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多、苦茶离开下下木,告别众人直上青霞山。三多原打算当天赶过分水岭,到南县地界找个村子过夜。但苦茶却另有打算,要在青霞寺过夜。这样,她就有充分时间和三多面对面地谈他们之间的问题了。三多按自己的打算,尽在赶路;苦茶按自己打算走得特别慢,他们之间老有一段距离。三多走过一段路,回头看看,苦茶还在后头不慌不忙地走,停下等她,再走一段又是这样,他不得不开口了,苦茶却不慌不忙地说:“急什么。久没走过山路,真累人。”说着索性就坐下休息。最后三多也只好放缓速度,迁就她。这样,大家都走得慢,有时苦茶还扶住他走路,他以为她身体不便,她却暗暗地在笑:“这急性子病,得用这方法治你。”

两个人拖拖拉拉,走近分水岭时不觉已日落西山,暮色漫漫了。三多心想:“糟,赶不上宿地了。”在山径道旁停下,得商量商量了,他问:“今晚赶不上宿地怎么办?”三多焦急,苦茶反而轻松了,她说:“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倒来问我。”三多搔搔头皮:“没办法,只好……”苦茶张头四望,她认得这个地方,朝岭上只一指:“那是什么地方?”三多道:“你忘啦,青霞寺。”苦茶笑道:“你怕喂大虫,这儿不正有个现成宿地。”三多点头道:“我倒没想到。不过荒废日久,怕都倒塌。上去看看再说。”

他重新挑起担子,刚好有一岔道,日久没人走动,被乱草掩盖,只能依稀地认出条路迹来。走过岔道,不远又有道山门,石阶上、石门上满是滑溜溜的藓苔,看来是长久没人来过。进了山门有条夹径,往高处有石级一二百级,蜿蜒而上。三多说:“路滑小心。”一手抓住担子,一手来扶苦茶,苦茶索性就挽起他走。走过石级,又是一道山门,进了山门豁然开朗,出现一座大寺。寺前一片平地,左右各有古柏一棵,正中面对寺门一座石雕香炉,有千斤来重,也是青苔累累,寺门大开。三多说:“看样子,久没人来了!”他们直向寺门走去。

三多把担子放下,拍拍身上埃尘,拔出匣子枪,拉开大机头,走进寺门。那寺共有两重,前后殿连在一起,巍峨壮丽,从半山上仰望,只见雾气腾腾,彩云缭绕,仿如仙阁。走近一看,却荒芜得很,大半倒塌,野草丛生,荆棘遍地。几尊泥塑菩萨,年久失修,大都坍倒,有断头的,有失脚的。大殿上画梁间,尽是野鸟蝙蝠窠穴,满地鸟粪,蝙蝠拍翼哀鸣,带来惨惨阴风。走出大殿,转过侧门,更觉凄凉,原来那儿有两排平房,充当尼姑的宿舍、客舍、厨房、仓库,现在只剩断垣残壁,长满高过人头的蓬蒿,二丈来高的野树,充当山禽野兽的窠穴。当这稀客突然出现,立即引起一片**,野鸟发出尖厉哀鸣,振翼高飞,蓬蒿中黄猄[1]发脚狂奔,引起那沉睡山林一片回音。

苦茶身累腿软坐在寺门口石阶上,用竹笠扇风,突然听见一声枪响,有几分吃惊,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忙赶进大殿,正见三多一手持枪,一手提着一只三十来斤重的黄猄走了出来。那黄猄虽受了伤,却还用力在挣扎。苦茶道:“吓死我啦。”三多笑道:“刚好碰上,放走了可惜。”解开绳子把它捆绑起来。他们聚在一起了,正好研究过夜的办法。苦茶说:“你说怎,我就怎。”在这儿干稻草难找,野草尽有,却不如松针睡起来舒服。三多想了半晌,才决定在入口处找块干燥地方,作为临时铺。他把意见说了,苦茶也不反对,这样他又返身出去,一会儿搬进一大堆枯黄松针,细心地铺在地上,笑着说:“这铺可舒服啦!”苦茶一边看他铺“床”,一边在想心事。

她回想十年前,当时还是个黄花闺女,知道要嫁到过县的下下木,心情是非常沉重的!一个人关在房里哭了几日几夜,她为什么生来这样命苦,出嫁也要过县界?临出阁那天,大哥老白过来对她说:“把东西收拾好,我送你上婆家!”她怎样都不肯,哭哭闹闹的,叫做娘的也生气:“这样大一个闺女,嫁人又不是去送死,哭闹什么!”结果还是被迫收住泪,给祖宗神位、母亲磕了头,由老白送着上婆家。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晚上就在青霞古寺投宿,那时青霞山还太平,古寺香火旺盛,有十几个尼姑,十来个菜姑、长工,来往的香客也不少。可是,现在时过境迁,她原来投宿过的地方已认不出来,古寺一片萧条,尼姑香客都不见了。一转眼又是十年,她丈夫也死了,落得个不上不下,怎不使她触景生情?

