这城市庄严的建筑物,当然是首推县长大人的衙门,但是,它也是那样的颓废,衰落,残破,表现它是历代县长大人空虚的坟墓!

G城的街市中在我们所见的有几种人,一种是穿长袍马褂,肥胖的豪绅,大商人,……一种是充塞在城内立在柜台里张望着两只饥饿的眼,想抢夺饭碗的中等商人以至小商人,一种是面貌黑黧流露着劳动过度疲困的颜调,肩上担了柴草来售于城市的农民,小贩,……还有一种,便是为了七八元一月而拿刀杀他兄弟的士兵,警察,拖了一枝枪,捧了一根棒,在街市上躅踯来往,残破的灰色衣衫在风流里飘舞,他们举着高傲,势利的眼光瞧着了为他们主人而生存的东奔西走的奴隶兄弟!总之:这些来往的几种人,不论他是强夺的主人,还是奴隶,或是拿刀杀他兄弟的兽类,一句话,他们都是封建社会里点缀着的遗骸,残骨,我们在每一个人的面孔上,可以看出惨酷的封建波纹——尤其是由脑的内部回射到额间的封建的纹波!

在这样的城市,忽然发现了一个西装青年,他衣服上的光彩在阳辉之中闪映,他的领带在随风飞扬,他的新奇草帽戴在额上,黑色的眼镜儿增加了他的新姿态,他的皮鞋在石地散出踱踱的音,一切在这G城都是新,奇异。这样含有资本社会色调的风彩,与这封建社会的古城,却是成了正的比例,这引起了这古城里人们的注意。

古城的人,对于这青年,加以了特别的注意,他们一个个举起了奇异的眼,仰着他们封建的脑袋,由这青年的头,脸,胸,手,腿,一直到脚,不断的将视线集中在这青年的身上。据认识这青年的人们说:这青年名叫叶子,他四年前曾离开于这古城的故乡,在外飘流多年,现在是做着官了!又有人说:这青年现在是××党……!他们个个在指手划脚,对于这青年加以纷纷的异论,以后说的些什么,也就过于复杂而不大清楚了!

青年叶子寓在城内的一个旅舍里,旅舍是一座改良的建筑物,布置,样式,都带有一点资本社会的模型,当然这是破城中尊贵的点缀。叶子倒在椅上,唇上含了一枝香烟,他的眼光深深地注视在袅袅绕绕的烟气里;皱纹的眉间表现他在悲哀沉思一切。……

当然的,一个青年,他遇着了周围损害的遭遇,他由消极而走到积极,由反抗而走到斗争,甚至要推翻社会旧的一切,在这种变化,奋斗,的过程中,所遇的打击,失望,自勉,和光明……一切的一切,从回思中可得着酸涩的泪,鲜艳的血,和生命的微笑,生命的创造以及生命的细流。从这样的回忆中,我们一定会握着拳头而叫唤起来!说道:

“生命的意义是在创造,打毁一切陈腐的,旧的,建筑我们的新的!”

在四年以前,我们的这位青年,他因为新的思想的推动,和二十世纪科学倡明周围环像的开展,他感着了封建社会中一切的构造与建筑和他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他时常想冲破这封建潜力的墙围,而创造新的火花。但是,这伟大的使命,并不是易于成就的,第一件难事,便是这位叶子青年的没有勇气!于是,这位叶子青年脑中的感着重大的悲哀,总是如冰似的凝结在心头的深处。他开始叫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类?!”

在这一种是沉痛的又是含有人类之矛盾问题含在着的唤声之中,而附带着的便有了很多的问题。叶子从人类社会的分析,他由贼,盗,穷人,农工,士兵,地主,豪绅,资本家,一直到官僚政客,以及人类的战争……。他悲愤到了极端,他识破了近代社会构成的假面具,他认为这种社会构成的假面具是人类的羞耻!他觉得人类阶级的划分,第一第二阶级人的利权,压迫,第三阶级的寄生于第一第二阶级,第四阶级的奴囚……,为什么要有第一二阶级的欺榨,为什么要有游移的第三阶级,又为什么要有第四阶级的奴囚?!打毁这一切!推翻这一切!泯灭造成这个社会阶级经济制度!

叶子是在这样的呐唤,但是,社会上所有的形形式式,都在巩固这样的一个奴囚制度,大部份的人,固然在咒詈这社会制度的苛毒,但是,他们是这“时代的囚”,他们不敢抬起头来,他们不敢举起眼来对着这非正义的社会全部瞅着……。

“时代的囚”,在这样的时代,谁都是畸形经济制下的囚!

