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玉华当夜逃出虎口,心里很是慌乱。她完全没有料到能够走得这样快,这样顺利;她有个逃走的强烈愿望,却没有想出妥善逃走的办法,也有点担心这愿望是否可能实现。想不到那小东西那样果断,那样有办法,因此,当她离开那可怕的地方时,是有点精神准备不足,是有点匆忙。

她匆匆地离开那舒适的牢房,只顾朝她认为是安全的、可靠的方向走。她走过花地,沿着城墙边,这儿,当她还是初中学生的时候和同学们来过,知道地方很僻静,没什么人家,也少人来往。也许她过于紧张了,也许她走得太匆忙,也许已临近产期,当她走过一段路,忽然觉得肚里那不争气的小家伙在不安地蠕动,在抽搐,肚子痛起来了,一阵比一阵紧,她想:“糟哩,要养了!”她勉力支持着,扶着肚子,弯着腰,咬紧牙关。“走!”她想,“要争取时间,离开这儿,到安全地方去!”

她拽开步伐又走,终于离开城墙边,转进一条小巷。可是,她这样盲目走着,要到哪儿去呢?她的最安全地方又在哪儿?从她下定决心要逃走,她就反复考虑过这问题,她想回进士第,也想到监察府。但觉得两地都不妥,因为敌人发觉她逃走,首先注意的就会是这两个地方,她不能再去冒这个险。她也曾想到到老魏那儿或小林那儿去,也许他们会把她隐藏起来。可是,这些日来组织到处受破坏,能担保他们不出事?

她想着想着,焦急不安的心情在加剧,最后她感到有点绝望。“怎么办呀?”她想,这个生身长大的城市,从没如现在这样使她感到陌生、恐怖。“叫我到哪儿去呀?”阵痛一阵紧似一阵,她感到头昏,浑身冒着冷汗,腿软了,步伐像挂着千斤锤一样沉重呀。她走不动了,她找到一块石阶坐下,双手紧扶住那不争气的肚皮。阵痛在加剧。“孩子呀孩子,你为什么偏在这时和妈作对呀?”她痛苦、伤心地流着泪,“让妈度过这一关,走完这艰苦的路程再出来吧,孩子!”她又挣扎着,起身。“不能在这儿等死,”她想,“不能叫自己再落在那反动派手中呀!”她举步,她走,又挨过一段路、一条横街。

街上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影,也不见有灯火,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问题还没解决,她要到哪儿去呀?那受苦的婴儿没有谅解她,他似乎急于要出世,要出来向这个罪恶的世界表示他的不屈意志。阵痛在加剧、在缩短,她实在太痛苦了,就是爬也爬不动了。她看见前面不远地方,有明亮的灯光,照着一座庙门式的建筑,她似乎认识那儿就是私立刺州女中,她曾在这儿工作过几年,曾朝夕进出过。“为什么不暂时到那儿去?”她想,“那儿还有我们的人,有老包。”她扶着一道砖墙,那是校门外的围墙,一步步艰难地走着。阵痛、手足发软,都不能阻挡她。“走,再走几步就到了,孩子,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呀!”她走着,几乎和爬着差不多。终于她到了校门口,到了传达室外,她伸出手去轻轻地在窗门上敲了两下,就不支地瘫软在地,失去知觉了。

当她像从死亡中苏醒过来,她发觉自己是睡在草房中一堆稻草堆上,老包一手扶着她,一手拿着一碗滚热的红糖老姜汤,老包女人坐在一旁,手里抱着一只烂布包。她全明白了,孩子出世了,老包见她睁开眼才放心说:“好啦,无事了!”他女人也兴致勃勃地说:“是个男的,林太太。”说着把那包裹在烂布包里的婴孩细细的红红的小面孔亮给她看。

玉华一阵心酸又滴下了泪珠:“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早点或迟点出世呀,偏在这时……”当她再张开泪眼,张目四望:“我是在……”老包让她把红糖老姜汤喝下,才抱歉地说:“是在学校菜园后草房里。很对不起,小姐,我们不是不愿你到我家里去,是情形很不好呀,保安司令部从你那天被绑后,就来搜过,党部也迫校长把当时和你有来往的老师开除了!”又低低地问,“你是逃出来的吧?我当时在门房里听见敲门声,出去一看就猜到一些……”

玉华挣扎着要起身:“在这儿没有危险?”老包道:“也没办法,当时我见你已痛昏过去,看样子,孩子就要出世,把你直背进来,和我老婆商量,才决定暂时放你在这儿生产。这个后园平时没人进来,暂住两天,我看也没关系。”老包女人也道:“我不让人进来就是了。只怕孩子哭。这孩子呀,口大眼大,粗手大足,刚出娘胎就大喊大闹,真叫人担心。现在,他安静些,睡着了。”又问,“你自己奶他?”玉华把双手举起来给她看:“全给钉上竹针。”那十只指头满是溃烂伤痕,有几个指头的指甲也掉了,又扯开衣襟,胸前也满是灼伤,玉华难过地说:“也是反动派用火烙伤的。”那老人家一见这惨重伤痕,也泪水汪汪地说:“作孽呀,这样来对个母亲。”又对老包说:“我们宁可受累坐牢,也千万不能叫她再去受苦。小姐,你放心住下,孩子我帮你带!这鬼地方你也不能多待,等过三两天,我替你找个地方!”