三多把“床”铺好,用毛巾在揩汗珠,一面却对苦茶说:“我在寺后找到一泓泉水,凉爽清甜,可以喝,也可以洗身。”他看见苦茶没有反应,似乎也没听见,走近一看正在流泪,问声:“有病?”苦茶抹去眼泪,摇摇头,像和谁赌气似的返身朝外走。三多也跟了出去,边走边说:“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为什么又闹病?……”苦茶有一肚子委屈,索性扶住寺门放声大哭。

三多站在一边,有点失措,心想自己这一天来一直没顶撞过她,为什么发这样大脾气?“太累了?”苦茶摇头。“为什么呢?”苦茶一阵心酸:“不要问我,问你自己!”三多更是莫名其妙:“问我?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苦茶更加悲伤了,呜呜咽咽地哭:“人人夸你,我就说你不是男子汉。”三多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我从没欺负过人,大嫂,我对你一向是尊重的。”

这话使苦茶大起反感,她哭着又跺足道:“大嫂,大嫂,你就只会叫我大嫂!”三多道:“这也是我的错?”苦茶直嚷着:“你害人!”三多吃惊道:“我害过谁?”苦茶道:“害我!”三多道:“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害过你?”苦茶又爱又恨,又好气又好笑:“所以我说,你不是男子汉,你不了解人!”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哭叫了,向发出淙淙流水的地方走去,三多在她后面悄悄跟着。

他们在泉边,喝着清甜泉水,吃了随身带来的干粮,两个人不交一言,不望一眼。夜色弥漫全山,星斗满天,对这一对满怀心事的男女,眨着眼。吃完饭,苦茶对三多说:“把面孔转过去。”三多想走开,又怕她一个人出事,只好转过面,苦茶就动手解衣用毛巾在清水泉边抹身。过后,她又对三多说:“你也来抹一抹,我在前面等你。”三多道:“你先回去。”苦茶故意说:“你不怕我叫大虫吃掉?”三多笑道:“那你就在前面等。”

他们回到古寺,坐在寺门口的石阶上,三多怕再引起不快,平心静气地对苦茶说:“你的床我已铺好,你累,先休息。”苦茶一怔问道:“你睡在哪儿?”三多道:“我不累,我在门口守夜。”苦茶感到一阵冷意穿心而过。三多却兀自从腰上拔出匣子枪,检查弹夹,自言自语地说:“在这个地方,周围没一户人家,一个人,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苦茶忽然又无缘无故地赌着气了:“我还怕什么,死了倒好!”三多笑道:“你今天为什么老生我的气?”苦茶道:“我不生你的气,生谁的气!”接着她又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做人多难呀,特别是做个像我这样的女人,有话没人说,有气没处出……”三多笑道:“所以你专找我这老实人发脾气?”苦茶活跃起来了:“人人说你老实,我看你这老实是假的。”三多吃惊道:“你从哪儿看出我假?”苦茶心想该说了吧?便开口道:“这些年来你把我逗得多苦,心里有话,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说,反要叫我来开口……”

三多恍然大悟,她老生气,原来为的是这个。一接触到这个具体问题,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了。他遥望那沉沉的太空,内心交织着错杂情绪。他知道这些年来,她都在等待着他,等待他的一句话。实际上在感情深处他也摆脱不了她,他们,没有如一般人谈情说爱过,但相互间的体贴、关怀,眉目谈笑之间,就深深地体现了这种不是一般叔嫂间的感情。她有愿望,他也有需要。但他拿不定主意来面对这现实,为什么呢?他想了许多,和寡嫂结合多不光彩,还有将来老婆孩子的拖累……

他的沉思不语,鼓起她的勇气,她想起婆婆的叮嘱、组织的关心,她觉得不能再等待了,要说,把心里话都说出去:“你从未向我说过一句心里话,对我有过真情表示,尽管我对你……”说着,她满怀委屈,声调变了,泪如泉涌:“从你大哥去世后,我一直在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守?当时我还年轻,如果我要……还有人要。我不愿意,我还一心一意地在等,我等你,等你一句话,一个知心的表示。我只有一个想头、一颗心,我相信你,相信你会。这样一等就是七八个年头,把我等到皮干、心老了。”她掩住面哭着,“而你,对我又是怎样?对我有情又似无情……”她伤心到不能再伤心了,站起身就走。

三多也很激动,站起身快步跟上去,苦茶一口气走到石香炉前,双手扶住它在哭。“我了解你,你的心就像一池清水,我一眼就看到底,”她哭着说,“你不是不要我,你是怕……”这话说得那样中肯,正打动三多的心思。“你怕人家耻笑吗?怕我落后拖累你?或者是心里还有别的女人?……”她几乎是在梦境里说这伤心的话,“那为什么要使我这样受苦呀?”她几乎是号啕大哭了,哭得他多难受!