在叶子的家庭,便使叶子发生了热烈的反感,他周遭的环境,是抑郁的,苦闷的,悲寂的;他由家庭认识了由欺榨,黑暗,剥削,所堆成了的社会罪恶。叶子的幼年,负了承继伯父财产责任而为伯父的嗣子——因为伯父没有儿子——但是,社会上所有的人,他们的存在是为财产的存在,换句话,人生便是为了私有财产!社会上所确定的这个原则,是谁也不敢打破的!能打破的人,只有他不是“时代叛徒”。这,使叶子伯父也不能脱出例外。十六岁时叶子进了N师范,而渐趋年老在墓前徘徊的人,他对于私有观念尤其是深进一层的留恋不舍!叶子每年所耗的学费,零用,使叶子伯父认为这是侵损他私有财产的危险人物。在假期之内,叶子伯父一面在计算他私有财产——在社会上用种种黑暗,欺榨,剥削的方法掠抢得来的——一面看见立在眼前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是弟弟的儿子,这,引起了伯父为了掠抢得来的财产将要落到非自己的儿子的手中去而长声哀叹。据伯父说:为了孔二先生的遗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原故,所以要娶一位姨太太。在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有了姨太太便可保障他私有的财产。

也诚然,伯父财产的掠得是这样的可怜,他由佃农那里用收租和放债的方法,去夺取佃农汗血换来的谷粒。佃农的生产,每石谷粒要给他六斗到八斗,斗斛是加一,(即一石一斗而以一石算),放债是三分,双字具,(即借十元要写二十元的字具)。佃农不能负担,他便要地保去封田,没收佃农已纳的座租(即一亩田,除纳租外,先给十五元至二十元不等,是为座租)。他对于佃农的压迫和剥削是那样的热烈。他还养猪,他每天要在猪的前面光顾数次,而在猪的身上加以估价,计算在猪身上所得的利润……。总之:他对于财产的掠得,是和其他地主一样,是苛毒,而非常的可怜。因了这,他要讨姨太太来保障他私有的财产也是意中事。

伯父姨太太是一个极端的自私自利主义者——封建社会中的妇人大都如此——她只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自己,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她更能简单的认识,她丈夫的财产是她的,她否认与讨厌着和她没有关系她丈夫的侄儿。自她进门以后,凡是属于她丈夫管辖之下的佃农,在还租,还债两种应尽的义务之外,(只能说,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应尽的义务)更增加了痛骂和可怕的势利的面孔。而叶子的待遇,也和从前不同起来,第一,便是他失去了学费的供给!第二,便是他二伯母只看见自己的可怕的面孔!叶子常想道:“她为什么不供给我的学费?她为什么要流露着只看见自己的面孔?”这个回答,宣告这不仅是他的家庭,这是一个全社会,这不仅是他二伯母个人,这是全人类!

一个青年,他受了这周遭的打击,悲哀的阴影便移动而侵占了他的胸头!

他不仅咒詈家庭,他不仅咒詈伯父和伯母,他咒詈这不正义的人类,他咒詈这愚笨的人类!然而,他也只能咒詈,他并不能找出一条光明伟大的出路。因了这,他还脱离不了将来在社会上地位掠取的问题,于是他仍然决定在现社会求得一点他所需要的智识——继续求学。

在北风怒号雪片霏霏的一夜,这位叶子青年他会鼓起了勇气,为着了学费问题冲过了夜雪的凄景到生父家里去。天空是充塞了死灰色的流云。原野成了一片缟衣的白色,紧急的狂风掠过树梢呼呼的悲叫。叶子在这样的一个广阔的野原中,跄踉的黑影带着恐怖的意味儿在前进。他的衣服冻得发硬,他的牙齿发抖,全身战栗,然而他在前进。

“哦哦!我是为了什么?人生是为了什么?”

叶子不禁唤出这样的悲声,打破了正在雪夜占领全势力的风波。

时候已在午夜,叶子在柳树下的一座屋前停顿,他仿佛有点记忆,他对于这屋的旧痕好像是很熟悉,屋的墙门,屋前的树,溪流,虽然遮蔽在雪的怀抱之中,而对于叶子却是流露了别离后重逢伤怀的情感。叶子扑上前去,两手紧紧地抱住了门的一角,眼泪流在冷的脸上成了两条热痕。人生的梦影是那样的演绎而迅速,幼年时代在这古屋前与兄弟姊妹的游戏,欢乐,不知人生是悲哀陷坑的一员,更那里知道十年后的今天会在雪夜抱着了这伤感的门而哭泣?