这样,玉华就在草房里躲着,孩子第二天就被老包女人转移出去,因此也不曾引人怀疑。但是第三天一早,当老包来探望她时,心情却很不舒畅。玉华觉得奇怪,问:“有人来搜捕?”老包却说:“小姐,你吃了这许多苦头,为什么还自认是共产党?”玉华吃惊道:“是谁说的?”老包道:“报纸都登出来了。有你的照片,还有你写的自新书。”玉华浑身震栗着,惊叫:“拿来我看看。”

老包从袋里把当天一份《刺州日报》掏出来给她。玉华一看,反而放心地笑了:“全是假的,老包,为什么你也相信?”老包也觉吃惊:“报纸登的有假?”玉华向他解释道:“要看是谁办的报纸,狗嘴里长得出象牙?这是反动派的阴谋,迫我投降不成,又见我逃走,想用这个毒计来陷害我。只要我能离开虎口,我就不怕它,让它去造谣吧。我是纯洁的,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叫所有的好人看!”听完这一解释老包也安了心,他说:“我早想到小姐不是这类人,要不,也不会受这许多毒刑了。你放心,我已叫我老婆出去替你找躲藏地方。”

玉华口里虽这样解说了,心里却很感忧虑。这假自新书一发表,对组织、对同志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他们不明白她被捕后情形,也许一时会被蒙骗。但她相信,党是英明的、正确的,绝不会上反动派的当;只要我能找到党,对党交代清楚,党会相信自己忠心耿耿的儿女,决不会去相信敌人!“对,”她想,“一定要设法找到党!”

老包常常来找玉华谈,他是本校最早加入革命互济会的老会员之一,有一个时候就是玉华直接和他联系的,因此对他夫妇都很放心。她说:“老包,你也是革命阵营里一员,你对革命的贡献,革命不会忘记你。你在这样危难的时候救了我,救了我的孩子,我和我的孩子也一生一世不会忘记你。俗语有句话说,送佛要上西天,你能不能再替我做点事?”老包道:“我是小人物,做不了大事,你叫我做的事,只要做得到,我一定做。”玉华于是交了一封信给他,请他到老魏家里走一趟:“先看看,他那儿出了事没有,如没出事就对他说,我希望见他一面。”

老包接过那信,果然趁了个空,亲自到老魏家去。老魏女人出来见他,从她的言谈举止还看不出有什么事,老包说要见人,老魏女人答称不在家,老包只好把信留下。

老魏这些日来没出过什么事,倒是小林从大林、玉华被捕后又离开鱼行街,搬去和天保娘、庆娘的两个孩子住在一起,他们都改名换姓,拼凑成一个家庭。

原来那天保娘被捕后,朱大同只追她天保的下落,她不说,也实在无可说的。不久,天保却又被姓刘的叛徒从自己家里那口古井里搜出来。那天保从那次在混乱中逃脱,因双脚被钉上铁镣,行动很不便,先后躲了几个地方,都无法把铁镣打开,最后明知冒险,也只好回家,在那古井里过着日藏夜出生活,算是把铁镣弄掉了。却因火烧地到处有特务看守,不敢出来,后来被特务发现里面有动静,派人去坐捕,在一个晚上果然上了当,落了案。事实证明和天保娘没关系,天保娘才被释放,但她的家已被钉封,无处安身,被陈山女人收容了。

过不久,庆娘那两个孩子,因为日升等一批人已被朱大同秘密处决,庆娘已逃走,敌人觉得留下这两个小孩也没甚意思,也赶出第一监狱。那大狗带着小狗,破破烂烂,流**回家,见家里大门已被封闭,邻居怕惹祸不敢收容,白天出去讨点饭,或在垃圾堆上找点吃的,晚上就随便在哪家门口过夜,有时口渴肚饥,小狗哭爸叫妈,非常可怜。天保娘无意中见到他们,伤心难过地抱着哭了半天,说:“孩子,为什么不早找我?”大狗哭着说:“你家也被封啦,叫我到哪儿找?”