他觉得她的话句句是真情,字字是血泪,但他也不是一个寡情汉子,他从来就感到她对他的真实情操,她照顾他、关怀他,就像一个善良妻子对着亲爱的丈夫一样。可是,他为什么又要使她难过呢?仅仅是为了个人的考虑?那不太自私!他的真情也动了,觉得很对不住她,很委屈她。他在她背后站着,听她的哭诉,泪水在眼中汪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抱着她,她没有表示抗拒,她变得那么软弱、那么的无力,让他抱着,紧紧地拥在他怀里。“哭吧,”她想,“尽情地哭吧。”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胸膛,双手扶在他肩上。“我多恨你,”她说,抬起头,用那充满幸福、**的泪眼望他,“我多恨你呀!”她又呜呜地哭了。

夜深更尽了,从山坳里传来阵阵阴风,苍柏发出沉悒的呼声。苦茶和衣躺在松针**,无法入睡,她在想:三多对她虽然没有一句明确的言辞,但第一次那样热烈地、多情地拥抱她,也算是表示他的态度了。这样他们多年来纠缠不清的大事,就可以解决了。可是,他为什么又不到她身边来?他们可以谈个通宵,谈谈他们今后的日子。他一个人沉默地坐在离她远远的地方,又在想什么呀?

三多这时手持着短枪,坐在门槛上,的确也在想心事。他得再想一想,他和苦茶的关系就这样解决了呢,还是……他觉得有点后悔,后悔刚刚不该那样冒失、冲动,在这荒山残夜,在这古寺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果他愿意……可是,他不能把自己、把苦茶陷得更深。

半缺的月亮升了上来,群山在清新明丽的月光下,显得那样美丽动人。这雄伟壮丽的大山,这动人的夜景,又使他想起另一件事,他想起老黄同志说过的话:“别说它山高林深,荒无人烟,将来我们革命成功了,它就是一座宝山。我们可以在这儿建设我们的工业基地,建设新工业城市!”又说:“要开展武装斗争吗?青霞山是一个不可不经营的重要根据地!”三多也在想着:如果我们有三几百革命武装,坚守在青霞山上,让敌人用千军万马来进攻吧,也不用担心!

从远远密林深处传来了虎啸,月光鸟栖歇在古柏树上对着月光发出了哀怨的鸣声。他起身踏着月色,慢慢地走动,从寺外又走进寺内。走过前后殿四周,才又回到苦茶身边。月光斜照着,泻在她身上;她枕着残砖侧身在松针**,看来似已呼呼入睡。借着清幽月色,他注视着她的睡态,这也是他多年来第一次看见的。他默默地凝视她,觉得她那安详的睡态,挂着泪珠的双眼,匀平的呼吸,都是那样可爱和动人。他暗自说:“我不能再误她了!”

从门外刮进一阵夜风,带来刺人凉意,他想:“也许她要受凉。”他跪在松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手心,默默地脱下外衣,轻手轻足地唯恐会惊动她,替她盖上。悄步离开,又复坐在门槛上,像是母虎为了保护幼虎的安全,守卫在洞口似的。

其实苦茶并没有睡着,三多的一举一动她都明白。当他用那样目光在注视她,当他宽衣为她盖上,她的泪水也挤出紧闭的双眼,感动地在想:“这样一个好人,我为什么还要对他起疑心呢?”她觉得大事已定,也就安心入睡了。

三多和苦茶的突然到来,是轰动整个大同乡听闻的大事。多少年来大同乡人已没见过下下木的人,同饮一山水,同在一座山上讨生活了;当时各县公路未通,又是往来两个县界的大道,由于人为的关系,兀自成了两个天地,隔膜,不相了解。对自家来说,更是做梦也没想到。