“唉!时代的囚,你们都是私有财产的奔走者!私有财产的网幕里织成了人生的悲哀。”

乡村间打更的锣鼓从凄风中带着创伤的回音送来。它宣布:“人们呀!快起来掠夺你们的私有财产,已是三更时候了!”人们从黄金的梦中含笑的醒来;也有他是私有掠抢的失败者,他醒来叹了口气,反侧着身体又沉睡了去。叶子也从这创伤的锣鼓回音声中惺忪过来,他因为冷气的压迫,创伤的悲哀,使他的意识一时恢复不来。在打更的锣鼓疲困,创伤的回音再来时,他才恢复了原有的状态。他记忆着,他是为分取他生父私有财产的一部份,去送给他的为掠夺私有财产而执教鞭的教师,以继续取得他对于人间所需要的一点智识而来恳求于生父的。他的下意识要他举起了掌,在这古门上拍了起来,古门也随即刻划着人生哀音的轮廓。

“谁呀?谁在这夜间敲门?”

“我!我冷得很……”他的声音是嘶而哀。

“哦!你这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家去,你没有爸爸?”

“我有家……是在这里……这里是我的爸爸……。”

“这里是你的爸爸?”

“是的,这里……。”

“哦哦!你是叶子吗?”

“是的,我是……”以下便听得哭泣的哀声。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门内透出了一点的火光,开门声,和风声起了呼映。

“呀!冷呀!这样大的雪。”

门开了,一个躬腰的老人,披了一件皮衣,从灯光之中影射出来。

“父呀!……”

叶子打战的唤着。

“哎!你……?”

父亲呆了,睁大了他的老眼,似乎泪水也淌了出来。

叶子进了室内,在父亲的榻前坐下。母亲,弟弟,妹妹,都在雪夜中爬了起来,来看他们好久没有看见的叶子。这好像电影中悲哀的影画,在风吹着半明不灭的凄光之中映出。妹妹和弟弟睁大了他们含泪的小眼,他们正在伤怀他们久别,而容颜清痩,可怜的哥哥。他们却没有想到,在私有财产制的社会之下,不久的他们,将也要拖入了深滔的坑中去。不知人生是一幕私有财产掠抢之下的奴囚的母亲,她是富于女性的爱;叶子他失去人类的爱是很久的事了,慈母悦颜苦泪的爱,也只有使叶子增加了泪的来源。

这是一个单位的家庭,这是一个雪夜的凄景,然而这又何尝不是全人类全世界?

……

叶子这一次到生父家来是为分取一点财产而来。然而财产是人们苦心孤诣掠夺而来,不是易于给予的,父亲的财产也不易于分给他的儿子,于是,叶子也只有清泪流湿了衣襟,垂头丧气带着创痛的箭儿,冲了雪夜来,再冲了雪天去。虽然,母亲的泪,妹妹的泪,弟弟的泪,这也不过人生生命上的几点痕迹。

“时代的囚,时代的囚,你们这些活尸,狗,你们懂得什么,你们只认识钱!人生即金钱,金钱即人生,你们却不懂得什么是人生!哦哦!财产看守的狗,囚!”

叶子握起了拳头,在风雪的天,呐唤咆哮而去。

然而叶子还没有识透人间财产的狱墙,将所有的人们囚住,而各人是紧紧地守住了这狱墙的门,是这样的坚硬,充塞,谁也不能打破。在这财产掠夺的时代,谁也是这时代的囚。可怜的叶子,他还想作孤注一掷,跑到他的妻家去。妻,是人生最亲爱的了!叶子的妻,虽也经过一次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礼教手续,然也可说是恋爱——因为他俩经过了双方的自愿而开始订婚的。到现在他们是没有结婚,但他俩的感情有相当的热度,而且他俩已经过了秘密的性的尝试。以这的妻,对于叶子求学的经费,当然是可以帮助的了!可是人们是深锁在财产狱墙里的,谈到了财产的分与人间便毁灭了一切;爱情,生命,都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有金钱才是真实的存在,金钱是超夺了人间的一切。叶子不独不能谅解于妻,而且受了妻的鄙视和摈弃。

叶子从这一个打击,他认识了人生的全部,他认识了社会的全部,他知道对于这社会,这人生,去乞怜是没有用处的,他是反抗吗?他是认识生命的意义是在创造,打毁一切陈旧的,旧的,建设我们的新的,光明的,正义的吗?不是,他没有这样的勇气,他是消极的自杀!无抗抵的自杀!

叶子从这一个打击开始,他便颓废,烦闷,失望,哭泣,写着无聊的诗。在这财产掠取很剧烈的时代,这样或许不只一个叶子,也许在这封建社会开始破落,资本社会矛盾的时代,青年的生活发生了不稳定和不安,烦闷,消极,或是所有的青年们——稍有头脑者都是如此。而叶子,不过是全社会的缩影罢了。

哦哦!财产掠取下的悲剧呀!财产掠取下的人生呀!可怜,不幸!失去了正义与光明!财产是世界的,全人类的,不是谁人专有的!打破现代社会的经济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