这孩子从狱里出来似乎懂事得多了。天保娘道:“走,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们的娘。”把他们带到陈山女人家住了几宿,怕陈山女人有困难,对她说:“你有困难,我了解,过几日我带他们另找活路。”老魏在新门边的一个僻静去处,替她们找了间房子,又给了一笔钱,说:“从此,你们都改名换姓,千万不要谈过去的事,留下的钱,做点小买卖过活。”天保娘利用这笔钱做些甜馃,自己和大狗提上街到工地上去叫卖,倒也能赚下一天三餐。那小林自从大林、玉华出事,匆匆离开鱼行街,一时找不到地方躲藏,老魏便把他介绍到天保娘那儿住,改了姓名,变成天保娘的大儿子了。

那老魏接到玉华的信,匆匆赶来找小林商量。小林说:“这件事不小呀,你我都承担不了,组织又一时找不到,没人敢抓主意。在目前,报上登的,我们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魏,我劝你暂时也躲一躲。”这样老魏也躲开。当老包第二次再去时,老魏嫂就干脆地给他一个:“在这儿,没这个人!”

老包回复了玉华,很是气愤不平:“真太寡情无义!”玉华倒劝导他:“报上造了这样的谣也难怪人家怀疑。”这时她离开大城的决心更大了。有天她和老包商量这事,老包却不同意:“现在城里追捕得正紧,你还不能动,暂时到我侄媳妇那儿去躲几天再说。”

当她已能起身走动,老包听说学校又要搜查了,才把她转到侄媳妇家去。那侄媳是个寡妇,四十来岁,靠磨豆腐养猪过日。玉华剪去一头秀发,穿上紧身马甲,换了身学生装,倒像个男中学生。她在老包侄媳家又养了一星期,看看身体大体复原了,有天,老包又去探望她,她重新提起:“老包,从我搬到这儿来,我就一直在想,不能再待下去,不能再拖累你,我已决心离开。”老包倒是忧心忡忡地说:“特务满天飞,到处都在搜捕你,怎走得脱呀?”玉华道:“不走,我就会真的上了反动派的当,冒险也要走!”她说得坚决,老包见怎样也劝阻不住,只好也同意了。

玉华于是又说:“我什么都不再怕,不再牵挂了,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这孩子命苦,一出世就见不到爸爸妈妈。我相信他将来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万一爸爸妈妈都牺牲了,他会报仇。我现在备有信一封留给你,等我走后,你就连信带人送给我娘,她见到信会收养他……”说着,起了一阵母子难舍之情,心酸下泪,“也许我们将来还能见面,也许我们永远见不到面了。如果我和孩子的爸都牺牲,而孩子又长大了,那时老包同志,你还健在,就请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要他不要忘记这仇恨,要报仇!要报仇!!”说罢掩面大哭。老包也泣不成声。一会儿她又说:“我明早就走。”老包却问:“要不要我送你一送?”玉华道:“你不方便,万一我出事,反累了你。”老包还在那儿坚持:“我不亲眼见你出城,我不放心。”

第二日,玉华打扮停当,穿起男学生服,戴了顶学生帽,挎着只包袱,果然是少年英俊。离开老包侄媳家,向新门城口大摇大摆地走去。那老包提心吊胆地远远跟着她。当她在城门边受盘问时候,他就远远站着张望,忽见那守城兵拉住她进检查棚,看来是要搜身,他忍不住连声地叫起苦来。她那样子怎禁得住解衣搜身?当时那玉华也很慌乱,当她被拉进检查棚勒令解衣时,情急智生,把心一横,把手伸进口袋,把全部现洋都拿出来,朝那士兵手里只一塞:“老总抽烟。”那士兵见这许多白晃晃银圆一时愣住,她却乘机大摇大摆地从另一道门出去了。那老包直见她走出城门,才抹去一头冷汗回家,却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混过这难关。

三天后,老包带着他的女人抱着玉华儿子去扣进士第大门。陈妈出来开门,认得是刺州女中门房老包,问他有什么事,老包道:“见有个乡下妇女抱了一个初生婴儿沿街叫卖,说她家穷,人多养不起,我见那孩子长得白皙端正,想起先生娘曾说要买个孩子养,我便把他抱了来,请先生娘过过目。”那陈妈忧心如焚地说:“先生娘为了家庭出了这许多变故,前些日子又被搜过一次,心烦,已病了多时,大概不会再要什么孩子了吧。”老包却一味央求:“人已抱来,合不合也过一过目。”

陈妈把老包夫妇放了进去,进内室告知玉华娘。那玉华娘正心烦意乱,说:“我都快病死了,哪来这闲心?”陈妈正待出去回话,老包夫妇已直撞进内室,老包一努嘴,他女人就缠住陈妈:“陈妈,你来看看,这孩子长得多福相!”强拉出去看孩子。老包见房中无人才放胆地说:“这是蔡小姐刚养下的儿子,叫我送来,见有亲笔信在此。我怕给您招来麻烦,故意这样说。”说着,把信呈上。那玉华娘一边看信,一边泪不停流地哭着:“多亏你,老包。”老包道:“报上登的全是假,小姐已平安到她要去的地方。孩子留给你,对外就说是买来养的。我走啦。”玉华娘当即跃身下地,一刹那间什么病也没了,连叠声地叫:“陈妈把那孩子带进来我看。”陈妈果然把那孩子抱过来说:“要是先生娘身体不那么坏,买下这孩子养养倒好。”玉华娘一见那孩子又是笑又是哭地说:“肥肥白白的多逗人爱呀,给我留下。老包,你等等,我给你把钱带去。可要对那人说明,从此买绝,不能再有纠葛。”老包夫妇满口称是。