苦茶娘还健在,这个山区老妇,一头银发,一面皱纹,却仍行动敏捷,心情爽朗。她一听说闺女回家,不敢相信,还在骂那孙儿女:“不要瞎说,姑妈再也回不来啦!”当她亲耳听见苦茶叫声:“娘!”她又不能不相信了。满眶热泪,一把哭声,把她紧紧抱着:“闺女呀闺女,娘是在做梦吧,你怎能回来,你从哪回来呀!”说着又哭,哭了又说,“让我看看,是真的假的?”她紧抱住她不放,看看她的面孔,摸摸她的身体。只见苦茶满面笑容:“娘,不是做梦,闺女真的回来,从山里过来的!”老人家一直搂紧她不放,又是哭,又是笑:“闺女真的回来哪,闺女呀闺女,足足有七八年了,你不曾回来一次,娘也过不了山,怎不想煞娘呀,娘的心想干哩,娘的眼泪哭干哩,我的心肝儿呀,你还想得起娘。娘老了,娘说过,没见你一面,娘死了也不瞑目!”

三多意外地见到老白,他高大粗犷,和十年前相见时一样结实,只是老了,老得多了,剃了个光头,袒开胸脯,露出满胸黑毛,腰系布巾,一见三多,就用两只铁棍一样坚实的臂膀,把他抱起来,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又兴奋又感动:“亲家呀亲家,你怎这样无情无义,自己不过来,也不让媳妇回娘家,把娘想死,把我们一家也想死!”

苦茶在娘家时还没大嫂、弟媳,侄儿、侄女,这时见了面,也都搂成一堆,哭成一团。许多人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二白,她问:“二白呢?”老娘说:“在山里。”苦茶吃惊道:“那我们一家人又都团圆在一起哪。”老娘叹了气:“也是经过多少风霜,说来话长。”看见苦茶还用白绒线结发髻,老母心就冷了,她说:“我和你谈谈。”一把拉进房去。大嫂、弟媳也都跟上。

她们在老娘亲屋里坐定,老娘问:“你那死鬼丈夫去世已十年,你还一心一意地为他守节?没一男半女,结婚还不到一年,就……”说着,她的泪水就像断珠一样地滚下,“你没个打算?婆婆对你怎样,有个安排没有?”苦茶早知她一回娘家,老娘就会问她这件事,也早做了准备。因此老娘一问,便心情开朗地说:“娘,你为什么问这个?”老娘道:“我不问,谁问?”苦茶这次却胸有成竹了,她不慌不忙地说:“婆婆对我很好,就像亲娘一样。”老娘频频点头,表示满意:“对你的大事,没个安排?”

倒是大嫂眼尖,当他们撞进门,她正在外屋,一见那三多和她亲昵的模样,就看出几分,连忙插嘴道:“安排定哩,娘,你没看见姑姑和那……”弟媳也说:“我在村口撞见他们,两个人还是手拉着手走路哩,那时我们都还不认识。”苦茶又得意,又害臊,她说:“大嫂、二婶,你们……”大嫂道:“是我看错?可是二婶也说。”弟媳道:“看姑姑那样,一定是,叫那三多和你配上,正好一对!”老娘听了满心高兴:“真的定了?闺女,对娘要说真话,为你这事,娘操心得要死。”又问,“是你自己挑,还是婆婆定下的?”苦茶只是沉默不语,她想:和三多的事,定是定了,还没稳定,将来回去,不知会不会变卦?

老娘一见她不语,心又冷下半截,一开口又是悲从中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和娘说个清楚,好容易我们一家子又团聚了,大家都好,你哥嫂是二男一女,你弟弟和二婶现在也有喜,都在一起,就只你一个不在跟前,年轻守寡,没个一男半女,怎不叫我伤心?你不能太老实啦,俗语说得好,人老珠黄,女人过三十,嫁不出去,找不上合适对象,以后还有人要?我几次三番对你大哥说,尽管山上匪多,也得过去打听打听,把苦茶接过来,她婆婆不做主,我做主,闺女是我养的,我为什么做不了主!我嫁她是去当媳妇的,可不是嫁去守一辈子寡。当年我又没收你聘金,大家凭个人情……”大嫂子怕她话说多了扫兴,从中打圆场:“娘,不要再说这些扫兴话,茶姑的事看来是全定啦。”苦茶娘还在那儿纠缠不清:“你嫂子说得没错?当真是他?那就好啦。三多这孩子我倒中意,比他那死去的哥诚实能干得多。”

苦茶见大家都在关心这件事,自己也有八九成把握,不能再伤大家的心了,便说:“娘,大嫂、二婶,你们说得都没错,就是他。我们互相看中也有许多年哩!”老娘一听可乐坏哩,哈声大笑:“死丫头,对娘也卖关子,叫我白气一趟!”又问,“为什么不赶快成亲?你想把自己磨成老太婆?”苦茶道:“七八年来,我们俩心里都明白,他少不了我,我也少不了他,只是他胆小怕提。”大嫂道:“他怕提,你没有口?你提,怕什么,是光明正大的事,又不是偷偷摸摸的!”

