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复制的春夏 7

“小航!”

郑航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姚琴站在派出所门口,身上穿着晨练服,头发有些乱,刚刚从沿河风光带跑步过来。

“姨妈,你怎么在这儿?”郑航一边说一边放下手,感觉有点儿傻。

姚琴严肃地盯着郑航,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拉他的手。

她终于开口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训练呗!”

“我听说了。”

郑航皱着眉看着姨妈,他不喜欢姨妈什么事都干预他。“这段时间一直这样,我又不是没告诉过你。”

姚琴直截了当地说:“那具尸体。”

郑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什么呀?我这不刚训练回来嘛,徐所长在前面呢!”停车坪里,徐放正在倒车进车位。

“你准备办那起案子?”

“什么案子?”

姚琴向前走了一步,满脸着急的表情。“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小航。你训练就训练吧,怎么就跑到橘林里去了,正好发现一具尸体,这让人怎么想?”

“有尸体总要被发现的。我是警察,这种破事正是我的分内事。”

“不是,管这些破事是刑警的工作,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工作。市里有无数优秀的刑警,谁都可以处理这事。比如齐胜、欧阳伟,或者市局的钟支队长。每个人都比你专业,一样尽职尽责。让群众发现尸体,让他们去管。”

“嘿,谁告诉你他们没有管?他们都在管啊,现在还在现场呢。”

“那你为什么跑到那里去?”姚琴紧追着问。这下郑航知道麻烦来了。

他不想在这里跟姨妈吵架,但他扭不过姚琴的执拗。虽然她常常让着他。办不办杀人案件却是她的心理红线,她不会让他进入雷区。

“我累了,想去橘林透透气。”

“这是什么话!”姚琴终于爆发了,脸上两行眼泪流下,“你哄我二百五吧?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独立处理事情了?你忘了你爸交代你妈的话了吗,忘了你妈交代我的话了吗?我的耳边可时时响起你爸的声音呢!如果你不听我的话,违背你爸你妈的话,我该怎么办!”

郑航愣了一下。他想起他孤独的年少时光、无奈的青春,以及种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感。

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姨妈,只得近身过去,半推半拉地将姨妈带进办公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是不记得爸妈的遗言,但他们说了让他不读警院,不当警察,不是都违背了吗?入了警却搞一辈子文职,那算什么?

“我只是……”郑航说了一半停下,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姚琴终于平静了,站在副所长办公室,怒气慢慢消失,只剩下焦虑。郑航觉得自己应该走到姨妈身边,把她拥在怀里。姨妈感受到他的亲近,就会明白他已经低头,知道自己说的话已经起了作用,然后破涕为笑离开。

但郑航没动。

他坐在办公桌前。他不能再低头,低头就不是男子汉,就不配当警察,不配参与竞职。

“小航,”姚琴的语气缓和了,露出妥协的神情。“当警察能不办案子吗?”

“不办案子的警察还是警察吗?如果我一辈子窝在档案室里,你怎么看自己的外甥?”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管档案。”

“你就是想让我躲在档案室里。”

“不,我不是。”姚琴的语调又高了,“不管档案和不管暴力犯罪是有区别的。这些事我也说不清,但我想让你懂得自身安全的重要性。”

“安全?我现在知道了,没有爸爸的牺牲,哪有全市群众的安全。再说了,爸爸那样的牺牲只有一次,而全市有六七千警察,他们不同样活得好好的。还有,因为你对我的娇惯,你请求领导关照我,我在这次考核中洋相百出。说实话,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关心,我在努力按您说的做。即使我参与侦办案件,我答应您,为了安全起见,我不会用我的身体去火并,不会接高风险的案子。行吗?”

刚说完,郑航又有点儿后悔了。当然,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表达了真实想法。但他害怕伤到姨妈,他觉得有些话很伤人。

“小航——”姚琴说不下去了。

郑航走过去,拥抱着她,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露出了笑容。

正在这时,徐放敲响郑航的门。姚琴别有意味地剜了徐放一眼,告辞出去。

送走姨妈,郑航走进所长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的窗户是向南开的,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一只五彩的蝴蝶趴在窗台上振动翅膀。又是一个美好的春日。

听到郑航的呼叫,第一个带人赶到的就是徐放。他跳下警车,看到郑航正弯腰检查死者的脉搏。那人无疑早已没有心跳,郑航只是确认一下。案件发生在城矶辖区,但不归派出所侦办,徐放立马向关西和贾诚做了汇报,齐胜和欧阳伟没等他放下电话便赶到了现场。

徐放带着郑航离开了橘树林。现场上,真正的调查工作已经展开。有人拍照,有人画现场图,做分析。一名法医正仔细检查着死者的身体,希望不遗漏一丁点儿线索。其他人则忙着收集证物,往袋子上贴标签。

郑航挨了姨妈一顿骂后,心里做好了挨徐放批评的准备。徐放是父亲的同事、下属,也是父亲情同手足的兄弟。听母亲说,父亲死前,拉着徐放的手,拜托他帮忙抚育儿子。

但徐放只是叹息一声:“这个现场太普通了,恐怕只是一起纠纷引起的**杀人案。”

“有点儿像。死者身上有被打的痕迹,手臂多处瘀伤,左脸擦伤。不过……橘林似乎不是第一现场,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

“我觉得我们现在还是不要妄作推断。”徐放说,“你当时怎么就跑进橘树林里去了呢?”