从那一夜起,黄洛夫和阿玉就在桐江上过着游**、飘忽无定的生活。

他们白天把小艇泊在僻静去处,有时在芦苇丛中,有时在人迹罕到的地方,晚上才敢出来。好在艇上还有些油盐柴米,足够他们几天食用。

桐江一样按时上潮落潮,就和时钟一样的标准。从江面上吹来的风,一样是令人愉快。半夜升起的月亮,也还和过去一样明亮,照在芦苇丛中,照在那鳞光闪闪的江面上,充满了无比动人的诗情画意。可是,境遇变了,人在患难中。黄洛夫的情绪是比较的消沉,不是对革命失去信心,而是在思念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他和大林接触过多时,他喜欢这个同志的坚定果断,有时不免也有点近乎严厉!他和老六在一起工作过,他的热情、负责,看事情都朝乐观方面看:“死不了人!”也给他深刻印象。可是,他们现在又怎样了呢?牺牲了吗?被捕了吗?

而阿玉也沉闷得多了,她不再是笑口常开,也不再把“褒歌”挂在唇上。她思念她那苦了一辈子的爷爷,也在怀念老六一家。她没遇到过这样的大风浪,当初她把事情看得单纯些,走开了事。可是,现在,她是没有亲人,失去衣食的依靠,今后怎么办?自然,她也有单纯的愿望,还有个黄洛夫。

这个年轻人,从他们见面时起,就给她好印象,以后,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共同的理想、战斗和两颗青春跳跃的心,把他们连接得更紧了。但看见他那样愁容不展,也有些担忧。患难见真情,他会不会变心呢?因此,每当黄洛夫在和她讨论今后怎么办时,她总是带着试探口吻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又是领导,我总是看你的。”又说,“过去我靠六叔、爷爷,现在我只有靠你了。”黄洛夫对她真情的表示却是肯定的,他说:“我们的命运反正就是这样——分不开!”这话给了她无限的慰藉,她想:“我们的事,看来也定了。”

他们在桐江上游**了两天,有一个晚上,黄洛夫忽然被一个可怕的噩梦惊醒,他起身,浑身冷汗,阿玉听见响声也爬起来,问他有什么事?黄洛夫心有余悸地说:“我看见六叔,浑身血污,还有那玉蒜大嫂披头散发,在对我说:小黄呀小黄,你得替我报仇!”阿玉听完话,内心悒闷,也说:“真巧,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被砍下个头,挂在贞节坊上。”黄洛夫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这儿待不下去啦。”阿玉问:“你想怎么办?”黄洛夫道:“走,离开这儿,一定要设法把马叔找到。”阿玉点点头:“我早也这样想,就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马叔。”黄洛夫笑道:“你忘记了,当初我怎样找到马叔的?”阿玉想起:“找静姑去?”一会儿又摇摇头,“静姑也是通过六叔才找到马叔的。”黄洛夫的心又冷了:“那,怎么办呀?”阿玉又说:“我们的粮也快断了。”黄洛夫更是烦恼。阿玉却说:“不用担心,我冒死也要再到清源去一趟,打听一下消息,弄点吃的来。”

第三天夜里,趁了个月黑风高,阿玉把小艇泊在安全地方,带上一只空口袋,对黄洛夫说:“好好地看住艇,听我在岸上拍掌,拍三下,就把艇靠上去接应。”早一晚上他们谈定,黄洛夫没有意见,这时却有点放心不下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拉住她只是不放,阿玉说:“放开,不会有什么的。”黄洛夫更加激动,用力地把她搂进怀里,眼泪只在眼中转着。阿玉既感动又得意,心想:“你舍不得我,我又何尝舍得你。”只把他推开:“你这样死缠住我,我能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吃的喝的?真傻。”说着,她从艇沿悄悄地下水,又叮嘱一声:“千万不要忘啦,三下掌声。”她像条鱼似的,伸展双臂,轻巧而机警地向半里外的江岸游去。

阿玉上了岸把衣服绞干,便从小路径投清源村。从那一夜事发,村狗似乎受到惊吓,一有风吹草动就狂吠不已。她小心地走着,专拣那平时没人注意的小路。不久,到了勤治家,她相信这个人可靠,出了再大的事,即使天塌下来也绝不会出卖同志的。她机灵如同兔子一样前后左右地观察一番,觉得一切可以放心了,才去敲门。刚敲过不久,就听见屋里有走动声,再一会儿勤治就在门后问:“谁?”阿玉也低声回答:“我,阿玉。”门开了,勤治用力地把她拉了进去:“你真胆大,这时还敢来!”阿玉却说:“快断粮啦,不来怎么办。”