苦茶低下头,用手指弄衣角,她在这些长辈面前,似乎又恢复到少女时期的青春羞怯:“我们昨晚一起在青霞寺过夜……”大嫂这下可高兴啦:“这样说来,你们已有……”苦茶面红着,嗔声道:“大嫂,你!他不是这号人!”苦茶娘点头道:“我早说过,他是个诚实男子,苦茶也是诚实人,诚实人不会乱来的。终身大事还能乱来?”苦茶又说:“关于我们俩的事,昨晚都说过了。”大嫂道:“什么时候请吃喜酒?”苦茶道:“日子还要问过婆婆才定。”这一番谈话算是把苦茶娘的心事全安下,她高高兴兴地说:“苦茶,只要你下半生有个着落,娘死了也瞑目。”又对大媳二媳说:“三多已是咱家姑爷,你们可要好好待他。”大家都说:“娘放心。”

妇人家在内屋有一摊;在堂屋上,男的也有一摊。三多、老白不见面这些年,又是亲家怎不高兴?说着笑着,老白又频频伸出大手拍他肩。看来双方性情都没大变,老白还是那样乐观、爽朗,说话随便,好恶分明,他叫这是山区人的习性,“吃亏也是这个”,但见识、谈吐全不同从前了。

他说:“我和二弟给高辉拉去当了几年兵你知道?”三多道:“听说过。”老白又道:“当兵是坏事,吃的苦头可真不少。有机会去见识见识,换换这个不中用脑袋却也是好事。”说着,他用小烟斗敲了敲那铁蛋似滚圆溜滑的光头,“谈起当年当兵事,一则是被拉,不能不当;再则也有个自己打算,穷山区嘛,石头榨不出油来,没出路,出去捞一把也好。一出去才知道穷山村难捞,外面花花世界,我们这些穷人,当小兵的,也一样捞不上。就只那些当官的好,一张口,一伸手,就有大把银洋进口袋。当小兵的只配去卖命送死,真是他奶奶的,三餐吃不上,半饱不死的,说定月饷一月三大元,说的好,做不到,一欠就是三个月半年,你要饷?没有!你们要,可以,老子当官的,可以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找老百姓去要。好吧,找老百姓就找老百姓。可是,这年头,你当兵的穷,老百姓不穷?他们就是手头没枪,有枪也会来抢当兵的,这叫全是……”他说了句新名词:“无产阶级化哩!”这话说得三多很吃惊:老白真的变哩。

谈起当兵打仗,老白又口沫横飞、滔滔不绝:“不给吃饱,不发薪饷,真是他奶奶的,还叫去打共产党。亲家弟,你说这是玩哩?打共产党才真不是玩哩!那中央军自己怕吃亏,不敢上江西打红军,叫我们这些杂牌去打头阵、送死。弟兄们对红军的英勇善战早就闻名了的,一听说要去‘围剿’,没有开拔就开小差,上了路更不用说,在我们那个连,一夜间就逃走二十来个。后来中央军提了意见,给捉回一半,高辉气得胡子直翘,下命令各打军棍一百,弟兄们不同情高辉的做法,一百军棍真正打上身的还不到三五棍子,打前又都招呼过:弟兄,多叫几声包没错,我棍下留情,你可不能不呼声叫痛,好让我也有个交代。开小差的还是多,中央军又提意见,高辉没办法,杀掉一些带头的,才算勉强稳住。可是士气不振呀,大家背后都在说:中央军装备好,人员多,还怕共产党,我们这群乌合之众打个卵?好,队伍勉强开上去,进入苏区,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一天走不上二三十里。亲家弟,你要知道,那苏区可和我们这儿不同,老百姓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老百姓,共产党和老百姓只有一条心。我们所到的地方,一个人找不到,一口水、一粒粮也喝不到,吃不到。他们白天上山,入夜就一个劲围攻上来,东西南北尽是他们的人,打枪呐喊,吓得我们有些人连屎尿都流出来了。弟兄们吃不饱,睡不好,上头还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追:前进,前进!前进个你妈的!哪有这样打法,敌人在东南西北都闹不清楚,却一味要前进,前进!好,走了三天三夜,大家都又干、又饿、又累,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在第四个晚上,大队红军突然出现。他们就像天兵天将,来如风,去如电,我们还摸不清敌人来的方向,他们已站在我们面前,有人想抵抗,一下子就完啦,大多数人都来不及放枪就投降哩。我们两兄弟算幸运,我只听他们叫:穷人不打穷人,就把枪缴了,二白也一样。我们当了一个时期的红军俘虏,他们可好呢,对我们不打、不骂、不搜身,还受优待哩。”