该来的总会到来。郑航重复了对姨妈的回答。

“哦。”徐放没有深究。不过,他身体往前一探,说:“你来派出所两年了,知道刑侦与派出所的办案程序。我希望这个案子由刑侦全权处理,不要把我们搅进去。”

“为什么?他们要求协助怎么办?”

“那你就要学乖点儿。市区有上百名刑警,他们时刻待命,随时准备着应付各类重特大案件,比如谋杀、强奸、抢劫、恐怖活动等。他们有自己的专案组,有自己的技术侦查措施,不喜欢别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对于一具躺在树林里的尸体,他们有他们的办法,知道吗?”

“我学过刑事侦查学。”

“我就知道你学过,才这么说。郑航,别忘了书本与实践的差距。你只是一个负责社区警务的副所长,不要去关心案件。”

“好,所长放心。”郑航僵硬地答道。他抬起头,看着徐放的脸,所长的语气简直跟姨妈一模一样。

不过,徐放的声音又放轻软了。“但是尸体是你发现的,刑侦会来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尽力配合。这些不用我教你。但仅此而已,案件和你没有关系。我希望你继续搞好训练,全部身心放在应对考核上。”

“放心吧,我会的。”他应付式地回答。

徐放拍拍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我当了一辈子所长,再也上不了台阶啦!但你不一样,年轻,有冲劲、有知识、有能力,必须好好拼一把。你要把本职工作做好,为领导分忧;你不能插手别人的事,搞好搞砸要能辨清关系;过硬的考试考核,你必须冲在前面,让人刮目相看。同时,你还要学会在看不见的地方,做得跟领导贴心。这些事三两句话说不清,需要你自己去仔细体会。没有暗功夫,也当不到大官的。”

郑航抵抗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他呆呆地望着地板。徐放的话语发自内心,简直就是父亲般的教诲。但是,这跟他发现那具尸体有什么关系,难道……他那副样子好像觉得他沾上了大麻烦。现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像他说的那样——对案件再也不管不问。

事实上,他想管想问,也没有用。

他盯着所长的眼睛。“他们要做笔录,如实回答就是,其他的,我也插不上手。”

“让你插手也不要插,就说所里工作很忙,我会帮着打掩护的。”

“打掩护?不要。如果他们找我,我很乐意在处理这种案件上积累经验。”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积累经验有什么不可以?就当是一场考核演习。”

“这是暴力死亡案件,可不是摆出来的模型。”他的语气愈发强硬,“你以后有的是案件需要办理。经验也不需要从这起案件里积累。请你把我的话听进去。”

徐放的脸黑得吓人。

郑航从没有听他这么严厉地对他说过话,这已经是**裸的斥责。“郑航,你觉得在所里工作的两年,我对你怎么样?”

“很好,有父亲般的关怀。”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有了。”他说,说话时心跳得厉害。他不想再跟所长对抗下去,那样对他没有好处。而且如果让所长觉得他没有被说服,姨妈还会出现的。

“既然你把话说开了,那我再多说几句。”徐放的嗓音柔和下来,直视着郑航的眼睛,“你是个工作狂,交办的事情我没话说。但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狂精神不仅没有让你跟同事建立什么深厚的感情,说不定还带来怨恨,因为觉得被你漠视或蔑视,也许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事实上,你给人一种冷漠无情的印象。对不熟悉你的人而言,要了解你十分困难。即使是你身边的人,他们也把你看成一个不跟任何人接近的人。如果你一直这样没有朋友,没有支持,你觉得你能走多远呢?”

郑航的脸一阵白一阵青。他历经苦难,刚刚在工作中找到一些慰藉,徐放的话,无异于醍醐灌顶,给了他一个沉重的警醒。

但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徐放的语气进一步轻软。“海边有句谚语说:‘如果你跟鲨鱼一起游泳时流了血,那你最好赶快从水里爬起来。’我想你是明白的。”

郑航仍然没搭腔,硬生生地咽下了一个苦笑。这谚语他以前就听过,意义不言自明。徐放在这里暗指他父亲,正中他软肋。

千万不要在此时崩溃,一定不能落泪。

“这段时间的训练太辛苦了。你先回家休息吧。有事打电话给你。”

郑航感到愤怒和羞辱。在徐放的眼里,他仍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把握不了,仿佛白痴似的躺在别人的羽翼下睡觉。这个世界冷漠而冰凉,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面,摸起来没有丝毫的温热。他觉得所有的日子都白活了。

但他学会了权衡,也懂得了生活的代价,意志和三观都更加坚定。他不再在意徐放的话,礼貌地辞谢后,走出了所长办公室。走到下一层,阳阳在办证大厅里跟几位协警吹嘘他如何发现尸体,如何保护现场等待救援到来。

郑航没有打断他,反而附和了几句,说徐所长到达现场后,大力表扬了阳阳的机警和勇敢,当场表态要为他向市局报功。

在阳阳愕然的表情下,郑航一脚踏进了温暖的阳光里,通体感到一阵舒适。

他没有回家里去。虽然刑侦大队会找他做笔录,但肯定要等到下午甚至晚餐之后。也就是说,他至少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