她们两人在灶间坐地,掩上门点了灯,勤治说:“看你这狼狈样,一身都湿了。”阿玉道:“我是游水过来的。”勤治双手拉住她问:“小黄现在哪儿?”阿玉一听到黄洛夫名字就开口,像是得意,又像是要透露那重大的新闻:“和我在一起。”勤治大大地放了心:“无事就好哩。我一直在替你们担心。老六也走脱了,就不知下落。那些坏蛋,扑了个空,又有一人被投下粪坑淹死,可真恼火,把那两只告密的狗,打了一顿,又留下人迫他们和蔡保长在三天内交人。今天是第三天,交不出人,蔡保长上区乡团司令部请求宽限,那区乡团司令部说这件事我们管不了,蔡保长自己回来,见再没人来追也就算了……”阿玉问:“蔡保长也变坏?”勤治笑笑:“他叫作干系重大,不能不做个样子,心还是向我们的。”又低低地说,“老六就是他放走的哪。”阿玉开心极了,笑得挺响亮。

勤治道:“就是那几只狗难应付,老鬼还不敢怎样,只是那跛三可真坏,尽出坏主意,和那几个便衣勾搭在一起,在老六家赖着不肯走,一天讨吃讨喝的,还要打红缎那小鬼主意,也常到蔡保长家瞎闹。玉蒜问我怎么办,我说:暂时不要理他,看看再说。”阿玉又问:“我那爷爷呢?”勤治道:“我倒把这事忘啦,他还关在池塘特派员办公室,据说挨了点打,要他交出你这个女共党。你爷爷却说:她是不是女共党,我不知道,半年来行为不正,已被我赶走。我现在是个孤老头,摆渡吃饭,什么也不管。”阿玉难过了一阵,她的脾气就是这样,过一阵也没什么了。

“你们还没离开这儿?”阿玉道:“暂时做几天水大王再说,看小黄怎么个打算。”勤治关心道:“你们已经……”阿玉一阵面热:“也没有什么,爷爷常说女大当嫁,小黄也确是个好人,我也有意。”又说了他们临分手时那样难舍的样子。勤治表示欣慰:“将来正可成对患难夫妻。”她们又谈了会儿别后的事,阿玉要告辞,勤治把米缸里的米粮,还有些油盐都给她装上。送出门前又反复叮嘱着:“这儿千万不能再来,附近江上也不好久住,那几只狗什么都干得出的。”阿玉负起粮包,沿原路回江岸。

在黑暗中,她远远看去,江上还泊着那艘小艇,在水中摇晃。她轻轻拍了三下手掌,小艇便向岸上靠过来了,她把米袋递上去,黄洛夫接着,她也只纵身一跳就上去。黄洛夫紧紧地把她抱住,直在那儿亲她:“我急死啦。你回来,什么都好。”阿玉却说:“马上开动,勤治说过附近江面也不能久待哩。”这时江水正在涨,滚滚江水向上流奔驰着。阿玉让黄洛夫什么地方都亲过,头发、眼睛、嘴唇,然后说:“够了吧?走!”安上双桨顺流而上。

黄洛夫在她身后坐着,仰头望她,只见她那壮健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摆动,桨声咿呀作响。两人不交一言,他只是爱惜地痴看着她,越看就越觉得她可爱,越舍不得她。当她离开的时间,他几乎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同时却也在想:“真是这样,我们两个的命运只能结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向她提,让我们结合,让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阿玉也是心事重重,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对他笑笑,似乎也在说:你看,我多愉快,我多幸福,因为有了你在我跟前!他们在汹涌的江面上奔驰着,到达渡口时,她把双桨刹住,似想要让船走慢一点,让她再看看,看看这曾日夕和她相处多年的渡口,看看那成了灰烬的茅屋。但江水冲激得很厉害,那渡口也只一刹那便消失了。

三小时后,他们又停泊在另一个地方,准备过夜。阿玉照平时一样,把卧具抛给他,自己也在安排休息地方,黄洛夫却不安地转来转去,怎样也不肯睡下。阿玉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啦,小黄?”黄洛夫只是不响,她过去和他并排坐下,问他是否病了,那黄洛夫忽然掉下泪来说:“阿玉,你这样对我,我不知该怎样说好,从我参加革命起,见过不少女人,你是第一个使我最难分难舍的。当你不在时候,我心里苦极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怕一个人孤独,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提起她那双又粗又大的手亲着,亲着,阿玉也很激动。“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不希望你再离开我,我们两人永远不离开……”说着,他又去亲她的面,只见她眼里满含着泪水。“答应我,”黄洛夫像是用了全身气力在说,“让我们结合,让我们做对正式夫妻!”他把头埋在她怀里。