三多听得兴奋,问:“你们碰到的红军多吗?”老白摸摸络腮胡子,放声大笑:“人家还只是一个地方赤卫团,几百人,就把我们一个独立旅三四千人打得落花流水,捉去两个团长、许多营长、连长,高辉要不是腿长跑得快,也和我们一样要当俘虏哩。”三多也抱住肚皮大笑:“后来又怎样哪?”老白道:“当了半个来月红军俘虏,在他们后方有吃有喝,还有人对我们讲共产党政策。他们说的话都对,叫大家开了窍,穷人就是要翻身闹革命。共产党叫我们说话,我们也都在会上诉了苦,反对国民党、高辉。最后共产党说:愿意当红军打国民党反动派的留下,要返乡的自愿,一律发路费。当时我和二白商量,二白说当红军好是好,就是家里只有老的小的,没人照顾,还是志愿返乡吧。我想也有理,当了五六年兵,家里又不知怎样过,也就来个志愿返乡,这样就领了路费返乡。那共产党真好,把我们送出根据地,又指点我们:返乡该走哪条路,哪儿有国民党兵封锁,用什么方法偷过封锁线。这样走了三五天,沿途听说国民党在抓逃兵,我们不是逃兵,也不能不当心,再抓回去,又得当兵,又得当炮灰,可不能干!好容易走到章县地界,看见路头路尾尽贴高辉的大布告,叫原是独立旅的散兵游勇回去报到归队。苦还吃不够,要去报个屌到!归个屌队!大家都说:要回家,不去报到……”

讲的人入迷,听的也入了迷,三多又问:“那高辉逃走后情况怎样?”老白拍手大笑:“那高辉,逃得可狼狈,一个独立旅只剩下三百来人,自己化装成伙夫逃到章县,随行的只有三十来人。中央军不但不给补充,还想问他个临阵脱逃,影响全局的罪哩。他到处张贴布告要重整旗鼓,就是没人再去。”三多问:“他现在在哪儿?”老白道:“他还住在章县,成了个无兵司令,老本完啦,中央军不信任,只得带着几个小老婆在那儿鬼混度日。有个独立旅名义,却无实力,听说他要求返乡整编队伍,周维国就是不许……”

三多问:“以后你们就直接返家?”老白摇摇头:“可不那么容易。从章县到刺州一线,国民党设了许多关卡,派兵把守,要通过真比登天难。当时,我们就想:再逃不过这关又得去当兵,要当国民党兵,不如当红军。大家想办法,想来想去就想出个办法,冒充伤兵,有的‘断腿’,有的‘伤手’,包纱布,扶拐杖,在通过那些关卡时,国民党兵要扣留我们补充,我们都大声喊苦:伤得厉害,连独立旅也不要我们哩。他们一见果真是伤兵,算了,滚你娘的!好,我们就滚,走得比什么都快。这样我们遇到关口就装伤兵,没有关口就是好人,一直混回家。”

三多问:“都是今年的事?”老白道:“去年的事。可是一回家,又出事哩。”三多连忙问:“又被抓走?”老白道:“差点。原来在大同,高辉设有个后方留守处,那留守处主任就是高辉弟弟叫高忠义,我们称他高老二。这高老二是个大烟鬼,终日不离烟床,讨了六七门姨太太,天天陪他上烟床,不久也都染上烟瘾。一家大小上下每天相对着抽,除收租迫税外,外面事极少管。那高辉吃了败仗,当个无兵司令,心有不甘,给高老二来了封信,叫他抽丁前去补充。高老二见回来的人多,心想壮丁都抽光了,哪来人,不如来个追捕逃兵,把这些人补充上去。便下命令:凡是从前线逃回来的,一律报到归队。自然没人理,他便来个挨家搜捕。这时,我们乡从外面陆续逃回来的,也有一百多,都不愿再去当兵吃苦,听说高老二在搜捕,都来找我想办法。我说:要当兵早当上红军哩,不去报到归队。有人说高老二在挨家挨户地搜捕。我说:你们在苏区时没听那共产党指导员说过,穷人要反对地主、官僚、国民党反动派,只有团结自救。现在我们各村有一百多人,就来个团结自救,大家生同生,死同死,一人有难众人共受。这意见当时大家都同意了,这样我们便成立个‘兄弟会’。一百多人在山上斩鸡头,喝血酒,对天共誓:有难同受,有福同享,不出卖兄弟,不出卖团体!”