从那晚起,他们就成为正式夫妇了。

他们又游**了几天,也都在研究如何与组织取得联系,大不了再冒险回清源去。正在这时间,阿玉又对黄洛夫说:“又快断粮啦。”黄洛夫很感恐慌:“怎么办?”阿玉沉思半晌说:“你真是个坏丈夫,什么办法也没有,现在罚你一个人再在这儿待下,我去想办法。”她提着那只空口袋又要上岸,黄洛夫却不放心,他说:“我和你一起去。”阿玉笑道:“你怕你老婆跑掉?”黄洛夫说:“你一个人去,我就是担心!”阿玉也感到安慰,这洋学生确是真情地对待她啦。便说:“这个地方你可以放心,我不是去找别人,是去找静姑。你不是说要找马叔吗?我找她看看有什么办法。”黄洛夫于是放了心:“行动务要小心。”

阿玉匆匆来到五龙庵,静姑一见她面就急急忙忙把她拉过一边:“你来得正好,把我急死了,那天来了个学生找马叔,我没得到通知,没敢答应他,他急得直掉泪,一口咬定:你是静姑,你一定知道马叔,又说,我叫蔡玉华,是从牢里刚刚逃出来的,不是个男的,是个女的,女扮男装逃出虎口。当年那姓黄的来,就是我们送来的。我们没见过面,你不认识我,马叔认识我。一定要请你想办法找马叔,把我的事告诉他。我说,我真的不认识马叔,她当时就是不走,并说,如果你不替我想办法,敌人会再抓住我,把我送进牢里,说得很真切,看来是真的。我只好把她留下。我到过清源,在路上听说六叔和你都出了事,下落不明,又临时折回。现在那个人还在这儿,她急我也急,就是不知该怎么办。”阿玉一听也觉得难过:“我似乎听小黄说过有这样的人,就是没见过。现在怎么办,我们的人都散哩,六叔不知下落,马叔也找不到,我们也正要问你找马叔联系哩。”

静姑道:“这个人千万不能再在我这儿待了,师父已问过几次,尼姑庵长期住了个男的,不大成话,我又不便说她是女扮男装的。这两天来,这儿风声也紧,到处都在传林特派员被打狗队打死哪。”阿玉大感意外:“打狗队打死特派员?在哪一天?”静姑说:“是昨天的事,听说是打狗队在狗爬岭干的,车打翻了,全车六七个人只活了一个。”阿玉非常得意,也很有信心:“反动派在清源打我们,我们就在狗爬岭打它,好极了。”又说,“马叔也一定在附近!”静姑道:“我也这样想,只是没办法找他。”阿玉说了他和黄洛夫两人逃亡后的处境,静姑道:“吃用的我给你想办法,人你设法带走,要不,我也待不下去。”阿玉沉思半晌说:“好,我先找她谈谈。”

她们在尼庵后一间又小又黑的房间里找到玉华。那玉华焦急得瘦了,一个人在那黑房里既不敢出来,又担心老黄找不到,真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日子,一见静姑进来就着急地问:“马叔找到了?”静姑却把阿玉介绍给她:“有人想见见你。”当下玉华表示欢迎道:“是马叔派来的?”阿玉眼瞪瞪地看她,见她打扮得怪,男装头,袒开学生装,白衬衫下胀鼓鼓地突出胸部,叫不男不女,只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只问:“你认得小黄吗?”玉华道:“是黄洛夫?”阿玉点点头。“是我们把他送出来的。”阿玉又问:“你们什么时候送他来的?”玉华说出了那时日,阿玉和静姑偷偷地交换下眼色,放了心:“我们也在找马叔。小黄却在不远,要见他我带你去。”

玉华对这位小姑娘的豪侠行为表示无限感谢,紧紧握住她手:“你真好,小姑娘,解决了我的重大困难!”又对静姑说:“也谢谢你,静姑同志,给你带来许多麻烦。”静姑却说:“你马上就收拾,一会儿走。”说着,静姑去替阿玉筹办粮草,玉华却把阿玉拉在身边,并排地坐着,又兴奋又难过:“别见我打扮得这样怪,不这样就瞒不过敌人耳目,全城都在闹着要抓我,他们就只注意一个女的,却不知道他们要抓的人却扮成男装逃走哩。小黄好吗?他办的《农民报》,我们每期都看,都散发,办得真好,叫反动派满城风雨。”

阿玉完全用成年人的口气正正经经地说:“他很好,最近也成了家。”玉华更感兴奋:“他结婚哪?和哪位姑娘?一个同志?是知识分子?”阿玉微笑着,心里却很得意:“是和一个同志,和他一起在《农民报》工作的同志,却不是什么洋学生,是个打鱼的姑娘。”玉华问:“那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又能干?黄洛夫在读书时候,追求他的女同学可多哩,他就是一个也看不上……”阿玉只是笑,只是得意地笑:“那姑娘一点也不漂亮,倒是有点能干,听说她很喜欢小黄,小黄一见她也很中意,后来组织上就调他们在一起工作……”玉华点点头:“他们就这样互相爱着?”阿玉道:“是呀,他们就这样你爱我、我爱你的爱起来,他们便去问六叔,六叔说没意见,还要问问马叔,可是马叔还没来,他们就出事哩……”玉华大吃一惊:“小黄出事?”阿玉道:“不过逃得及时,只有一点小损失……他们双双逃到江上,小黄说:我们现在是生和死都要在一起了,一个人只有一份力量,两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就有三份力量,让我们就结成生死夫妻吧。这样,他们就结婚了……”刚说到这儿,静姑推门进来说:“东西都办齐了,要走马上走。”玉华一站:“我们走!”阿玉却指着她胸前:“这样不像个男的!”玉华也笑了,她把紧身马甲重又扣上。

她们回到泊船地方,三下掌声黄洛夫就把小艇靠上来,一见玉华就过来拉手问原因。阿玉把米袋一放,接过竹篙说:“这儿不是说话地方,走!”匆匆把艇撑开。小艇晃晃****地在江面上走,只听得玉华在船篷内对黄洛夫说她的遭遇,说说又哭,抹干眼泪又说,黄洛夫也自恨声地在骂娘。当阿玉把船藏好,抹着汗进篷,黄洛夫就替玉华介绍:“阿玉。”玉华问阿玉:“那打鱼姑娘就是你?”阿玉笑着,玉华用力把她搂进怀里:“真没想到,好同志,好姑娘!”

在狗爬岭的确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南区的大事。打狗队狙击了林雄模的专车,把车打翻,全车的人几乎都消灭了。

原来那林雄模向为民镇推进之后,经常地在池塘与为民镇之间跑,他恃自己有现代化交通工具,又有卫士保护,也轻敌,料在这个势力范围内,没人敢动他。

这件事早给汪十五打听得一清二楚。从陈麻子被活捉、潭头乡团全军覆没,十五也被解除职务全心全意地去搞他的运输服务社。他当时给老黄递了份情报,并说:此人为潭头事变祸首,此次推进为民镇看来也在部署阴谋活动,务请设法加以惩罚,以振革命正气!

老黄接获情报后就和三多、三福在青霞山商量起来。三多当时说:“我也听说此人厉害,他就是代表周维国在这儿为非作歹的。”三福却心动手痒,他说:“我们打狗队自从打了陈麻子威震南区,已有许久没见动静了,见有肥肉送上门不吃就失礼了。”两人都主张动手。老黄分析当前形势:革命形势正在发展,各地组织有大发展,革命武装士气正旺,如果再打几场漂漂亮亮的仗,形势就会变得对革命更有利。何况这林雄模又是祸首,更当惩罚以振正气,而震人心,便也同意了。当下就做了布置。

计议已定,老黄便带着三多等人下山,并派人去和汪十五联系。汪十五和大队人马在原白龙圩上见了面,他说:“我看那林雄模推进为民镇坐镇,定有居心,他手下何中尉还公然收买四乡地痞流氓,散布谣言,说抓住共产党有赏,告发共产党有赏。我注意他办事机关,经常见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进出。”老黄问:“以你看他在玩弄什么阴谋?”汪十五道:“一时还没闹清,只见他在池塘、为民镇两头跑,很忙。又听说从大城又调来一个叫吴启超的新特派员。”老黄吃惊道:“吴启超也来了?此人曾陷害过我们两个负责同志。我们正要找他算这笔账哩。”又问,“那姓吴的也来为民镇?”汪十五道:“好久以前曾来过一次,最近就只见林雄模一个,我想那姓吴的还会来。”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老黄切齿道:“如能把这两个反动头子都消灭,那就谢天谢地了!”当时大计已定,打狗队并在白龙圩内设下新总部。

原来在为民镇与池塘之间,有个叫狗爬岭的,约五六百尺高,公路车把这道岭一向视作畏途,但距离为民镇和池塘都不远,恰在两者中间,没发生过截车抢劫事件。南区乡团成立后,许为民又派了一班人住在岭上,更见安全了。这儿的地势老黄因为经常来往,相当地熟,从清源到下下木,如不经过为民镇、潭头这条大路,就必须从狗爬岭绕小路走。他和大家研究了伏击林雄模地点,认为只有狗爬岭适合。但狗爬岭有许为民的乡团队驻防,又该如何解决?老黄详细地向十五查明了那乡团队人员火力的配备和联络信号后,决定:“把这班人也吃掉!”几个人反复地研究过,又去走过两次,大体把作战计划定了,只等时机到来。