三多道:“和高老二斗过没有?”老白继续说道:“……有了兄弟会,我们的胆子就壮起来,当时大家约定一起上高老二家去,对他说:我们家有老少,不能再当兵,你们一定要强迫,我们先铲掉你这个留守处,再上山!这高老二见高辉垮了,没个靠山,手头也只有那几十个人,二三十条枪,腰杆子硬不起来,更怕我们真的铲了他的留守处,便软下来,只说:也是上头命令,不当也罢,何必认真哩。算是暂时无事,却又怕高辉再回来。当下兄弟会又决定,来个大翻身,索性共产了吧,大家都把自己在苏区见到听到的有关穷人翻身的事到处说了。说来说去,也只有个兄弟会,没有共产党……”

三多听了这一段话,暗自高兴:老黄真有眼光,叫我来这一趟,外面世界变化多大呀,就只我们住在山坳坳里的人,没看到。

正说间,老白女人从内屋出来,把老白拉过一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又偷眼来看三多。老白连连点头,面露喜容。当他女人返身入内,他就过来用力把三多只一拍:“好小子,谈了这半日,有好消息也不告诉我一声。”三多莫名其妙,却还微笑着。“你和苦茶爱上啦?就是好,我这个妹妹,是个金不换,人品才能都出众,就是命苦。”又说,“你没成过家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一竿子通出屁眼的男子汉,没个女人来管管就不行。有个女人管,家务不用说,人也变得聪明些!”

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年纪,光个头,高大粗犷的男人,背脊上挂着竹笠,敞开个胸脯,跨着大步,边用腰巾揩汗,边问着进来:“茶姐在哪儿?”老白一把拉住他:“二白,见见新姊夫。”二白一见就认出是三多,笑逐颜开地说:“你就是新姊夫呀,真太好啦。”又说,“这次来,一定要住上三几个月,不住这样久,不放你们回去!”

这村子有个兄弟会经常集会的地方,叫作“大同丝竹社”。村里喜爱“南曲”的年轻人又凑了份,从南县县城请来个南曲师傅,教大家吹打弹唱,因此,平常都有人在,而且一入夜就像赶庙会的,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饭后,老白把这个新妹夫带到“丝竹社”,介绍给兄弟会的人。这穷山村平时不大容易看到外客,三多又是老白的亲戚,自是不同。他们问了他许多有关刺州的事,自然也牵涉到当前政局,这倒给三多提供了一个宣传的机会。三多听见老白介绍后,头脑有点热,也想露一手,他问老白:“这些人怎样?”老白道:“没有高家的人,有话尽管说。”三多放大了胆子把老黄传达的材料用通俗有趣的语言,大大地宣传一番。不过他加上这样一句话:“我们住的也是穷山村,知道的事情不多,这些话也是听来的。”

他说了有关当前的民族危机,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国民党不抵抗政策,以及红军长征北上抗日的意义。在说到国民党为阻止红军北上抗日,派百万大军随后追击,吃了大亏,整师整军地被消灭时,那些兄弟会的人均大感兴奋,他们大都是红军的手下败兵,有亲身经验,对这些话大都感到亲切、入耳。一时议论纷纷,有的说:“国民党尽会吹牛,说什么把共产党赶跑啦,把红军消灭啦……当年我们一个独立旅,三四千人,还挡不住人家一个赤卫团几百人,枪声一响,被俘的被俘,被打死的被打死,差点连高旅长也当俘虏。报纸还说我们大捷哩!”说得大家都捧腹大笑。有的又说:“我相信三多哥的话,红军从来没打过败仗,他们离开苏区不是打败,而是北上抗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非常热火,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深夜。妇女们来叫当家的回去,说明天还有活干哩,大家听得耳热、心痒,没一个肯离开。一直到老白女人来叫:“妹夫赶了一天路,你还不让他休息休息?”老白道:“我们谈得高兴,倒把这件事忘啦。”

老白把三多送到新住所,还不肯离开,尽管他女人三番两次地来催:“该让妹夫休息休息呀。我说你这个人就是长气,有话可以留到明天说,茶姑说过,他们还要住许久哩。”老白就是舍不得离开,他说:“你睡你的,我们谈的正开心。”他女人生气道:“你怕我舍不得你?没有你,我睡的还要甜!”老白还是一袋旱烟接上一袋,精神十分焕发,一点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半天来,他和三多谈得很投机,觉得三多也变了,当年他送苦茶上下下木,看见他,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伙子,只有一身气力、一股儿牛劲,不大会说话,不大吭声。可是,他这次来就大大不同,从他的谈吐中,从他今晚对大家说的话,有条理,有见解,就不像普通庄稼汉。他默默地吸着旱烟,这间房本来空气就不流通,加上他吞云吐雾,空气就更浑浊,但大家都不觉得。