那许德笙虽然对林雄模委托的任务,还有点拿不下主意,但“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二次在为民镇见面时,就对林雄模抛出不少机密。当时他对林雄模说:“要治许天雄光靠打靠杀不行,靠一纸公文也不行,要抓住他的要害;打中他的要害,不怕他不低头。”林雄模问:“什么是许天雄的要害?”许德笙四顾左右,林雄模明白他的意思,叫随从人员走开,只留下何中尉帮做记录:“你放心说,都是心腹,传不出去。”许德笙于是才说:“许天雄靠打劫起家,人人皆说他的老窝是上下木,其实都错了,他的老窝不在上下木,而是在禾市。”林雄模对这话很感吃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许德笙得意地笑了笑:“这件事就是许为民这老狐狸、万歪这老妖精也还蒙在鼓里。特派员听说过没有,许天雄有三个儿女,大女许大姑,随身不离,此人在山野长大,从小和许天雄在一起,沾染了山野习气,平时走马打枪可称是个女中豪杰,可惜沾上大烟,****过度,把身体弄坏了。”林雄模点头道:“我已略有所闻。”许德笙又道:“大姑下面有兄弟两个,许天雄从小就把他们送出上下木,给他们受教育,听说现在都已大学毕业,成家立业。但从不回家,也没人见过他们,只是隔了一年半载,许天雄亲自秘密去走一趟。大儿子改名为何文义,在禾市开间叫‘世界’的南洋庄,专做出入口生意。二儿子改名为何文洪,开了间‘大同钱庄’。其实都是掩人耳目,许天雄打劫所得的金银外钞,还有贵重物品,都不放在上下木,通过刺禾公路运到禾市,交他两个儿子出手,多年来全未被发觉,大头虽是亲信,知道得也不多。如果说大姑和她老子有矛盾也在这上头,她是不大赞成的。此人立意要做山大王到底,许天雄却多次想洗手不干,到禾市隐名埋姓过隐居生活,他所积的钱财也够他养活一辈子了,听说两父女曾为这事争吵过……”

这意见大受林雄模赏识,他说:“许先生,你真有见地,事成之后,我可要重重赏你。”许德笙道:“这一方毒药,我轻易不出的。现在我冒了生命危险说了,请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透露,免得我身家难保!”林雄模满口答应:“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放心。其实中国也有句老话,叫作无毒不丈夫,你也正是丈夫哩。”说着哈哈大笑。

林雄模叫何中尉从速整理:“通知司机,我马上回城。”一时,司机卫兵班接到命令纷做准备,特派员专车上了油,卫士都全副披挂停当,专等启程。却因何中尉整理记录要花一些时间,耽搁了。

汪十五在镇上,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连忙走报打狗队总部。不久,那狗爬岭上,从岭下就来了一队人,有挑担的,有砍樵的,有卖小吃的,结伴而来。那岭上果是设有检查哨,哨棚内挑出面三角旗,上写“南区乡团特务大队检查哨”,有两个乡团丁佩着枪在哨所前守卫,有四五个人坐在哨棚内闲聊。这检查哨平时没抓到一个坏人,专做那些敲诈、勒索乡人的事。有人到为民镇赶圩,经过这儿,检查哨就借检查为名,见有鸡三只扣下一只,见有猪肉两斤就留下一斤,还假惺惺地说声:“老乡,手头不便,下次来一起付了!”见有孤单年轻妇女经过,就利用检查为名,动手动足,诸般侮辱调戏,因此,大家恨它,也都无奈它何。

那挑担上岭的人一共有二十多,挑着担子,从岭下蜿蜒地爬上狗爬岭,被放哨守卫的看见了,对检查棚内努努嘴,大家知道又有买卖送上门,都做了准备。因此这队人一上了岭,哨兵就喝声:“检查!”大家都停下,为首的是一个黑面大汉,他挑了担甜麦粥,不慌不忙把担子停在哨所前,一边用汗巾揩面,一边说:“老总,喝碗甜麦粥吧,解渴防饥。”说着,拿起碗动手就盛,笑容满面地一人奉送一碗。第二个上来的,是个肉贩。第三个上来的又是个挑礼品担的,担上放了好些鲜鱼肉、烧酒之类,都贴上描金红纸条。以后陆续上来的又是一些樵夫,挑着柴担。大家都停下,等候检查。

那乡团丁一见这许多东西,乐得嘴都合不拢。他们一边喝着甜麦粥,一边就动手来拿东西,一个在肉担上,提起一挂肉,说:“这肉倒新鲜呀,老子正缺下酒菜,喂,卖肉的,下次来一起付账!”提起就走,但那卖肉汉子却苦苦哀求:“老总,这不叫我血本无归!”在抢夺那挂肉,其他乡团丁却围住礼品担,有拿酒,有拿鱼肉的,那挑礼品担的也在哀求:“这是主人叫送的,见有礼单在,你拿走了,叫我怎样交代?”也在那儿纠缠不清。那些砍柴的却上前来劝解,一时兵对兵,将对将都纠缠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