两个人盘腿对坐在眠**,老白忽然开口道:“你们那儿,现在也有共产党了吧?”三多注视着他,决不定该怎样回答,老白又说:“说句实在话,三多,可惜我们这儿没有,要不我也加入。”三多问:“你为什么这样想?”老白默默吸着烟斗,半晌又说:“那次我在苏区被俘,看见共产党许多事情,听他们的指导员对我说了许多话,眼界才算开了。像我们这样过下去,有什么意思!”旱烟斗吱吱地响着,“要不是有这一大家子拖累,说句老实话,我当时也不想回来,当红军闹革命强得多哩。”三多放胆地说:“闹革命到处都一样,哪儿有穷人,有反动派压迫,哪儿就得闹。”老白点点头:“我也这样想。不过,闹革命得有个头,有个组织,一群龙无个头怎能行哩!”

三多问:“你怎知道南县就没有共产党?”老白非常肯定地做了手势:“没有!我已找了快一年啦。”三多问:“你用什么方法找?”老白笑道:“方法不好,可也没办法。我听说共产党来无踪、去无影,神出鬼没,却很注意穷人的行动。我对人宣传苏区的好处、共产党的好处,已宣传了一年多,我想我们这儿要是有共产党,一定会知道,也一定会派人来找我。可是没有,没有一个共产党来找过我。”三多问:“你不灰心?现在还在宣传?”老白笑道:“前前后后不过当了半个多月红军俘虏,听的看的能有多少?说说不也完啦。你今晚上说的话真行,有新玩意,中听。三多,我们是自己人,我问句话,不见怪?”三多笑道:“你说吧。”老白满满装上一袋烟:“你说的话,真像红军指导员说的,你现在是共产党了吧?”三多大笑,老白也笑:“你知道,我是见过共产党的!”笑声使这间黑沉沉的小屋,充满了生气。

老白又道:“要是我猜得不错,三多,你来得正合时,我们这儿要加入共产党的人可多哩。今天我带你去见的这些人,就有许多要加入共产党的。”三多道:“你们不是已经组织起来?”老白点点头:“早就组织起来,不过不是什么共产党,是兄弟会,专门为对付高老二抓逃兵的。”三多道:“人数不少吧?”老白道:“一百来人,大都是当年做过红军俘虏的,各村都有。”三多问:“你们平时还干些什么?”老白道:“互帮互助,一人有事大家帮助,比方说高老二压迫谁,大家就一起去算账!”三多道:“听说高家盘剥农民很重,为什么不全面同他干?”老白道:“干是谁都想,就得有个头呀!”三多道:“你不是个现成的头?兄弟会会长!”老白放声大笑:“我算个什么头,只有共产党才行!”这时,苦茶娘亲自出马了,一进门就骂老白:“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像个夜游神,你不歇,妹夫可要歇!”老白连忙起身说:“好,好,我走!”他对三多做了做怪面,告辞出去。

当晚苦茶和她娘合铺,老人家早已呼呼入睡,而她还毫无睡意,也是心事重重。她这次回娘家算是够光彩的了,她没使她娘、大嫂、弟媳和哥哥、弟弟们失望,她带了一个被他们认为合适理想的人。大家都已肯定她的婚事是定了,只等举行婚礼,所以他们都叫三多做“新姑爷”,叫他作“妹夫”。但她心里还有矛盾,她对家人虽然说得十分肯定,他几乎是她的人了,但三多并没有明白对她提起结婚的事。他不会再变吗?男人们的心事总是捉摸不定的,特别是追求他的人又多,光村里那年轻女人就有银花……

她却又忘不了青霞夜宿的情景:他热烈地拥抱过她,像老虎守卫幼虎一样地在守护她,为她牺牲睡眠,怕她受风寒,深夜为她加衣……这不都是深情的表示?可是,他为什么又不明白表示他们的婚事呢?“也许在他眼中我真的只是一个会管丈夫、会养孩子,每天只能在灶间转来转去的落后妇女?”她感到不平,“他太小看人了!”又想起小许在她离开前对她说过的话,她想:对!小许说得对,这次来,组织上交下的任务,我不会让他一个人单独去做,我也要做给他看看,是他看错人哪,还是我真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